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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巖》2024年第3期|劉慶邦:弟弟來了(節(jié)選)
來源:《紅巖》2024年第3期 | 劉慶邦  2024年07月16日06:35

劉慶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農(nóng)村,當(dāng)過農(nóng)民和礦工,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斷層》《遠(yuǎn)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十二部長篇小說,《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七十余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老舍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等獎項(xiàng)。

鄭欣榮出嫁還不到半年,村里人仍稱她是新媳婦。特別是小孩子,只要一看見她,像是有了最新發(fā)現(xiàn),指出她是新媳婦,新媳婦。每聽到有人叫她新媳婦,而不是叫她的名字,鄭欣榮心里都有些五味雜陳,說不清是喜還是憂。反正新媳婦的叫法,得讓她重新認(rèn)識自己,重新給自己定位。新媳婦仿佛是一條界線,界線一旦畫下來,她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永遠(yuǎn)都不是了。

花開有時,任何新都是暫時的。鄭欣榮明白這一點(diǎn)。她還知道,新媳婦也都是暫時的,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舊媳婦。大概因?yàn)槿说谋拘允窍残聟捙f,村里并沒有舊媳婦這一說。但誰都不能不承認(rèn),所有新媳婦都會變成舊媳婦,村里大量存在的都是舊媳婦。從新媳婦到舊媳婦之間,并沒有規(guī)定一定的時間界限,或仨月倆月,或一年半年,不知不覺間,新媳婦的叫法就消失了,好像從沒有被人叫過新媳婦一樣。

那時還有人民公社、生產(chǎn)大隊(duì)和生產(chǎn)小隊(duì),社員們下地干活兒還是打著紅旗,成群結(jié)隊(duì)。鄭欣榮回門三天從娘家回來,就脫掉嫁衣,換上從娘家?guī)淼呐f衣服,開始以生產(chǎn)隊(duì)上工的鈴聲為號令,下地參加勞動。參加勞動是必須的。社員還被稱為勞力,男勞力或女勞力,整勞力或半勞力,你只要達(dá)到了勞力的標(biāo)準(zhǔn),就不能在家里閑著,就得為生產(chǎn)隊(duì)出力。同時,生產(chǎn)隊(duì)實(shí)行的是按勞分配,你只有下地干活兒,才能掙到工分,分到糧食。鄭欣榮是一個喜歡干活的人,也是一個以干活為習(xí)慣的人。她甚至認(rèn)為,人生來就是干活兒的,不干活兒就不能算是一個人。正是通過干活兒,她很快得到婆家人的認(rèn)可,并很快融入趙莊生產(chǎn)隊(duì)的社員群體。

這天上午,隊(duì)長派給婦女勞力的活兒是整理春地,準(zhǔn)備栽紅薯。鄭欣榮手持一把鐵锨,一到地頭就埋頭鏟起土來。鄭欣榮對土地是熟悉的,她知道,所謂春地,是說去年收秋之后,這塊地就一直空著,沒有再種別的莊稼。地空了一秋,一冬,直到春天,所以叫春地。生產(chǎn)隊(duì)里留春地,是讓這塊地有足夠的時間攢勁,攢足了勁,及時栽上春紅薯。春紅薯結(jié)得多,長得大,含淀粉也多,最適合下粉條。收麥之后搶栽的晚紅薯就差點(diǎn)兒勁。經(jīng)霜打日曬之后,雖說蒸出來也稀溜溜的,甜蜜蜜的,但塊頭兒、產(chǎn)量,以及淀粉含量,都和春紅薯沒法比。整地的辦法,是用鐵锨在平地上鏟出一條壟溝,把鏟出的土,左邊一锨,右邊一锨,堆在兩側(cè)的壟背上,把壟背堆得隆起來,隆得像一條長龍的龍脊。然后就可以在“龍脊”上挖坑,澆水,栽紅薯秧子。這樣挖溝,培壟,有兩個用途,一是天旱時可以通過壟溝澆水,二是下大雨時免得紅薯泡在水里。鄭欣榮來回出工時在地邊看到了,埋進(jìn)溫床般的池子里的紅薯母子已發(fā)出紫紅的新芽,等新芽長到七八寸的時候,就可以用剪刀剪下來,栽到事先整理好的春地里。

別的婦女在挖壟溝時,需要先把鐵锨的刃子插進(jìn)土里,用一只腳踩著鐵锨上面窄窄的折邊,使勁往下蹬,鐵锨才能吃進(jìn)土里,才能把土刨起來。鄭欣榮不用上腳,她用力把鐵锨頭往土里一鏟,撬杠桿似的用膝蓋把鐵锨的木把一頂,就把一锨土鏟了起來,培在一側(cè)的壟背上。土地經(jīng)過秋天淋雨,冬天下雪,結(jié)冰,春來時化凍,已變得有些酥松,一點(diǎn)都不板結(jié)。土地的表面撒了一層苗肥,在鏟壟溝的時候,正好把肥料翻蓋在下面,便于有效地發(fā)揮肥力。黑黑的苗肥下面,已發(fā)出一些草芽兒。別看那些草芽兒都細(xì)細(xì)的,它們扎在下面的白色的根須卻很結(jié)實(shí),當(dāng)鐵锨鏟斷它們時,發(fā)出一陣切切割割的聲音。每鏟起一锨土,她都能聞到土壤里冒出來的氣息。氣息雖說不像掀鍋蓋時冒出的蒸汽那樣發(fā)白,那樣熱氣騰騰,但土壤里冒出的地氣也溫溫的,甜絲絲的,似乎還有一種發(fā)酵的味道。春地兩邊都是麥田,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麥苗仿佛在伸了一個懶腰之后,都褪去了燥綠,換上了新綠,紛紛活躍起來。燕子也從南方飛回來了,一邊在麥田上方掠來掠去,一邊啾啾叫著,像是在為剛起身的麥苗加油。風(fēng)大的一陣,把麥苗吹成陣陣波浪。綠色的波浪一路洶涌,涌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正干活兒的鄭欣榮,有時會不免朝遠(yuǎn)處望一眼,她覺得有些陌生,還有些迷茫,一時不知身在何方。

