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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3期|阿連:綠色皮卡
來源:《芙蓉》2024年第3期 | 阿連  2024年07月29日08:16

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麻七與呼四寶在路上遇到了平平。

起先是他們準備去白云鄂博,呼四寶回家,他家住在白云鄂博。白云鄂博是一個草原小城,以礦產(chǎn)出名。呼四寶原來就是鐵礦的一個工人??陕槠邊s并不是因為礦產(chǎn)而記住了它,而是它的名字——白云。多么白!多么云!單這兩個字就可以讓麻七飛起來,飛起來,不斷飛起來。

麻七是要去白云住店。

麻七住在什瑪阿姨家,雖然父母去世好幾年,但麻七每年依然會回查干朝魯。只有回到查干朝魯,她才會睡得更踏實,仿佛一整年的睡眠,都要在這幾天補起?;氐酱謇锖?,麻七住到什瑪阿姨家,什瑪阿姨是看著麻七長大的,有著母親一樣的意義。

呼四寶開著他的綠色皮卡經(jīng)過哈達圖。麻七站在什瑪阿姨家的陽臺上,望著無邊無際的原野,東一塊西一塊的莊稼,并沒有讓原野顯得割裂,反而使它看起來更為疏闊且充滿生機。風(fēng)一陣一陣拂過,麥浪翻滾,菜籽花漾出黃色的光澤。麻七看著呼四寶開著那輛綠色的皮卡,從天邊的原野駛來,穿過麥浪,穿過油菜花田,車過處,仿佛前后有千萬只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又經(jīng)過一片葵花田,車在大路與葵花高大的稈子間,小小的像一只甲殼蟲,隨著路面的高低不平,顛簸起伏??粗麄€原野都在蕩漾,麻七的心也跟著蕩漾。呼四寶一腳油門把車徑直開到什瑪阿姨家的院子,嘴里叼著一支油菜花,吊兒郎當(dāng)?shù)刈叱隹ㄜ嚂r,麻七就想著要跟著他去白云了。

所以,麻七和什瑪阿姨說:“我好久沒洗澡了,我想去白云洗個澡。”什瑪阿姨說白云哪里能洗澡,麻七說酒店。什瑪阿姨說:“你說,人家呼四寶是個男的,你跟上像個甚?”麻七笑:“哎呀,姨,你快不要亂操心了,呼四寶是我同學(xué),你也認識。再說,我多大歲數(shù)了!”

什瑪阿姨白了她一眼,不再說話,只是叮囑麻七多穿件衣服,草地夜里冷了。

其實洗澡不重要,住店更不重要。重要的是,麻七現(xiàn)在就想坐在呼四寶的皮卡車上,穿過原野,穿過麥田,穿過油菜花,穿過風(fēng)。這已經(jīng)足夠安撫麻七蕩漾的心,何況,麻七去的目的地是白云,這白!這云!

當(dāng)呼四寶和麻七把漫天的彩霞丟在身后的時候,他們就遇到了平平。平平身邊跟著一個胖乎乎笑嘻嘻的年輕人,黝黑的臉,在晚霞里泛著陽光的色彩。他們正指著路邊的葵花田與遠處的牛群,說著什么。原野闊達,這兩人站在路上,有著說不出的微小與碩大,仿佛他們不存在,也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們兩人。

麻七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呼四寶就一腳剎車,將車停下,并探出頭:“老平,你這是去哪里個來來?”其實麻七并沒有認出他是平平,呼四寶這樣一說,麻七就猜著了八九分。平平這幾年一直住在包頭,據(jù)說在包頭買了房。麻七也探出頭:“平平哥,你好?!逼狡竭€沒來得及說話,那個膚色黝黑的小伙子立馬就和呼四寶打招呼:“哎呀,四寶叔,咋就能碰上個你了?”然后迅速瞟了麻七一眼:“哎呀,是嫂子哇,回白云呀?”平平已經(jīng)看到麻七,打斷小伙子:“賀子,你快不要瞎嚼,這是咱們村的麻七,麻女,你甚會兒回來的?”

