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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6期|王新明:沙城
來源:《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 王新明  2024年07月17日08:02

寄居

在鐵船上晃蕩了一個早晨,我被波浪搖得快碎了。船靠港,跌跌撞撞跟著阿爸上了岸。繞過一棵棕櫚樹,眼前跳出一些個瓦帽房。

“丫咪哎——”木棉樹后,一位老婆婆領(lǐng)著一個黑瘦的男孩兒向我們招手。后來在這兒生活久了,我知道“丫咪”是哈尼族對小姑娘的稱呼,聽起來有那么一點(diǎn)兒俏皮,是不是?可是,這和叫你“丫頭”區(qū)別不大,并不是把你當(dāng)成一個真正的大人,總有一點(diǎn)兒小瞧你的意思。

“我是喬婆婆,他是兔哥,廂房里還有一個小的叫石豆。”喬婆婆長了一雙洞悉萬事的眼睛,嘴巴也快,從一見面,薄薄的嘴唇就吧啦啦地說了一籮筐的話。

“她就是羅白羽,您姑姨家堂兄二女兒的外孫女。她從水那頭轉(zhuǎn)到這邊來上學(xué),平時住在您這兒,周末回家?!卑终f的,概括起來大意就是:我是這位老婆婆的超遠(yuǎn)的遠(yuǎn)房親戚?!皠倓偨淮^她回家要怎么坐船了。您經(jīng)管經(jīng)管她吃飯睡覺就好?!?/p>

“哎喲喲——”喬婆婆咂著嘴,上下打量我,“好俊俏的丫咪。不妨事,頭兩回喊兔哥送她去碼頭。”

喬婆婆的瓦帽房一共三間,院子不大,石磨、水缸、染缸、織布機(jī)、犁、耙、鋤、籮擺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一根長竹竿挑著一床帶著水漬的薄被,從旁邊走過去的時候,一股嗆鼻子的尿臊味兒撲鼻而來。

兔哥紅了臉,快把頭低到腳面上去了。

“你害臊個啥?”喬婆婆嘎嘎嘎地笑出了聲,“還不是屋里頭那個尿炕精干的好事喲!五歲了,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小雞雛’!”

這回輪到我害臊了,我假裝被瓦帽房窗欞上的某朵雕花深深吸引了,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頭,就圖個耳根清凈。

喬婆婆住正房,兔哥、石豆和一條黑狗住西廂房,我來了以后,一個人住東廂房。

“就是腳前腳后巴掌大的地兒,丫咪一個人住一間也不要害怕,這村里頭的人好著哪。就是竄來些個草蛇大蟲也別怕,黑狗閑不住,逮這些小玩意兒在行著呢。再不濟(jì),你就喊兔哥,他覺輕,人也機(jī)靈?!?/p>

為什么會叫“兔”這么一個滑稽的名字呢?我在心里琢磨了好一會兒。當(dāng)我被喬婆婆扯著手腕領(lǐng)進(jìn)正房,與兔哥面對面坐下時,我終于恍然大悟:兔哥是天生兔唇,或許他應(yīng)該還有一個真正的名字,“兔”應(yīng)該只是一個不帶惡意、圖叫著方便的小名。

喬婆婆留阿爸吃飯,阿爸連連擺手推辭,他把喬婆婆叫到正房外,悄聲說話,然后從口袋拿出一些錢交給她,最后沖我擺擺手,示意他這就回去了。

從正房望出去,外頭暑氣氤氳,地上飄浮著一層氣團(tuán)??窗值纳碛跋г谀久迾浜?,我的眼淚終于掙脫,吧嗒吧嗒地大顆大顆落下來。

我騰地站起來,兔哥騰地站起來,趴在門口的黑狗,也騰地站起來。

我想追出去,但喬婆婆手疾眼快,一把把我攬進(jìn)懷里。

“丫咪呀,你要乖啰!阿爸要照顧阿媽,你就在婆婆家安心住,沒人敢欺負(fù)你唦。等你阿媽病好了,你就回哦?!?/p>

等我西扭東扭,掙扎著從喬婆婆那帶著些老胭脂香和汗味兒的懷里掙脫出來,跑到木棉樹下往來路上眺望時,已經(jīng)看不到阿爸的一丁點(diǎn)兒影子了。

“回嘍——”喬婆婆追出來時跑了兩步,扶著木棉樹喘粗氣。見我倔強(qiáng)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無奈地?fù)u了搖頭,嗔怪了句:“倔丫咪?!彼?,示意兔哥陪著我,轉(zhuǎn)身回到瓦帽房去忙她的活計了。

“白羽阿妹,回嘍——”

陽光向西移動,爬上我的臉,我感到焦灼難耐,有氣無力。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灰溜溜地跟他回去,顯得多沒面子喲。我在心里琢磨著:此時的我多么需要一個臺階呀。

“帶你去看黑狗的崽。一窩六個。今天剛好兩個星期,差不多要睜眼了?!?/p>

這是一個相當(dāng)理想的臺階。

西廂房光溜溜的床板上蹲著一個大耳朵小男孩兒,正盯著一筐小土狗癡癡地看,對于我和兔哥的到來視而不見。

“他這里有問題。”兔哥指指自己的腦袋,“我們看我們的?!?/p>

幾只小狗像一鍋湯圓一樣擠在一起,嘰嘰哼著,小肚皮一鼓一鼓,聞上去一股奶乎乎的味兒。

“你猜猜,哪只是公娃,哪只是母娃?誰是老大,誰是老末?”

這可真是天底下最難回答的問題了吧?我皺起眉頭,望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狗思考:“這只最胖,是不是老大?這兩只最能擠,是不是公娃?”

兔哥抿著嘴笑,不吱聲。

“吃飯嘎——”正房傳來喬婆婆的呼喚。

“走,吃飯。”兔哥拉我去正房,“等你不想家的時候,我就告訴你答案?!?/p>

月尾集

月尾集市,喬婆婆背了一籮筐石榴去賣,

順道要買一把新鋤頭和一些消滅鼻涕蟲的藥回來。雨季過后,鼻涕蟲泛濫,房前屋后爬得到處都是。

鼻涕蟲原本有著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郑候因酢?墒牵ゐず?,像丟了殼兒的蝸牛,經(jīng)常頂著灰紅色的觸角緩慢蠕動,樣子猥瑣得像大鼻涕,人們便更喜歡叫它鼻涕蟲了。

鼻涕蟲是雌雄同體的奇怪家伙?!凹仁悄猩质桥??”村里小孩兒覺得不可思議。兔哥也捉來研究過,始終沒得出個結(jié)論。

喬婆婆在瓦帽房前種了一小片月季,在瓦帽房后種了兩排花椰菜和萵苣。沒等我們吃呢,鼻涕蟲先下嘴了。

兔哥說鼻涕蟲烤著吃味道很好,我嫌棄地瞪了他一眼,他便不再提吃鼻涕蟲的事。

鼻涕蟲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壞家伙,有時候它也有用。

那天,石豆被蜈蚣咬傷了。喬婆婆讓兔哥抓了幾只鼻涕蟲,搗碎,涂到石豆的傷口上。三天不到,傷口就開始好轉(zhuǎn)。

石豆是一個怪孩子。我來喬婆婆家?guī)滋炝?,只聽他說過一句話。

我悄悄問過兔哥,石豆是不是啞巴,不會說話。兔哥搖搖頭,還是指指自己的腦袋,小聲說:“他這里有病。”

聽了這話,我心里泛酸。

兔哥帶我去趕集。我管喬婆婆要了幾塊錢,說是買些紙筆留著開學(xué)時用。我讓喬婆婆記賬,到時管我阿爸一起結(jié)清。喬婆婆打開一個繡花小包,挑出幾張蔫頭耷尾的零錢遞給我。

喬婆婆又叮囑兔哥:“領(lǐng)好白羽阿妹咯,人生地不熟的,別給丟了?!?/p>

“不帶石豆嗎?”從西廂房經(jīng)過,我看見石豆抱著雙膝,下巴搭在竹筐沿兒上,守著那筐小狗,還在癡癡地看。

“不帶,我們走?!蓖酶缭谂d頭上,比往日說話沖,剛剛看喬婆婆給我錢時的那股消沉勁兒差不多過去了,“叫他去,他也不會去?!?/p>

“去早一點(diǎn)兒,說不定還能吃到油炸花蜘蛛?!蓖酶绲脑掃€在我耳邊回蕩,人卻已經(jīng)躥到木棉樹那兒去了。

“吃只‘豬’?!?/p>

“什么?”我聽到一個非常輕非常細(xì)的聲音,“是……”

我走進(jìn)屋子,把哼嘰的小狗從石豆眼前一窩端走:“是你說的?剛剛是你說的嗎?”