鄭欣榮挖壟溝的辦法,難免挖得速度快一些。太陽不斷升高的過程中,她挖到最前面去了,把隊(duì)里所有的婦女勞力都落在了后邊。作為一個從外村嫁過來的人,作為一個新媳婦,她不知道這樣好不好,別人會不會對她有意見。特別是,跟她在一起干活的還有她婆婆,她婆婆還不到五十歲,還在繼續(xù)掙工分。婆婆頭上包著一塊黑毛巾,正一锨一锨往前刨。她挖的一條壟溝都快挖到地頭了,婆婆所刨的壟溝連她的壟溝一半都不到。這樣對比起來,婆婆會不會覺得面子上不好看呢!她怎么辦?要不要把干活兒的速度慢下來,等一等婆婆和其他的婦女勞動力呢?想到這里,她是站了下來,抬頭看了看天,往耳后抿了抿頭發(fā),目光追蹤了一下在空中飛行的燕子。可是,當(dāng)她又開始揮動鐵锨挖壟溝時,不知不覺間速度又快起來。沒辦法,因?yàn)樗缭绲鼐宛B(yǎng)成了手腳麻利的干活兒習(xí)慣,想慢下來也難。在娘家時,她父親下世早,作為家里長女,她十五六歲就開始跟隊(duì)里的女勞力一起下地干活兒。她不惜力,干活兒快,人緣好,十八歲那年就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duì)的婦女隊(duì)長。當(dāng)了隊(duì)長,她更是不管干什么活兒都沖在前頭。春耕時用架子車往地里拉糞,車子裝得最滿,跑得最快的,是她。五月里在赤日炎炎的麥子地里割麥,第一個推開麥海波浪的,是她。秋天雪白的棉花開滿一地時,摘花摘在最前面,?出一條“雪路”的,也是她。她好比是一臺機(jī)器,機(jī)器都有自己的馬力和轉(zhuǎn)速,一旦開動起來,就要保持勻速,不能快一陣兒,慢一陣兒。她還好比是在天空飛行的燕子,燕子只有飛得快,才能捉到蟲子。要是燕子飛著飛著停頓下來,說不定還會落在地上呢。不管那么多了,自己干活兒快就快吧,對于集體勞動來說,干活兒快,出活兒多,總歸不是什么錯吧。

中午下工一回到家,鄭欣榮放下鐵锨,洗洗手,就忙著做午飯。在她沒嫁到趙莊的趙家以前,這家的一天三頓飯都是婆婆和婆家姐做。婆家姐先出嫁了,她來了。她成為趙家的大兒媳婦兒之后,婆婆讓賢似的就把做飯的主要任務(wù)讓給了她。做飯對她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在娘家時,她是姐弟六人的大姐,雙手剛剛能夠到鍋沿子,就開始幫娘做飯,刷鍋。嫁到婆家,丈夫趙明有三個弟弟,她是弟弟們的大嫂,大嫂不做飯誰做飯呢。再說做午飯也很簡單,用紅薯片子面,摻上一些黃豆面,和成面團(tuán),搟成雜面條,下一鍋湯面就完了。這地方的人,一年到頭總是吃紅薯、紅薯片子和紅薯片子面比較多,只用紅薯片子面搟面條中不中呢?事實(shí)表明,不中。單純的紅薯片子面搟成的面條黏黏的,甜甜的,黑黑的,一下進(jìn)滾水里就化了,化成一鍋黑糊涂,一根面條都撈不出。只有在紅薯片子面里摻進(jìn)一些黃豆面,搟成的面條才經(jīng)得起滾水煮,才能保持面條的形狀。因黃豆面里含有天然的油性,煮出的面條黃黃的,硬硬的,會越煮越稠,越吃越香。而每家的黃豆面總是少,搟面條時總不敢把黃豆面摻多,如果紅薯片子面占三成,能摻進(jìn)一成黃豆面就算不錯。

鄭欣榮把面和好了,正在案板上搟面條,忽聽見娘家弟弟來了,頓時有些慌亂。她有三個娘家弟弟,來的是二弟弟鄭欣聲。二弟弟正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上學(xué),校園離趙莊很近,只有一里多路,出了學(xué)校的大門,轉(zhuǎn)過一個彎,就到了他們家。二弟弟在趙莊也有同學(xué),他是跟同學(xué)一塊兒來的。二弟弟在院子門口跟同學(xué)說再見時,鄭欣榮就聽見了二弟弟的聲音,拍拍手上的面,趕緊從灶屋里迎了出來,說:欣聲來了,還沒吃飯吧?