麻七和呼四寶都下了車。黃昏時分,風(fēng)就小了很多,天空漸漸低了下來,回頭的剎那,仿佛晚霞就是草地上長出來的。

賀子羞赧地笑笑:“哎呀,我不知道嘛,你就是麻女姑?就知道你在外頭上班了,認不出來。”

呼四寶插話:“你連你姑姑都不認識,你還當(dāng)甚的支書了??炜欤丶液逋尥迋€哇!”

“叔,你看你說得甚了,我姑姑人家是大城市上班的,我小時候,人家就上大學(xué)了,我能認得?”賀子說罷,轉(zhuǎn)向平平和麻七,“對不起,姑,看我,眼笨的!”

麻七還是不解,看向平平,平平說:“賀子是賀大夫的兒子,那會兒小的一點點,你認不得?!?/p>

麻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哎呀,你咋長這么大了,怪不得不認得?!?/p>

賀子嘻嘻笑:“不是長大了,是長老了哇!我兒子也已經(jīng)七歲了。”

呼四寶插不上話,在那兒著急,一把拉過平平:“平平,你這是在哪來嗎?多時不見了,你咋還變白了呢?”

平平笑:“白甚了,回來種地,曬得黑洞洞的。你和麻女是咋認識的了嗎?”

呼四寶說:“老同學(xué)哇,初中同學(xué)?!?/p>

平平哈哈大笑:“你也只念了個初中,還沒畢業(yè),還同學(xué)了!”

賀子看看他們:“我看你們有說不完的話,四寶叔也好久不見了,上次去庫列點力素辦事,還全憑了四寶叔。今兒又見到麻女姑,更是難得。走哇,一起吃個飯吧,吃飯時咱兄弟姐妹好好聊一聊。我請你們。”

呼四寶立馬附和:“行了嘛,還沒喝酒來了,咋就亂了輩分,我是你叔,她是你姑!”

賀子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麻七疑惑:“呼四寶,你不是回白云嗎?”

呼四寶一邊讓平平和賀子上車,一邊走上駕駛座:“回呀哇,回也得先喝酒了哇,見酒不喝有罪了,可是不敢?!?/p>

這邏輯讓麻七覺得好笑,但也上了車,坐上了副駕駛。

天色已晚,晚霞也已經(jīng)全部熄滅,天邊陸續(xù)出現(xiàn)星星,天垂得更低,伸手能摘到星星的近。

平平和賀子也說:“是了哇,咋見也是先吃飯喝酒了哇!”

他們的意見出奇一致。麻七心里想著喝了酒怎么開車,要說出口,但看看外面深藍色的夜空與廣闊無垠的、幾乎空無一人的原野,也就作罷。

畢竟這是大草原,草原有草原的特點。

賀子指揮著:“叔,你就順著去白云的路走,快到庫列點力素的時候,路邊有一家飯館,他們家燉的肉挺好,就在那兒吃哇?!?/p>

原野上,天高地闊,路上幾乎沒有別的車。呼四寶車穩(wěn)穩(wěn)地開著,表情如黃昏一樣寧靜。夜風(fēng)很輕,逆著車行的方向,徐徐向后,麻七把手伸出去說:“哎呀,我能握住風(fēng)了!”

呼四寶瞟了麻七一眼,有些不屑:“能不能不大驚小怪,誰家的風(fēng)能逮???把你給日能的!”

麻七繼續(xù)伸出手,一握一放:“能了,你看手里頭滿滿的,都是?!?/p>

呼四寶眼睛看著前方:“唉,你們這些讀書人,都讀傻了!”然后回答賀子:“知道了,我也吃過幾回,那個飯館叫‘羊換飯店’。”

平平說:“是了,羊換是我們村死了的六四的外甥女婿?!?/p>

麻七記得平平家和六四家,很多年前,好像因為幾畝地,弄得仇人一般。就回頭看他并脫口而出:“哎呀,六四不是你家的仇人嗎?”