沒有小狗看,石豆就看自己的腳丫——十只臟兮兮的腳趾像十只不安分的蝌蚪,來來回回地搓扭。

我又連著問了三遍,石豆一直不出聲,我開始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聽錯了,不管石豆,跑出門去追兔哥。

這個大集讓人眼花繚亂。

吹糖人的是個矮子大叔,他坐在一個舊馬扎上,被一群小孩兒團(tuán)團(tuán)圍住。小孩兒們吵吵鬧鬧,一會兒讓吹只猴子,一會兒讓吹個木偶。矮子大叔不慌不忙,把一只黑黢黢的大手往小孩兒的鼻尖兒前一伸:“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小糖人五毛一個,大糖人一塊五?!?/p>

拿不出錢的小孩兒不出聲了,閉著嘴假裝思索自己要一個小的還是一個大的。手里有錢的,底氣十足,使勁兒往前擠,大聲吩咐著:“大的,要大糖人,全世界最大的大糖人。”

矮子大叔真不含糊,雖然做出來的并不是全世界最大的大糖人,可是,那糖人有胳膊有腿兒,還彎著眉毛咧著嘴笑。

我把手伸進(jìn)兜里摸摸零錢,盤算著要不要買一只小號糖人。兔哥趴在我耳邊說:“先不要買。這會兒人多,賣得貴。散集時來買,三毛錢就能買一個大個兒的,要是矮子大叔心情好,還能給你吹一個拿金箍棒的孫悟空呢?!?/p>

集市上還有畫人像的、理發(fā)的、修鞋的、修雨傘的、配鑰匙的、補(bǔ)鍋的……這些手藝人埋頭干活兒,得空就沖著趕集的人吆喝那么一兩聲:

“補(bǔ)鍋鋦缸哩——”

“理發(fā)刮胡兒喲——”

我還看到賣雞雛、賣小金魚、賣梳妝鏡、賣蘿卜褲、賣娃娃鞋、賣針頭線腦的。

大集中間搭著一座戲臺,戲臺前人山人海。

“哐嘁——哐嘁——嘚隆咚——嘚隆咚——”鑼鼓家什一響,臺下的人就拍手叫好。

臺上的人唱:“藍(lán)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

有穿著戲服的人走到臺下賣臉譜。兔哥紅著臉跟在他屁股后頭看,問了好幾次“那紅臉的關(guān)公多少錢”,直到人家被問得不耐煩了,聽兔哥再問也懶得搭理。

兔哥仿佛丟了魂兒,領(lǐng)我去看斗雞,可是走兩步,回次頭,走兩步,回次頭,恨不能將紅臉關(guān)公長到自己的眼珠上帶著一起走。

“要是能遇著喬婆婆就好了,我就管她要三塊錢,紅臉關(guān)公要三塊錢!”兔哥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

兩只像雞毛撣子似的公雞對峙著,看得出來,它們根本沒有什么心思打架,偶爾啄米一樣,啄對方一口。看熱鬧的人笑著散開了,臨了罵上一句:“笨雞?!?/p>

我在花鼓攤前琢磨著要不要買兩只,周末帶回家送給竹兒和小桑。竹兒原本有一只小花鼓,鼓面是緊繃繃的小牛皮,紅彤彤的鼓身上畫著大團(tuán)大團(tuán)靛青色的牡丹。那么好看的小花鼓,在我和小桑的爭搶中,磕掉了一塊漆。竹兒心疼得直哭,可她沒怪阿弟小桑,也沒責(zé)怪我。

那面小花鼓后來被竹兒藏了起來。小桑也悄悄告訴我:“那鼓是一個重要人物送給竹兒的?!敝劣谀侵匾宋锸钦l,小桑也說不出來,撓撓頭,朝竹兒扮了鬼臉:“小氣鬼,大象腿,山羊胡子雉雞尾,找個女婿大豁牙,歪歪鼻頭蛤蟆嘴!”

沒心沒肺的小桑被竹兒追著打,而我卻暗下決心,一定要賠竹兒一只新的小花鼓。我們女孩子對于某些物件的珍視與喜愛,有時候臭男生是無法理解的。

“這個好看,還是那個好看?”我比較著兩只花鼓,拿不定主意,轉(zhuǎn)身問兔哥,卻看見兔哥被喬婆婆罵:“白吃白喝的小鬼頭,哪有臉來要錢喲。不要攢錢治病了嘎?”兔哥垂頭喪氣,沒精打采,用下門牙緊緊咬著上嘴唇,那道天生的裂痕,在一瞬間被掩藏了。

晚上,我見喬婆婆正房的燈熄了,悄悄溜進(jìn)西廂房。

“看看,這是什么?”我拿著一個大紅臉譜在自己臉上比比畫畫。

“關(guān)公!”兔哥本來睡眼惺忪,一瞬間便醒了,怕喬婆婆聽見,悶著嗓門兒拿口型喊。

“送給你?!?/p>

“啊?”兔哥張著嘴,“這要三塊錢呢!怎么舍得送給我?”

“條件是——”我眨眨眼,“你現(xiàn)在就得告訴我,有幾只公狗崽,幾只母狗崽?!?/p>

“這個呀。”兔哥傻笑,“它們?nèi)枪?。?/p>

“吃只‘豬’。”就在我和兔哥壓低聲音嘰嘰喳喳地評價關(guān)公臉譜時,我又聽到了那低低的聲音。

“兔哥,你聽到了嗎?”“啥?”

“石豆說話呀?!?/p>

“哪有?”兔哥沉浸在自己的喜悅當(dāng)中,“你知道嗎,白羽阿妹,關(guān)公是義氣的象征。他千里走單騎的故事,喬婆婆給我講了快一百遍了,可我還是聽不夠。他還有一把青龍偃月刀,過五關(guān),斬六將,斬顏良,誅文丑……”

我打了一個呵欠,擺擺手,意思是讓兔哥以后再講,今天可真是困。

我轉(zhuǎn)身回東廂房,在小狗的嘰嘰聲中,

我確定聽到石豆在輕聲說:“吃只‘豬’。”

城鄉(xiāng)交界處

一大早,就聽到喬婆婆在院里數(shù)落:“喝條江喝條河,也尿不出這么多水吧?石豆,你說說,你哪兒來的這么多尿哩?我真怕哪天你被自個兒的尿河給沖走嘍——”

兔哥被喬婆婆使去買彩線,買回來的線,顏色一個也不對,氣得喬婆婆直拍腦門兒:“全是些要命的小鬼頭喲,一個能幫上忙的也沒有?!?/p>

兔哥急急沖進(jìn)西廂房看小狗,這窩小狗睜眼晚,直到今天早上,才有兩只把眼睛裂開一條縫兒。

“火燒尾巴啦?”喬婆婆想拍兔哥的屁股,卻只拍到了一股風(fēng)。

“阿婆,我去買吧,你要的顏色我都記得呢。黑色線兩軸,杏黃色一軸,海棠紅一軸?!?/p>

“哎喲喲”,喬婆婆一直陰著的臉見晴了,笑瞇瞇地看我,“還是丫咪招人疼,那些個瓜蛋子只知道氣人。”

“知道怎么回來不?”喬婆婆交代了兩遍,才放我走。

整個村子都是喬婆婆家這樣的瓦帽房:石頭打基,土坯砌墻,木頭撐梁,瓦片成頂。不同的是這些瓦帽房有大有小,有的是獨(dú)間,有的是兩三間。

從喬婆婆的瓦帽房到賣線阿婆的瓦帽房,出門左轉(zhuǎn)拐個急彎后要橫穿整個村子,但這已經(jīng)難不倒我了。這些天兔哥帶我在村里閑逛,我記住了很多地方:鮮魚行,門前時常聚集著妄圖得到魚吃的野貓。成衣鋪,門口掛著成匹的細(xì)料,鋪?zhàn)永锆B放著土布。像喬婆婆那樣自己織布縫衣的人越來越少,成衣鋪的生意還算紅火。老裁縫脖子上掛著一副眼鏡和一卷軟尺,來做成衣的,他先戴上眼鏡,然后量尺寸,不見他多仔細(xì),可是,做好的成衣肥瘦、長短,都拿捏得合適,恰到好處。還有一間小小的文具店,賣筆和紙,也賣一些包裝袋子花里胡哨的零嘴兒。

順利換完線,我瞧見黑狗甩著鼓溜溜的奶頭,悠閑地散步。我呼喚黑狗,跟著它走過一片沙棘林,就沒原路返回。

那大概是城鄉(xiāng)交界的地方,一些瓦帽房被徹底拆掉了,一些被拆了“帽子”,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幾面磚墻。

向遠(yuǎn)處望去,方方正正的高樓拔地而起,像一片鋼鐵森林矗立在山的那一邊。

“喂,你踩到我的城墻啦!”光顧著往遠(yuǎn)處看,我沒注意腳下的沙丘后面藏著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十歲上下,但比我瘦得多,也比我黑,像一朵被烤焦的

蘑菇。

“那就是一堆沙子,哪有墻啊?”

