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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牡丹》2024年第7期|孟昭旺:芙蓉曲
來源:《牡丹》2024年第7期 | 孟昭旺  2024年07月26日08:25

孟昭旺,1981年生,河北滄州南皮人。在《十月》《青年文學(xué)》《西湖》《長城》等刊發(fā)表小說50余萬字,有作品入選年度小說排行及年度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春風(fēng)理發(fā)館》《少年游》,短篇小說《尋羊記》獲第三屆“孫犁文學(xué)獎”。現(xiàn)供職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

有這么個地界,也屬董村,卻離董村百米開外,是村北的一處高坡。

坡下有個小塘,原是生產(chǎn)隊燒磚取土的地方,生產(chǎn)隊解散后,小塘逐漸廢棄。夏季雨水多,塘內(nèi)常存滿水,遠(yuǎn)遠(yuǎn)望去,白茫茫一片,故取名白塘。塘邊栽著柳樹,柳樹簇?fù)碇鴥擅嬖簤?,院墻往里,有三間土坯房。有一年,大雨成災(zāi),塘水上漲,漫過樹身,涌到墻根,院墻便塌出個豁口來。屋后有小塊菜地,曾經(jīng)種過豆角、黃瓜、西紅柿之類的應(yīng)季蔬菜。后來不知為何,長久無人問津,便荒蕪了,刺蓬、蒼子棵、野蒺藜,還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在荒地上枯了又榮,榮了又枯,兀自生滅。因為地處偏僻,房屋四周并無鄰居,三間土坯房看起來孤零零的,像炮樓。

土房里住著個老頭兒,董村人多數(shù)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只好叫他“老頭兒”了。村里的孩子們說起他,也叫他“老頭兒”。說,村北那個老頭兒,住在炮樓里的那個老頭兒。

老頭兒其實并不老,只是個子矮,頭發(fā)濃密,卻早早白了大半,又有些駝背,走路倒背著手,看起來,便老了許多。

老頭兒大抵是從外鄉(xiāng)搬遷而來,在村里并無族人,屬于單門獨戶。他的老伴去世早,膝下只有一個閨女,叫翠翠。父女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異常艱辛。

翠翠長得好看,白凈,眼睛透亮,水汪汪的,帶著桃花。只是不大識字,早早退了學(xué)。退學(xué)后無事可做,便跟村里的女孩子一塊兒,東跑西顛,哪里放電影去,哪里趕廟會也去。哪里搭臺唱戲,三里也好,五里也罷,只要聽到動靜,定然約在一起,騎了車,跑去看熱鬧。老人說她,翠翠啊,總這么晃蕩著,也不是辦法,不如想個買賣做?翠翠說,行啊,做買賣,你給出本錢。

后來,老人掏了本錢,讓她趕集擺攤,夏天賣瓜子,賣冰棍兒,冬天賣甘蔗,賣糖稀。翠翠倒也勤快,起早貪黑,趕五集。每天出門,老人總把東西收拾利索,將她送到門外,囑咐她:翠翠哎,散集了早點回來,別貪戀那點兒買賣!

集市上,南來北往,嘛人都有。黑龍村有個男孩,見翠翠長得好看,便常去纏著。每回趕集,都到她攤前買吃的。買完了,不走,站旁邊搭訕。問翠翠,姓嘛叫嘛,哪兒的人,問她知不知道鄧麗君,聽沒聽過《月亮代表我的心》,說完,不等翠翠回答,便自顧哼唱起來。翠翠就笑,不說好聽,也不說難聽。只是打那以后,心里有了盼頭,盼著到黑龍村趕集,盼著見到男孩。一來二去,便動了心,男孩提出,要跟翠翠處對象。翠翠沒主意,回家跟老人商量,明里暗里說了那男孩諸般好處,說他如何如何懂事,不像一般黃毛小子。說他唱歌好聽,跟戲匣子里的大明星齊秦一樣。

老人私下里打聽,男孩家是黑龍村出了名的富戶,家里開面粉廠,六間新房,起脊掛瓦。老人便跟旁人說,孩子們的心意咱懂,只怕翠翠沒那福分,攀不起這高枝兒。果然,再到黑龍村趕集,男孩沒去買東西。一集又一集,終究再沒見過。

