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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7期|聞冰輪:突如其來(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7期 | 聞冰輪  2024年07月25日08:28

1

“我是蒙濤,我回來了。我向謝峰問來了你的手機號,禮拜一下午四點鐘,請你到安縵酒店一樓咖啡廳小酌,務(wù)必賞光?!?/p>

猛然看見這條短信時,蘇曉晨的眼睛像被火星子燙了一下,眼淚立刻從深不可測的地方冒了出來,流淌在眼眶四周。

失蹤了十三年的戀人。

一個月前,謝峰忽然在大學(xué)同學(xué)群里說蒙濤要回來了,還公布了他的新手機號。從那天起,關(guān)于蒙濤的消息就開始在風(fēng)中到處飄蕩,好像他的氣息就是風(fēng)的所有內(nèi)容,風(fēng)的吹拂只是為了用來包裹他的氣息。雖然蘇曉晨默默記下了那個手機號,卻從未想過要單獨與他聯(lián)絡(luò),更沒想到他今天會給自己發(fā)來短信。

這會兒蘇曉晨還沒下班,來圖書館搞親子讀書活動的家長和孩子們剛剛散去,她得打掃衛(wèi)生。因為這條短信,她變得六神無主、張皇失措,內(nèi)心的焦慮遠(yuǎn)遠(yuǎn)多于興奮,或者說只有焦慮沒有興奮。她忽然有種自己的未來被取消了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像一道濃重的色彩,把星星點點的興奮涂抹掉了。

謝峰因為擁有蒙濤的第一手信息,在同學(xué)群里有了從未有過的權(quán)威地位。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這里待半年那里混三個月地不斷跳槽,最近落腳在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做銷售。

“蒙濤是雷泰諾醫(yī)藥有限公司的副總,炙手可熱的大健康產(chǎn)業(yè)公司,馬上要上市了?!?/p>

“蒙濤開著阿斯丁馬頓,在深圳前海有幢大別墅。前海你們知道嗎,深圳最牛的富人區(qū)?!?/p>

“猜猜蒙濤回來干嗎?敘舊嗎?思鄉(xiāng)嗎?錯!雷泰諾公司要在青藤市投資,他來做前期考察?!?/p>

謝峰在同學(xué)群里說這些話時,為顯示自己與蒙濤關(guān)系不一般,特意曬出與蒙濤的微信聊天截圖。從血脈上講,謝峰還是蒙濤的遠(yuǎn)房表哥,不過在蘇曉晨的記憶中,謝峰家與蒙濤家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尤其在蒙濤的母親下崗、父親又患肝癌之后,謝峰一家索性裝作沒有這門親戚,徹底與蒙濤家斷絕了聯(lián)系。

謝峰還在群里曬了蒙濤在別墅泳池邊曬太陽的照片,坐在豪車?yán)锏恼掌?,開會的照片。蘇曉晨用手指將那些照片放大再放大,因為像素太低,人又拍得太小,她無法辨認(rèn)蒙濤的眉眼容貌,甚至感覺是個陌生男人。畢業(yè)都十三年了,自己又何嘗不是與大學(xué)時代判若兩人了呢。

蒙濤是大四那年突然出走的。蘇曉晨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行走的路線,有可能去的地方,在做的事情。同時也無數(shù)次想象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他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樣的人與事。每回一想,心就被拉扯進遙遠(yuǎn)的時光中走不回來,什么事都做不了。很多年以后她才停止了想象,也停止了回憶,甚至淡化了蒙濤的存在。但是如今,這個消失的人突然回來了。

她以慣性動作麻利地掃地拖地抹桌子,將空的和還剩一半的礦泉水瓶子一股腦兒掃入垃圾桶里,把凌亂的桌椅重新排列整齊,將報刊書籍歸類放好。做完這一切之后,她鎖了圖書館的卷簾門,在大門口掃了輛共享單車準(zhǔn)備騎到地鐵站。腳還沒跨上車,忽聽見守門的老崔對自己喊:“你忘記關(guān)燈了!”

她急忙折返回去,重新打開卷簾門和玻璃門,將大廳的燈逐一關(guān)閉。

出了地鐵站之后,蘇曉晨選擇了步行回家,而且走得極慢。走到春雨大道盡頭時,她拐上旁邊的小山坡,停下腳步眺望遠(yuǎn)處的山景,其實什么都沒看見,只是在怔怔發(fā)呆。風(fēng)在耳畔鼓動,她松開扎頭發(fā)的皮筋,濃密的長發(fā)隨風(fēng)揚起時,心情也浸淫在了似是而非的狀態(tài)中,很是莫名。

又聽見了同學(xué)群此起彼伏的微信聲。自從謝峰在群里宣布蒙濤要回來那天起,她就把這個群的“消息免打擾”取消了。其實畢業(yè)之后她與大學(xué)同學(xué)就基本斷絕了來往,雖然被拉入同學(xué)群,但從不發(fā)言冒泡,從不參加聚會,因為唯有這樣她才可以徹底遠(yuǎn)離與蒙濤有關(guān)的回憶。她變成了一個與生活割裂的人、與同學(xué)割裂的人,許許多多的故事并不為她講述,她從來都不是主角,甚至連配角都不是。

其實同學(xué)群也很久沒這么熱鬧了,平日里偶爾有人發(fā)個鏈接或新聞,大部分人極少冒泡,大家似乎都懶得或不屑在這里表達什么。但是這個月開始,因為謝峰每天在上面報道蒙濤的消息,因為蒙濤身上籠罩的特殊光環(huán),眾人的興趣驟然被調(diào)動了起來,這個群像一潭死水忽然被激活,瞬間滾動起來也喧鬧了起來,其中最積極踴躍的是湯杰和劉欣欣。

謝峰說:“蒙濤昨天回到青藤了,他要請老同學(xué)們吃飯,愿參加的報名接龍?!?/p>

同學(xué)們立刻在下面報名響應(yīng)。湯杰說:“老同學(xué)遠(yuǎn)道而來,應(yīng)該我們請客給他接風(fēng)才是啊。我建議去鼎福莊,費用大家AA?!?/p>

劉欣欣立刻表示贊同,而其他人卻沒了聲音。

“蒙濤說了,必須是他請客,讓我統(tǒng)計人數(shù)。同學(xué)們趕快報名接龍哈,今晚十二點截止?!敝x峰儼然像個大管家,隨時可替蒙濤做主的架勢。

蘇曉晨動了動手指,終還是沒參加接龍。她朝上翻看記錄,謝峰并沒說請客是哪天。如此說來,蒙濤是要在請客之前先單獨約她喝咖啡?

胡思亂想被突然的電話鈴聲打斷,母親問:“你怎么還沒到家?”

不知是不是教師身份的緣故,父母一日三餐的時間總像上課鈴那般準(zhǔn)時。這些年來她一直渴望有套自己的房,但母親堅決反對,說她單獨有房就更不想嫁人了。沒有父母的支援,她首付款都攢不起來,畢業(yè)十三年了就這樣一直與父母同住著。

“我在開會,你們先吃?!碧K曉晨低啞著聲音撒了個謊,裝作不方便地掛斷了電話。她下了小山坡,走上一條田埂,追著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朝麓山方向走。秋天的花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爭先恐后搶著開,搶得漫山遍野一片熱鬧,但她的心卻蕭條而空曠。

同學(xué)群的微信聲叮咚不止。

“蒙濤讓我找個家政公司打掃工人新村他家那套老房子,還規(guī)定不許挪動任何家具物品的原來位置。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四個保潔阿姨整整干了一天才打掃出來啊!”又是謝峰,這幾天他在群里說的話比建群幾年來說的都多。

“本市最著名的破舊小區(qū)還沒拆除呀?”

“蒙濤回來就是想買下工人新村那片地,搞個能量醫(yī)學(xué)的大項目?!?/p>

“聽說好多下崗工人還住在里面呢,拆遷安置費是筆巨款啊,蒙濤真是富可敵國呀!”

“這是衣錦還鄉(xiāng)之人最愛干的事兒?!弊詈笞隹偨Y(jié)發(fā)言的是湯杰。他是同學(xué)里第一個成為公務(wù)員的,雖說只混到市政府招商辦一個副科,但言語間總要讓自己顯得高屋建瓴。

又一陣風(fēng)刮來,蘇曉晨聞到了田野里彌漫的泥土味和草木味,這味道莫名地帶上了強烈的懷舊氣息。她的目光順著山梁上的柏樹枝丫朝遠(yuǎn)處望去,看見許多被照得金燦燦的花瓣和野草。初戀的情景不受控制地又歷歷在目,心緒也遏制不住勢頭,箭一般往舊時光穿梭回去。

愛上蒙濤是在高三那年。一天放學(xué)路上,她被幾個社會青年堵在街角收“過路費”,若不乖乖交錢就要被拖到僻靜處暴打搜身。蘇曉晨正在驚慌失措間,蒙濤不知從哪里忽然沖了過來,擋在她身前。那幫人朝蒙濤撲過來,蒙濤與他們廝打在了一起,三下兩下就被他們按在了地上,又是拳打又是腳踢。蘇曉晨的呼救聲引來路見不平的路人,那幾個人逃走時,蒙濤滿臉是血昏迷在地上。過后她問蒙濤怎么恰好會在那時出現(xiàn),蒙濤說湊巧。她不相信,再三追問,蒙濤輕飄飄地說:“我每天都在后面跟著你走到家,可你放學(xué)總不按時回家,喜歡半路繞去書店里待老半天。”

蒙濤傷愈出院的那個晚上,蘇曉晨堅持要送他回家。月光將工人新村旁的那條小道照得白皚皚的,地上鋪滿了落葉。蒙濤停下了腳步,她也停了下來。他轉(zhuǎn)身面對著她,遠(yuǎn)處靜寂的燈光對著夜空淺淺照射著,月亮在天宇間躁動,一股美妙的氣息在兩個人之間漫漶。路面無限伸向遠(yuǎn)方,他們仿佛在爬一段梯子,只要再繼續(xù)攀登一程就會爬到頂端,而頂端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在那里可以吮吸到甜美的瓊漿玉液。

蒙濤靠近她,輕輕將她摟入懷里,她聽見了他怦怦的心跳聲。她猶豫著,等待著,想再聽聽那已經(jīng)在同一個頻率跳動的音符。但她還來不及準(zhǔn)備,他就親吻了她,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觸碰到男性的唇。一剎那,她宛如一朵含苞的花骨朵,為他綻放了開來。他們的生命氣息交織在了一起,她的情感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無牽無掛了。

蘇曉晨將自己高考分?jǐn)?shù)只夠得上師范學(xué)院的錄取線,歸咎于這場轟轟烈烈的初戀,卻并沒有后悔的意思。蒙濤高考分?jǐn)?shù)并不低,報師范學(xué)院一來為了與蘇曉晨廝守,二來因為師范學(xué)院的學(xué)費低且有生活補貼。