平平看了麻七一眼:“你看,你這個娃娃,六四也死了好多年了,他兒子也不在村里了,我和他計較甚了。再說,那幾年人們種地了,地金貴得不行,你看看現(xiàn)在……”他指了指窗外,“這么多地,唉,人們也是瞎?fàn)幜?,現(xiàn)在你給他地,他瞭也不瞭一眼。”然后又長長嘆了口氣。

外面其實已經(jīng)很暗了,雖然有星星,卻也只能看到黑魆魆的原野。

呼四寶看了麻七一眼,笑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點素的地界。點素是牧區(qū),沒地可種,都是草坡?!?/p>

麻七這才想起,從查干朝魯東邊的哈達圖出去,就成了牧區(qū),牧區(qū)是不允許種地的。

遠遠地就看到,路的左邊有一排房子,亮著一片燈光。走近就看到院子里橫七豎八停著一些車,大車居多。呼四寶又一腳油門加了速,車就箭一樣地射到了院子里,正好落在了兩輛大車之間,不偏不倚。麻七從車里下來,不由得贊嘆:“你牛了呀,呼四寶,這么完美!”呼四寶把車鑰匙套在手指上,不停地繞著圈,并不說話,只輕輕一笑,然后走向其中一間房子。平平也一邊走一邊說:“哎呀,四寶是汽車兵,那會兒部隊比武,人家常是第一?!?/p>

房子里,已經(jīng)坐了兩桌客人,一桌是兩個人,安靜地吃著一盆燴菜,盆邊擺著一盤饅頭。另一桌上有四五個人,桌上放著一大盆肉,還有幾盤炒菜,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

店主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個子矮小,一臉笑容,早就迎了出來:“哎呀,賀子哇,好長時間不見了,咋了,當(dāng)了支書就忙得不行啦?”又看到了呼四寶:“四寶,你放著支書不當(dāng),在哪里發(fā)財了?”

呼四寶拍著賀子的肩膀:“唉,快不要說了,我那個破工作,綁住得我甚也做不成!再說,人家賀子有才,我不行,當(dāng)不了,我這,東跑西顛的,也做不了那種營生。”

店主一邊把這行人讓回到里間的一個餐桌旁,一邊說:“你們都是能人。賀子,你看,吃點甚?”

賀子頭也沒抬:“姑,你坐里面。吃甚?你說吃甚,把你那最好的肉,給燉上,最好的酒,給拿出來?!?/p>

麻七說要去衛(wèi)生間,呼四寶帶她出來,指給他方向:“老七,你敢了不,要不要我等你?”麻七說:“快不用,我又不是外地人,好歹我還是這里長大的?!焙羲膶氁矝]多堅持,就回了屋。

麻七從廁所里出來,看著黝藍的天空,走向路邊,朝前后左右張望了好久。已經(jīng)不太能看得清具體的物事,只感覺這家路邊的酒店是憑空出現(xiàn)的,偌大的原野里,就只這么幾間低矮的房子,虛無,荒涼,又因為燈光的溫?zé)幔鎸崱?/p>

麻七靠在皮卡車的車幫上,看著天空的星星與茫茫的原野,偶爾有車從路上經(jīng)過,仿佛那車燈光,是虛幻與真實的連接點。除此之外,一切荒誕又神秘。

麻七覺得這次選擇和呼四寶去白云,真是個好的決定,要不,怎么能看到如此神奇的景色呢?

呼四寶出來喊:“老七,掉廁所里啦?”

這喊聲,把麻七拉回現(xiàn)實,她一邊趕緊往回走,一邊仿佛恍然大悟,興奮地大喊:“哎呀,來了,來了。你這里,這整個一龍門客棧嘛!”