沒有。

是不是沒飯票了?她知道,大弟弟和二弟弟,都是一上中學(xué)就住校。住校期間都是從家里背紅薯片子面和黃豆面,去學(xué)校的食堂換飯票,拿著飯票才能排隊(duì)打飯。如今,大弟弟到外地當(dāng)工人去了,二弟弟去年才考上了中學(xué)。

不是……

沒等二弟弟把話說完,鄭欣榮就說:沒事兒,學(xué)校離這兒近,你什么時候想來就來吧。我正在搟面條,飯一會兒就做好。她把二弟弟領(lǐng)進(jìn)堂屋,讓二弟弟先在堂屋里坐一會兒。

鄭欣榮之所以有些慌亂,是二弟弟來得有些突然,她一點(diǎn)兒準(zhǔn)備都沒有。自從她嫁到趙莊,二弟弟還從沒有來過他們家,這是第一次來。二弟弟是她的娘家人,同一個娘的親娘家人。二弟弟來了,二弟弟雖說不是從鄭家樓來,而是從學(xué)校里來,二弟弟雖說空著兩只手,什么東西都沒帶,但二弟弟來了,也算是走親戚,來看望她這個大姐。既然二弟弟來走親戚,她這個當(dāng)大姐的就該給二弟弟做點(diǎn)兒好吃的,至少做點(diǎn)兒改樣兒飯,以招待一下二弟弟。按一般待客的規(guī)矩,她應(yīng)該馬上殺一只雞,炒炒燉燉給二弟弟吃??墒?,他們家唯一的一只公雞,在過年時已經(jīng)被殺掉了。公雞頭天還伸著脖子打鳴,第二天就被抹了脖子。沒有公雞可殺,給二弟弟炒點(diǎn)兒雞蛋吃也好呀??墒?,他們家沒有下蛋的母雞,哪有雞蛋可炒呢。前幾天,她們家倒是買了幾只小炕雞,小炕雞剛出蛋殼時間不長,還分不出是公是母,哪里會下蛋呢!鄭欣榮不會忘記,還在娘家時,她多次帶著弟弟去姑姑家走親戚。姑姑除了給他們搟面條,有時還用麥面給她們烙一兩個油饃吃。她也想和一塊帶蔥花的麥面,在小鍋里放點(diǎn)香油,給二弟弟烙一個油饃吃。還是可是,她知道,家里缸凈盆凈,連一撮麥面都找不出。她問丈夫趙明:欣聲來了,怎么辦呢?

趙明正在鍋灶前續(xù)柴燒鍋,只有他們新婚的小兩口在灶屋里。以前,趙明不愿意燒鍋,他嫌柴煙子辣眼,嫌往身上落草木灰。自從和鄭欣榮結(jié)了婚,自從鄭欣榮成了家里的主要做飯者,他一反常態(tài),喜歡上了燒鍋。趙明的娘看出來了,自家的大兒子是個老婆迷,大兒子喜歡圍著老婆轉(zhuǎn),喜歡跟老婆在一起,能跟老婆多待一會兒是一會兒。這讓她有些暗喜,還有些撇嘴。以前她讓大兒子幫著燒鍋,也吵過,也罵過,都不能把大兒子弄到鍋門口去?,F(xiàn)在可好,一見他老婆在灶屋里做飯,不聲不響地就拿起燒火棍到鍋門口燒鍋去了。這很好,女人做飯,男人燒火,就讓他們兩口子合作吧。媳婦終于熬成了婆,她樂得不進(jìn)灶屋呢,樂得吃現(xiàn)成飯呢。趙明也不知道怎么辦。不管媳婦手再巧,也怕家里無東西可做。他說:只能往鍋里多添兩碗水唄。

這話鄭欣榮不愛聽,她的眉頭皺了起來,說:天天午飯下的面條本來就稀,要是再添兩碗水,不是更稀了嘛!

那你說怎么辦呢?我聽你的。

你去三嬸子家,看看能不能借半瓢好面來,咱用小鍋給欣聲烙一個油饃吃。鄭欣榮知道,三嬸子只有兩個孩子,家里人口少,生活條件要好一些。

趙明的樣子似有些為難,他說:我估計(jì)三嬸子家也不一定有好面?,F(xiàn)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都缺好面。

還沒去呢,你怎么知道三嬸子家沒有好面呢。你是不是不想去借呀?是不是張不開嘴呀?

有借有還,這沒啥張不開嘴的。趙明只好起身拿上面瓢,去三嬸子家借面。三嬸子家住在他們家后面,趙明很快就空著瓢轉(zhuǎn)了回來。他說:我說三嬸子家也沒好面吧,你不相信。我空跑一趟,你相信了吧。三嬸子說,他們家一點(diǎn)好面都沒有。小麥倒是還有一點(diǎn)兒,只是還沒有磨成面。

鄭欣榮想說:三嬸子家沒有好面,你不會去二嬸子家看看嗎。要是二嬸子家也沒有好面,前后左右還有好多鄰居呢,你不會去別的鄰居家借一下試試嗎!但她沒有說出來。她看出趙明借面的態(tài)度一點(diǎn)兒都不積極,明顯是在應(yīng)付她。這讓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并不免有些生氣。她不再說話,搟面杖在案板上搟得重重的。二弟弟第一次到他們家來,如果只讓二弟弟喝點(diǎn)兒稀面條子,連肚子都吃不飽,她這個當(dāng)大姐的,怎么能對得起自己的親弟弟呢!以后回娘家,她怎么面對娘家人呢。她覺出來了,趙明大概認(rèn)為欣聲還是個中學(xué)生,年齡還小,就對欣聲的到來不是很重視。豈不知,趙明對欣聲不重視,就是對她這個當(dāng)大姐的不重視。趙明不給欣聲面子,就是不給她鄭欣榮面子。別看趙明口口聲聲說多么喜歡她,時時處處說她多么重要,通過二弟弟到來這件事她看出來了,趙明說的并不是實(shí)話,她在這個家并沒有什么位置。

大鍋里的水快燒開了,趙明說:我不是讓你再往鍋里添兩碗水嗎,你怎么不添!