在大學(xué)里,她和蒙濤在同學(xué)中毫不起眼,經(jīng)常性地被人遺忘。蒙濤一次在食堂擠著打飯時與同學(xué)發(fā)生了口角,那人說了一句:工人新村來的就是沒教養(yǎng)。話音剛落,蒙濤一拳就將他的鼻梁骨打斷了。輿論一邊倒地指責(zé)蒙濤,有人在校內(nèi)貼吧里發(fā)文說這是自卑型人格暴力,還有人曬出了工人新村破敗不堪的老磚樓照片,此事沸沸揚揚發(fā)酵了一個多月。從那時起,蘇曉晨和蒙濤兩人索性自成一個小宇宙,你儂我儂形影不離。他們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圖書館自習(xí)。周六時二人要么在學(xué)??磮雒赓M電影,要么去爬山郊游,然后蒙濤將蘇曉晨送回家,自己也回家。他倆不論做什么都在一起,彼此都習(xí)慣了相互融合的存在,誰都不能少了誰。蒙濤雖然執(zhí)拗偏激,但對蘇曉晨卻處處將就,寵著她慣著她。蘇曉晨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會牢牢記住。比如蘇曉晨說喜歡梅花,冬天來臨翥山梅園第一株梅花綻放時,蒙濤一定會帶她去看。比如蘇曉晨喜歡吃食堂的油炸香酥,但每周只賣一天并且會被早早搶光,蒙濤那天一定會提前去食堂排隊買好,等著蘇曉晨。有時候蘇曉晨會使性子耍脾氣,明明不講理還非要堅持到底。蒙濤也不跟她杠,平平靜靜地依著她,連飽受委屈的表情都不往臉上擺,最后弄得蘇曉晨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看著身邊那些同學(xué)情侶動輒大吵大鬧分道揚鑣,蘇曉晨覺得這甜蜜的愛情一定會地老天荒。

2

蘇曉晨走進家門時,母親正坐在客廳里核對超市的購物清單。自小貸公司暴雷后,母親便有了仔細(xì)核對購物單據(jù)的習(xí)慣,好幾次還跑回超市與售貨員理論。

五年前,母親嘗到小貸的甜頭,毅然決然地將家中積蓄全都投了進去。半年后小貸公司連人帶錢一夜蒸發(fā),母親雖然報了案,但追回錢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家里和煦優(yōu)渥的氛圍瞬間消失,隨時聽見父親的長吁短嘆,隨時看見母親陰沉愁苦的面容,幾年下來,敞闊舒適的家被他倆的情緒暈染得比工人新村還要凄涼衰敗。

母親抬頭看了蘇曉晨一眼,沒有說話。蘇曉晨進廚房去找吃的,看見灶上熬著一鍋粳米粥,知道父親胃病又犯了。正好沒啥胃口,將就著吃碗白菜粥吧。她洗了幾葉白菜放在砧板上切碎,將灶火開大,把碎白菜倒入粥里攪幾攪之后盛出一碗。但沒吃幾口就覺得已經(jīng)飽了。

母親走進廚房來,手里仍捏著那張長長的超市單據(jù)?!氨砻嫔县i肉和糧食都沒漲價,但其他物價都在飛漲。這么下去,我和你爸那點退休金怎么養(yǎng)老啊?!?/p>

蘇曉晨心頭緊了一緊,茫然地點點頭。而母親話一開頭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當(dāng)初真不該聽唐紅萍的慫恿,那些錢若不進小貸公司而是買成國債,我們的晚年生活安安逸逸。你爸也是,那會兒怎么不阻攔我一下!現(xiàn)在好了,成了月光族……”

這幾年母親一嘮叨這些話,蘇曉晨就象征性地寬慰她幾句,但今天她覺得口干、嗓子啞,全身疲憊,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她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開,母親忽然喚住她:“曉晨……”

這一聲叫得鄭重而意味深長,她身子一顫,觸電似的扭頭盯住母親。母親從未這樣叫喚過她,這讓蘇曉晨覺得她將要跟自己談一件很不好開口的事情,就像當(dāng)年逼她與蒙濤分手時那樣。但母親已經(jīng)低下頭去,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盤碟筷。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幻聽了。

她靜不下心來看書,走出家門漫步到了小區(qū)對面的樹林里。以前每次蒙濤送她回家,二人都要在這里纏綿偎依一陣,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她走進樹林深處,找到那張熟悉的石椅。畢業(yè)已十三年,她今年三十五歲了,所謂孤單,是因為對別人有依賴心,依賴心消除,孤單感也就自動解體。這些年來她從未認(rèn)真想過關(guān)于婚姻的事,每天的生活就這么過下去挺好,也習(xí)慣了。而今天,她忽然深切地感覺到了孤單,忽然對原以為很確定的未來失去把控,憂心忡忡。

大學(xué)時期,她非常堅定地認(rèn)為跟蒙濤會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禺厴I(yè)、工作、結(jié)婚,也非常堅定地認(rèn)為她的人生永遠(yuǎn)有溫暖的陽光,有對她寵愛備至的蒙濤,有穩(wěn)定和美的未來。但是大三暑假的那個下午,忽然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那天蘇曉晨去找蒙濤。蒙濤家住在工人新村老磚樓五棟一樓,這是水泥廠的宿舍,蘇曉晨對這一帶早已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樣。蒙濤家大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鲆粋€女人狠狠的聲音:“我當(dāng)初答應(yīng)借錢給你真是吃錯了藥,這世道誰借錢誰就成了孫子!”

蒙濤的母親夏蕊珠弱弱地說:“對不住啊大妹子,老蒙這情形你也看見了,我但凡騰挪得開都不會說話不算話啊,你再寬限我?guī)兹铡!?/p>

“誰是你大妹子??!我兒子馬上開學(xué)了,急等急地要用錢,就是我親娘借錢也得還我?。 ?/p>

單元口有個方形的花臺,里面種著蒙濤父親栽下的月季,那花若無其事地開得正盛。蘇曉晨站在粉色的花朵旁,思忖著蒙濤在不在屋里,自己要不要進去。忽見又來了一男一女,穿著工廠的工作服。男的一臉戾氣地問:“是這里嗎?”女的說:“沒錯,一樓?!蹦械臍夂吆叩卣f:“說好半年還的,現(xiàn)在都一年多了,我的錢會不會肉包子打狗呀?”女的說:“血汗錢吶!不還錢我們就搬電視冰箱洗衣機!”

一陣劇烈的嘶喊聲忽然打斷了屋里人的吵嚷,那嘶喊像開關(guān)擰開后就失靈了似的停不下來,空氣都被那喊聲刺破了,叫喊聲來自蒙濤的父親蒙志堅。蒙濤曾告訴過蘇曉晨,“我爸得了肝癌后,身體隨時像被錐子錐著一樣地疼,疼得太受不了時他就拼命地喊。”半晌之后,嘶喊終于暫停了下來,蒙志堅有氣無力地對討債人說著抱歉的話,但沒說幾句就開始呻吟。他用力忍住,斷斷續(xù)續(xù)想把話說完,可那疼痛實在太難忍,一邊說,呻吟聲一邊絲絲縷縷地從牙縫里鉆出來,仿佛滿嘴的牙都被疼痛咬松動了,于是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呻吟的聲音越來越大,終于忍不得了,又長長地嘶吼了一聲,那聲音震得整幢樓都在搖晃。

蘇曉晨嚇得扭頭就跑,跑出小區(qū)來到了街上時,耳畔都還響著那撕心裂肺的嘶喊聲,響著討債人狠狠的咒罵聲。她失魂落魄地朝著家走,腦袋里混沌一片,身體像被推搡著跌進一個混雜了各種不明物質(zhì)的大醬缸里,喘不過氣,叫不出聲,連撲騰的力氣都失去了。

母親一眼看出她不對勁,忙問出了什么事,她把看見的一幕講了出來。

不知為何母親的反應(yīng)會如此劇烈,她就像被電擊中似的愣在原地,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重重跺了一下腳,心急火燎地大聲叫喚父親。父母關(guān)上門嘀咕了一個小時,隨后父親就出門了,晚餐的桌上只有相對無言的母女二人。

第二天是周日,她剛起床母親就走了進來,關(guān)上門劈頭就問:“跟我說實話,你和蒙濤有沒有那個?”

蘇曉晨急忙搖頭,不明白母親為何問這個。只見母親如釋重負(fù)地吁了一口氣,在床邊緩緩坐下來,神色嚴(yán)肅地說:“你馬上跟蒙濤分手。你爸昨天去做了調(diào)查,蒙志堅患肝癌后已經(jīng)兩年多沒上班沒領(lǐng)工資了,夏蕊珠也下了崗。治療費掏空了他們家所有家底,拆東墻補西墻借了多少外債,恐怕夏蕊珠自己都數(shù)不清。蒙濤的家境不是一般地差,是非常可怕地差,極端地差。”

蘇曉晨沉默不語。她很詫異的是,自己與蒙濤戀愛了四年,對他家的經(jīng)濟狀況一無所知,而父親只出去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怎么就打探得如此清楚。她不明白母親命令她與蒙濤分手,與她后面說的這些話有何關(guān)聯(lián)。她的沉默讓母親臉上忽然有了尷尬,大概覺得自己講得太過露骨,不符合一個人民教師在女兒心中的人設(shè)。她咽了一下口水,話鋒一轉(zhuǎn):“咱們家雖比上不足,但比下是有余的。但是假如你嫁給蒙濤,從結(jié)婚第一天起,你的工資就要拿去幫他家填那個無底洞,我和你爸也要被你拖進去。你的前程還沒起航就被罩在災(zāi)難里頭了,還談什么發(fā)展事業(yè)、養(yǎng)育孩子。從這個角度想一想未來,再想一想眼下,父母的苦心你懂了吧?我要你和他分手可不是嫌貧愛富,而是愛女心切呀?!?/p>

蘇曉晨沒想到作為數(shù)學(xué)老師的母親竟然口才那么好,簡直就是演講高手,一番諄諄教誨既說得入情入理,又簡直是貼心貼肺。

母親拉著她走出房間,父親早就端坐在沙發(fā)上候著了。蘇曉晨是外公外婆帶到小學(xué)畢業(yè)才回來跟父母住在一起,對他倆是敬畏多過親昵。與母親在同一所中學(xué)工作的父親平日里話不多,所有重大決定都是由母親發(fā)布。她聽見父親重重咳嗽了一聲,一字一句地說:“人的一生很漫長,今天覺得舍不掉的情感,放在人生旅途上看,都是不值一提的意氣用事。你一旦意氣用事葬送了美好生活,將來定會追悔莫及。而且,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你媽和我考慮考慮,我們辛苦了一輩子,不能被你拖累進無底洞里面啊?!?/p>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蘇曉晨心里再疼,也不得不站在父母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了。但她依然無法表態(tài),心里亂作一團麻,眼淚流得一臉都是。

母親說:“下周我們回老家看外公外婆,票已經(jīng)訂了。”

這分明就是要強行阻斷她與蒙濤的聯(lián)系。蘇曉晨想反抗,但又無力反抗,尤其想起在工人新村看見的那一幕,更不知該如何反抗。

回到外婆家那段日子,每天飯桌上都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菜,什么家務(wù)活都不要她做,外公外婆以及父母的眼光隨時都關(guān)注著她。她內(nèi)心就隱隱生出一絲愧疚,覺得若執(zhí)意反抗,真是對不起父母的拳拳愛意。