“喏,這就是墻?!迸赫酒饋?,沖著那堆沙丘比比畫畫,指揮著我撤離,“退后,退后?!?/p>

“這是工地,你怎么能在這兒玩?”不遠(yuǎn)處停著幾輛威風(fēng)凜凜的工程車。

“它們?nèi)寂扛C了?!迸盒ξ乇犬嬃艘粋€母雞孵蛋的動作,“拆遷的事,哪那么容易就成的。”這會兒,女孩兒說話像喬婆婆,一副老成樣。

我沒接她的話茬,看黑狗不見了,打算回喬婆婆家。

“喂,你是新來的?”女孩兒跑到我面前,呵,她足足高了我半個頭,“以前沒見過你。”

“我——”沒等我回答,兔哥從一間瓦帽房后露出頭來,看到我,他一副如釋重負(fù)的樣子,沖我招手,“我要回家了?!?/p>

“哦,原來是喬婆婆家的人?。 迸撼酶鐡]揮手,大聲問,“石豆還不說話嗎?哪天帶他來,我揍他一頓就好啦!”

女孩兒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又沖進(jìn)沙丘去建設(shè)她的城池。

“那個野丫咪呀,叫池文西,也是可憐的孩子。”我?guī)椭鴨唐牌虐奄I來的各色軸線上到紡車上,坐在一邊聽她講那個女孩兒的事,“自小死了阿爸,阿媽留了一句話,要女孩兒等她賺了大錢回來?!?/p>

“多少錢算‘大’?”兔哥抱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過來,舉著給我看,“喏,第一只睜眼睛的。”

“能買一百間瓦帽房的錢,算不算‘大’?”我眨巴著眼睛,盯著小狗看,它眼皮向下耷拉著,像個“八”字,眼神里透露著膽怯和焦慮,楚楚可憐。

“大錢可不是那么容易賺的喲?!眴唐牌鸥袊@著,吱吱呀呀地開始紡線,“走的時候,野丫咪就黑狗那么高吧。現(xiàn)在你看,那野丫咪快有半駕車高嘍?!?/p>

“沙棘林那兒拆了好多瓦帽房呢!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把小狗抱在懷里,軟綿綿、熱烘烘的。

喬婆婆轉(zhuǎn)動紡車,咂著嘴:“興許是壞事,也興許是好事。”

我和兔哥互相瞅了一眼,覺得大人最不靠譜的地方就在于善于裝糊涂。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就像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哦,除了鼻涕蟲。兔哥告訴過我,鼻涕蟲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奇怪家伙。

待到星期五晚上,我要按照和阿爸的約定回對岸去。喬婆婆不放心我自己去碼頭坐船,喊兔哥送我。

本來可以買上小花鼓回去送給竹兒,可是,我逞了一把能,給兔哥買了一個關(guān)公臉譜,就沒再好意思開口管喬婆婆要錢。

我以前常和阿爸坐船過江,可是,自己一個人過江還是第一次。

船一天兩班,早上去,晚上回。那不是一條新船,也不夠大,船艙狹窄局促,坐船的人喜歡站在甲板上。船不僅載人,也載摩托車和牲畜。

我登上船,扶著欄桿向兔哥揮手。等船緩緩駛離碼頭,兔哥便順著江岸跑,也朝我揮動手臂——衣袖呼呼啦啦地被風(fēng)吹著,像一面小旗子。

貓還是毛

每年農(nóng)歷十月一到,哈尼族就要擺長街宴了,這長街宴一擺就是整整三天。

喬婆婆每天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進(jìn)進(jìn)出出張羅著宴席上要用到的各種材料。實(shí)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喬婆婆就喊兔哥領(lǐng)著我清洗瓦罐。

我和兔哥把六七個大大小小的瓦罐抬到水井旁,一個打水,另一個就在井臺邊洗。洗瓦罐沒有什么技術(shù),只是里里外外都要洗到,比較費(fèi)體力。罐里有一些舊漬,喬婆婆給我們帶了一把鹽,用鹽粒搓一搓,再用井水沖兩遍,罐子就干干凈凈的了。

洗干凈的罐子里壁喬婆婆就不再讓我們用手摸了,她把一長溜瓦罐放到陽光充足的地方暴曬。喬婆婆說,陽光殺菌,能把瓦罐曬透,這樣用瓦罐腌菜吃,人才不會拉肚子。

我想到石豆尿過的被褥也要在太陽底下暴曬,就咯咯笑。兔哥問我為什么笑,我就指指石豆。

從上次聽石豆說“吃只‘豬’”后,我又?jǐn)鄶嗬m(xù)續(xù)聽到石豆說“嗯”“好”和“毛”。前兩個,我和兔哥沒有爭議,最后一個,兔哥說石豆說的是“貓”。

從石豆的嘴里是問不出答案的。我們就問喬婆婆,到底是“貓”還是“毛”。喬婆婆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是‘媽’!石豆是被他那個‘阿媽’送來的,到現(xiàn)在,整整一年了。石豆是想他那個‘阿媽’了?!?/p>

我和兔哥都不會追問“那他‘阿媽’咋不回來看看石豆”那種蠢話。各有心事與難處,又何必戳穿呢?就像我傻阿媽的事,我誰也不想告訴。

云南人愛吃蟲,長街宴上哈尼族人也必須吃蜂蛹??墒?,捉蜂蛹畢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弄不好,就要被蜂子蜇。

兔哥說他小時候經(jīng)常捉蜂蛹來烤著吃,他有本事捉得多,還不被蜂子蜇。

我撇嘴,表示不信。他現(xiàn)在就是在“小時候”,他和我一樣還是小孩兒,怎么能張嘴閉嘴提“小時候”呢?一個小孩兒在小時候又能有多小呢?

“小丫咪,你別不信。我這本事是祖?zhèn)鞯模∥野肿搅艘惠呑拥姆?,一次也沒被蜇過!我們那兒的蜂子見到我阿爸都恨不得繞著走。我阿爸……”

我從未見過如此神采飛揚(yáng)的兔哥。一直以來,兔哥都像一個小大人兒一樣,壓抑著情緒,活得沉悶。我喜歡這樣的兔哥,而不是少年老成的那個他。第一天他送我上學(xué)的時候,在學(xué)校門口莫名其妙地鬧情緒,我就猜出來了:兔哥有心事。他的心事不僅是嘴唇上先天的這個小小缺陷,而且還包括因這個缺陷而引發(fā)的一系列苦惱:內(nèi)心渴望親情卻被親人拋棄,感激好心人的收養(yǎng)卻又怕自己辜負(fù)好心人的一點(diǎn)兒不安。

兔哥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他認(rèn)為不應(yīng)該說出來的話。他沉默了幾秒鐘,隨即便要拉著我去捉蜂蛹。

喬婆婆也看出了端倪,張著雙手沖過來阻止兔哥:“我的老天爺喲!丫咪可是一個小姑娘,叫蜂子蜇成個豬玀,找不到好婆家,要嫁給你,你得要嘎!”

好好地說捉蜂蛹呢,怎么扯到找婆家了呢。我的臉紅了,兔哥的臉也紅了。我倆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吱聲。

下午,養(yǎng)蜂人進(jìn)村了,他們把預(yù)訂的蜂蛹挨家挨戶送過去,余下的就地吆喝著賣。

喬婆婆可真是一個砍價的好手。她先不說買還是不買,揣著手,站在一邊挑刺兒,越是有主顧上門,越是挑得厲害。

“哎喲喲,這怕不是蜂哦!”“那是啥?”

“蜂咋個會這么蔫兒?”“那蜂得啥樣?”

“蜇人??!不是我說,你瞅瞅你的蜂,

一個個沒精打采,好像死了不止一兩天了吧?說不定是上個月就悶死的呢!你這拿些不新鮮的貨來賣,不怕我們村的人吃了你?”