添水算什么,人又不是靠喝水長大的。想添水你添,我不添。中午的飯我不吃就是了,一頓兩頓飯不吃也餓不死人。

話不是這樣說法,你別說氣話。趙明自己掀開用高粱莛子扎成的鍋蓋,往鍋里添了兩碗涼水。

除了往鍋里摻水,我看你還會往鍋里摻什么。鄭欣榮還是不甘心,她想起堂屋的一個草編簍子里放的還有一些粉條,對趙明說:我記著家里放的還有一把粉條,你去把粉條劈一點(diǎn)兒下鍋,權(quán)當(dāng)多下一點(diǎn)兒面條。

趙明沒反對往鍋里下點(diǎn)兒粉條,他說:下粉條可以,你去拿唄。

我不去,我就讓你去,我看你去不去。粉條兒歸你娘管著,拿點(diǎn)兒粉條還得經(jīng)你娘批準(zhǔn),你去跟你娘說去吧。

趙明的娘正在院子一角看著那幾只小炕雞,那些小炕雞在破舊的茓片子里圈著,都黃黃的,絨團(tuán)團(tuán)的。小炕雞不是母雞抱窩孵出來的,都沒有娘。它們可能把趙明的娘當(dāng)成了它們的娘,仰著小腦袋,對看它們的人細(xì)叫成一片,仿佛在說:娘呀,娘呀,給我們一點(diǎn)吃的吧,最好能喂我們一點(diǎn)小米。趙明的娘并沒有喂小炕雞什么吃的,只是看著它們。趙明從灶屋里出來對娘說:欣聲來了,在面條鍋里下點(diǎn)兒粉條吧。

娘批準(zhǔn)了,說粉條在簍子里放著,讓趙明自己去拿吧。

正是做午飯的時候,莊子里這里那里傳出拉風(fēng)箱的呼嗒聲。燒柴草冒出的炊煙,在低矮的房屋之間飄浮著,炊煙里似乎有一種咸味。不知誰家的母雞下蛋了,在“個大個大”地叫。有的公雞也在湊熱鬧,午間也舉起嗓門高叫起來。趙明把粉條拿到灶屋來了,一小縷兒,大約十來根的樣子。趙明對鄭欣榮說:給,我把粉條拿來了,你看看。

有啥可看的,我又不是沒見過粉條。放鍋里吧。

趙明應(yīng)該先用清水把粉條洗一下,洗去塵土,再往鍋里放。他沒有洗,就直接把干粉條放進(jìn)鍋里去了。在放進(jìn)鍋里之前,他想把長粉條折斷,因粉條的韌性很強(qiáng),他折了兩下沒折斷,就順長著放進(jìn)已經(jīng)冒泡兒的滾水里去了。粉條一見滾水,很快就軟了下去。

面條是條,粉條也是條,鄭欣榮對粉條的性質(zhì)當(dāng)然很熟悉。粉條是干的,硬的,面條是濕的,軟的,這兩樣?xùn)|西不能同時下鍋。得先把粉條下進(jìn)鍋里煮一會兒,煮軟了,再下面條。這里有一個準(zhǔn)確掌握火候的問題,萬不可把粉條煮得時間太長。別忘了,粉條是用紅薯里面的淀粉做成的,如果煮得時間太長,粉條就會粉化,繼而融化在水里,撈都撈不出來。鄭欣榮一心想著二弟弟欣聲,她才不會把粉條煮得化在水里呢。做一鍋湯面條,總得下點(diǎn)兒什么菜才好,比如下點(diǎn)兒白菜或蘿卜什么的??伤麄兗壹葲]有白菜,也沒有蘿卜,只有一些去年秋天收紅薯時在壟溝里收集的干紅薯葉子。鄭欣榮早上吃過早飯下地干活之前,就提前把一些干紅薯葉子泡在水盆里了。紅薯葉子發(fā)黑,吃到嘴里還稍稍有點(diǎn)發(fā)苦,一點(diǎn)兒都不好吃。但有菜總比沒菜強(qiáng),只能這樣把一頓飯湊合下來。

午飯做好了,鄭欣榮用長把木勺在鍋里攪了攪,見粉條是粉條,面條是面條,粉條和面條幾乎扯了手,一鍋飯總算不那樣稀了。她在心里對二弟弟說:你大姐嫁了個窮人家,大姐不能給你做什么好吃的,真是委屈你了,你就湊合著吃一頓吧。話沒到心到,鄭欣榮想到委屈,仿佛她自己的委屈也連帶上來,眼角幾乎濕了。