新學(xué)期開學(xué)后,蘇曉晨與蒙濤見面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剛開始蒙濤并沒有覺察出什么,一來因為父親的病情越來越惡化,二來擔(dān)心母親被債主傷到,他一下課就急著跑回家去照應(yīng)。三是大四開始實習(xí),他倆沒分在一個小組。轉(zhuǎn)眼間上學(xué)期過去了大半,夏天的炎熱漸漸被瑟瑟的秋意替代,某種異樣的感覺開始明顯地在二人之間生長出來。每次蒙濤約蘇曉晨見面,她不是說身體不舒服,就是說今天要回家。三番五次地躲躲閃閃,再傻的人也覺察出點什么了,于是蒙濤就發(fā)了狠再不主動約了。

蘇曉晨沒想到溫厚順從的蒙濤骨子里居然如此硬氣,自己反倒糾結(jié)起來。其實從局勢上她已算遵從母命與蒙濤分手了,但郁積在心底的傷感與不舍卻越來越濃厚,簡直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她聽不進課,不與任何同學(xué)說話,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發(fā)呆、恍惚。夜里也不知因為一個什么夢就哭醒了,想要回憶夢境卻空空如也無跡可尋。她每天既想見到蒙濤,又害怕見到蒙濤,本就瘦弱的身子愈發(fā)單薄得風(fēng)一吹就要飄起來。

同學(xué)群的微信聲打斷了蘇曉晨的回憶。

蒙濤回來的架勢簡直是一場即將來臨的臺風(fēng),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人還沒露面,四面八方都在傳揚他的風(fēng)聲。同學(xué)們熱議著他手上那個“能量醫(yī)學(xué)”的大項目,說他飛機才落地人就被市領(lǐng)導(dǎo)請去座談,要將此當(dāng)作重要的招商引資項目。謝峰說各大醫(yī)院領(lǐng)導(dǎo)都在排隊等著宴請蒙濤,希望與他進行項目合作。同學(xué)中有人問起蒙濤是如何發(fā)跡的,這時主要講述者是謝峰,劉欣欣也很權(quán)威地發(fā)布著各種八卦,每個版本都夠得上一部傳奇故事。他倆的講述外加其他同學(xué)的附和,蒙濤這個當(dāng)年不被重視、離開之后不被惦記的人,忽然間萬眾矚目、炙手可熱。蘇曉晨很奇怪大家為何對自己與蒙濤是情侶這一事實從不提及,是因為她太不起眼嗎?

蘇曉晨并不認(rèn)為是蒙濤的出走將自己變成一個心如寒潭的老姑娘,但她也不否認(rèn)自己是因為蒙濤而再難接受另外的男人。她在驀然回首時忽然感到了驚詫,十三年,自己竟然“守住”了十三年!當(dāng)初并沒人讓她“守”,蒙濤更沒有讓她“守”,但她確確實實地“守”了十三年。假如蒙濤永遠(yuǎn)不回來,她不一定會時刻想起蒙濤,但她或許會一直這么“守”下去。

但如今,蒙濤毫無預(yù)兆地突然回來了。

她用手指放大謝峰發(fā)在群里的蒙濤照片仔細(xì)看,又看了一遍蒙濤發(fā)來的短信,再看看日歷。今天禮拜五,蒙濤約的是禮拜一喝咖啡,再有三天,她就可以見到蒙濤了。

蘇曉晨離開小樹林回到家里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她剛剛脫去外套,母親從自己臥室走了出來,低低喚一聲:“曉晨……”

“什么事?”她又渾身一顫。

“聽說蒙濤回來了?!?/p>

她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愕然望著母親。

“聽說他現(xiàn)在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p>

蘇曉晨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但馬上想起母親退休后與謝峰他媽在一個舞蹈班,二人相處甚密,一煲電話粥就是一個小時。但母親緊接著說出來的話,讓她的愕然轉(zhuǎn)成了惱怒。

“聽說他還是單身。”

蘇曉晨沉默。

“你跟他聯(lián)絡(luò)了嗎?你看看,你因為他一直單著,應(yīng)該跟他……”

“你怎么不親自跟他聯(lián)絡(luò)!”蘇曉晨終于沒能忍住升騰而起的惱怒,惡狠狠地打斷了母親。母親張開的口型來不及復(fù)原,以O(shè)形的姿態(tài)僵在那里。

“你又不是沒親自跟他聯(lián)絡(luò)過!”蘇曉晨緊跟緊地又懟出一句,積壓多年的火山終于噴發(fā)。

那段時期,父母防賊一樣盯著她,提防她會跑去找蒙濤。母親嚴(yán)厲地要求她每天必須回家來住,父親甚至每天到學(xué)校門口接她回家。有一天在學(xué)校里,她看見蒙濤穿過圖書館前的樹林朝辦公樓大步走去,她愣愣呆立在原地,覺得蒙濤離自己如此遙遠(yuǎn),中間仿佛隔了幾重山幾片海。她躲在圖書館門樓的陰影里,隔山隔海地望著蒙濤,既滿心思戀又膽戰(zhàn)心驚,害怕他會從山海那邊對自己投來一瞥。還好蒙濤只顧低頭疾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辦公樓入口處,這讓蘇曉晨微微嘆了一口氣。她萬沒想到的是,這是最后一次看見蒙濤。

蒙濤退學(xué)了,不久后就徹底消失了。

蒙濤出走后第二年,蘇曉晨有一次從父母不經(jīng)意的對話中,知道母親曾去找過蒙濤,命令他與自己的女兒斷絕關(guān)系。從那一天起,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便蒙上了一道疤瘌,從以前的不親近變得毫無親近的希望。這些年眼看著母親日漸蒼老,加上被小貸公司坑蒙后情緒低迷,她稍微緩和了一些對母親的態(tài)度,過去的裂痕似乎正慢慢愈合。沒想到蒙濤神兵天降般一出現(xiàn),這道疤瘌立刻被一道強光照射得纖毫畢見。

母親脖子一梗頭一揚,恢復(fù)了一貫的理直氣壯。“沒錯,當(dāng)初我是逼著你跟他斷,但我也沒虧待他,我給了他兩千塊錢。他還死活不肯要呢,我硬塞在他口袋里?!?/p>

蘇曉晨呆住,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母親說的是真的。她瞪著母親的臉,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扒開母親走進自己房間,砰地砸上了門。

3

今天禮拜一,雖然蒙濤約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鐘,但蘇曉晨還是提前請了半天假。她在食堂草草吃了份快餐就離開了單位,擔(dān)心下午被哪個領(lǐng)導(dǎo)抓差脫不了身。

她名為區(qū)圖書館的管理員,實則干著繁雜苦累的活兒。征訂報刊分發(fā)到各個部門,將各類圖書雜志整理造冊歸檔,每天的借閱管理、會議的會場布置、打掃衛(wèi)生,等等,都是她的工作。她循規(guī)蹈矩、日復(fù)一日地上班下班,從不抱怨。父母都認(rèn)為她與蒙濤的事翻篇了,蘇曉晨會戀愛、結(jié)婚、生子,他們可安享天倫之樂。然而只有蘇曉晨自己知道,綿延不絕的傷痛從蒙濤離開之日起就不停折磨著她,讓她每分每秒都在追悔中煎熬,她的心變成了永遠(yuǎn)照不到陽光的死角。

因為性格上的后知后覺,因為反應(yīng)遲緩,當(dāng)蘇曉晨意識過來想要反抗時,一切早已來不及。她的心被剜掉一塊肉,留下的那個窟窿汩汩流著血,痛楚像液體一樣從那個窟窿流向全身每個角落,然后又從身體的裂縫朝外滲出。她工作的圖書館、她父母的家、她每天經(jīng)過的街道,統(tǒng)統(tǒng)顯得空空蕩蕩、凄涼孤清,就好像廣大的天宇下只留下了她獨自一人,只留下了無邊的寂寥。她經(jīng)常坐在圖書館的工作臺后面發(fā)呆,腦袋里填滿密密匝匝的后悔和自責(zé)——為何當(dāng)初父母要自己與蒙濤斷,她就真斷了呢?自己怎么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表露出來呢?在蒙濤最需要她陪伴安撫的時候,自己怎就那么狠心躲著不見他呢?——真愛,是生離死別才能提煉出來的東西,就像火燒過之后留下的炙熱的灰。任何男人在她眼里心里都無法與蒙濤媲美,蒙濤的溫柔體貼,蒙濤的敦厚包容,甚至蒙濤的敏感執(zhí)拗,都被她在回憶中美化成一座不可逾越的神山,她沒辦法再去愛上別的什么人了。這樣的狀態(tài)一天天地在蘇曉晨心里疊加、堆砌、發(fā)酵、膨脹、裂變,發(fā)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讓她迅速變成一個孤傲、冷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她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不與同事交往,對任何事都心不在焉,領(lǐng)導(dǎo)安排工作時經(jīng)常要追問一句:小蘇你在聽嗎?

蘇曉晨骨子深處有個不為人知的特質(zhì),那就是一旦鉆了牛角尖,就擁有了非同尋常的執(zhí)拗。在區(qū)圖書館工作兩年后,母親開始請同事、親戚、熟人給她介紹男朋友。那些男子的條件都挺不錯,有公務(wù)員、白領(lǐng)、企業(yè)管理員、老師,但是蘇曉晨堅決不見,若是被逼著見面,就從頭至尾冷著一張臉,仿佛對面那男人跟她有仇。長春區(qū)文創(chuàng)辦一個小伙子對蘇曉晨一見鐘情,每天都要從辦公樓跑到圖書館來找她聊會兒天,每次來都給她買些水果點心。小伙子眉清目秀干練帥氣,性格陽光坦蕩直率,同事們都以為他倆會成。但他直白赤誠的心意不僅沒獲得蘇曉晨的青睞,當(dāng)他向她表白后,她竟然再也不與他說話,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起初那幾年,蘇曉晨一直在努力尋找蒙濤的蛛絲馬跡,渴望在某個角落或某個拐彎處,會與他突然地遇見。然而一切都是幻覺,一切都是單方面的臆想,不可能了,他已經(jīng)去了別處,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蘇曉晨落下了性格古怪的名聲,男人不敢追求她,同事不到萬不得已不主動與她說話,親戚以及父母的朋友再不替她介紹對象。一號過了是二號,一月過了是二月,今年過了是明年,蘇曉晨就這么拖成了世俗口中的“老姑娘”。她自己反而安然怡然地享受這破罐破摔的自我懲罰,每天兩點一線地上班下班,忙完活計之后就浸泡在圖書館永遠(yuǎn)看不完的書堆中,下班回家陪父母吃完晚飯,繼續(xù)把自己埋進書堆。她覺得只有在這樣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里,才能擁有安全感。這么些年來,她數(shù)不清讀了多少本書,也道不明是不是那些書給了她滋養(yǎng)與支撐,愈發(fā)地覺得孑然一身挺好,不必遷就誰也不必被誰束縛,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很讓她享受。

青藤市只有一家安縵酒店,她聽說過但從來沒有去過。百度了一下,才知安縵號稱青藤市最昂貴的五星級酒店,廣告語是:“一生必須有一次的低調(diào)奢華體驗”。雖然從圖書館過去要轉(zhuǎn)三次車,她到達時也才兩點鐘。她在酒店附近找了家小店,點了杯檸檬水,坐在靠窗位置小口小口喝著打發(fā)時間。

昨天她特意去發(fā)廊為頭發(fā)焗了油。她有一頭濃密粗黑的長發(fā),平日里用皮筋隨意扎在腦后,現(xiàn)在披散在肩上感覺既沉重又累贅,是想著讓蒙濤看見她發(fā)型未改,才幾次忍住了再用皮筋把它們扎起來的念頭。這些年來她不止一次動過剪短發(fā)的念頭,終還是一直沒剪。當(dāng)年蒙濤最著迷這一頭烏發(fā),喜歡撥弄撫摸,喜歡將發(fā)絲纏繞在手背上,還喜歡放在鼻子下嗅頭發(fā)的味道。他叮囑蘇曉晨不準(zhǔn)用電吹風(fēng),說會損傷發(fā)質(zhì),冬天里蒙濤會用大毛巾替她用力將頭發(fā)搓干,為此經(jīng)常遭到室友的譏笑。蒙濤煞有介事地說過無數(shù)遍同樣的話:“長發(fā)要永遠(yuǎn)留著,我們有兒子的時候,有孫子的時候,都必須留著。假如哪天我做了讓你傷心的蠢事,你就剪下一根用火點著,狠狠罵我,我一定馬上回來認(rèn)罪。但只準(zhǔn)剪一根哦!”