翠翠又哭又鬧,怨自己,怨老人,也怨她早早死去的娘。過些日子,心氣兒漸漸低了,淡了,不再提這檔子事兒,卻也無心再做買賣,索性將手頭的貨物賣的賣,送的送,關(guān)張大吉。老人說,不趕集也好,女孩家,本不該拋頭露面的,就在家待著吧,在家里,洗衣做飯,能干就多干點兒,不能干就少干點兒,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挺好。

老人卻更忙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天天長在地里,耕地耩地除草打藥,春播是他,收秋也是他。入冬了,別人歇著,斗牌,嘮嗑,喝閑酒。唯獨他不歇,到地里拾柴禾、拾破爛兒,到別人不要的棉花柴上拾“紅棉花”,一點一點攢著,攢多了,低價賣到棉站上。隆冬時節(jié),凍得唧唧索索,手掌磨出繭子,手上起了凍瘡,也舍不得歇。村里人見了,說,老頭兒,悠著點兒干,錢啊,嘛時候能掙完?

老人就笑著答道,要給閨女掙夠嫁妝錢,不然,她娘在天上看著,不答應(yīng)哩。

一晃幾年,翠翠到了婚嫁年齡,有人給保媒,嫁到北鄉(xiāng)。男方是個瓦匠,長相一般,頭發(fā)少,有點兒謝頂,腦門兒泛著油光。媒人開玩笑說,這在大清朝,是標(biāo)準(zhǔn)的男子發(fā)型哩!翠翠不大樂意,嫌棄男方,說太顯老,沒個小伙子樣兒,看著像四五十歲。老人安慰翠翠,說,翠翠啊,聽爹勸,模樣算嘛,嘛都不算,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穿。男人啊,只要顧家就好,況且,咱這樣的戶家,人家不嫌棄……

翠翠便不再說話,那年秋天,穿著紅襖,帶著嫁妝,一路吹吹打打,嫁到北鄉(xiāng)。

婚后第二年,生了個女孩,叫小弟。瓦匠常年在外打工,翠翠獨自在家照顧小弟,一家人倒也相安無事。瓦匠老實,嘛事兒都聽翠翠的,掙回來的錢,都交給翠翠保管。翠翠遇到不順心,就托人捎信兒,讓瓦匠連夜趕回來。趕回來,翠翠的氣消了大半。瓦匠于是便埋怨她,無事生非,折騰人,心疼那往返路費和耽誤的工錢。

翠翠自知沒理,卻要胡攪,說,這是想給你放幾天假哩!

小弟三歲時,有個戲班到當(dāng)?shù)匮莩?。一行十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谝粲行┵?,一問,說是南方的,家鄉(xiāng)受了災(zāi),莊稼絕收,過不下去,逃難出來,一路往北,邊賣藝,邊要飯。

在村里待了幾天,天一擦黑,開始敲鑼打鼓,圈場子。人來得差不多了,掌柜的講幾句開場白,不外乎“辛苦辛苦”“初來寶地”“斗膽獻丑”之類,便開始演。戲班子高手云集,人人都有絕活兒:有的演三仙歸洞,有的演鋼槍刺喉,有的演踩單車,有的演耍猴兒。翠翠每晚都去看,擠在最前面,一會兒鼓掌喝彩,一會兒捂著嘴笑。有個變戲法的,能用一塊黑布變出碗,碗里裝著水,水里養(yǎng)著條黑泥鰍。有一回,黑布下變出一把梳子,翠翠挨得近,變戲法的便將梳子送給她,美得翠翠眉開眼笑。看到最后,意猶未盡,悻悻地回家。第二天,仍早早到場等著。

等到白天,戲班子安排人,挨家挨戶要飯,要衣裳,要糧食,要錢。戲班的人到家里要飯,翠翠便敞開口給。

等到演出結(jié)束,戲班繼續(xù)北上,家里人卻發(fā)現(xiàn)翠翠不見了。一打聽,說是讓戲班里變戲法的男子拐跑了。男方家人四處尋找,仍是再沒音訊,只得作罷。翠翠在當(dāng)?shù)亓粝虏缓玫拿?,瓦匠一家更是恨得牙癢癢。

沒多久,瓦匠另娶,第二年便產(chǎn)下一子。那小弟成了累贅,繼母嘴上不說,明里暗里拿話敲打瓦匠,稍有不順便摔摔打打,又哭又鬧。瓦匠沒辦法,便差人將小弟送到董村,交給老頭兒養(yǎng)。

來人是瓦匠同族的長輩,撂下小弟,跟老頭兒說,老哥啊,聽一句勸,老話說得好,獨頭蒜、羊角蔥、后娘的巴掌、過堂的風(fēng),孩子留在北鄉(xiāng),遭罪,不好過哩。老人說,理兒我都懂,閨女造下的孽,該由我這老骨頭還賬哩。又對小弟說:小弟哎,往后你要跟姥爺過嘍!