“喲,老婆婆,您可饒命吧。這一小點(diǎn)兒蜂蛹賣不賣得出去不打緊,要是壞了名聲,以后還怎么再來村里頭?您出個價吧,只要不虧,我就賣給您啦?!?/p>

喬婆婆這邊掏錢,那邊就吩咐兔哥把蜂蛹送回家。

大個兒的蛹油炸,吃著香;小一點(diǎn)兒的做成醬,做這一次能夠吃好幾天。因?yàn)槭丘B(yǎng)蜂人余下的蛹,小個頭的多,喬婆婆就多做了幾罐蜂蛹醬,叮囑我周末回家時,帶兩瓶回去給阿爸阿媽也嘗嘗。

周日一大早,阿爸下河撈了小白魚,趁新鮮裝在魚簍里,讓我背來給喬婆婆。

喬婆婆稀罕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說:“瞅瞅,瞅瞅,人家就知道念你的好。吃了兩罐醬,給帶這么新鮮的小白魚回來?!?/p>

兔哥沒沖我鬧情緒,只是不怎么理喬婆婆。

喬婆婆把小白魚養(yǎng)在小矮缸里,上面苫了一些蘆草??墒?,魚腥味兒還是大,野貓就在矮缸前后打轉(zhuǎn),怎么轟都轟不走。喬婆婆吩咐我和兔哥看魚。她要去剝幾塊橄欖樹皮回來備著,長街宴時做橄欖魚。

開宴那天一大早,各家各戶把飯桌從瓦帽房里抬出來擺到街子上,一桌一桌挨著擺,望不到頭。

竹兒領(lǐng)著小桑找到喬婆婆家,他們來這邊的親戚家湊熱鬧,順道替阿爸給我捎來口信:我阿媽病得厲害,要我這個月天天都住在喬婆婆家,先不要回去,回去幫不上忙,只會添亂,伙食錢會單獨(dú)補(bǔ)過來。

竹兒說話慢條斯理、細(xì)聲細(xì)語的,最后一句話是帶給喬婆婆的,怕喬婆婆因?yàn)榛锸冲X交晚了給我臉色看。但是,還算過得去。喬婆婆還要給竹兒和小桑張羅晚飯。

“晚飯就不在您這兒吃了。白羽妹妹住在您這兒,她年紀(jì)小,您可得多費(fèi)心呀!”

“這妹子說話,從里到外透著幾分氣派,將來嫁到誰家一準(zhǔn)兒都得是當(dāng)家人?!?/p>

聽喬婆婆一夸,竹兒反而不好意思,不再那么凌厲了,她拉拉兔哥的手問:“這是兔哥吧?總聽白羽妹妹說起你。你和我們家小桑哪個大?”

兔哥害羞,不知該說點(diǎn)兒什么場面上的話,就拉過小桑去看小狗。

和喬婆婆打過招呼,竹兒領(lǐng)著我和小桑去親戚家吃宴。本來叫兔哥一起的,可是,他說他要看魚,死活不挪窩。

到隔壁村不過十幾分鐘的路,路過拆遷地,我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沙堆上女孩兒池文西仍然在建她的城墻。她大聲說笑,大聲唱歌。

“喂,來呀!來建沙城!”池文西沖我招手。

我只看了她一眼,沒有回應(yīng),跟著竹兒他們匆匆趕路。

這幾天,外鄉(xiāng)人絡(luò)繹不絕,都來趕熱鬧。我看見宋歌也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就喊她。她是我轉(zhuǎn)學(xué)過來結(jié)交的第一個同班好友。

直到太陽落山,我們才往回走,路過拆遷地,池文西還站在沙堆上,打著節(jié)拍,指揮自己唱歌:

黃昏的田野/有一架風(fēng)車/一只蜻蜓/飛過沼澤/泛舊的葉/落入泥土/舟/漂蕩在岸邊/已無人渡河/星星哭了/光劃過/乳牙/摔了一個跟頭后/終于脫落

看見我們拍著鼓溜溜的肚皮經(jīng)過,池文西沒叫我去看她的沙城。

沙坑

拆遷地并非絕對沉寂。

池文西今天在沙堆上挖了三個大坑,她自己躺在中間那個坑里。

“喂,你這是干什么?”我實(shí)在忍不住,蹲在坑外問她。

“這是時間的墳?zāi)埂!背匚奈骺纯词俏?,沒起身,努努嘴,“你躺進(jìn)去,試一試,你會發(fā)現(xiàn),那世界有多么與眾不同?!?/p>

“坑里坑外不是一個世界嗎?”

“無可救藥?!背匚奈鏖]上眼睛,不理我了。

試試就試試,她不是好好的嗎,我怕什么呢?

我在池文西右邊的那個沙坑躺下了。

外面那一層沙子被太陽曬得滾燙,但躺下去外面那一層沙子流走了,露出里面的沙,那沙很濕涼。

世界好像被折疊起來一樣,又像被分成了幾層。我和天和地是平行的。天像撐大的網(wǎng),隨時會降落,把我罩住。但它并沒有,我從它諸多空隙中,無緣無故逃脫了。

“池文西……”

“嗯,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用說了?!?/p>

就這樣,我和池文西在拆遷地的兩個沙坑里一直躺到太陽落山,兩個女孩兒都變成了老茶湯色。

不知誰送了一小盆豬籠草,擺在小院子里。那草是不錯的大夫,連喬婆婆都發(fā)現(xiàn)這幾天石豆有變化了,他接連說了幾句話:

“吃蟲?!薄安?。”

“沒了?!?/p>

其間,石豆還抬起頭,看了喬婆婆一眼。就是因?yàn)槟且谎?,喬婆婆撩起衣襟擦淚花,擦了一次又一次。

哭夠了,喬婆婆就跑出去抓雞,她非要燉只雞,慶祝石豆連說三句話。

雞們可遭殃了,有的飛到井臺上,有的飛到房頂上,還有的跑去外面飛到木棉樹上,任由喬婆婆怎么撒谷粒也不肯下來。

“養(yǎng)雞一窩,喝湯一碗。你們說說,有什么好躲的呢?”喬婆婆腰身臃腫爬不了樹,就吩咐兔哥上樹捉雞。

晚上,喬婆婆一直在西廂房陪石豆,生怕石豆又說了什么,她錯過了,沒聽見。

為什么喬婆婆沒有家人,身邊只有兩個,哦,不,三個寄養(yǎng)的孩子呢?我問過阿爸,阿爸眼睛一瞪:“只管跟著喬婆婆睡覺吃飯,問那么多干啥!”就跟我向他問起阿媽的傻病永遠(yuǎn)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一樣,大人總喜歡故弄玄虛。

“石豆的阿爸阿媽哩,咋不來看看他?我們端木老師說了,他這叫孤獨(dú)癥,找醫(yī)生看,治得好的。還有,兔哥的嘴——”我還想接著說。兔哥的嘴唇也治得好,沒想到,喬婆婆突然發(fā)了脾氣:“端木老師說,端木老師說,啥理我不知道,那讓端木老師拿錢來呀!有錢誰不知道上醫(yī)院啊?有錢誰還住這瓦帽房,不去住長在云彩里的大樓?上嘴唇碰碰下嘴唇,說得多輕巧?!眴唐牌胚B珠炮似的,讓我一句話都插不上。我還想說,端木老師說,可以募捐的。兔哥朝我搖搖頭,抿抿嘴唇,意思是讓我閉嘴,不要再講話了。

大家不歡而散。喬婆婆沒了心情聽石豆說什么話,回正房睡覺。我也灰溜溜地回到東廂房做作業(yè)。兔哥繼續(xù)打磨一只小木船,石豆繼續(xù)守著豬籠草,等下一只小蟲子自投羅網(wǎng)。

孤立

在學(xué)校,池文西沒什么朋友,看見她時,總是一個人獨(dú)來獨(dú)往,背著她那個稀里嘩啦響、里頭沒書的大書包。

有幾次,走在對面,我沖她打招呼:“嗨——”被宋歌趕忙拉?。骸澳惘偫玻磕阍趺蠢硭?,你不怕被別人看見了,孤立你嗎?”

“你會孤立我嗎?”我故意癟著嘴,可憐巴巴地看著宋歌。

“當(dāng)然不會。”宋歌趕快拉著我走,“她是留級生,你不能和她走太近。”

“留級生怎么了?多學(xué)一年,她懂得更多了呢!”

“你這是什么邏輯?”

“聽說,有的人留級三年,就為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座位都不帶換的。喏,課桌都被磨成圓角的了呢?!?/p>

“那可不一樣,這是小學(xué),有幾個好學(xué)生會留級?要是小學(xué)就開始留級,初中又留,高中還留,等考上大學(xué)了,不就變成老太婆啦!”