蒙濤退學(xué)的消息傳來那天,蘇曉晨正走在去食堂吃午飯的路上。她心里咯噔一聲,雙肩一震腿腳一軟,筋骨仿佛啪地斷了,身子差點坍塌下去。她飯都沒吃,轉(zhuǎn)身沖回宿舍撲在床上,眼淚如黃河決堤般汪洋一片。這時的眼淚除了傷心絕望,還附帶了憤怒的意味,對父母的怨念忽然間翻涌上來,一覽無余地覆蓋了天地,不講道理地橫沖直撞。

從那以后,她失去了關(guān)于蒙濤的任何消息。

檸檬水又苦又酸,還不小心濺了一滴在裙子上,這條天藍(lán)色連衣裙是她昨晚從衣櫥最深處刨出來的。蘇曉晨大學(xué)時春夏秋冬都穿裙子,畢業(yè)后卻天天都是褲裝,穿裙子的心情隨初戀一起夭折了。深秋時節(jié)穿這條裙子顯得很不合時宜,但這是蒙濤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早晨出門前她還特意涂了粉底霜,描了眉。三點半的時候,她起身去到洗手間,對著鏡子朝臉上薄薄蓋上一層粉,將平日里極少用的口紅淡淡抹在唇上。

當(dāng)她走進安縵酒店大門時,四點差五分??Х葟d位于一樓西側(cè),穿黑色制服的侍者彬彬有禮迎過來問:女士一位?

蘇曉晨急忙說:不不,我找人。

找人?是找他們嗎?那兩位也說找人。

兩位?她目光一轉(zhuǎn),在靠窗處發(fā)現(xiàn)了湯杰和劉欣欣。盡管十三年未見,她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他倆,當(dāng)年湯杰是活躍的學(xué)生會主席,劉欣欣是最花枝招展的女生。這一認(rèn)之下,蘇曉晨先是驚詫,隨即疑惑,再然后就從疑惑轉(zhuǎn)為了懊喪。還以為蒙濤只約了自己呢!她的心境霎時從過山車的最高點俯沖到最低處,猝不及防的一股凄涼徹頭徹尾。

她所不知道的是,湯杰與劉欣欣也以為蒙濤只約了自己。湯杰以為蒙濤單獨約他是談?wù)猩桃Y的事,因為之前他給蒙濤打過電話,想引薦蒙濤認(rèn)識自己的頂頭上司王局長。而劉欣欣更以為蒙濤是單獨約她傾訴衷腸。作為曾經(jīng)的“班花”,她從大學(xué)時代至今,在任何場合都堅定不移地宣揚自己是所有男生的夢中情人,說得連自己都堅信不疑。劉欣欣離過兩次婚,當(dāng)謝峰說蒙濤迄今仍是單身鉆石王老五時,她頓時像打了雞血般活躍,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

蘇曉晨與這兩人學(xué)生時代就幾無交往,畢業(yè)后更無聯(lián)系,坐下后找不到半句可攀談的話,也不想攀談。他二人似乎之前已完成了見面的寒暄,這會兒也是無話可說。于是三個各懷心思的人極不和諧地坐在高檔真皮沙發(fā)上各自低頭玩手機,服務(wù)員過來繞了好幾趟,暗示他們該點單了。

蘇曉晨恨自己沒弄清情況就來赴約,幾次想起身離去,但身體卻被某種力量拉拽阻止著。她的內(nèi)心分裂出兩個聲音和兩股勢力,彼此較勁撕扯,旗鼓相當(dāng)各不相讓。最終,還是想離開的這方占了一點點上風(fēng),她一咬牙站起身來,忽見一個人在入口處探頭探腦,心下一緊,趕緊伸著脖子張望。她這一起身一翹首,另外那兩人也立刻像牽線木偶般扭過脖子去看,劉欣欣的腦袋幾乎從脖子上彈了起來。門口那人馬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疾步朝這邊走來,大聲說:“蒙濤先回一下房間再下來,讓我先來給你們點單?!彼氖种钢^頂上方,為了讓人明白蒙濤住在這里。

來人是謝峰。他像主人似的對服務(wù)員招招手說:“來個下午茶套餐?!比缓蟠筮诌肿缴嘲l(fā)上。幾個人的目光都盯著他的嘴巴,希望那里趕快吐出關(guān)于蒙濤的消息。他掏出煙遞一支給湯杰,湯杰擺擺手,他就拿出打火機自己點燃。服務(wù)員走過來低聲說:先生,這里禁煙。謝峰連聲應(yīng)諾,左右尋煙缸。服務(wù)員伸出手中托盤接過他還燃著的煙,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離去。

蘇曉晨只好重新坐了下來。望著謝峰發(fā)亮的腦門,她想起當(dāng)年蒙濤告訴她的一樁事。蒙濤父親準(zhǔn)備做第二次放療時,他母親去找表姐,也就是謝峰的母親借錢。謝峰母親用右手撐著門框,左手杵著只拉開一縫的房門,門都沒讓表妹進,表情沉痛,一字一句地說:“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我的壓力一點不比你小,只是不好意思對你說啊?!闭f完之后她就關(guān)上了門,從那以后直到蒙濤父母去世,她都再沒露過面。

下午茶套餐上來了,眾人被那陣勢嚇了一跳,卻又都故作鎮(zhèn)定地端坐著。幾十款各式點心被裝在玲瓏高級的盤碟中,盤碟被精心安放在三層或四層的鳥籠狀金屬點心架上,耀武揚威地擺滿了桌子。服務(wù)員用白餐布裹住光閃閃的銀壺,輕輕倒出四杯湯色濃艷的茶,分別加入牛奶后輕輕放到每個人面前。眾人看看桌上那只空杯,又看看謝峰。謝峰一舉茶杯,“先喝茶先喝茶,蒙濤一會兒就到?!?/p>

蘇曉晨啜了一口,紅茶里加了奶之后生出一股強烈的濃艷,她喝不慣這個味道。那些點心看上去很誘人,中午在食堂只吃了份簡餐就出發(fā)了,現(xiàn)在感覺肚子很餓,但她不想率先動手。

劉欣欣翹著蘭花指拈起一塊嵌著枚櫻桃的小蛋糕,嘬著嘴咬了一口,立刻愜意地瞇起了眼睛,“安縵就是安縵呀,這慕斯蛋糕吃得我想哭?!碧K曉晨拿了塊馬卡龍咬了一口,甜得發(fā)膩的滋味頓時鎖住了咽喉,她急忙大大喝下一口茶,茶的滋味與馬卡龍的甜味混合成一種怪異而可怕的味道,她憋著氣一口咽了下去,再也沒勇氣品嘗其他點心了。

“蒙濤!”謝峰揚起手臂朝門口揮了揮,蘇曉晨的心忽然地漏跳了一拍。她坐的位置正對著入口,看見一個穿白色T恤藍(lán)色牛仔褲的男人朝他們這邊走來。她驚異于自己明明知道幾米開外那男人是誰,卻無法把他和當(dāng)初的蒙濤對上號。那人早已不是記憶中的眉眼容貌,甚至走路的姿態(tài)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他以前的白皮膚變得粗糲而黝黑,黑得觸目驚心。他的臉變得清瘦而骨感,面色上氤氳著一團黑不黑紅不紅的顏色,眼圈下泛著一抹睡眠不足的青色。

蒙濤在大家面前站定,露出親切的笑容。那是成功人士面對鏡頭時的典型笑容,讓人瞬間打消所有的不安和防備,對他倍感親近。這樣的微笑這樣的架勢,讓一米七的他剎那間變得無比高大,充滿魅力,仿佛全世界先被他擁在懷里,然后又毫不吝惜地投注給你,那種溫暖與博愛讓人無法拒絕,更無力抗衡。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能幫助你,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

蘇曉晨本以為見到蒙濤會熱血沸騰??墒聦嵳孟喾矗丝谈械缴硇谋鶝?,像害了傷寒似的瑟瑟發(fā)抖。這樣的天氣發(fā)抖很不正常,她心里想,大概發(fā)冷也是一種激動,激動并不一定就是熱的。就在蘇曉晨詫異著蒙濤怎么竟變成這個樣子時,蒙濤臉上的笑容瞬間不見了,目光排名不分先后地掃視了眾人一眼,伸出手與每個人逐一握了一握。大家以為他會說一句:我回來啦,隨后彼此就可以在似水流年中印證一番同學(xué)情誼。可他的第一句話卻是對著謝峰說的:“怎么沒點咖啡?”

謝峰還沒答話,湯杰搶先說了:“不用點了,已經(jīng)有奶茶了?!?/p>

蒙濤還是叫來了服務(wù)生,給每人點了一杯清咖,然后才松松垮垮地入座。湯杰急切地說:“我現(xiàn)在給王局長打個電話,晚餐約在明天如何?”