矛盾出現(xiàn)在給誰盛第一碗飯上,也出在如何盛第一碗飯上。矛和盾總會發(fā)生碰撞,矛盾總會爆發(fā),只是爆發(fā)的時間有早有晚,爆發(fā)的能量有大有小。鄭欣榮和婆家的矛盾,爆發(fā)得不早也不晚,或許正是時候。矛盾爆發(fā)的能量不算很大,但也不算小。任何矛盾的爆發(fā),都有一個導(dǎo)火索,引發(fā)鄭欣榮和婆家矛盾爆發(fā)的導(dǎo)火索,就是那極普通的第一碗飯。往日里,第一碗午飯,鄭欣榮都是盛給趙家的男主人,也就是她的公爹。公爹是生產(chǎn)隊(duì)里的飼養(yǎng)員,一天到晚守在飼養(yǎng)室里,連晚上睡覺都不回家,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回家。家里做好了飯,由三兒子或四兒子,跑著去飼養(yǎng)室,喊他們爹回家吃飯。等爹回到家,第一碗飯?jiān)缇褪⒑?,已在鍋臺上放著。既然第一碗飯是盛給一家之主,總要優(yōu)待一些,飯盛得稠一些,碗盛得滿一些,體現(xiàn)出差別。比如說,早上打稀飯,如果鍋里下的有紅薯片丁子,就要給公爹盛得丁子多一些。同樣,中午吃面條,如果鍋里下的有粉條,也要給公爹多盛一些粉條??山裉斓牡谝煌腼垼嵭罉s不打算再盛給公爹,要盛給二弟弟欣聲。不管怎么說,弟弟是來走親戚,是一位客人。待客都是以客為主,這是起碼的禮數(shù)。

在鄭欣榮盛第一碗飯的時候,趙明已從鍋灶前站起來了,看著鄭欣榮盛飯。鄭欣榮的婆婆也從院子里走進(jìn)灶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兒媳盛飯。鄭欣榮不怕他們看,她當(dāng)然要把飯盛得稠一些。

趙明問:你這是給誰盛的?

你說呢?

我不知道。

你應(yīng)該知道。你沒走過親戚嗎,待客的禮數(shù),你一點(diǎn)兒都不懂嗎?趙明不問還好些,趙明一問,鄭欣榮的氣就賭了起來。用勺子盛粉條,粉條滑溜溜的,很難盛上來。她回手從筷籠子里抽出兩根竹筷子,干脆用筷子從鍋里撈粉條往碗里放。

婆婆斜眼看著趙明,趙明也在看她娘。娘兒兩個在互相遞眼色,并用眼色互相遞話。他們遞的話像是同一個意思:沒見過這樣盛飯的。

鄭欣榮盛好了第一碗飯,說:你們接著盛吧,我就不管了。她又說:你們不用管我,我吃不吃都沒啥。說罷,端著飯碗,并拿著筷子,把午飯給欣聲送到堂屋去了。

趙明的娘和趙明又互相看了一眼。自從趙明結(jié)婚后,他們母子有一段時間沒這樣交流過眼神了。鄭欣聲的到來,鄭欣榮把她二弟弟放到了第一位,似乎使他們要對鄭欣榮重新進(jìn)行審視。別看鄭欣榮嫁到了他們家,鄭欣榮跟他們家的人并沒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跟她娘家的親人才有血緣關(guān)系,娘家一來了人,她就把婆家的人放到腦后去了。這樣的審視,好像使他們回到了以血緣關(guān)系為主導(dǎo)的認(rèn)識,并回到了原來的共同立場。他們不能眼看著鄭欣榮這樣繼續(xù)下去,要對鄭欣榮有所規(guī)勸和干涉。

鄭欣榮把飯碗直接遞到欣聲手里說:我知道你餓了,趕快趁熱吃吧。也沒給你做啥好吃的,搟的是雜面條子,下了一點(diǎn)粉條。你吃完了這一碗,我再給你盛。

欣聲真的餓了,他接過飯碗,沒有任何挑剔,什么話都沒說,就埋頭吃起來。天氣熱了,飯也熱,欣聲很快吃出了一頭汗。鄭欣榮自己沒有去灶屋盛飯吃,她就那么在堂屋里陪著欣聲,看著欣聲吃。好長時間沒看見欣聲,她本來想和欣聲說說話,問問娘的情況,問問其他妹妹弟弟的情況,怕耽誤欣聲吃飯,就沒問。

公爹被三兒子從飼養(yǎng)室里喊回來了,他端著飯碗,到堂屋跟欣聲打了一聲招呼,就到院子外面的公共飯場吃飯去了。大人的飯碗大一些,孩子的飯碗小一些,大人孩子都到各自的地方吃飯去了。

趙明不見鄭欣榮吃飯,端著飯碗,邊走邊吃,轉(zhuǎn)到了堂屋。他對鄭欣榮說:你怎么不去吃飯,我都給你把飯盛上了。

我說了不要管我,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上午干了一上午活,下午還要干活兒。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fā)慌,該吃飯還是要吃,鍋里沒粉條了,我給你盛的飯可能有點(diǎn)兒稀,你湊合著吃吧。

只顧自己吃飯的欣聲,好像這會兒才注意到大姐沒吃飯,他讓大姐也去吃飯。

鄭欣榮知道,二弟弟欣聲正處在長身體的年齡,正是飯量大的時候,只吃一碗面條是不夠的。她沒能給欣聲做什么好吃的,只搟點(diǎn)兒雜面條兒,如果還不讓欣聲吃飽,心里怎么能過得去呢!她這才向灶屋走去,準(zhǔn)備把趙明給她盛的飯端給欣聲吃。