“你說得可真有道理,可我——就是不聽!”趁著宋歌還沒反應(yīng)過來擰我胳膊,我先跑遠(yuǎn)了。

星期五一大早,池文西站到我們班教室門口等我,嚇得宋歌直吐舌頭,她一直擺手,意思是:當(dāng)著大家的面兒,要假裝不認(rèn)識池文西。

可是,還沒等我假裝,或者,我還沒考慮好要不要假裝,池文西極其灑脫地丟下一句話:“中午放學(xué)去沙城一趟?!比缓?,轉(zhuǎn)身就走了。

那話,好像是說給我的,也好像是說給別人的。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瞅著池文西摸不著頭腦,互相看看,然后聳聳肩。

“羅白羽,你過來!”宋歌早就忍不住了,她晃動著一本作業(yè)本,快喊破喉嚨了,“這作業(yè)本是不是你的,快來看看——”宋歌幫我解圍,讓大家看不出池文西那句話是對我說的。可是,我知道,那句話就是說給我的。因?yàn)槿嗳死?,只有我知道池文西的沙城?/p>

后來我一直想,如果那次我沒赴約,還會不會與端木老師發(fā)生爭吵。答案是:會。而這與端木老師無關(guān),是我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那樣忌憚自己有一個這樣的阿媽,那樣忌憚別人知道我有一個這樣的阿媽。

中午的沙城,燥熱刺眼。今天的沙,顯得了無生趣,沒有任何形狀。

池文西比我早到,她把大書包擱在自己的膝蓋上。

“想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嗎?”見我來了,池文西顯得很開心。

我知道,她應(yīng)該希望我說“想”,可是,我偏不。我沒說話,連哼都沒哼。我坐到池文西旁邊。沙子好燙屁股,要是往常,我會跳起來,哎喲哎喲地叫叫嚷嚷??墒?,今天不行,今天的氣氛,要裝得深沉。

“幫我個忙?!?/p>

“???”我以為沙城之約,會說些“你好,這世界如此滾燙”之類的話,可是,沒想到,會是幫幫什么忙這么簡單。

“我說,幫我一個忙?!背匚奈鬓D(zhuǎn)過頭,沖著我的耳朵大聲喊,“幫我簽個‘家長簽字’!”

“啊?”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家!長!簽!字!”

“是?!边@時候的池文西看起來有點(diǎn)兒沮喪,“我沒有家長,不知道找誰簽字。雖然我和奶奶一起生活,可她不給我簽這個字?!?/p>

“那你自己簽啊?!蔽颐摽诙?。

“這還用你說!”池文西丟出一張什么申請表,“喏,這張就是我自己簽的,被退回來了。”

“留級申請表,”我拿過那張紙看傻了,“你不是已經(jīng)留級了嗎?”

“我還想再留一級?!背匚奈饕槐菊?jīng)地看著我,她扳過我的肩膀,讓我看她的眼睛,“我是認(rèn)真的!認(rèn)真的!”

“為什么?”

“因?yàn)槲覜]朋友,找不到其他人幫我?!薄安皇沁@個,是為什么還要再留一級?”

“我要留在這兒等人。這兒沒有中學(xué),要是升中學(xué),只能去鎮(zhèn)子上。”

“等誰?給他打個電話,寫封信,或者留個口信兒不就好了,為什么非要浪費(fèi)時間留級呢?”

“我沒有她的電話,也沒有她的地址。我只能等?!?/p>

“等的意思是,你們約好了?他知道你在等嗎?”

“是她讓我等的。她臨走時說,賺到大錢就回來接我。我要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了。”

“大錢?多少算大錢?”“不知道。”

“把口信兒留給你奶奶,如果他回來,讓奶奶告訴他呀!”

“不行,我奶奶最恨她了,說她是小妖精?!?/p>

“那么,他是……”“我阿媽?!?/p>

太陽烤得人口干舌燥,讓人并不想說話聊天。

我閉上眼睛,思考了三分鐘,然后做出決定:“我?guī)湍恪!?/p>

我的字寫得并不漂亮,但是,我寫得極其認(rèn)真,一筆一畫,橫平豎直。

“同意池文西自愿留級一年。池文西阿媽——對了,你阿媽叫什么名字?”

“池素素。池文西的池,樸素的素,兩個素?!?/p>

“你跟你阿媽姓???”

“對,我奶奶不同意,我自己去改的,我都快下跪了,才給改的。我從來沒見過阿爸,為什么要跟他姓?”

“那你阿爸呢?”

“沒生我呢,就死了。他是一個酒鬼,喝醉掉到井里頭了。因?yàn)槲野屢退x婚,他喝了一天一夜的酒。那天以后,奶奶再沒叫過我阿媽的名字,提起她就叫她小妖精,后來,‘小妖精’三個字也不提了?!?/p>

“那要是明年你阿媽還不回來呢?你又要第三次留級嗎?”

“那你別管?!背匚奈鲗ξ业暮炞炙坪鹾軡M意,小心翼翼地打開書包,把申請表裝了進(jìn)去。

那里頭都裝了些什么呀?

一面化妝鏡、一把剪刀、一把銅梳子,還有一串鑰匙、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是你阿媽嗎?她可真漂亮。”

“你的馬屁拍早了。她不是我阿媽?!背匚奈饕稽c(diǎn)點(diǎn)地又恢復(fù)往常那面如死灰、冷酷無情的樣子,“她是一個女明星,和我阿媽長得比較像。我沒有阿媽的照片?!?/p>

“你天天背著這些東西走來走去,不重嗎?”

“沒辦法,我只有這些阿媽的東西了,阿媽留下的其他東西都被奶奶給扔了?!背匚奈鬏p輕把書包合上,“就這些,還是我從垃圾堆一件一件找回來的。我藏到哪兒,奶奶都能找出來。我干脆天天背在身上,看她怎么辦?!?/p>

一只孤鳥,孤單而遲緩地從我們眼前飛過,那翅膀好像劃破了天空。但是,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那飛翔的痕跡便不在了。無人抹去,是它自己不在了。

池文西奶奶的瓦帽房在拆遷名單上,她或?qū)⒌玫揭还P拆遷款安度晚年。她執(zhí)意帶著孫女遠(yuǎn)走高飛,離開這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傷之地。可是,她孫女心里的悲傷卻和她的不一樣。拆掉的瓦帽房里,有一個孩子對阿媽的惦念和等待。

三天之后,“簽字事件”敗露了。端木老師氣沖沖地把那張留級申請表甩到我的臉上,當(dāng)著全班人的面。

“說說,羅白羽,你怎么就成了池文西的阿媽了????你膽子怎么這么大!什么字都敢簽!我想當(dāng)校長,你也給我簽個字唄?!?/p>

全班人大氣都不敢出,都低著頭,有幾個人偷偷看我,被端木老師瞪了回去。

我站在課桌后頭,端木老師在我身邊來來回回地走,走到第六遍的時候,端木老師的氣好像消了一點(diǎn)兒。她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她開始講課,是那種照本宣科、無趣的講法。

其間,宋歌傳來三張小紙條。

第一張上寫著:“笨蛋?;钤??!?/p>

第二張上寫著:“讓你別理池文西,和她在一起就要倒大霉?!?/p>

第三張上寫著:“別哭。”

我的難題是我自己找的。端木老師要請我阿媽到學(xué)校來,談?wù)剬ξ业募彝ソ逃N艺f,阿媽病了,很嚴(yán)重,來不了。端木老師寫了一封信,讓我交給阿媽,讓阿媽寫一封回信給她。

星期五,我沒精打采地坐船回家,兔哥朝我揮手,我也懶得理,他就領(lǐng)著黑狗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羅白羽,”船開動時,池文西沖到岸邊,她跟著船,沿著江岸一邊跑一邊喊,“我沒說是你!不是我說的!我發(fā)誓!”

“笨蛋?!蔽叶阍诖撟罾镱^。是端木老師看出了我的筆跡,或者,任何一位老師都能看出那不是一份符合邏輯的留級申請。而我和池文西都因?yàn)樾闹械哪承┣榻Y(jié),做了一些愚蠢的事。

我不怪池文西。

回信

我舉著一張雪白雪白的紙,蹲在阿媽面前,試圖和她商量把家庭教育回信寫完。

只過了幾秒鐘,我就發(fā)現(xiàn),我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阿媽瞅瞅白紙,放下手里的鼻涕蟲——是的,阿媽正在和一只垂死掙扎的鼻涕蟲做游戲。她用小樹枝在地上畫了兩條線,一條作為起點(diǎn),一條作為終點(diǎn)。她把鼻涕蟲放到起點(diǎn),趕著它往終點(diǎn)蠕動——這期間,阿媽打了個盹兒,差點(diǎn)兒倒下來,把鼻涕蟲砸成鼻涕。

阿媽一個激靈醒過來,先幫著鼻涕蟲修正線路,而后就發(fā)現(xiàn)我正舉著一張紙,看著她。

“阿蟲?!笨磥?,今天阿媽是“第一階段”那個貪玩的阿媽,她沒發(fā)脾氣,把鼻涕蟲捏起來給我瞅瞅,又把它重新放到起點(diǎn)線那兒。如果鼻涕蟲會說話,它一定要抗議啦:“我剛剛歷經(jīng)千辛萬苦,已經(jīng)爬到終點(diǎn)線了,怎么又給我放回起點(diǎn)?”