蒙濤正要答話,手機響起,他起身走到旁邊去接,隱約聽得見他在說:“啊,這幾天都排滿了……好吧好吧?!闭鄯祷貋頃r,他對著湯杰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明天已被安排掉了?!?/p>

劉欣欣嗲聲嗲氣說:“你怎么越長越帥了,逆生長呀?”每個音節(jié)都打著飄。

“你怎么變得那么黑?”湯杰的口吻儼然像對一個昔日老友在說話。

“嗨,打高爾夫曬的唄?!敝x峰搶著替蒙濤做了回答。

手機再次響起,蒙濤做個抱歉的手勢,起身去旁邊接聽。

劉欣欣說:“蒙濤真是日理萬機呀?!?/p>

謝峰說:“市里各種領(lǐng)導(dǎo)都想見他,還有幾大醫(yī)院的院長也是。”

湯杰居高臨下地總結(jié)道:“沒辦法,三線城市太缺商機了?!?/p>

蘇曉晨一直沒說話。她發(fā)覺劉欣欣顯然狠狠打扮了一番,染成棕紅色的卷發(fā)蓬松出夸張的大波浪,橘色口紅與發(fā)型很般配,身材依舊如學(xué)生時代般凸凹有致,厚厚的粉底和桃色腮紅恰到好處地將她臉上的皺紋遮蓋掉。相比之下,自己這套天藍(lán)色連衣裙是一種過時的天真,還泛著濃烈的土氣。蘇曉晨對自己很失望,又想起剛才蒙濤握手時那一觸即離的敷衍,愈發(fā)懊悔今日不該來。她想了一百次要找個理由提前離去,卻又說不出口。

蒙濤重新回到桌前,將咖啡杯端到嘴邊卻沒有喝,就那么端著。如此,他的臉和蘇曉晨的臉,以及其他幾個人的臉,都隔了一縷裊裊升騰的熱氣。那熱氣像一掛朦朧的簾子,他在簾子里面說:“周末想請同學(xué)們吃個飯,凡在青藤的請你們幾位負(fù)責(zé)通知一下,盡量全部到齊?!?/p>

“已經(jīng)在群里喊大家接龍報名了。”

蒙濤拍了拍謝峰肩膀:“沒入群的同學(xué)也要通知到。”

蘇曉晨發(fā)覺蒙濤身上多出一種原本不屬于他的東西,那就是刻意訓(xùn)練出來的優(yōu)雅和風(fēng)度。但與生俱來的某些特質(zhì)并不安分,總會時不時地打破他那謹(jǐn)言慎行的姿態(tài),比如總是不時地用腳打拍子,或者不停地用力握拳,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說話時總要讓頭揚起,似乎要用下巴朝上頂住一個看不見的東西來維持平衡,以前只有在某同學(xué)譏諷工人新村如何破敗,他與人懟辯時才會這樣。

這時蒙濤的手機再次響起,大約懶得再起身了,他坐著接通了電話?!班牛瑢︻^,能量醫(yī)學(xué)是未來醫(yī)學(xué)的大勢所趨,浩浩蕩蕩不可阻擋。經(jīng)過大量臨床試驗驗證,能量醫(yī)學(xué)不僅可以解決所有的慢性病,更是絕癥的克星。所以,這個項目不論規(guī)模效益還是利潤效益,增長速度絕對是幾何量級的。”

蒙濤掛斷電話后,劉欣欣直奔主題地問:“你這個項目我可不可以入股呀?”

謝峰搶先答:“有蒙濤推薦擔(dān)保,我們都可以購買原始股?!?/p>

劉欣欣拍著巴掌:“這太好了,以后躺著也可以掙錢啦。啥時候繳款呀?”

蒙濤淡淡一笑:“不急?!?/p>

湯杰總結(jié)性地說:“衣錦還鄉(xiāng)的意義,就是回饋故土,回饋同學(xué)舊友,對吧蒙濤?”

蒙濤寬宏大量地望著他,不置可否。

整個過程蘇曉晨都沒插話,她的大腦渾渾噩噩的,侃侃而談的聲音涌進她耳朵里,卻分辨不出他們說的是什么。她扭過頭把眼睛瞥向窗子外面,從這里剛好看得見酒店幽靜的后花園。在這一扭一瞥之間,她分明覺察到蒙濤的眼光朝自己望了過來,但那眼神短暫而平靜,如同蜻蜓翅膀扇出的一縷微光。這微光非常細(xì)弱,卻將她牢牢釘在原地,眾人呼啦啦起身離開時,她才驀然驚醒地站起身來。

4

蘇曉晨狠狠下了個決心:不去參加周末的同學(xué)聚會,也再不見蒙濤。

下這樣的決心很艱難,但似乎唯有下了這樣的決心,才可以抵消掉安縵酒店那天帶來的失落和打擊,也才可以淡化掉蒙濤對她視而不見所帶來的絕望。但下午茶之后,她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變得不對了,茶不思飯不想,神思恍惚宛若夢游,看見什么都覺得像跟自己有仇。

因為圖書館被一個會議占用,蘇曉晨今天被拖到六點半才下班。她關(guān)了燈,鎖了卷簾門,慢吞吞走出院子時,發(fā)覺自己壓根兒不想回家。母親又跟她談了一次蒙濤,母親甚至還知道蒙濤請他們喝了著名的安縵下午茶,謝峰他媽講述了那是場多么豪奢的消費。

“他沒結(jié)婚說明還念著你呢。你主動一點,說些軟和的話,他心里的梗就消了。關(guān)鍵是要讓他知道你一直為他單著,他就會下臺階的,男人嘛!”母親說這些話時,理所當(dāng)然,胸有成竹。

假如蒙濤不是衣錦還鄉(xiāng)而是落魄而歸,母親還會如此攛掇他們復(fù)合嗎?假如蒙濤沒有富可敵國的架勢,母親會如此上心嗎?這么想著,與母親之間的那道疤瘌又刺眼地顯現(xiàn)出來,并朝著鴻溝的趨勢塌陷。租套房子,搬離父母家的念頭再次冒了出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和堅決,幾乎有些迫不及待。

蘇曉晨發(fā)信息告訴母親晚上要加班,然后到單位對面吃了碗牛肉面。吃完面走出小館子,她沿著時鴻街慢慢散步。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周遭的人影車影變得朦朧模糊曖昧不清,空氣里彌散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她努力挺直腰板,深深吸了幾口氣,告誡自己必須從渾噩狀態(tài)里走出來,回到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里去。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蘇曉晨依然不想回家。所有路燈都亮了起來,走完與時鴻街垂直的富春路,就拐上了華益路,高三那個永生難忘的初吻之夜猝不及防地漫上心頭。

蒙濤走后,蘇曉晨從心理地圖上狠狠抹掉了這個地點,哪怕需要路過,也故意繞開。但是今日,居然夢游般渾渾噩噩走到這里來了。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從未忘記這里,無須遲疑就辨認(rèn)出了道路與方向。再朝前走不遠(yuǎn)就是工人新村,蒙濤家住在紅磚樓五棟一樓。

十三年沒來過這里了,不知是歲月改變了建筑的容顏,還是記憶修改了它的面貌,紅磚樓竟變得與過去的樣子迥然不同,甚至嚴(yán)重背離了蘇曉晨對它的想象。寥寥幾個窗戶里亮著一點一點的燈光,其余地方都是黢黑一片。住戶大都搬走了,還駐守在這里的或是無處可去的下崗工人,或是不被贍養(yǎng)的孤寡老人。遠(yuǎn)處路燈散射過來的光不均勻地映在墻面上,看不出是磚墻斑駁還是光影使然,磚樓黑乎乎矗在那里的樣子像一座荒冢,好像誰都可以欺負(fù)它。

謝峰在群里說,蒙濤的能量醫(yī)學(xué)項目將在工人新村落地,目前正與區(qū)政府商談拆遷安置等事宜。蘇曉晨繼續(xù)朝前走,憑記憶走到了蒙濤家住的單元門口。她忽然看見一樓的窗戶里透出一抹燈光,大吃了一驚,退回幾步重新辨認(rèn),很肯定亮燈的地方就是蒙濤家,而整幢樓是全黑的。

忽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蘇曉晨扭頭望去,黑暗中看不清楚對方眉眼,但身形與氣息讓她第一時間知道是蒙濤。他坐在花臺上,手里的煙頭一亮一滅的。蘇曉晨記得這個花臺是他父親設(shè)計的,砌筑時特意預(yù)留了個暗箱,暗箱里預(yù)留著一把家門鑰匙,因為蒙濤總會弄丟鑰匙。此刻的蒙濤就像黑夜一樣無聲無息,似乎早就坐在那里了,身體與黑夜既融為一體又彼此分離,仿佛可以一直這樣坐到天明。令蘇曉晨感到詫異的是,在這種情形下見到蒙濤,自己竟然并不吃驚。

蒙濤說:“你來啦?”

蘇曉晨說:“嗯?!?/p>

“來干嗎?”

“看看。你呢?”

“我把他們的骨灰放在屋里了?!?/p>

蘇曉晨身子顫了一顫,緊張地望向亮燈的窗內(nèi),難怪謝峰說蒙濤讓他找來家政打掃這老屋子。那些她從別處聽來的、她與蒙濤分手后發(fā)生在這里的慘劇,放電影般閃現(xiàn)出來——

那是一個周末下午,又一群工友上門討債。夏蕊珠不斷說好話賠不是,但債主們不依不饒,有人砸了個茶杯,吼道:“廠里三個月沒發(fā)我工資了,我也等米下鍋啊!”其他人紛紛叫嚷,紛紛響應(yīng)。

就在這時,蒙志堅從床上滾到地上,再從地上爬到客廳里,發(fā)出長長一聲號叫。他讓自己直直跪著,抬起瘦骨嶙峋的手,點將般將這些人逐個指認(rèn)一遍,然后重重地一個響頭磕在地上。眾人臉上有些掛不住,止住了話頭。但蒙志堅又磕了第二個頭、第三個頭,腦門磕出了血,鼻孔也汩汩流著血。夏蕊珠撲過去扶住丈夫,哭道:“你們再寬限寬限吧,錢我以后做牛做馬一定還。”眾人僵持著,卻沒人吭個聲表個態(tài)。這時蒙志堅忽然身子一歪轟然倒地,夏蕊珠抱著他大聲叫喚,眾人訕訕地轉(zhuǎn)身欲走。

一個敦實的身影忽然擋在了門口,大門在他身后被重重關(guān)上,并被反鎖起來。

是蒙濤。他走進房間拿了一沓白紙出來遞給每人一張,讓他們寫下欠款數(shù)目和名字,然后在每一張上寫下:“借款人:蒙濤?!币粋€工友說:“你折騰半天也就給了張白條,這白條能買米買菜嗎?”另一人說:“廠里開的白條好歹還蓋個公章,你這算啥?”蒙濤也不搭話,進廚房拿來一把菜刀,刷地在小臂上割開一道口子,鮮血噴了出來。母親失聲尖叫,眾人在驚駭中看著蒙濤用大拇指蘸上血,逐一在每張借條上蓋上手印。

蒙濤咬牙切齒地說:“不把這些錢還給你們,我誓不為人!”

蒙志堅在那天晚上離世了。夏蕊珠死死抱著丈夫的身體不松手,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就這么抱著,蒙濤怎么拉都拉不開,只聽見母親嘴里喃喃重復(fù)著同一句話:“我沒錢火化你安葬你呀?!?/p>

這時一個姓徐的女人敲開了他家的門。她是被水泥廠人集體孤立的女人,因為她多年前跟個老板私奔去做了小三,后來被老板拋棄,又重新回到工人新村。工友們從不與她搭茬,更不準(zhǔn)自家孩子跟她說話,她獨來獨往地住在蒙濤家樓上。這女人走了進來,站在客廳里說:“我出錢給蒙師傅料理后事?!?/p>

沒想到夏蕊珠果斷拒絕了。女人走后,夏蕊珠低低說出幾個字:“她的錢不干凈?!?/p>

蒙志堅的尸體開始變色、發(fā)臭,蒙濤再次出去借錢。但他跑斷了腿說啞了嗓,都沒人再愿借一分錢給他了。晚上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母親抱著父親的尸身,已咽了氣。

…………

夜色很黑,遠(yuǎn)處那些零零星星亮著燈的窗戶愈發(fā)加重了夜色的濃度。蘇曉晨有好多話要對蒙濤說,但話剛一涌到嘴邊就受到空氣的干擾,又拐彎去了別處。她努力去捕捉它們,卻還是說不出半句話來。這樣的一個夜晚,這樣場景下的相見,語言仿佛隨夜色沉入到了深不見底之處,她只好沉默著。

沒想到蒙濤忽然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像從裝著冰塊的杯子里發(fā)出來的。“火化他們的那天誰都沒來,真的一個人都沒來,只有我和徐阿姨兩人在場。想要收齊所有骨灰得額外加錢,是徐阿姨付的錢。他倆從爐子里推出來時已沒了人的形狀,只有骨頭組成的人的線條,那線條記錄了他們苦難的一生。撿骨師傅的工作是從腳底開始的,他一截一截把他們的骨頭掰碎,一片一片仔細(xì)裝進罐子里。是的,就是罐子,兩只我們家用過的罐子,因為我沒錢買骨灰盒?,F(xiàn)在我有錢買最好的骨灰盒了,但已經(jīng)不能把他們從罐子里移過來了?;鸹?,我抱著兩個沉甸甸的罐子在想,生而為人真是最大的悲哀,降生之日就是苦難的開始,燒成灰才終于解脫。再然后,還是徐阿姨付錢,把罐子寄存起來,一存就是十三年?!?/p>

這樣的敘述突兀而斷裂,飄渺而迷惘,既沒有空間邏輯也沒有線性邏輯,不針對聽者也不像自言自語。但蘇曉晨不但全部聽懂了,且那慘景歷歷在目仿若親臨。她很想問一句:后來呢?你拋下父母的骨灰,拋下未完的學(xué)業(yè),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還想問:你這十三年間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但蒙濤坐在花臺上的身影像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讓她無從開口。夜孤寂地黑著,空氣里是沉沉的靜默,那靜默像塊石頭壓得蘇曉晨喘不過氣。她想,如果從這些年自己從未間斷的思念說起,是不是就可以打破僵局。

“你肯定想不到蒙濤當(dāng)年爬著離去,如今站著回來吧?”