進門的時候,店主說:“有好多外地人,過路吃飯,都說,我們這像龍門客棧。我說,我這就是龍門客棧,你們都是過路神仙與各路武林高手?!?/p>

酒店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桌子上已經(jīng)放了兩個菜,一盤花生米,一盤涼拌沙蔥。酒也擺上了桌子,是白酒,商標(biāo)上貼著“河套王”。賀子一邊打開瓶蓋,一邊吩咐拿上四個杯子來。麻七連忙說:“不要,拿上三個,我不喝?!逼狡秸f:“麻女,喝點,喝點,這可不像咱查干朝魯?shù)拈|女,可不能給咱內(nèi)蒙人丟臉。”賀子也說:“姑,你也要喝點了,這是我請了,你得給我臉了哇!”呼四寶也抬:“快喝哇,老同學(xué),見酒不喝有罪了。再喝也喝不了五十年了,好好喝哇?!?/p>

麻七想起上海自己家對面的酒吧,大大的廣告牌上有幾個字:如果不喝酒,你來這世上干什么!也就不再推辭,況且是這么美麗神奇深邃的夜晚!當(dāng)燉肉上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jīng)喝了一杯,又添上了第二杯。

賀子的話就多了起來:“四寶叔,前年,全憑你跟你弟兄們那幾票,要不,我也當(dāng)不了這個支書?!焙羲膶氁缓纫淮罂冢骸翱炜炜?,不要這樣說,還是你本人有本事嘛?!逼狡揭捕酥票认乱淮罂冢骸笆橇耍R子,這是人家四寶不當(dāng)支書,四寶要當(dāng),你就當(dāng)不上。要說人家四寶的家庭了,還是人四寶的個人能力了,他實在是有那個工作了,不能當(dāng)。你說是了不,四寶?”呼四寶又喝了一大口:“你要這樣說,也是了。不過,我也是不愛當(dāng)這些東西,有甚用了,一天到晚都是事,麻煩得不行,對的時間,我還想喝酒了。”

賀子說:“是了,四寶叔,過年,給你送只羊?!逼狡秸f:“這才是懂事的娃娃了,你老子沒白親你,有出息了?!?/p>

賀子把酒端到平平跟前:“叔,咋也得謝謝你了哇,你這兩年,不在包頭開飯店,回來種地,可是給我?guī)土颂齑蟮拿ΑD憧?,你種的那油葵,多好,你收成好,我也有面子。這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還得靠你們了?!?/p>

呼四寶接過口:“那就把羊送給平平哇,我不要,你給我多拿幾瓶酒,就行了?!?/p>

賀子連忙說:“來吧,我敬你們,我把杯里的酒都干了。”說著,一口就把大半杯酒喝下肚,然后坐下來,割著盆里的手抓肉。

麻七也端起酒杯:“哎呀,賀子這確實出息了,這人情世故,好娃娃?!?/p>

賀子一邊吃肉,嘴角已經(jīng)油膩膩了:“是了,姑,人家都夸我好了?!币贿吘托唪龅匾恍?,憨厚又狡猾的樣子。

這時候,外面?zhèn)鱽硇[聲,平平要出去看怎么回事,店主進來說:“沒事,一個人喝多了,出去朝著大路尿,差點被過來的車碰了,怕了一跳,酒醒了一半?!币贿呎f,一邊自己就嘻嘻笑起來。

呼四寶也笑:“傻了吧,看不要了他的蛋?”店主把另一瓶酒放下:“要了蛋,不算甚哇,要個命,都有可能了?!?/p>

平平說:“哎,你可不說了,前年,還是大前年來,一個喝了酒的人,就是出門尿尿,結(jié)果跌倒在路邊壕里頭,凍死了。”

麻七說:“吃飯少了個人,他們不知道嗎?”