“阿媽,”我晃晃白紙,“信,寫個回信?你行的,癟嘴阿婆說你曾經(jīng)是個美人,美人怎么能不會寫回信呢?來,試試。”

阿媽接過白紙,看看正面,又翻過去看看背面,然后,非常干脆——扯爛了它。她覺得自己扯得很好,開心得嘎嘎大笑。

唉,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覺自己和那只可憐的鼻涕蟲一樣絕望。

我去找竹兒商量辦法。

“你別胡鬧了,白羽。我覺得吧,你們老師在給你改正的機(jī)會呢。你得明白,回不回信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認(rèn)識到你冒充別人家長,給人家寫申請——哦,對了,還是什么留級申請——是非常錯誤的,還很愚蠢?!敝駜赫f。

那天,端木老師強(qiáng)調(diào),一定要我阿媽寫回信。為什么阿爸不行呢?如果阿爸寫也可以,事情怎么會這么難辦呢?

我去找阿爸,阿爸正在打谷場打谷,光著脊背,皮膚被曬得黝黑黝黑的,泛著油光。我默默轉(zhuǎn)身,走掉了。

正午的陽光晃得人眼睛睜都睜不開,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是端木老師嗎?怎么那么像?是我眼睛花了?我揉揉眼睛——嗯,是我眼睛花了。家門口并沒有什么人。走進(jìn)院子,阿媽打著呼嚕睡著,鼻涕蟲已經(jīng)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這個星期天,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過了。

我磨磨蹭蹭不肯出門,直到阿爸把眼睛瞪得溜圓,我才極不情愿地背上書包往碼頭走。

“你們老師來喬婆婆家啦。”兔哥興沖沖地告訴我。

“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誰們的老師?”

“全家只有你一個小丫咪在讀書,當(dāng)然是你的老師唦?!蓖酶缧Φ醚劬Σ[成了一條縫兒,“她說石豆的孤獨(dú)癥不嚴(yán)重,因?yàn)樗难劬κ橇辆ЬУ?,送到專門的學(xué)校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變成‘蹦豆’,跟村里那些整天嘰嘰喳喳的孩子一樣,會打打鬧鬧,會跑跑跳跳,會說說笑笑?!?/p>

“倒也未必一定要像那些孩子那樣——麻雀樣的小嘴兒整天又喊又叫的,讓人心煩?!?/p>

“還有,還有……”兔哥不等我繼續(xù)說,眼圈紅了,“端木老師說的,有一些善心人,專門免費(fèi)給我這樣的人治病,不要錢,一分也不要……”

我呆住了。

兔哥蹲到地上,抱著雙膝。他是在大哭吧?脊背一聳一聳,像行走的駝峰。這是我們認(rèn)識以來,他第一次這樣。

“丫咪,昨天石豆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把一百條鼻涕蟲,嗯,差不多一百條吧——”哭完,兔哥拍拍腦門,好像一下子記清楚了似的,“啊,十七條,整整十七條,擱到了喬婆婆的小線籮里,每一條都用五顏六色的線給纏了個結(jié)實(shí)。你是沒見,你見著了,也得和喬婆婆一樣,嚇得半死?!?/p>

“當(dāng)時,喬婆婆就發(fā)怒了,頂著火苗,冒著煙,追著石豆打屁股?!?/p>

“你是不是以為石豆只會抱著大腿傻坐著,或者他那么短的腿根本跑不快?那你就錯了,石豆倒騰著小腿兒,跑得比兔子都快。我看呀,他不應(yīng)該叫石豆,應(yīng)該叫兔豆?!?/p>

“你以為像兔子一樣跑得那么快的石豆,是怕被喬婆婆打屁股?那么,你也錯了!

與喬婆婆周旋逃跑的整個過程中,石豆一直緊緊端著那個籮——里頭裝滿花里胡哨的彩線鼻涕蟲的籮!他是怕喬婆婆把他的鼻涕蟲喂雞。他一邊跑還一邊喊:‘救救,救救?!赖拿靼姿刖缺翘橄x,不知道的,以為喬婆婆要把他喂雞,他在喊救命呢!”

“我從來沒見過石豆跑得那么快,腳下好像長出哪吒的風(fēng)火輪來了。哦,不,其實(shí)我是第一次見石豆跑,我和他住一起一年多,見得最多的是他被喬婆婆推著去正屋吃飯,扯著去屋檐下?lián)Q尿濕的褲子,最遠(yuǎn),我說最遠(yuǎn),他和喬婆婆去了趟村里的小鋪?zhàn)?。喬婆婆買了包鹽的工夫,石豆就不見了,嚇得喬婆婆滿村子找,幾乎把每一家的瓦帽房都翻遍了,也沒找著。最后,大家發(fā)現(xiàn)石豆一直蹲在小鋪?zhàn)拥墓衽_里頭,安靜得像……像一塊石頭?!?/p>

“丫咪,丫咪!”兔哥興高采烈地說了一路,直到到了校門口,兔哥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沒說話,沒笑話喬婆婆大驚小怪,也沒驚嘆石豆竟然會跑,還跑得挺快,“你,你咋的了?”

“我長大了?!?/p>

兔哥一趔趄,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后合。

逃往沙城

關(guān)于回信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我握著阿媽的手寫了一封非常完美的信給端木老師。

可是,這樣一封完美的信,我卻沒有勇氣理直氣壯地交給她。每個孩子心里頭都有脆弱的一部分,傻阿媽就是我那沒有勇氣提及的脆弱。

我逆著進(jìn)校的人群往外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竟然走到拆遷地來了。來了就來了吧,我倒要看看這里有什么好,讓池文西那么著迷。

這塊狹長又略帶弧度的地帶,像臍帶一般連接著母體和它即將出生的嬰兒。臍帶是最柔軟的齒輪,讓原本互不相干的個體緊緊咬合,成為互相抵抗又彼此供養(yǎng)的一個新整體。

找了一個池文西留下的舊沙坑,我緩緩躺了進(jìn)去。面向整面天時,整齊鋒利的鋼鐵森林和細(xì)碎輕薄的山野荒村都失去了它們的質(zhì)地和形狀——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力氣思考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

我把腿、胳膊、肚皮、脖子,甚至整個自己都埋進(jìn)沙里,只露著一張臉在外面。當(dāng)你不在這個世界的時候,或許更能感受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我夢見阿媽是一位美人,她站在夕陽下,裙裾飛揚(yáng),向我伸出雙手,把我擁進(jìn)她的懷抱。她慢聲細(xì)語地問我,這是什么季節(jié),我有什么樣的夙愿……

“在這兒!在這兒!”池文西的大嗓門攪了我的好夢。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難道我被困在夢里了?池文西也是我夢到的?

“輕點(diǎn)兒,慢慢挖……”不是做夢,是我被沙埋得越來越深!我能感覺自己正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身子下仿佛有一張屬于饕餮的嘴,正在吸,要吃掉我。

“羅白羽,白羽!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是端木老師,她的喉嚨喊破了。

“我——”我剛要回答他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說話,哪怕稍稍用一點(diǎn)兒力,都會被那張沙嘴吸入得更快。

“羅白羽,你聽著,千萬不要動,馬上就救你出來啦,馬上!”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努力回想,努力回想。就在我馬上要想起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時,倏地,沙的世界坍塌瓦解了。我像一堆魚腸內(nèi)臟,從被開刀破肚的魚腹中滑出來。

這個事情并不復(fù)雜,只是由于我經(jīng)歷了從現(xiàn)實(shí)到夢境又到現(xiàn)實(shí)的轉(zhuǎn)換,稍微有點(diǎn)兒卡殼兒,顯得這個事情有多神秘似的。無非是我逃課,跑到沙堆上思考人生,在思考的過程中,我睡著了。我睡得很死,以至于大鏟車過來挖沙,差點(diǎn)兒把我埋了,我都沒醒過來。

我要感謝兩個人:端木老師和池文西。

宋歌向端木老師報告我去蹲茅坑,端木老師笑笑,開始上課。然后,她不??此笫滞笊夏菈K小手表,十分鐘后,她皺起眉頭,覺得如果是拉肚子,這個時間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她接著上課。但是,二十分鐘后,她覺得不對頭了。她連著問了三遍宋歌:“真是蹲茅坑?真是蹲茅坑?真是蹲茅坑?”

宋歌都被嚇哭了:“她是那么說的呀!”