在董村,我們常見到這祖孫倆的身影。那段日子,小弟成了老人的尾巴,老人去哪兒,她便跟到哪兒。老人放羊,女孩也跟著放羊。羊群浩蕩,老人走在隊伍后頭,手拿長鞭,鞭桿拴著紅纓子,鞭梢在空中劃個弧線,甩得啪啪響。女孩緊跟著老人,也學(xué)他的模樣,折根柳樹枝子,輕輕甩在空中。農(nóng)忙時節(jié),老人下地干活兒,女孩便在地頭樹蔭下,拿根谷苗圈地上的螞蟻。黃昏了,老人扛著鋤頭回家,女孩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蹦跳著,踩老人的影子。離得遠(yuǎn)了,老人就喊:小弟哎!走快點哎!太陽快要鉆被窩嘍!逢著董村趕集,老人到集市上去賣山芋、賣胡蘿卜,也帶小弟去。人們見這孩子長得好看,就逗她,小弟,你管這老頭兒叫嘛?小弟,你幾歲啦?小弟,你娘去哪兒啦?女孩不知如何回答,只乜斜著眼瞥那人,滿是敵意。逢著這樣的情形,老人便舉起煙袋鍋,朝那人比劃著,罵道:老不死的,讓你嚼人舌頭!

二民說,小弟,真奇怪,一個女孩,竟起個這樣的名。

宏志說,不叫小弟能叫嘛?難道叫“小叔”?叫“小舅”?

二民說,去去去,凈瞎扯,杠精。

小弟一天天長大,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開學(xué)那天,老人給她梳了羊角小辮兒,買了新書包,新作業(yè)本和新鉛筆盒,親自送她去學(xué)校。她脖子里系根紅繩,繩上拴著家門鑰匙,看起來英姿俊朗。一路上,老人和她說著話,小弟哎,上學(xué)了,是大孩子嘍,姥爺?shù)男脑妇鸵瓿蓢D。說完,兀自笑起來。小弟仰頭瞅著老人,問,上學(xué)干嘛?老人說,上學(xué),認(rèn)字。小弟問,認(rèn)字干嘛?老人說,認(rèn)字好啊,到城里去,當(dāng)合同工,離開這農(nóng)業(yè)社。小弟嘟著嘴,說,不上學(xué),不認(rèn)字,不離開這農(nóng)業(yè)社。老人搖著頭,嘿嘿地笑著。

第三天,小弟不讓老人送,說自己能行。老人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放不下,小弟前腳出門,他后腳跟著,一路偷偷送到校門口。到底還是孩子,心氣浮躁,走路也不安生,走一步,跳一步,書包、鑰匙和小辮一起亂晃。有時,她還哼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小弟是個活潑的孩子,她跟別的女孩玩兒,跳房子、丟沙包、跳皮筋,她玩得好,總贏。女孩們都說,小弟,小弟,你要成精啦。她也跟班里的男孩子玩兒,爬樹,摔跤,射彈弓,打元寶。秋天,小塘的水淺,她到干涸的小塘里挖泥鰍,鬧得身上臉上頭發(fā)上都是泥。男生說,小弟,小弟,難怪你叫小弟。

小弟上到五年級,個子長高許多,快跟老人的肩膀持平了。模樣也日漸清秀,頭發(fā)黑而長,眉毛細(xì)又彎,一顰一笑,像明星。只是瘦,胳膊腿都細(xì)。老人跟旁人嘮嗑,說起他家的小弟。人家說,這年紀(jì)的孩子,正貪長,哪有幾個胖的,女孩兒家,長成肉墩子,難看哩!老人心里卻始終沒底,怕她肚子里長蛔蟲,到診所拿了糖丸,給她吃,果然就打下兩條蟲子來。又怕她營養(yǎng)跟不上,每天磕一枚雞蛋,用熱水沖了給她喝。她嫌腥氣,不喝。老人做示范,端起來,喝一大口,說,捏著鼻子,不喘氣,咕咚咕咚就喝下去啦。