在鄭欣榮向灶屋走時,趙明像鄭欣榮身后的一個影子一樣,也腳跟腳地向灶屋走去。有一句話,似乎已經(jīng)在他肚子里憋了好一會兒,他在找機(jī)會把話說出來。

趙明給鄭欣榮盛的飯?jiān)谠钆_上放著。他們家灶臺的臺面是用黃泥抹成的,黃泥里摻的還有麥糠。麥糠星星點(diǎn)點(diǎn),比黃泥還黃。鄭欣榮見碗邊趴著一只大個的麻蠅,她揮了一下手,把麻蠅趕走了。鄭欣榮端起飯碗剛要走,趙明說話了,趙明說:你盛第一碗飯的時候,不是那樣盛法兒。

鄭欣榮愣了一下,站下了。趙明在她身后跟來跟去,她覺出趙明像是要找碴兒,趙明果然把找到的碴兒指了出來。鄭欣榮說:不是那樣的盛法,你說該怎么盛。

盛飯只能用勺子,不興下筷子,下筷子不好看。

就是趙明對鄭欣榮的指責(zé),把鄭欣榮給惹翻了,她的臉先紅后黃,鬢角的青筋鼓了起來,她說:我就是下筷子了,你說怎么辦吧,難道要?dú)⒘宋也怀桑?/p>

沒事兒沒事兒,今天就說到這兒,你吃飯吧。

這飯還怎么吃。

欣聲把第一碗飯吃完了,大姐把手上端著的飯遞給他,讓他接著吃。欣聲還沒看到大姐吃飯,說:大姐,你吃吧。

你只管吃吧,我這會兒還不餓,不想吃。鄭欣榮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diǎn)發(fā)哽,幾乎說不出話來。同時,她覺得眼角那里像是有淚珠子在往上頂,一頂二頂三頂,淚珠子硬硬的,似乎快要頂開眼皮,從眼眶上滾下來。但是,當(dāng)著娘家弟弟的面,她必須管住自己,做出一切都很正常的樣子,不許眼淚出現(xiàn)。不過她也知道,人可以咬住自己的牙,管住自己的嘴,而眼皮上沒有牙,眼眶上也沒有閘門,人到傷心處,很難管住自己的眼淚。萬一她在一低頭一轉(zhuǎn)臉的時候,流下眼淚讓弟弟看見,弟弟回家告訴娘,娘難免為她懸心,那就不好了。于是,她撩開箔籬子門口的布簾,走進(jìn)東間屋,到床邊坐著去了。這間屋子原來由鄭欣榮的公公和婆婆住,她和趙明結(jié)婚時,趙家為他們蓋不起新房,就把東間屋騰出來做婚房用。趙家為他們打不起新床,家里唯一的一張老輩人傳下來的大床,公公和婆婆也只好讓給他們用。雖說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好幾個月,一切還是讓她覺得有些陌生,跟借住差不多。每次做夢,她還是在娘家,還是跟弟弟妹妹們在一起。好比她是娘身上結(jié)的其中一個瓜,在娘家時,瓜還連在瓜秧子上,一出嫁呢,就生生地把瓜秧子給扯斷了。一個女兒家,為啥非要出嫁呢,非要結(jié)婚呢,難道不結(jié)婚就不行嗎!

欣聲的同學(xué)在院子外面喊欣聲時,欣聲剛好把第二碗面條也吃完了,他答應(yīng)著來了來了,放下飯碗,對大姐說:大姐,我走了。

鄭欣榮趕緊從東間屋里走出來,問欣聲吃飽了嗎?欣聲說吃飽了。鄭欣榮說:什么時候想來,你就只管來。

往日,全家人一吃完飯,都是鄭欣榮刷碗刷鍋,把灶屋收拾干凈。這天午飯之后,她沒有再去灶屋,連欣聲吃完飯放在桌子上的那只空碗,她都沒有拿到灶屋里去。二弟弟走了,她的眼淚就不用再憋著,可以流了。眼淚一旦奪眶而出,就再也止不住,如滾滾河水一樣,流得很長,很長。東間屋有一扇窗戶,窗戶上柵著一些經(jīng)風(fēng)刮雨淋早就變黑的木條。她的雙眼就那么一邊對著窗戶,一邊出神,在出神中無聲地流淚。眼淚流得那么洶涌,那么源源不斷,而她自己好像并不知道一樣。是姑姑最先看中了她,希望她能嫁給自己的兒子,也就是鄭欣榮的表哥。姑姑說出的理由是,侄女兒隨姑。侄女兒隨了姑,是親上加親,姑對侄女兒會有所照顧,婆媳會和睦相處。表哥每年都去姥娘家走親戚,鄭欣榮對表哥是熟悉的。表哥讀過初中,是個心靈手巧的人。過年時,表哥會畫中堂畫,會寫春聯(lián)。平日里,表哥還像個女孩子一樣,會紡線,織布。只是呢,鄭欣榮覺得表哥的個頭兒長得太低了,不像是個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猶豫著沒有答應(yīng)姑姑的要求。那時候,鄭欣榮還不懂得近親結(jié)婚不好,不懂得什么基因遺傳方面的科學(xué)知識,只是憑感覺不想嫁給表哥。加之娘和她的看法是一致的,希望她能找一個個頭兒比較高一些的男孩子。娘的態(tài)度似乎比她還堅(jiān)決,認(rèn)為婚姻是女兒一輩子的大事,寧可得罪女兒的姑姑,也不能讓女兒受委屈。母女同心,回絕了姑姑的要求之后,有媒人給鄭欣榮介紹了一個鄰村的男孩子。這個男孩子的個頭兒、長相,還有家庭條件,都比較符合鄭欣榮的理想。二人經(jīng)過見面,交談,鄭欣榮就點(diǎn)了頭。不料,這個男孩子在新疆有親戚,親戚為男孩子在新疆找了一份工作,寫信讓男孩子到新疆去了。聽說男孩子去了新疆,鄭欣榮就有些擔(dān)心,擔(dān)心男孩子一去不回,在新疆另找對象。果然,鄭欣榮的擔(dān)心變成了現(xiàn)實(shí),過了一年多,男孩子給他的家里人寫信,讓家里人轉(zhuǎn)告鄭欣榮,不要再等他。這段經(jīng)歷,是鄭欣榮情感上的一個挫折,對她的心靈構(gòu)成了一定的打擊。她一度有些灰心,暗地里嘆了不少氣。