端木老師讓班長領(lǐng)著大家背詩,一個都不許亂,然后跑到喬婆婆家。不用問,我根本就沒回去。喬婆婆嚇得像石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兒,話都不會說了。

是回家了,還是被壞人帶走了?大家分析這兩個選項(xiàng)時耽誤了一點(diǎn)兒時間,最后,根據(jù)門衛(wèi)老爹的回憶,大家判斷:我只是鬧情緒逃了課。

“我知道她去哪兒了!”就在大家準(zhǔn)備分頭去找我的時候,池文西來了。她背著她那稀里嘩啦的大書包,從天而降。大家都愣愣地看著她。

“我說,我知道羅白羽在哪兒!”池文西像個小大人兒似的,“這事因我而起,我會負(fù)責(zé)到底的?!?/p>

大伙兒就跟著池文西跑到拆遷地,順著池文西搭建的沙墻啊,挖的沙坑啊,一個一個地找。看到我的一剎那,大鏟車啟動了。據(jù)說,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工地復(fù)工了。

沙這個東西,像流水一般,都往低處流,我就隨著流往低處的沙,被埋了那么一小會兒。

兔哥把我背回喬婆婆家。其實(shí),從沙堆里被拎出來時,我就好好的了。

大家如此寬容,沒人因?yàn)槲业娜涡詫?dǎo)致了這么多麻煩而怪我一丁點(diǎn)兒。

喬婆婆去給我煮烏雞蕓豆紅參湯,兔哥守在門口,石豆……可能繼續(xù)守著他的鼻涕蟲吧。

房間里只剩下我、池文西和端木老師。

“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老師知道了你們的故事,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批評你們了?!倍四纠蠋熞皇掷粋€,“前天,我去了水對岸,見到了白羽的阿媽。她長得可真美。她的病會好起來的。那么,你,池文西,也要放下長輩們的恩怨,找回自己的生活。工地開工了,以后別去沙城了啊。”

我瞅瞅端木老師,瞅瞅池文西;池文西瞅瞅端木老師,瞅瞅我。

一切都變成了我們想象的樣子,很美好。

拆遷地不再是池文西一個人的了,才幾天的工夫,拆遷地就熱鬧起來了,幾座藍(lán)色頂白色墻面的板房搭起來了,工人們戴著黃色的安全帽干得熱火朝天,不光鏟車,吊車、“長鼻子”挖掘機(jī)什么的,也開進(jìn)了拆遷地。

池文西對端木老師的話很在意,那次我被沙城埋起來的事件過后,她就遺棄了沙城。

“還等阿媽嗎?”我也曾這樣問她。

“等??!只是換個地方?!背匚奈鞯膫€子一直在長,她只比我大一歲,可是現(xiàn)在卻比我高出整整一頭了,“端木老師說得對,我得有自己的生活呀。要不是準(zhǔn)備升初中了,我一定要轉(zhuǎn)到端木老師的班,給她當(dāng)十年的學(xué)生。”

“你打算上初中了?”我發(fā)現(xiàn)了池文西的改變,這改變很突然。

“是?。 背匚奈魃斐鲆恢皇?,比著我的腦瓜頂兒,“小學(xué)全是小不點(diǎn)兒,我都不敢站直,一站直,我都有端木老師那么高,這太讓人尷尬了?!?/p>

關(guān)于傻大個兒和小不點(diǎn)兒的討論還算愉快。有時,打開人的心結(jié)并不難,就看你愿不愿意敞開自己的心,接受原來不愿接受的一切。

喬婆婆家里氣氛不對。見我突然出現(xiàn),兔哥沖我“噓”了一下,眨巴著眼睛讓我跟他出去說話。

“喬婆婆為啥抹眼淚?彩線又讓石豆纏鼻涕蟲啦?”

“石豆要被他‘阿媽’接回去了。”

“那喬婆婆應(yīng)該高興呀!以后少曬多少條被子呢!”

“你知道什么呀!”兔哥朝左右瞅瞅,見沒人,趴到我耳朵上輕輕說,“那不是石豆的親媽。石豆和我一樣,都是家里不要的孩子,被福利院暫時寄養(yǎng)到喬婆婆家的。石豆原本被人收養(yǎng)了,可是領(lǐng)回去才發(fā)現(xiàn)石豆不說話,帶去檢查說有孤獨(dú)癥,就要退回福利院??深I(lǐng)養(yǎng)不是過家家,哪興退來換去的呢?院長就答應(yīng)先把石豆送出來寄養(yǎng),也讓領(lǐng)養(yǎng)人再好好考慮考慮。”

“那現(xiàn)在考慮好了?要接回去?不嫌棄石豆了?”

“嗯?!?/p>

“咋想通的呢?”

“端木老師去領(lǐng)養(yǎng)人家說,治愈孤獨(dú)癥最有效的藥,是家的溫暖和愛?!?/p>

“就這一句?”

“就這一句。”

我、兔哥、黑狗三個挨著站成一排,看喬婆婆給石豆收拾東西。鼻涕蟲沒給石豆帶走,喬婆婆把那幾軸五顏六色的線給了石豆:“這孩子喜歡顏色,說不定將來能成畫畫兒的,畫畫兒的不用說話,拿著筆就行。石豆啊,將來到集上給人畫像,也給婆婆畫一幅喲。婆婆年輕時候呀……也挺好看……”

喬婆婆又開始哭了。

喬婆婆的院子并沒有因?yàn)樯倭艘粋€孩子變得冷清,接石豆走的時候,我沒在家,所以我的記憶中就沒有與石豆分別的那個場景。有時放學(xué)回來,我還會沖進(jìn)西廂房,看石豆說沒說什么話,有沒有像那天一樣突然就跑得像兔子。

“也不知道啊,石豆還尿不尿炕了?”每當(dāng)喬婆婆望著院子里空蕩蕩的晾衣竿自言自語時,我便忍不住跟著她朝窗外看——

時光沒有腳,卻跑得比我們誰都快。

邊界

“噓——來啦來啦!”

從我前腳邁進(jìn)教室那會兒開始,我就覺得教室里不同往常,哪兒不對勁我又沒有辦法準(zhǔn)確說出來。

我剛坐下,宋歌的飛鴿傳書就到了。第一張小紙條上寫:“看黑板。”

第二張小紙條上寫:“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第三張小紙條上寫:“你騙我,我不和你世界第一好了?!?/p>

這三張小紙條前后腳兒傳過來的,沒給我一點(diǎn)兒喘息和思考的時間。我按順序看完小紙條,抬起頭看黑板,發(fā)現(xiàn)黑板上畫著幾只嘴歪眼斜的羊,旁邊還歪歪扭扭地寫著:“近親繁殖=傻!”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似乎它是一個巨大的馬蜂窩,此刻被捅破了,成千上萬只蜂盤旋,磕碰,沖撞,傾巢而出。

那是寫給我看的嗎?我要不要沖上去把黑板上丑陋的字擦掉,還是假裝沒看見?萬一那不是寫給我的,我豈不是不打自招了?以往,我還能和宋歌商量一下,現(xiàn)在,她跟我絕交了,那第三張紙條的意思是絕交吧?我們女生之間就是這樣,要么世界第一好,要么互不理睬。

“嘎吱——”我正琢磨著要不要問問宋歌,到底哪兒惹她生氣了,宋歌從書包里掏出一支白色粉筆,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量好距離,在我倆的桌面中間畫了一條筆直的邊界線。

然后,第四張小紙條飛過來,上面寫著:“不要越界!”

我急忙收回胳膊肘,囑咐它老實(shí)一點(diǎn)兒。

“上課!這首詩講——”端木老師輕盈地站到講臺開始講課,轉(zhuǎn)身要在黑板上寫字,然后就發(fā)現(xiàn)了黑板上的“字畫”。她“啪”的一聲合上書,一言不發(fā),把全班人挨個兒瞅了一遍。

“之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咱們班人才濟(jì)濟(jì)呀!”端木老師歪著頭瞅瞅羊,又瞅瞅字,“說說,這是哪位的大作?”

教室里鴉雀無聲。

一下課,端木老師前腳剛走,一些不友好人士就開始議論。

“就說是不是吧?要不是傻,怎么會和‘兔子’在一起?那不是早……是什么?”

幾個男生跟著起哄,又跑到黑板上寫了起來。

我扭頭看宋歌,多希望她站出來,幫我說一說,并不是他們議論的那樣。她低了頭,靜靜坐在邊界線的那一邊,很有邊界感。

晚上放學(xué),兔哥帶著黑狗早早候在校門外等我。我沒理他們,徑直回了喬婆婆家,把自己關(guān)到小屋里,誰敲門也不開。

星期五,第四節(jié)課還沒下課,就見池文西把鼻頭貼到我班的窗子上,沖我做鬼臉。有人捂著嘴笑,老師剛要發(fā)飆,下課鈴響了,池文西沖進(jìn)教室,拉著我往外跑。

“你放手,我的鞋跑丟了一只!”

池文西看看我的腳,發(fā)現(xiàn)我在騙她,又拉著我繼續(xù)跑,一直跑到拆遷地。

“看!”

這才多久沒來,拆遷地變樣了!灰色高樓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工整的窗口把一幢幢水泥砂漿澆灌的建筑分割成一個又一個兩居室。

“喏,就是那一幢,現(xiàn)在是我的秘密基地。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如果答對了,我就允許你去基地參觀?!?/p>

“誰要去參觀!誰又稀罕答你的問題?!?/p>

這回我的鞋真的跑掉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提鞋,一面埋怨池文西:“跑那么快干嗎?”