她的成績不好,也不算太壞,考試總在中游晃蕩。有時,會因為作業(yè)寫得不好被老師留下,罰站。老人下地回來,見小弟不在家,便去學(xué)校接她。老師跟老人數(shù)落著女孩的諸多不是:她寫作業(yè)太馬虎,寫字就像畫畫,橫不平,豎不直。課堂上,她總是迷迷糊糊地,呵欠連天,好像總也睡不醒,而只要下課鈴一響,她馬上醒了盹,跟別的孩子們瘋跑去,就像換了個人。老人低著頭,說,是,是是,唯唯諾諾地給老師道歉?;丶衣飞?,老人叫她,小弟哎,慢點兒,姥爺跟不上嘍!她卻一路跑在前頭,頭也不回,照例蹦跳著,無所謂的樣子。老人只得替她拿了書包,搖著頭苦笑。

村里來了算命先生,是個瞎子,戴悶光眼鏡,敲牛角,手執(zhí)竹竿探路。在大隊部門口停下,給村里人算卦。算過幾卦,人們都說靈。老人領(lǐng)著女孩路過,湊上前圍觀。人們攛掇他,老頭兒,算一卦吧,也不貴,算算嘛時候入土,也好提前準(zhǔn)備棺材。老人嘿嘿笑著,說,家里有個拖油瓶,閻王爺可憐咱,不收哩。人們就笑,對小弟說,小弟啊,將來可得孝敬你姥爺,這老頭兒,不易啊!

到底是被說動了心,給女孩算了一卦。算的是:時來運轉(zhuǎn)喜氣發(fā),多年棒槌開了花,一切駁雜不復(fù)返,十人見了十人夸。老人高興,跟眾人說,小弟命中是要富貴的。眾人說,看把老頭子樂得,牙都笑掉了。老人說,那當(dāng)然,小弟富貴了,俺這老頭子也跟著沾光哩。

在眾人面前,老人總對他的小弟贊不絕口。小弟學(xué)會了做飯,簡單的,熥饅頭,熥菜。老人說,這就夠了,她還小,這么小的孩子會做飯,不賴嘍!過幾天又說,小弟會切黃瓜、拌西紅柿、腌豆角,我回家,就等著吃現(xiàn)成飯呢。老人也說她的糗事,有一回,她用煤爐熬雞蛋湯,結(jié)果,火太大,水燒得滾開,雞蛋全“飛”了,只剩下一鍋清湯。老人嘿嘿笑著,說,這閨女,懂事,知道疼人。他是在大隊部門口說的,很多人都聽到了。人們就夸他,有福氣,說,苦日子總算快熬到頭嘍。

小弟再大些,是個姑娘樣子了。剪了女孩流行的發(fā)型,買了好看的涼鞋和裙子。趕集時,總在賣日化的雜貨攤前,盯著攤位上的耳墜、眉筆、指甲油,挑挑揀揀,放下這個,拿起那個。她還偷偷跟要好的女生一起,討論班里哪個男生眉眼好看,哪個男生聲音好聽。村里的男人,去老人家里買羊。他們都是粗人,光著膀子,露出結(jié)實的肌肉。都是老主顧,到了老人家也不見外,渴了就到水缸里舀水喝,憋得慌了,懶的去茅廁,就褪下褲子,在墻邊的棗樹底下解決。逢著這樣的日子,小弟便躲在屋里,不出門,不朝外看。

有一回夜里,家里一頭母羊生產(chǎn),老人忙不過來,招呼她,小弟,準(zhǔn)備柴草,準(zhǔn)備煤油燈,準(zhǔn)備熱水,準(zhǔn)備剪刀。她守在旁邊,不敢靠近,又不敢遠(yuǎn)離,臉紅得發(fā)燙。老人看出她的心意,不再讓她守著,說,小弟,你回屋去睡覺吧,我自己能行。