平平自己喝了一口酒:“當(dāng)時不知道,屋里的人都喝得醉麻糊涂,誰也顧不上誰,第二天,才知道出事了?!?/p>

呼四寶笑:“哎呀,也好了哇,喝酒喝死,也是幸福了?!?/p>

麻七看向呼四寶,呼四寶說:“看甚了,喝酒喝死挺好的,跟你說,你也不懂。”

賀子說:“叔,甚生生死死,咱不說這,給你們說說,我那年?!?/p>

“那年,我還沒結(jié)婚,我媽給了我八百塊錢,我把錢裝兜里,哎呀,可把我高興壞了?!彼纸o其他人添滿酒,一一敬過說,“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了。我坐了車去了包頭,哎呀,八百塊錢了嘛,真是一筆巨款。我買了一身西裝,訂了高級酒店。然后聯(lián)系我的女朋友。”賀子喝了一大口酒,紅得有點泛紫的臉上,露出的是得意到有些天真的笑容。

麻七的好奇就上來:“啊,賀子,你女朋友來嗎?是你后來的老婆嗎?”

賀子嘴里吃著肉,聲音就有些含混:“不是我老婆。姑,我老婆是后來介紹的。”

平平和呼四寶也盯著賀子。

賀子笑:“人家不來,說是,把剩下的錢給她,她就來?!?/p>

他看著大家都看他,語速就慢下來:“喝酒了哇,叔,喝,喝?!弊约壕桶驯锏木聘闪恕?/p>

平平笑:“看你這個娃娃哇,趕緊說你的故事哇。”

賀子說:“我沒給她錢。”

麻七說:“為什么呀?”

賀子說:“我又不傻,我知道她不可能和我結(jié)婚,給了她咋呀。不過,當(dāng)時有些不開心,但第二天,我就又開心了,因為我身上還有四百多塊錢。一想起,我還有四百多塊錢,就覺得,哎呀,幸好,沒給她,要不,我就沒錢了。你們可是不知道,身上裝了那么多錢,有多快樂。”

接著賀子又說:“我接著又去大飯店吃了一頓,喝了最好的酒。那感覺,真是美極了,像是在天堂上活著。后來,回來,我媽打了我一頓,她一邊打,我一邊笑,我覺得有錢的感覺,真是打三頓都值得?!?/p>

他說完,低頭又喝了一大口,大家也低頭喝了一大口,接著就蹦出了一陣哈哈哈的笑聲。

笑完,大家又一起干了酒,都覺得賀子的快樂,大家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樣,幸福的笑意,彌散在酒桌上。

麻七說:“你的快樂,好簡單啊,好快樂啊?!?/p>

賀子說:“那你要咋,快樂就是快樂,難道你還要給它添油加醋?”然后對著大家呵呵笑,“現(xiàn)在想想,我都能笑出聲來?!?/p>

麻七的臉越喝越白,但酒勁兒明顯上來了說:“我也給你們說說,我的開心事。大前年,我離婚了,哎呀,可是把我開心得,也是出去旅行了好久,花了不少錢,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自由的女人。”

酒桌子上突然靜下來。不知道誰的手機振動的聲音,顯得格外讓人驚心動魄,但誰也不去管。

是賀子的手機,好久,賀子才看了眼手機,沒有接,直接摁掉。他打破了在麻七看來的莫名的沉默:“姑,你現(xiàn)在單身?”

仿佛是警報被解除了,麻七哈哈笑:“是呀,單身啊。”

平平說:“你這個娃娃,你看你做甚營生了,婚,還能隨便離了?離了,娃娃咋弄?”

麻七說:“娃娃跟他爸呀!”

“唉,跟了爸,沒媽,跟了媽,沒爸,好好的家,就毀了。”

麻七不解:“咋就沒了爸媽呢?爸爸媽媽都活得了呀,他沒有失去爸爸媽媽呀!”

平平說:“那能一樣了?怪不得每年回來都是你一個人。哎,你說,你這個娃娃,唉!”