“你,像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在和兔哥談戀愛?”池文西未經(jīng)我允許便開始提問了。

“沒有,他們造謠?!?/p>

“那你是不是小傻瓜?”池文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摸起來問題不大。”

“他們這是侮辱!”我甩掉池文西的手,“我阿媽不是生下來就這樣的!再說,就算我阿媽是,和他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真是討厭死了?!?/p>

“嗯,回答得很好。”池文西點(diǎn)點(diǎn)頭,“我們就是我們,而他們不是他們,所以,他們會說我們?!?/p>

池文西的話聽起來不簡單,但是如果仔細(xì)琢磨,大概意思就是,我們活自己的就好。

“走,上去看看!”池文西看到戴安全帽的工人三三兩兩下班了,就領(lǐng)我走進(jìn)工地。

“能行嗎?”

“周末不許施工,守門的老爹是個酒鬼,這會兒不知道去哪兒混酒喝了?,F(xiàn)在,這么大的城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啦!”

池文西領(lǐng)我坐上了搖搖晃晃的簡易電梯,說是電梯,更像關(guān)貓的鐵籠子。

“按這個綠鈕,一下子就到上面啦?!?/p>

池文西先鉆進(jìn)鐵籠子,又一把把我拉進(jìn)來,咔嗒一聲把門鎖起來:“準(zhǔn)備,起飛!”

鐵籠子電梯咯吱咯吱地緩緩上升。飛肯定不是這種感覺,但是那一刻,我仿佛與眼前的世界脫離了。我感覺再也不用和那些說閑話的人見面了似的,心情舒暢了。

“有人沒有?有人沒有?”一位穿工裝的老爹順著工地檢查。

“你不是說他去喝酒了嗎?”我有點(diǎn)兒緊張。

“快趴下,他在下面看不到我們。”池文西熟練地趴下,“他查完就走了?!?/p>

果然,老爹并沒注意一個鐵籠子電梯私自升起來了,也沒發(fā)現(xiàn)兩個女孩子躲在里面。他啪啪啪地關(guān)了什么閘,鎖了工地的鐵門,溜溜達(dá)達(dá)找地兒喝酒去了。

“來吧,讓我們?nèi)ス涔洹背匚奈靼撮_門按鈕,沒有反應(yīng),當(dāng)然沒有反應(yīng)啦,老爹把電閘關(guān)了??!

“這么說,剛剛的聲音是他關(guān)電閘的聲音?”

“沒錯!”

“這么說,我們要一直被關(guān)在鐵籠子里,直到老爹喝完酒回來?”

“沒錯!”

“這么說……”

“對,我還將錯過回家的船?!?/p>

不過也好。暫時做一只籠中鳥總好過被莫名其妙推到眾人的對立面,成為無聊的話題。

直到第二天中午,老爹才回到工地。而端木老師收集線索,領(lǐng)著大家找到工地,把我們兩個從鐵籠子放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

第一個找我和好的是宋歌。

那天,她像生了根似的,放學(xué)了還死死坐在座位上。我小心翼翼地把邊界線這頭我的書本收進(jìn)書包,準(zhǔn)備回喬婆婆家吃飯。

“白羽!”宋歌突然帶著哭腔開口叫住我。

“嗯?”我看看宋歌。雖然幾天來,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和我說話,但在我心里,并沒有把她劃到“不是世界第一好”那一邊去。

宋歌癟著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怎么了?”我重新坐下來,拉住她的手。

“我……我來‘那個’了!”宋歌紅了眼圈,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來得太早了。我阿媽說,來了這個就不能長個兒了?!?/p>

我想說“來都來了”,可是,我覺得這時候這么說,只會讓宋歌更難受。我干脆什么都不說,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喏,拿這個系到腰上,我送你回去吧?!?/p>

路上,我給宋歌講了一個故事。

許多年前,阿爸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當(dāng)媳婦。后來,那個姑娘當(dāng)了阿媽,第二年,生了一個女兒,第三年,又生了一個兒子。他們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誰也想不到。

大女兒三歲那年,夏天好熱,熱到一出門,人就要被曬化了似的。不管大孩子,還是小孩子,都像泥鰍似的拼命往水里鉆。

那個阿媽把自己的一雙兒女也帶到河邊,他們玩石頭,她漿洗衣褲。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大女兒和小兒子跑到河水深處,就被沖走了。阿媽跳進(jìn)河里,只救回了大女兒。人們一直找到下游才找到小兒子,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從那以后,那個阿媽就瘋了,癡癡傻傻的。

“當(dāng)然,你肯定猜出來了吧,這是我們家的故事。如果能選,我也不想阿媽這樣??墒?,我能選嗎?就像你也不能選要不要現(xiàn)在就來‘那個’一樣。”

宋歌沒說話,一直沒說。

第二天早上,桌上的邊界線不見了,我的書里夾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對不起?!?/p>

我以為池文西還會來找我,可是,我一直等,一直等,也沒等到她,她好像蒸發(fā)了一樣。我曾悄悄跑到他們班,也把鼻頭貼到窗戶上往里看,而她的座位始終是空的。

喬婆婆惦記石豆,挑了日子蒸了紫薯?xiàng)椄?,煮了冬瓜枸杞湯,領(lǐng)了兔哥去鎮(zhèn)上看石豆。

喬婆婆是一個人回來的,她躲在正屋哭了一整天。

“兔哥呢?”我問。問到快第十遍的時候,喬婆婆才哽咽著說:“他被好心人領(lǐng)走收養(yǎng)了?!?/p>

我很生喬婆婆的氣,為什么不早些說,也好讓我和兔哥好好告別??墒?,一想到兔哥在某處終于過上了他應(yīng)該過的幸福生活,便懶得和喬婆婆討論我作為一個寄養(yǎng)的孩子,對兔哥的離開是否有知情權(quán)了。

日子過得沒意思。我有時跑去西廂房躺一會兒,想到石豆為拯救鼻涕蟲,破天荒地跑出角落,就笑;想到兔哥第一次和我說“帶你去看黑狗的崽”,就濕了眼眶。

見到池文西的奶奶,那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她托護(hù)工到學(xué)校找到端木老師,請她到醫(yī)院去。之所以找端木老師,而不是其他哪位老師,是因?yàn)楫?dāng)池文西的奶奶第一百次或許更多次地將那個叮當(dāng)作響的書包要當(dāng)垃圾扔出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一封沒有送出的信,信里字不多,大概意思是,池文西要去找一個人,找不到就不回來了。那封信是寫給我的,上面有我的地址。

端木老師帶著我去見了那位奶奶最后一面,直到臨終,她也未曾放下往事,她指著池文西書包里的銅梳子、舊照片,艱難地說:“都扔掉?!背酥?,她沒留下任何遺囑給池文西,或者其他什么人。

我?guī)椭匚奈靼褧掌饋?,我知道這個對池文西來說很重要。

兔哥現(xiàn)在不叫兔哥了,他進(jìn)行了唇腭裂修復(fù)手術(shù),從照片上來看效果不錯,嘴唇那兒只留了一道疤?;蛟S多年以后,他蓄上胡子,那道疤也不再能看得到了。

在池文西奶奶的遺物中,池文西找到了阿媽早先留下的一個電話號碼。池文西用了三天的時間思考要不要打過去試試。我陪她在一個公用電話亭站了一下午,她始終猶豫不決。

“算了,不打了。有事再打吧,現(xiàn)在沒事?!背匚奈鏖L長舒了一口氣,吹著口哨回家了。

池文西要去讀初中了?,F(xiàn)在,她不用再背著叮當(dāng)作響的書包了,那張寫著她阿媽電話號碼的紙條攜帶方便。即使那幾個數(shù)字池文西早就背下來了,她還是一有空就把那張紙條打開,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念出聲。

池文西說有事再撥那個號碼,她撒了謊。她不止一次地?fù)苣莻€號碼,話筒那頭傳來的都是同樣的聲音:“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背匚奈饕詾檫@是她的秘密,其實(shí)不是。那個號碼,我和端木老師每天也都在撥,我們聽到的,和她聽到的,是一個回答。

如果找不到池文西的阿媽,她就要被送到福利院。盡管池文西到九月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七,足足比端木老師高出了大半個頭,但是,她還不滿十五歲,還不能自己一個人生活。我叫她跟我去喬婆婆家住,她說考慮一下再答復(fù)我,一直沒有下文。

我時常看到池文西獨(dú)自佇立在夕陽下,望著沙城之上建起來的鋼鐵森林。是悼念曾經(jīng)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城池,還是期待成長,我說不清楚。就像我,是懷念過去多一些,還是憧憬未來多一些,并不好回答,干脆保持沉默。

王新明,出版十余部長篇兒童文學(xué)作品,部分入選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xiàng)目、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diǎn)出版物,獲“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