幾天后的傍晚,老人搬著被褥住進了西屋。他說,年紀(jì)大了,睡覺輕,一個人睡,清靜。

小弟升到初中,成績?nèi)找嬖愀?。也努力過,筆記抄了厚厚幾本,但成績始終徘徊不前。老師點名批,說,別人的腦子里是知識是文化,她的腦子里全是漿糊!同學(xué)們都笑,只有她趴在課桌上哭。又一回,分析試卷,講一道幾何體。老師問,都會了不?同學(xué)們都點頭,說會了。小弟也點頭。老師偏叫她站起來,重新講一遍。她不會,講了半天,沒說出個狐貍獾來。老師說她屬老鼠的,撂爪就忘,說,講過多少遍的知識,怎么就記不住。她急了,摔門而去。老師說,遇上這樣的學(xué)生,也算是倒八輩子血霉了。

不知怎么,她的身世逐漸傳開,同學(xué)們在背后指指戳戳,說她沒娘,打小喝羊奶長大,怪不得這么笨。她跟人家吵,一回,兩回,三回,天天吵。她們用難聽的話罵她,她就用更難聽的話反擊。罵不贏,就上手,她下手狠,扯住人家的頭發(fā),不撒手。

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壞學(xué)生,學(xué)習(xí)成績每況愈下。后來,索性破罐破摔,再不去上課,終日跟幾個男生混在一起,逃課去打臺球,看錄像,打游戲機。她學(xué)會了喝酒,說,酒聞起來辣絲絲的,卻挺好喝。

有一回,跟一群人喝完酒,到錄像廳看錄像,黑暗中,一個長相白凈的男生拉著她的手,親了她。她算是有對象了,白凈的男生喊她媳婦,其他的男孩子喊她嫂子。她也答應(yīng)著,很享受的樣子。她跟他們混著,打著,鬧著,嘻嘻哈哈的。終于,玩得過火,失了身。

老人被學(xué)校叫去談話,處分結(jié)果是,開除。出了校門,老人的身子開始發(fā)抖,天也晃,地也晃,他看不清眼前的道了,房屋、樹木、電線桿全都模糊不清。他蹲在地上,拉著小弟的手,問,小弟,小弟,天怎么忽然就黑了?

老人病了一場,腦血栓,拴住半拉身子,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了半月,病好了,卻留下后遺癥,肩膀斜著,走路一瘸一拐。沒法放羊了,只得將羊群全部賣掉。

飯桌上,老人對女孩說,小弟啊,你長大了,有些話,我想了半天,還是該跟你談?wù)劇?/p>

小弟站起身,哼了一聲,沒說話,回屋去了。

小弟不去上學(xué)了,也很少跟老人交流。她總是一早出門,直到天黑才回來。出來進去,她從不瞅老人一眼??吹贸觯訔壦?,他成了瘸子,身上臟兮兮的,散發(fā)著酸臭的味道。他的口齒含混不清,嘴角總掛著長長的口涎。老人做了飯,她不肯吃,把碗筷推到一邊,說不餓。一扭頭,便跑到小賣部買包“小浣熊”干脆面,大肆咀嚼起來。老人說,小弟啊,別總吃那東西,硬,傷胃,你年輕,不知道,等你上了歲數(shù),后悔也來不及。她不聽,扭頭出門去了。

她缺錢了,就站在門口,張開手,仍不說話。老人從錢匣子拿出錢包,抽出幾張,交給她。嘴唇張了張,想說話,終于還是忍住,轉(zhuǎn)身去忙了。

她的胃口越來越大,膽子也越來越大,她不再跟老人伸手要錢,她的錢花光了,就自己到錢匣子去拿。

中秋節(jié),老人給小弟買了雙新涼鞋,對她說,小弟啊,今天過節(jié),陪姥爺說會兒話吧。小弟心情不錯,欣然答應(yīng)了老人的請求。老人說,小弟啊,八月十五,家家團圓的日子,也不知道你那狠心的娘,去了哪兒。小弟說,姥爺,不提她,沒她,照樣吃飯穿衣過日子。卻總也繞不開,一會兒,又說,小弟啊,你現(xiàn)在也該找個活兒干了,你娘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開始趕集掙錢嘍。小弟說,我也能掙錢,放心吧,姥爺。等我掙了錢,給你買好吃的。老人說,小弟啊,你要收收心,姑娘家,要有個姑娘樣,不然,將來找對象都難。小弟說,找對象的事兒,不用你發(fā)愁。