平平的嘆氣,讓麻七覺得是自己破壞了剛才歡樂的氣氛,有些自責(zé),就自己倒?jié)M一杯酒:“各位兄弟,不好意思啊,是我破壞了氣氛,我自罰一杯?!本脱鲱^干了下去。

賀子也陪著喝了:“沒事,姑,平平叔,是擔(dān)心你了嘛,沒事,離婚,也不是個什么大事。剛才就是我媳婦給我打電話,我就不接,不就是個媳婦嘛,不就是個婚姻嘛!”

平平也喝了,說:“你媳婦電話,你要接了嘛,家庭的事,可不要瞎弄。不過,一個人一個生活,沒辦法。”

賀子說:“知道知道,你看,我不也是安慰麻姑了嘛?!?/p>

呼四寶開口了:“你快不用安慰你姑了,你姑不需要你安慰。我看,你姑是沒男人,又不是沒錢。”

麻七啐了呼四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p>

呼四寶笑,平平笑,賀子也笑。

喝得東倒西歪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二點多了。呼四寶搖晃著,說要先去送平平和賀子,然后帶麻七返回白云。酒店老板死活不放心,說幸好有兩間空房,可以讓他們住一晚,明天再說。平平和賀子顯然喝多了,已經(jīng)搶先進入一個房間,等麻七和呼四寶去看的時候,都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嚕。

店主有些不好意思:“四寶,你看,就剩這一個房間了,也還沒怎么收拾干凈。不過,我專門把這個里外間留給你倆,畢竟你倆一男一女,但也只能這樣簡單湊合下了。”

呼四寶搖晃著說:“不怕,我們是老同學(xué),睡一起也行。”

麻七問店主:“要不我和你老婆湊合一晚吧?”

店主說:“不好意思,我和另一個男的住。我老婆在村里照應(yīng)孩子們了,我自己在酒店?!?/p>

呼四寶拉了一把麻七:“你快不要矯情了,你住里間,把門插住,我住外間,行了吧?”

看著搖搖晃晃的呼四寶,麻七也只好進了屋子。店主拿來一暖壺水,兩個杯子,就走了。

麻七給呼四寶倒了一杯水,叮囑呼四寶自己喝:“四寶,要不,你睡里間,我睡外間?!?/p>

呼四寶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口水:“不能哇,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你個女人家?!?/p>

麻七說:“沒事,我想看窗外的星星,里間沒有窗戶?!?/p>

呼四寶有些失落:“你不想看我,你說讓我去查干朝魯接你,我以為你想看我了。”

麻七心里一驚,有被識破的羞恥:“沒有,我就是想去白云洗個澡。”然后她趕緊走向里屋,“你喝多了,趕緊睡吧,我也睡呀!”

呼四寶站起來,攔在里間門口,眼睛就看向了麻七的臉:“我早知道你離婚了。”

麻七退后,靠在炕邊:“那又怎樣?”

呼四寶說:“不咋樣,但你不說實話,你就是想見我,并不是要去洗澡,我知道?!?/p>

麻七低頭不說話,大概酒有后勁兒,她覺得自己暈暈乎乎,臉發(fā)燙起來。

呼四寶攆過來:“你看,你看,微信還在了,你說的‘想坐在你車上看白云,看清風(fēng),看遼闊的草原’?!焙羲膶氂冒肷皇斓钠胀ㄔ?,把微信內(nèi)容念出來。他嘴里的酒氣,呼到了麻七臉上,使麻七有著不容抗拒的神迷。

麻七依然低著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呀,我、我、我就是、就是、就是想看這些了嘛,而你正好會開車了,所以,所以……”

“所以個蛋,會開車的同學(xué)多了,和你關(guān)系好的也不少,你咋不叫他們?”然后手摸向麻七的頭發(fā)。

麻七晃著頭,躲了一下:“四寶,不要?!?/p>

呼四寶不由分說,將麻七的頭摟過自己的胸前:“你還記不記得我退伍那年,我托人給你捎過好多次話,結(jié)果沒有找到你。你好像是消失了,到處沒你的消息!”