鄭欣榮不去灶屋里刷洗鍋碗,婆婆也不去。婆婆把吃過飯的空碗往灶臺上一放,就到西間屋睡午覺去了。有兒媳婦代替她收拾灶屋里的一切,她樂得當(dāng)甩手婆婆呢。

趙明來到東間屋,見鄭欣榮正坐在床邊流淚。趙明沒能理解鄭欣榮的心情,以為鄭欣榮因沒吃到午飯而抱屈,他說:忙了一晌午,你連一口飯都沒吃吧,你看這事兒弄的。

鄭欣榮不說話,只是流淚。她不再對著窗戶流淚,低下頭來塌著眼皮流淚。

我去看看鍋里剩下的還有沒有飯,要是有的話,我都給你盛過來。趙明很快去灶屋刮了鍋底,把剩飯刮到碗里,給鄭欣榮端了過來。飯只有小半碗,剛剛蓋住碗底。那點(diǎn)兒飯只是些稀湯子,別說粉條了,連面條都沒有一根。稀湯子是黑色的,里面只有兩片黑色的紅薯葉子。趙明說:就剩下這一點(diǎn)了,你喝了吧。恐怕都涼了。說著,把飯碗遞到鄭欣榮面前。

鄭欣榮當(dāng)然不會喝,她對飯碗連看一眼都不看,把臉別向一邊,繼續(xù)流淚。如果把她已流下的眼淚都集中在飯碗里,恐怕比碗底子的稀面條湯子還要多。鄭欣榮嫁給趙明,有很大的偶然性。這不奇怪,農(nóng)村姑娘長大了嫁人,跟撞大運(yùn)差不多,都不一定嫁給誰,都帶有很大的偶然性。鄭欣榮不同意嫁給表哥,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七拐八拐,趙明的姐姐卻嫁給了她的表哥。如此一來,趙明的姐姐就成了鄭欣榮的表嫂,鄭欣榮就成了表嫂的表妹。表嫂見表妹待字閨中,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好,就親自出面做媒,把鄭欣榮介紹給了她的大弟弟趙明。鄭欣榮和趙明見了面,對趙明的印象還可以,趙明的個頭兒起碼比表哥高不少。當(dāng)初她不同意嫁給表哥,已經(jīng)覺得有些對不起姑姑和表哥,如果她再不同意嫁給表嫂的弟弟,恐怕連姑姑、表哥和表嫂都對不起了。她的歲數(shù)也不算小了,老不把親事定下來,也不是個事兒。于是她有些被動似的就嫁給了趙明。她出嫁時正趕上“文革”年代,沒有坐花轎,也沒有坐太平車,婆家人只借了一輛自行車,她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子上,就被帶到了婆家。這倒也沒什么,既然干什么都要“革命化”,別說坐自行車了,步行去三里外的婆家也無所謂。后來讓鄭欣榮有所不悅的是,一個常在娘家那莊的公社駐隊(duì)干部說的一句話。鄭欣榮在娘家當(dāng)婦女隊(duì)長時,駐隊(duì)干部時常召集生產(chǎn)隊(duì)的干部們開會、學(xué)習(xí),對鄭欣榮比較熟悉,也比較欣賞。駐隊(duì)干部認(rèn)為鄭欣榮所找的對象不夠理想,找對象的方式簡直就是轉(zhuǎn)親嘛!一句話提醒了鄭欣榮,讓鄭欣榮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對于換親和轉(zhuǎn)親的由來,鄭欣榮是知道的。那些年,地主、富農(nóng)家的兒子,或家里極度貧寒的人家的兒子,因難以找到對象,便采取換親或轉(zhuǎn)親的方式解決。所謂換親,就是張家的姐姐嫁給王家的兒子當(dāng)老婆,王家的妹妹換給張家的兒子當(dāng)老婆。這種交換是以人換人,以親換親,比較直接。而轉(zhuǎn)親的方式,是張家的閨女嫁給王家的兒子,王家的閨女嫁給李家的兒子,李家的閨女再嫁給張家的兒子。這種方式,其實(shí)質(zhì)也是換親,只是轉(zhuǎn)著圈兒地?fù)Q,交換得不那么直接,說起來好聽一些。鄭欣榮家不存在換親的問題。她們家是貧農(nóng)成分,在社會上不受歧視。她的大弟弟外出當(dāng)了工人,不愁找不到對象。二弟弟正讀中學(xué),將來找對象也不難。既然不用為弟弟換親,轉(zhuǎn)親就更沒必要??墒悄兀?yàn)橼w明的姐姐嫁給了表哥,她的心一軟,一不小心,就答應(yīng)嫁給了表嫂的弟弟,幾乎掉進(jìn)了轉(zhuǎn)親的套路。她不愿承認(rèn)她的婚姻是轉(zhuǎn)親的結(jié)果,但經(jīng)駐隊(duì)干部那么一說,她意識到,嫁給趙明是有那么一點(diǎn)兒轉(zhuǎn)親的嫌疑,讓她感到有些別扭??墒碌饺缃?,生米做成了熟飯,后悔已來不及。生米做成熟飯的一系列過程,也讓她不大容易接受,像是遭受了不少損失,積攢了重重委屈。

你這是怎么了?誰得罪你了?