那個秋天,她果真給自己找了個對象,染了黃頭發(fā),帶著銀戒指,穿著寬大的喇叭褲。她叫他“小黃毛”,小黃毛,你去給我買瓶汽水。小黃毛,信不信我揍你?她挎著他的胳膊,他摟著她的肩膀,倆人在十字街大搖大擺地走,旁若無人。老人去供銷社買肥料,遇上了,小弟說,黃毛,這是咱姥爺!黃毛點頭哈腰,叫,姥爺!小弟拉著他,跟老人說,這是我對象,黃毛。說完,嘻嘻哈哈地走了。

過兩天,卻換了另一個男孩,黢黑,壯實,濃密的頭發(fā),眉角處有一道長長的疤,說話甕聲甕氣,外號大熊。大熊對小弟不錯,曾經(jīng)為她打過架。小弟說,大熊親口承諾,為了她,別說是打架,就是死都值得。事實上,那個為了小弟“死都值得”的男孩,跟她處了不過倆月,便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據(jù)小弟說,是因為她遇到了自己命中的“白馬王子”。

“白馬王子”家庭條件不錯,在鄉(xiāng)里開五金廠,有錢。小弟回家取東西時,帶他來過。小弟沒讓他進屋,只讓在門口等。老人在院子里拾掇柴火,見他在門洞探頭縮腦。男孩瘦瘦的,留著分頭,像個本分孩子。只是羞澀,見老人瞅他,低聲叫,姥爺!老人愣了下神,隨即答應(yīng)著,哦,哦,好,好。

老人真的老了。眼花了,天剛擦黑,便看不清院子里的物件。耳朵越來越背,別人跟他說話,他總要愣一會兒,琢磨琢磨,瞇著眼問人家,你說嘛?還總愛跟人打岔,把“吃飯”聽成“雞蛋”,把“趕集”聽成“坐席”,把“饅頭”聽成“黃鼬”。他還添了愛做夢的毛病,有時候,他半宿醒來,東尋西找,叫翠翠。算起來,翠翠已十幾年沒有蹤影了。他最近總是夢見她。夢里,她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翠翠要去趕集,賣瓜子。老人把車子整理好,送到門口,沖她揮手,說,翠翠哎,散了集早點兒回來。醒了,發(fā)現(xiàn)是夢,就坐起來,在炕頭抽煙。默念著,翠翠啊,你的心不是肉長的,是石頭長的,鐵疙瘩長的!

小弟要出嫁了,婚期已定,新郎是那個鷺鷥一樣的“王子”。

結(jié)婚當(dāng)天,老人喝了酒,他酒量不好,很快便喝醉了,臉也紅,舌頭也短。酒桌上,他不停說啊說啊說,說小弟的好,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小弟聽話,知道疼人,心細(xì),也勤快,能忍能讓,愛臭美……嘿嘿嘿嘿。一轉(zhuǎn)念,又想起什么,說,小弟脾氣擰,隨她娘,打小跟著我,吃不上,穿不上,受苦了,受苦啦!說著說著,蹲到地上,哭起來。

結(jié)婚三天,新娘回門,新郎卻沒來。問小弟,小弟說,管他呢,愛來不來。

老人說,小弟啊,可不能這么說話,結(jié)婚了,成了大人了,做事要注意,公婆要處好,小兩口兒……

小弟挽起胳膊,胳膊上到處淤青,說,不跟他過了,這個王八蛋,打人。

老人驚住了,說,怎么這樣,小弟,你給我說說。小弟說,娘的,這一家子都是畜類,不是人。老人顫巍巍地拿起煙簸籮,他給自己卷了支煙,嘴里不停念叨著,打人不對,有事說事,怎么能打人呢。小弟,疼不疼,嗯?