麻七不再抗拒,把頭靠在呼四寶胸前,不說話。

呼四寶說:“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是捎話,那時候,交通不發(fā)達,我又去了大同上班,就完全沒有你的消息了?!?/p>

麻七終于伸出雙臂,抱住了呼四寶的后背:“謝謝你,我當(dāng)時上大學(xué),我父母不在村里。”

呼四寶抱起麻七,想抱往炕上,但酒勁兒使他胳膊沒了力氣,麻七就溜到了地上。麻七親了親呼四寶的面頰:“你看你,我自己上。”

呼四寶有點尷尬,笑了笑:“老了,不能和以前比了,以前即使喝了多少酒,也影響不了開車。那年我進京,你是不知道,我們有多瀟灑威風(fēng)?!闭f著脫掉鞋,上炕。

麻七已經(jīng)解開外衣的扣子,聽到這句話,突然停了下來,就那么停著,一動不動。

呼四寶湊近她,看著麻七的眼睛:“怎么了,不好意思了?來,我來?!闭f著,就動手解麻七的扣子。

麻七有力地摁住呼四寶的手:“這么說,你進京了?”

呼四寶脫口而出:“進了,咋了?”突然意識到什么,“你說的甚了,我不懂。”接著頓了一下,然后才伸出手,要解麻七的扣子。

麻七推開呼四寶的手,一顆一顆地扣上:“你還是去找她了。你可以開車去北京找她,為什么不來上海找我?”

空氣里突然是漫長的沉默,像多年的時光凝結(jié)而成,硬硬的,濃濃的。

過了好久,麻七臉上浮起一抹笑來,她說:“四寶,我想看外面的星星,要不,我睡到你的皮卡車里吧,反正夏天,也不冷,那里,可以看到整個天空?!?/p>

呼四寶愣著,愣著,愣著。

然后,他從炕邊溜下來,坐到桌子邊,摸索著點著一支煙,抽了起來。煙霧升起來,籠罩著他的臉,看不出他的表情。

好久,他才說:“好吧,你實在想看星星,那就去吧?!彼恢皇直е簧系谋蛔?,一只手摟著麻七的肩膀:“你這個讀書讀傻了的人,真是個神經(jīng)病,看甚星星了嘛,唉!”

麻七也伸出手,攬住呼四寶的腰:“謝謝你?!?/p>

麻七睡在放平的車座椅上,呼四寶把被子蓋到麻七身上,拍了拍麻七的臉:“傻蛋,看妖怪抓走你!”然后,輕輕嘆口氣,關(guān)上車門,走開了。

麻七側(cè)起身子,看天上那條密密麻麻星星的長河,以及異常明亮的北斗七星。這時候,天空反而明亮了許多,有絲絲白云在空中飄浮著,在星星的下面,柔軟,輕薄,自由。

是,自由,麻七現(xiàn)在感覺無比自由,仿佛睡在海洋里,是在一條綠色的船上,漂浮著漂浮著。麻七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睡在一輛皮卡車上,更沒有覺出生命有時候是如此自由,像天上的云彩一樣。不,她覺得她不是睡到船上,而是阿拉伯的飛毯上,無限地接近天空,無限,無限。

有說不出的平靜。

早上醒來的時候,皮卡車兩邊的大車已經(jīng)開走了,麻七并沒有起來,只是那么躺著。她忘了昨天發(fā)生了什么,天哪,喝太多了,她怎么睡在了皮卡車上?

麻七自己就笑起來。

車窗外,天空湛藍,是黎明的濕潤的清涼的藍。

她想起來,她是要去白云的,那白,那云。

是,一會兒要去白云,白云之上的白云。

這白。

這云。

【作者簡介:阿連,原名李春連,生長于內(nèi)蒙古達茂旗,現(xiàn)居山西方山縣。作品散見于《鐘山》《黃河》《山西文學(xué)》等刊。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哈達圖》《尋找田小軍》?!兑粋€人的哈達圖》獲2019—2021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