劈頭蓋臉襲來的這句話,讓蘇曉晨胸腔里剛升起來的一團熱氣瞬間凝結(jié),像飛鳥遇著寒流,迅速被凍成了冰塊。

“一塊任人踐踏的土渣渣,變成了眾人仰望的一座山,讓你很不舒服吧?”蒙濤絲毫沒有想放過她的意思。

原來他不但怨著我,還一直恨著我呢。蘇曉晨這么想著時,覺得心臟部位在迅速失去溫度,冰涼得想哭。

“要進去坐坐嗎?”蒙濤忽然話鋒一轉(zhuǎn)。

“不了,我要回家。”她回答完之后立刻轉(zhuǎn)身往回走,生怕多耽擱一秒鐘自己就會反悔。

“禮拜天的晚餐你一定要來參加?!?/p>

蘇曉晨慢下了腳步,既沒回頭也沒吱聲,內(nèi)心掙扎著要不要背叛這幾天下定的決心。

蒙濤似乎又說了句什么,聲音遙遠(yuǎn)而細(xì)微,極有可能他并沒說什么,是她幻聽了。蘇曉晨揚起手臂在空中擺了擺,也不知蒙濤是否看得見,反正既算是回應(yīng)也算是告別了。

第二天下班后,蘇曉晨又鬼使神差來到了華益路。

天還沒黑,路兩側(cè)的梧桐樹與十三年前的姿態(tài)竟然是一樣的,像是有某個咒語命令它們停止了生長。她沿狹長的街道來回地走,從這端的第一棵梧桐樹走到那端的最后一棵梧桐樹。她不需要辨認(rèn)就知道從哪個路口拐進去就是工人新村,走多少步可以抵達那幢紅磚樓。她太想去蒙濤父母的骨灰罐前敬三炷香了,太想對他們說上幾句話了,然而最終她還是沒有拐那個彎,沒有走到那個亮著燈的房前。她重新折返回富春路上,夢游般乘公交車回家,內(nèi)心彌漫著一股祭奠般的悲壯。

同學(xué)群熱鬧非凡,越來越多的人被拉入群里,即將來臨的盛宴在每日熱火朝天的聊天中,進入隆重的倒計時狀態(tài)。關(guān)于蒙濤那個大項目的議論甚囂塵上,討論最多的還是原始股,一夜暴富的神話忽然觸手可及,這讓大家興奮不已。謝峰猶如外交部發(fā)言人,既暗示大家自己與蒙濤關(guān)系非同一般,又周到細(xì)致地為同學(xué)們答疑解惑,精確描繪著大項目未來的收益模式。

眼看著同學(xué)宴的時間一點點臨近,蘇曉晨發(fā)覺內(nèi)心的抵抗在一點點衰弱下來。周日下午五點鐘,她忽然決定去參加晚宴了。之前千轉(zhuǎn)百回的決心與掙扎,終于抵不過一個沖動來得果斷。但她沒有化妝,將頭發(fā)隨意扎了個馬尾,穿一件長排扣棉麻衫配黑色闊腿褲,外搭一件灰色風(fēng)衣就出了門。

5

“聚滿樓”就在華益路上,離工人新村不到一公里,只有蘇曉晨知道蒙濤為何把吃飯地點定在這里。當(dāng)年蒙濤考上大學(xué)時,母親還沒下崗,父親還很硬朗,他倆在“聚滿樓”為兒子擺了一桌慶賀酒席。那天蘇曉晨也去了,還幫著招呼客人。那么多年沒來了,沒想到餐廳還開著,而且老板擴大了店面,裝修了門臉,內(nèi)部也濃墨重彩修飾了一新。蘇曉晨走進餐廳,一眼就看出來蒙濤還沒到,但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到了,坐滿整整兩桌。謝峰對她招招手,落座時她發(fā)現(xiàn)桌上像會議餐那樣立著寫了名字的水牌,她的左邊是謝峰,右邊是湯杰。座位上放著一個精致的紙袋,謝峰解釋道:這是蒙濤送的伴手禮,每個同學(xué)一份。

蘇曉晨并沒去看紙袋里的東西,因為她發(fā)現(xiàn)劉欣欣坐在她正對面,而她右邊空著的位子顯然是蒙濤的,那里是主座。劉欣欣今天穿一套惹眼的紅色連衣裙,頭發(fā)與妝容修飾得愈發(fā)精致了,正眨巴著涂了厚厚睫毛膏的大眼睛,與其他人一起聚精會神聽湯杰談市里正大力推動的招商引資工作,談自己準(zhǔn)備與蒙濤商談的大項目。蘇曉晨把禮品袋放到腳下,忽看見水牌下壓著個大紅信封,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她朝桌上望去,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大紅信封。又是謝峰及時接住了她的疑惑,低低在她耳邊說:“當(dāng)年借過錢給蒙濤的人,他按銀行定期存款利率的十倍予以賠償。”

蘇曉晨的臉霎時變了色,耳畔響起母親的話:“我也沒虧待他,我給了他兩千塊錢……”

這個信封徹底壞了蘇曉晨的心情,她頹然坐在那里,整個人像一張被水泡爛的紙,完全浸在衰敗中不能自拔。這時大廳里另外兩桌不認(rèn)識的人忽然起了騷動,有人大聲說:蒙濤來了!蘇曉晨忽然意識到他們是水泥廠的工友。

蒙濤穩(wěn)穩(wěn)扎扎走到桌前,滿臉謙遜地說:“抱歉抱歉,被領(lǐng)導(dǎo)拉著談事耽擱了?!币粋€六十多歲的女人跟在他身邊,腰板挺直、精神矍鑠,雖滿臉皺褶但仍看得出年輕時的美麗風(fēng)韻。蒙濤先將她安頓在自己座位的右邊坐好,才拉開椅子落座。這樣一來,他左邊是劉欣欣,右邊是那個婦人,讓蘇曉晨感覺很是詭譎。

菜肴很快上齊了,擺了滿滿一桌子。蒙濤端著酒杯站起來,同學(xué)們也呼啦啦站了起來,旁邊那兩桌工友也舉著杯站了起來。蒙濤音調(diào)平緩,“第一杯酒,請大家和我一起,敬敬我的大恩人徐阿姨,她是我終生感激的大貴人?!彼麑⑸眢w轉(zhuǎn)向那婦人,雙手擎杯恭恭敬敬舉過了頭頂。蘇曉晨忽然反應(yīng)過來,她就是被水泥廠人孤立的那個女人,是她出錢出力一手操持了蒙濤父母的喪事,還出錢把骨灰寄存保管了十三年。蒙濤一飲而盡之后對著徐阿姨深深鞠了一躬,徐阿姨拍拍蒙濤肩膀,對眾人舉了舉杯,一口干了。大家也都干了這一杯。

蒙濤將酒杯斟滿,“第二杯,敬我父母在天之靈,敬我背井離鄉(xiāng)的蹉跎歲月?!彼统恋囊粽{(diào)里摻雜了濃烈的悲涼,臉上的神色顯出迷惘和無助,一股強烈的虛無如霧氣般在大廳里漫漶開來,讓氣氛霎時變得凝重,嘻嘻哈哈的人都適時地噤了聲。

蒙濤一仰脖喝干,再次把酒杯倒?jié)M,緩緩環(huán)顧四周,語速變得更慢了?!暗谌?,敬曾經(jīng)救濟過我父母的叔叔阿姨,敬曾經(jīng)借過錢給我的同學(xué),蒙濤謝謝你們!”

三杯過后,蒙濤示意大家落座,開席。

不知為何,蘇曉晨覺得蒙濤說最后一番敬酒詞時其實話里有話,因為他的目光并不具備他語調(diào)和言辭里的火熱溫度,是冷冷的,冰冰的。尤其說到“借過錢給我的同學(xué)”時,他的眼睛分明向自己這里投來一瞥,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道寒光。蒙濤表面上設(shè)宴款待,其實是心懷怨念嗎?這怨念不僅針對在座的所有人,同時也包含了她,甚至對她的怨恨更多于其他人。這個想法電光石火般閃出來之后,變得非常肯定,極其尖銳地在蘇曉晨的靈魂里刺了一下,讓她在疼痛的同時,像有什么東西陡然蘇醒了。

第三杯酒讓兩桌水泥廠人激動了起來,他們用高聲的呼應(yīng)將之前的悲涼驅(qū)散,開始撥云見日地渲染往昔的仗義和敞亮,也不忘內(nèi)心最本真的訴求。

“說謝就見外啦,當(dāng)年都是一個廠子的兄弟姐妹,有難處時不忍袖手旁觀嘛?!?/p>

“那是應(yīng)該的,誰沒有個難的時候呀。發(fā)達時別忘記我們就是啦?!?/p>

“可憐兩口子走得早,沒看到小濤你出息的樣子呀。你把工人新村買下來,是我們大伙的驕傲啊?!?/p>

“讓我們買點原始股才是真的,哈哈哈?!?/p>

這些話說得既傷感又真切,因為加上了表情和動作,更是傷感得能摸出傷感的厚度來。有人邊說邊晃動手里的紅信封,有人拎起精致的伴手禮,那場面仿佛一場浩大的施恩與浩大的感恩,所有人都選擇性地遺忘了當(dāng)初去蒙濤家討債的事實。這時蘇曉晨一眼看見了謝峰的媽媽,她一邊像主人似的招呼著大家吃好喝好,一邊大聲演繹著表妹一家昔日的凄慘,說到動情處還用紙巾擦擦眼角,仿佛自己不僅與表妹一起親歷了那段艱難困境,還分?jǐn)偭吮砻靡患宜械耐纯唷?/p>

同學(xué)這兩桌則沒那么喧囂直白,他們的表達含蓄而內(nèi)斂,他們的話語指向直奔主題絕無廢話,那就是要蒙濤答復(fù)能否購買雷泰諾公司的原始股。蒙濤頷首微笑,滿臉都是肯定的答復(fù)。