小弟氣鼓鼓地說,也不算吃虧,我咬他了。老人說,小弟,你這脾氣啊,太暴躁。小弟說,你不知道,他罵我,有人生沒人養(yǎng)。說完,哭了。

第二天,男方派人來說合,說小兩口兒年輕氣盛,吵架拌嘴難免,急眼了,動了手。老人聽著,抽袋煙,說,嗯,哦。那男孩躲在后頭,不敢說話。老人把他叫到面前,問他,你打小弟了?男孩點點頭,說,打了,不過,她也咬我了。老人說,你罵她有人生沒人養(yǎng)了?男孩說,嗯,罵了。老人揚起手,扇了男孩一巴掌,說,她是我的命根子,她有一千個不好,一萬個不好,你把她送回來,交給我,我說她,我管她。你不該罵她,更不能動手打她。她是我?guī)Т蟮?,你打她,要先問問我!對不對?嗯?說完,又往外屋拿菜刀,說,你哪只手打的她,我給你剁了!

事兒鬧僵了,兩家斷了往來。小弟又回到董村住。忙時跟老人下地,閑時打打零工,拆紗線、縫布老虎、插塑料花之類的,每天忙忙碌碌,也掙不了仨瓜倆棗。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后來,想出去闖蕩,找鄰村的女同學(xué)介紹,進了縣棉紡廠當(dāng)女工。棉紡廠在縣城西郊,離家遠(yuǎn),每月放假,回來一次。到底是長大了,進了縣城,打扮時髦了,洋氣了。脾氣收斂了許多,每回放假,總記得給老人帶好吃的,蜂蜜、糕點、麥乳精,滿滿一兜子。老人笑得合不攏嘴,卻說,小弟啊,省著點花,自己多攢些錢,將來用得上。

小弟不說話,剝一瓣橘子,塞進老人嘴里。

再回來,打扮得更洋氣,穿了呢子大衣,高跟鞋,抹了紅嘴唇,挎著小皮包,包上的鏈子金光閃閃。買的東西也越來越貴,“燕舞”錄音機、“熊貓”電視,等到年底,又給家里安了電話。說,有電話,方便多了,想我了,就打個電話。

老人心里沒了譜,問小弟,哪兒來這么多錢?小弟說,掙得唄!老人說,掙錢多少無所謂,做人啊,一定要本分。小弟做個鬼臉,說,放心,姥爺,您就等著享福吧。老人說,我放心,我放心。

果然出了事,轉(zhuǎn)年的春天,小弟突然懷孕了?;氐郊?,哭哭啼啼的,說,不活了,吊死算了。老人問,怎么回事,小弟不肯說。又問,到底怎么回事。仍不說。再問,終于松口,說,自己瞎了眼,找了個野男人。老人細(xì)問,說是廠里的車間主管,有家,有孩子,卻一直追求她。給她調(diào)了崗位,清閑,掙錢多,帶她看電影、逛商場,給她買衣裳、首飾、化妝品,還帶她去外地旅行。老人問,孩子怎么辦?小弟說,生下來,送他家里去!老人嘆口氣,搖搖頭說,唉!

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孩。小弟抱著孩子去跟男方談,要他趕緊離婚,娶她。卻沒談攏,男方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小弟天天找,天天纏,一來二去,男方煩了,干脆躲起來,不見她。她在車間鬧,在廠里鬧,最后找到男方家,一頓打砸,鬧得雞飛狗跳。到底沒翻身,男方鐵了心,回歸家庭。鬧急了,反誣一口,說小弟勾引他,又說,她原本就是個放蕩女人,結(jié)婚三天,就讓婆家送回娘家。折騰了大半年,最終,賠了一筆錢了事。

小弟在廠里混不下去,辭了職,再次回到董村,跟老人一起生活。老人一邊種地,一邊幫忙照看孩子,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孩子稍大些,小弟離開董村,去了省城,據(jù)說,是在一個家電商城賣手機。臨行前,老人把小弟送出門,囑咐她,小弟啊,別太累了,凡事兒多留個心眼兒……

小弟去了省城,女兒留給老人看管。那時,村里發(fā)展果木種植業(yè),栽了大片梨樹。梨苗長到第五年,掛了果,村里怕人偷梨,便派人看守。老人自告奮勇,當(dāng)了梨園的保衛(wèi)。梨園很大,園子中間一片開闊的空地上,兩間茅屋,女孩跟著老人一起,在茅屋里住。老人給女孩起了個名字,苦娃。黃昏時分,人們常聽到老人招呼女孩:苦娃哎,苦娃哎,回來吃飯嘍……

二民說,苦娃,一個女孩竟然起個這樣的名字。

宏志說,是呢,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