鄭欣榮不說話,只用眼淚說話。

趙明把飯碗放到一邊,也坐到了床邊,與鄭欣榮靠得很近。

鄭欣榮立即把身子移開,與趙明拉開了距離。

別這樣好不好,兩口子在一個床上,有啥話不能說呢。趙明再次靠近鄭欣榮,并伸出一只胳膊,從后面攬住了鄭欣榮的肩膀。

鄭欣榮使勁擰了一下肩膀,并伸手推了趙明一把:不許碰我,我不認(rèn)識你是哪個!她推得有些手重,把趙明推得往旁邊傾斜了一下,幾乎脫離了床邊。

趙明完全沒有料到,鄭欣榮竟然還有這樣的脾氣。結(jié)婚幾個月以來,給他的感覺是妻子溫和,賢惠,知情,懂理,讓他暗喜不已。妻子一發(fā)脾氣,趙明吃驚之余,一點(diǎn)兒都沒了脾氣,也沒了主意。他不敢再接近鄭欣榮,有些低聲下氣地問:到底是誰惹你了?你說出來好不好!

你惹我了!

我怎么惹你啦?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你不懂事,是你傻,是你沒人心。

就算我傻還不行嗎!我是個大傻瓜,傻得不透氣,行了吧!有啥意見,你只管說出來,我今后注意改正,還不行嗎!

鄭欣榮說出來的意見是:跟你這樣的人沒法在一起過。

趙明明白鄭欣榮說的沒法在一起過是啥意思,他一下子蒙了,傻了。趙明因兄弟多,家里窮,遲遲找不到對象。是出嫁的姐姐為她操心,好不容易才給他找到了讓他大喜過望的鄭欣榮。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失去鄭欣榮,千方百計(jì),也要把他的妻子哄轉(zhuǎn),留住。在這個事情上,爹和娘都幫不了他的忙。爹常年當(dāng)飼養(yǎng)員,好像只會對牛、驢等牲口說話,已不習(xí)慣和人說話。娘呢,一輩子好像只會生孩子,養(yǎng)孩子,罵孩子,打孩子,連一句勸人的話都說不好。情急之下,趙明只能求助三嬸子幫他說話。趙明知道,三嬸子很喜歡鄭欣榮,鄭欣榮跟三嬸子也比較能說得來。趙明去三嬸子家,把三嬸子喊來了。

三嬸子一見鄭欣榮淚流滿面,眼泡已哭得紅腫起來,長長地驚嘆了一聲咦,問道:他大嫂,你這是怎么了,誰惹你傷心了?

鄭欣榮不說話。眼淚長流的人不適合說話,她一開口有可能會哭出聲來。

三嬸子轉(zhuǎn)向問趙明:是誰惹他大嫂了?

誰都沒有惹她。趙明說。

那不可能。他大嫂善良賢惠,通情達(dá)理,沒人惹她,她不會哭得這樣傷心。

趙明這才說:她中午一口飯都沒吃,我給她盛了一碗飯,她又端給了她弟弟。

三嬸子想了想,像是明白了什么,接著問趙明:你去我們家借好面,沒借到,你又去別人家借了嗎?

趙明搖頭說沒有。

那你們中午給他大嫂的弟弟做的啥飯?

搟的雜面條,又往鍋里下了一把粉條。

三嬸子叫了趙明的小名,指責(zé)說:你這孩子,不是我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去我們家沒借到好面,不會再去別人家借一下試試嗎!就算借不到好面,你不會借幾個雞蛋嗎。你只讓客人吃雜面條,一點(diǎn)兒待客的禮數(shù)都不懂啊。他大嫂的娘家兄弟,那是跟他大嫂一個娘的親人,親不親,兄弟姐妹心連心,你知道不知道!別以為他大嫂的娘家兄弟還正在上學(xué),還不是一個大人,你們就不把他當(dāng)客人待。正上學(xué)的人,都是有前程的人,對每一個正上學(xué)的人都不能慢待。將心比心,這事兒要是擱在我頭上,恐怕我比他大嫂還要生氣。

鄭欣榮的眼淚流得更洶涌,湯湯的眼淚流過鼻凹兩側(cè),越過嘴唇,又在下巴那里匯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鄭欣榮撩起搟面條時戴的粗布圍裙擦眼淚。擦過眼淚,她沒有把圍裙拿下來,用圍裙捂著臉,繼續(xù)哭泣。她一轉(zhuǎn)身兒趴到了床上,對哭泣的壓抑使她的雙肩在抖動。

趙明手足無措,呆呆地在一旁站著。他的眼角濕了濕,似乎也快要哭了。

三嬸子對他說: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出去吧。等他大嫂緩一緩,我們娘倆兒說會兒話。

三嬸子經(jīng)過和趙明的爹娘商量,提出了兩個補(bǔ)救和妥協(xié)方案:一是改天為鄭欣榮的二弟弟做一頓好吃的,好好招待一下;二是鄭欣榮和趙明兩口子與爹娘分家。

鄭欣榮選擇了分家。

……

(選自《紅巖》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