一個同學(xué)說:“蒙濤你太內(nèi)向了,當(dāng)時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家的狀況?!?/p>

一個面前擺著紅信封的同學(xué)說:“也就借了幾百塊錢,至于加倍償還嗎。你還不是為了給父親買止疼泵,肝癌多疼啊?!?/p>

劉欣欣說:“當(dāng)時你吭聲氣嘛,每個同學(xué)湊一份,所有問題都解決了?!?/p>

蘇曉晨坐在那里,有種看戲的感覺。他們演戲給別人看,別人也演戲給他們看。同窗之誼的真情只在舊小說里能看見,到了現(xiàn)實中,那色彩已被稀釋得面目模糊。同學(xué)聚會聚的不是人也不是心,是嘴,是嘴里說出來的話。他們說出的話語情意深重,他們表達的友誼地久天長。

蒙濤幽幽地說:“每次疼痛來襲時,我父親最好的藥其實不是止疼泵,而是聲嘶力竭的喊叫,那嘶喊像把鋸子鋸著我的骨頭。他走后很多年,我都還在深夜里聽見他的嘶喊聲。”

場面頓時冷凄下來,眾人既尷尬又不知所措。湯杰大聲打破了這僵局,“你衣錦還鄉(xiāng),父母九泉之下也欣慰了。翻篇翻篇,說點開心的?!?/p>

蒙濤對這話沒做任何反饋,他輕輕撥動桌上轉(zhuǎn)盤,每樣菜給徐阿姨夾一點在碗里,側(cè)著身子輕言細(xì)語地與她說話,好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好像這桌盛宴只是為徐阿姨一人而設(shè)。劉欣欣殷勤地把一些菜夾到蒙濤碗里,然后像半個主人似的招呼大家:“趁熱吃呀,海鮮一涼就出腥味了。”

所有人里面,只有蘇曉晨出離于眼前的氛圍,也只有她沒喝酒。她竟對蒙濤昔日向同學(xué)借錢的事一無所知,這讓她心中有了一股被隱瞞的憤懣。剛才蒙濤舉杯說話時,她在單方面的凝望中仔細(xì)審視著他,怎么都無法將他與過去的蒙濤對應(yīng)起來。他白凈的皮膚現(xiàn)在又黑又亮;他眉宇間罩著一層深深的疲憊;他說到父親時,兩股或三股青筋在臉上時隱時現(xiàn),像皮膚下藏著幾條蠕動的蚯蚓;他短袖T恤下露出的胳膊上有幾道日深月久的傷疤,敞開的領(lǐng)口處也隱隱看得見有疤痕。不知怎的,蘇曉晨覺得蒙濤承受過強度極大的工作,她眼前浮現(xiàn)出港口碼頭那些揮汗如雨的搬運工,看見他們?yōu)閷⒇浳锔街谏眢w上而纏勒的繩索。

聽見有人在說她的名字,蘇曉晨從游離中回過神來。原來終于有人想起了她與蒙濤昔日的戀情,借著酒勁開始調(diào)侃。一人問:“蘇曉晨,聽說你一直單著?”另一人說:“你是不是算好了蒙濤要回來才單著的?”見蘇曉晨目光清冷一言不發(fā),兩個女同學(xué)尷尬地一笑,急忙露出友好的表情。這番話蒙濤也聽見了,他的目光迅速朝蘇曉晨射來,臉色瞬間僵硬,右眼上方的眉毛抽搐了幾下。這個動作蘇曉晨太熟悉了,蒙濤每每遇到揪心之事時都會這樣,他第一次告訴她父親患肝癌時,右眉毛也是這樣抽搐個不停。

場面開始熱絡(luò)起來,同學(xué)們紛紛起來給蒙濤敬酒,每個人的表現(xiàn)像復(fù)印機一樣相同:先渲染一番同窗之誼,然后預(yù)祝大項目早日落地,最后佯裝無意地說一句,要讓老同學(xué)入上一股哦。

水泥廠的工友們也端著酒杯一撥又一撥地過來敬酒了,他們先是傾訴衷腸般說起與他父母往日的情誼,其間夾雜了許多感人的小細(xì)節(jié)。然后不失時機地說:“聽說你的大項目要建在咱工人新村,別忘了你爸媽的這些老朋友?。∥覀兗夷呛⒆?,讓他來你公司跟著鍛煉鍛煉吧?!?/p>

蒙濤仍像過去那樣話不多,對于即將落地的大項目,時不時給大家一句肯定的答復(fù),偶爾非常確定地點一點頭。一群老工友已開始群情激奮摩拳擦掌,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個個像打了雞血的壯士,如頂禮膜拜的教徒,把蒙濤團團供奉在中央。然而蒙濤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陶醉享受,他看向他們時,眼神中會劃過一絲嘲諷,短短一閃立刻收攏來,但是被蘇曉晨捕捉到了。她感覺這一閃之光,才是蒙濤衣錦還鄉(xiāng)應(yīng)有的公道色彩,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這意識越來越強烈。

劉欣欣今天極其活躍,酒量又好,引領(lǐng)著同學(xué)掀起一次又一次喝酒高潮。不知是誰提議她獻歌一曲,她也不客氣,一手舉著酒杯,一手舞動比畫著就開始引吭高歌:“我就在這里等你披星戴月乘著風(fēng)而來,我就在這里埋好烈酒候你故事開。千千萬萬人海燈火闌珊,你多少次不在,走遍高高低低一路輾轉(zhuǎn),朝暮青絲已白?!以诰庞牡饶銟O樂等你,望彼岸花開,長對三生浮白不畏不改,渡過去將來……”

劉欣欣不論歌詞、表情還是身體語言都是朝向蒙濤的,蒙濤既不搭腔也不吃菜,瞇著眼睛靠在椅背上,腦袋隨著歌曲旋律左右搖晃,手中的筷子在桌上敲打著節(jié)拍。同學(xué)們高聲喝彩之后大喊:“喝個交杯!”劉欣欣果然就拉起蒙濤,將酒杯穿過他手臂。湯杰喊:“要喝升級版交杯!”眾人立刻呼應(yīng)。于是劉欣欣將右手繞過蒙濤脖頸,蒙濤的右手也繞過她脖頸,二人幾乎胸貼著胸臉貼著臉地一起喝干了杯中酒。眾人將濃密的興趣摻雜在進一步的起哄中,紛紛鼓掌叫再來一杯。

蘇曉晨像被電擊了似的身體顫了起來,皮膚發(fā)緊臉皮發(fā)僵,嘴唇干枯得像結(jié)了一層角質(zhì)殼。她緊咬住喪失了感覺的嘴唇,異樣的感覺忽然開始發(fā)酵,釀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情緒最后綜合成一道熊熊燃燒的嫉妒,和一股不管不顧的沖動。滴酒不沾的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任由酒精的爆炸感在心頭催生出一股洶涌的決絕。

她站起身來,并不管自己撞歪了椅子,踢翻了地上的禮袋,轉(zhuǎn)身就朝大門方向走去。沸騰的人聲一陣陣涌進耳膜,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么。好像聽見有人大聲叫她,好像感到眾人的目光鋪天蓋地朝她的脊背投射過來,像刀,像箭,像冰雹,讓她步步驚心。但她仍然大步走出餐廳大門,來到了街上。

6

深秋的夜晚清冷冰涼,寒風(fēng)習(xí)習(xí)夜露沾衣,蘇曉晨的風(fēng)衣留在了餐廳里,只穿一件棉麻襯衫的她冷得皮膚緊繃牙齒打戰(zhàn)。酒精開始在胸口灼燒,她低著頭大步行走,腳步迅疾如矢,喉嚨里喘出急促的呼吸,覺得四周都響起了風(fēng)聲。她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吸力拉扯,這吸力要把她的皮膚撕脫,要從胸膛里扯出她的心臟。她已經(jīng)不受意念控制了,雙腳不由自主地飛奔起來,一直奔進夜幕里,奔到工人新村,站定在紅磚樓前。

五棟唯一的那盞燈依舊從窗戶里發(fā)出光亮來,是蒙濤故意讓它亮著的吧,為了照耀兩個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的骨灰罐。除此之外,單元門的檐口上還多出一盞燈,大約也是蒙濤安上去的,照著入口那條小道的同時,也將花臺照得雪亮。

她走到花臺前,模仿過去蒙濤的動作去抬那塊青石板。以前看蒙濤每次輕輕松松就把它抬起來,沒想到石板竟是紋絲不動,有著意想不到的沉重。蒙志堅當(dāng)初真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不知內(nèi)情的人怎么都看不出這花臺與其他花臺有何不同,更看不出那青石板是可以活動的。蘇曉晨繞著紅磚樓轉(zhuǎn)了一圈,撿回來一截粗鐵絲和一段木棍。她先將鐵絲嵌入石板縫里,撬起一絲縫隙,然后把木棍塞進縫里作為杠桿,借著酒勁用力一抬,青石板被撬了起來。這個斜度她有了發(fā)力處,咬牙使勁,石板被挪開了。

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鐵盒,她將鐵盒拿在手里,借著檐口射來的燈光仔細(xì)端詳。這是一個七十年代的圓形餅干盒,頂蓋上畫著紅白牡丹圖案,周圍是一圈紅色楷體字:“國營糖果一廠”。打開盒蓋,一把鑰匙靜靜躺在里面。她有些恍惚——這鑰匙到底是父親為兒子留的,是蒙濤為自己留的,還是時間為空間留的?這個問題讓她一時無所辨別。她不是這里的主人,她不屬于紅磚樓,蒙濤一家好像正躲在某個角落看著她,考驗她,繼而再決定接不接納她。

進去嗎?這么想著的時候,手中的鑰匙已插進了鎖孔。

進到屋里,霎時如同進了冰窖。不是氣溫的冷,是心理上的冷,凄冷的冷。長明燈照耀著躺在罐里的兩位逝者,房間里的陳設(shè)依舊停留在十三年前她見過的模樣。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讓外面的光芒從視野里散去,盡快適應(yīng)里面的一切。斑駁的墻壁像經(jīng)歷了一場火烤,大約歲月讓任何事物看起來都像是火烤過一樣吧。謝峰在群里說他受蒙濤之托找來的四個保潔員,花了整整一天才將這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子打掃干凈,此刻看起來的確是窗明幾凈的樣子。幾件簡單的家具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矮柜、老款電視機、顏色褪得辨不出圖案的布藝沙發(fā)、方形玻璃茶幾、漆面斑駁的飯桌、四把搖晃的椅子。房間沒有窗簾,謝峰說原來的窗簾因為年久腐爛,在打掃衛(wèi)生時被徹底丟棄了。

蘇曉晨看見了一只行李箱,兩雙皮鞋,沙發(fā)背上搭著的幾件衣服。她走進衛(wèi)生間摁亮燈,看見了牙刷牙膏香皂毛巾,用手捏捏,毛巾是濕的。

她重新回到客廳,仔細(xì)去看矮柜上端端正正擺著的兩個圓形土陶罐。罐的表面已在時光消逝中褪去了原本的光澤,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暗淡粗陋,毫無美感。孤零零的陶罐前擺著一盤水果、一碟糖、一個香爐。陶罐上方的墻上掛著新翻印的大幅照片,兩張熟悉親切的臉,兩雙溫和善良的眼睛,靜靜看著自己。

香柱與火機都是現(xiàn)成的,蘇曉晨點燃三炷香,小心翼翼插進香爐里,后退一步,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喃喃祝禱。遙遠(yuǎn)的過往雪片般飄飛而來,還沒病倒的蒙志堅在花臺前專心擺弄新栽下去的月季,她與蒙濤在房間里鼓搗昆蟲標(biāo)本,夏蕊珠笑吟吟走進來說:“老田送了一兜活跳跳的田螺,今晚炒田螺給你倆吃?!?/p>

砰的一聲門響,把蘇曉晨驚得從回憶中跳了回來。剛睜開眼睛,就看見蒙濤定定站在進門處,像是從外面飄進來的一個影子。

蘇曉晨恍然驚覺自己擅自進入別人家真是不應(yīng)該,但隨即另一種心態(tài)立刻占據(jù)了上風(fēng)。戀愛期間,因為蒙濤什么都隨著她寵著她,她就時時刻刻處于優(yōu)勢地位。此刻,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內(nèi)心仍像過去一樣處于優(yōu)勢地位,這樣的意識演變成一種不講理的霸道,她氣哼哼望著蒙濤說:“盛宴結(jié)束了?你真是闊氣啊,請那么多人,點那么多菜,還點了龍蝦!”

蒙濤沒有答話,眼神清冷,滿臉疲憊。

“停下來吧,不要再騙人了。”

這句話讓蒙濤像冷不丁中了一箭,身子不受控地抖動了一下,幾秒鐘后才挺直腰板恢復(fù)鎮(zhèn)定。他狠狠掃了蘇曉晨一眼:“請注意你的用詞!”那架勢像一條受到挑釁的毒蛇,吐著火紅的芯子發(fā)出嘶嘶的威脅聲。

蘇曉晨被嚇到了,她從未見蒙濤對她有過這樣的表情。蒙濤從她身邊走進廚房,不一會兒端出兩杯水放在茶幾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

蘇曉晨走過去端起杯子一口氣喝干,一字一句地說:“之前我是第六感,進屋后變成了確定感,確定了你在撒謊!你假裝住在安縵酒店,其實你住在這里;你說手上有大項目,其實沒有。一切都是你演出來的戲!”

蒙濤將雙臂合抱在胸前:“蘇曉晨同學(xué),不要太自以為是?!?/p>

“我去檔案館查過資料,工人新村地塊兩年前招拍給了城投公司,用地性質(zhì)是體育場館和大型綜合體,目前正在方案設(shè)計階段?!?/p>

蒙濤舔了舔嘴唇,沒有答話。

蘇曉晨隔著茶幾看向蒙濤,看見了他額頭上眼角邊密密匝匝的皺紋,這樣深刻的皺紋不該出現(xiàn)在一張三十五歲的臉上。這些皺紋讓她驚心動魄,也讓她心疼不已。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說的那些話,你讓謝峰轉(zhuǎn)達的故事,騙得過所有人,但騙不了我。看看這皺紋、傷疤,還有曬裂了的皮膚,你何苦用十三年的血汗錢,來編造一個虛幻的夢?”

“什么叫虛幻?”蒙濤一揮手打斷了她,“有錢,有身份,有讓你們發(fā)財?shù)捻椖渴翘摶??為什么在虛幻之下,你們都匍匐在?dāng)年看不起的這個人腳下?”

蘇曉晨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請你不要把我圈進那個‘你們’里,我和他們不一樣。假如你真是如假包換的大老板,我今晚絕不會站在這里!我當(dāng)年的確對不起你,因為我太懦弱,太懼怕和順從我母親,才讓你受了那么多苦。你罵我吧,怎么罵都可以,這樣能減輕一點我的懊悔與自責(zé)。”感謝酒精,她終于把憋了十三年的話大聲說了出來。

蒙濤重新把雙臂環(huán)抱在了胸前,但肩膀卻顯出掙扎的樣子。他右眼上方的眉毛急劇抽動著,黑夜從他身后那扇沒有窗簾的鋼窗涌進一股猝不及防的空虛,使得坐在那里的他顯得形只影單。

“你回來的這些天,發(fā)泄了當(dāng)年受歧視的憤恨,嘲諷了勢利眼的小人,享受了被人追捧的快樂。從今天起收手吧,別再繼續(xù)欺騙了?!?/p>

蒙濤的表情起了某種變化,右眉再次抽動了幾下。他將右手握成拳支在腦袋上,看得出這不是一種故作姿態(tài),而是坍塌的執(zhí)念還在依仗漸漸消逝的信心繼續(xù)抗?fàn)?。他正拼死抓住一些渺茫的東西,向著快要失去的目標(biāo)痛苦而無力地掙扎著。

“跟我講講你這些年的事情好嗎?”蘇曉晨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有什么好講的?!泵蓾痤^來時,身體像被抽了筋骨似的渙散下去,臉上充滿嘲諷。“丑小鴨變不成白天鵝,這世界不屬于寒門子弟,你再怎么拼,等級差距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不可逾越?!彼穆曇粲旨?xì)又尖,像刀片劃破黑夜里的布簾。

“你太極端了。不是只有成為精英才配擁有世界,也不是功成名就才算沒有白活。你看我也活得很平庸啊,這世界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平凡人,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最長久。聽我一句,你不能讓心里永遠(yuǎn)裝著過去的傷疤和窟窿,更不能用它們?nèi)ヲ_無辜者的錢。蒙叔叔夏阿姨一生善良,你如果這么做了,他們九泉之下絕不會原諒你?!碧K曉晨驚詫自己今晚居然說了這么多話,比她一年說的話加起來還多。酒精在胸口灼灼燃燒,她覺得嗓子眼冒火,端起桌上另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干,弱弱地將身子靠在了沙發(fā)背上,感覺自己簡直要虛脫了。

蒙濤放下支著腦袋的右手,定定望著蘇曉晨。有些話在他舌尖上艱難地彈動,卻始終彈不出來。他努力再努力,終于問了出來:“你……真的一直沒結(jié)婚?”

“是的!我不敢說我是為你等了十三年,但我的的確確孤單了十三年,煎熬了十三年?!?/p>

蒙濤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打火機摁了三下都打不著,氣得將那支煙扔到了茶幾上,這個舉動令他顯得落寞而無助。他臉上急劇變換著各種表情,在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后,某種東西開始崩潰也開始放棄,他終于掩飾住了自己,重新退回到了原來的表情里去,冷冷地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绷愣鹊恼Z氣仿佛嚴(yán)正地宣告:美好過往早就一筆勾銷,刻骨銘心的初戀已不了了之。

蘇曉晨骨子里鉆牛角尖的執(zhí)拗冒出來了,她刷地站起身來,走進了廚房,折返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把剪刀。她隱忍的時間太久了,隱忍了十三年,今晚她不想再這樣了。她用左手挽起長發(fā),宣誓般高高托舉著,“你走了十三年,它陪我等了你十三年。你不答應(yīng)收手,現(xiàn)在我就剪了它?!?/p>

蒙濤的喉結(jié)從下到上滾動了一圈,眼睛里綻出了血絲,雙手握成了拳,但身體卻沒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咔嚓,一縷青絲應(yīng)聲落地,蘇曉晨感到一種痛痛的快感。這世上少了一件令蒙濤沉湎的物件,而她靈魂的重量好像也隨之減輕了一分。

蒙濤像被蜇到似的跳將起來,撞歪了茶幾,水杯咕嚕咕嚕滾到茶幾邊緣,落到地上裂成了幾瓣。蘇曉晨正要剪第二刀時,他一個箭步?jīng)_過來,劈手奪下剪刀。因為用力過猛,剪刀在手指上劃出一道口子,他哎呀了一聲,剪刀掉在地上。

蘇曉晨看見一股鮮血從蒙濤手指上滲透出來,一把抓過來用嘴吮住那傷口,動作與當(dāng)年一模一樣。蒙濤的身子顫了一顫,抬起左手緊緊握住她腦袋上殘余的那截秀發(fā),像握住半截彌留的生命,喉嚨里發(fā)出隱隱的嗚咽聲,腦袋重重低垂下來。被剪下的頭發(fā)在地板上橫絲豎縷凌亂怪異,像一幅康丁斯基的抽象畫。

一股電流從蒙濤握著的發(fā)尖源起,迅速傳導(dǎo)到全身,讓蘇曉晨開始發(fā)抖。隨著戰(zhàn)栗一起蘇醒的,是被雪藏十三年的愛。這愛最初集中在心尖尖上,慢慢地開始朝全身擴散,尖銳且刺骨。她的感情強烈到了讓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就像一個發(fā)條上得太緊繃了的鬧鐘,在反作用的力道下,已無法再堅持了。她一把拉住蒙濤的胳膊,拽著他走進臥室。

今夜的月光分外明亮,皚皚的光輝從沒有窗簾的窗戶里投射進來,像一道古老的寓言。她整個身體都在燃燒,燒得周身滾燙。她一粒一粒解開棉麻襯衫的長排扣,脫下它,扔在身后的床上。

“不!”蒙濤叫了一聲。

她沒理會他的阻止,蹬掉鞋子讓自己光腳站在地上,將闊腿褲褪到胯下,彎腰脫下一只褲腿,又脫下另一只褲腿。這時她身上只剩下了胸衣和內(nèi)褲,月光比蒙濤離她更近,仿佛是她形影不離的伴侶。她腰部與腹部弧線緊湊,小巧精致,傲嬌的乳房幾乎要從胸衣里噴薄而出,耀眼的白色把幽暗的房間都照亮了。她將手繞到身后準(zhǔn)備解開胸衣時,蒙濤大叫一聲:“不要!”他徹底退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那聲音不是從喉嚨里叫出來的,是從胸腔里嘶吼出來的。不是命令,而像哀求。

一記響亮的關(guān)門聲砸破了夜的寂靜,這聲音猶如夏季里的一聲悶雷。蘇曉晨睜開淚眼,發(fā)覺蒙濤不見了,臥室門已被關(guān)上。月光的溫柔退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變成僅僅只是月光而已了。

那晚蘇曉晨在蒙濤床上睡著了,睡得像死掉一樣陰沉。從兒時起就經(jīng)常光顧的那些夢境輪番降臨,來拜年似的周轉(zhuǎn)不停。最后的一個夢是她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到處都是枯樹,所有樹葉都落光了,光禿禿的樹枝對著她張牙舞爪,像堅硬的鋼絲在風(fēng)中震鳴。她迷了路,怎么都走不出那片樹林,走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直到第二天醒來。

她發(fā)覺蒙濤的行李箱不見了,她剪落在地的頭發(fā)也不見了。當(dāng)她發(fā)覺兩個骨灰罐和照片也不見了時,知道蒙濤再也不會回來了。只剩下她一人留在空蕩蕩的屋里,孤孤單單,微不足道,連一句同情的嘆息都沒有得到。

…………

(全文詳見本刊2024年第7期)

【作者簡介:聞冰輪,現(xiàn)居昆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國作家》《芳草》《光明日報》《文藝報》《廣西文學(xué)》《紅巖》《長城》《山東文學(xué)》《紅豆》《西湖》《安徽文學(xué)》《黃河》《散文百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七部、散文集八部。曾獲芳草文學(xué)獎、云南省年度優(yōu)秀作家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