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7期|陳薩日娜:四蹄踏雪
給踏雪戴上GPS定位器的那天晚上,它失蹤了。
踏雪是一匹黑馬。眼睛黑亮,四蹄雪白,渾身的毛像黑綢緞一樣泛著烏黑的光亮。阿爸第一次看到它,嘴張得像山洞,一只蒼蠅飛進去又從容地飛出來他都沒有閉上嘴巴。阿爸一生都在養(yǎng)馬。他曾跟一匹漂亮的踏雪馬相依為命,后來失去了它。從此,他發(fā)了瘋一樣尋找踏雪馬。他去過呼倫貝爾草原、錫林郭勒草原、鄂爾多斯高原,也曾找到幾匹中意的。踏雪是我接手阿爸的馬群后帶來的。阿爸稀罕得不讓任何人碰它,連落在踏雪身上的蒼蠅都想趕盡殺絕。
踏雪有著不安分的靈魂,隔三岔五跑出牧場到處逍遙。它一出走,阿爸就丟了魂,神神叨叨不讓我安生。我從小失去了阿媽,兩年前失去了青格爾,我能失去的不多了。為了守住阿爸那隨時飄離的魂靈,我滿世界尋找踏雪,有時候碼蹤,有時候打聽,有時候像無頭蒼蠅一樣盲目地尋找。我受夠了這樣的找尋。我偷偷地從快手上訂購了GPS定位器,趁阿爸去牧場飲牛的當(dāng)兒請來呼斯樂、德力格爾、塞納。不請自來的還有幾個愛看熱鬧的人。我把馬群趕來,用套索套住了踏雪。被套住脖子的踏雪甩著腦袋瘋狂地上躥下跳。我和呼斯樂、德力格爾、塞納合力把踏雪往鐵架子里拉。只要把它拉進鐵架子,一切由不得它了。踏雪也知道這一點。它蹦、跳、尥蹶子死活不進去。繩子緊緊地勒著它的脖子快把它的眼珠子勒出來了。我怕它被勒死。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拽住它的尾巴使勁往鐵架子里拉,呼斯樂和德力格爾用馬鞭子抽,塞納在前面拉繩子,圍觀的人吶喊助威。我們像一群野人馴服一匹野馬一樣把踏雪逼進了鐵架子里。給它戴定位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它紅著眼睛拼命掙脫、甩腦袋,鬃毛像白毛風(fēng)一樣鞭撻著我。
就在這時候,阿爸回來了。他跳下馬背,像狂怒的斗牛一樣沖過來:“它可是大自然的神靈,是你們的臟手能碰的嗎?竟敢還拿鞭子抽?混蛋、惡魔——”咆哮不足以宣泄他的憤怒,他揮舞著馬鞭,把空氣抽打得嚯嚯響。這樣的暴怒太消耗體力,阿爸很快就虛弱了,像被拋上岸的魚一樣張著嘴喘氣。踏雪沖出鐵架子后甩著腦袋,一會兒用前蹄刨地,一會兒后腿直立,試圖甩掉纏住它脖子的定位器。但是,它擺脫不掉。憤怒的踏雪一口氣跑向牧場。
阿爸拿著望遠鏡尾隨踏雪。只要我出現(xiàn)在周圍他就大發(fā)雷霆,用眼睛狠狠地剜我。我想頂撞他,但他除了那點暴脾氣沒有任何戰(zhàn)斗力了。我跟他保持距離看手機。手機屏幕上,紅色的小點兒閃爍著,小幅度移動著。小紅點兒是踏雪,它已逃不出我的掌心。我把小紅點兒隱藏起來,點開青格爾的微信。滿屏都是被紅圈囚禁的白色感嘆號。往上劃幾頁,還是滿屏的感嘆號。青格爾早把我拉黑了。
晚上,我枕著手機睡去。滿屏的感嘆號像蒲公英一樣飄走了,青格爾的語音信息不斷傳來。她的聲音蒼老又悲傷,咬字不清楚,我把耳朵貼在手機上也聽不清楚。我急得睜開眼睛。阿爸那榆木疙瘩般的臉正罩著我。我嗖地起身?!拔业亩湟@了,踏雪嘶鳴個不停。”他像一個裝酒的木桶,散發(fā)著一身的酒味?!耙淮笤绲模仁裁淳??”我咕噥道?!澳懵?!”他的食指指向屋頂,“踏雪在屋頂上嘶鳴。再厲害的馬頭琴手也拉不出那樣的嘶鳴。我真希望它是在呼喚我,可是我一出去,它就不嘶鳴了。我找不到它,我的望遠鏡也找不到它?!彼氖持妇従彽氐瓜拢凵窀瓜聛?。我打開手機。踏雪已不在牧場。它往西北方向跑了,那是哈拉浩特的方向。我給青格爾發(fā)了一條微信:“踏雪去找你了?!逼聊簧狭⒖潭嗔艘粋€感嘆號?!拔乙踩フ夷??!逼聊簧嫌侄嗔艘粋€感嘆號。
我就著阿爸的死魚眼喝完早茶,騎上海騮馬開始了又一場尋找之旅。我和海騮馬沿著通往哈拉浩特的柏油路走了很久。入秋了,天空曠,草泛黃,一只孤雁悲鳴著從頭頂上飛過。一輛白色轎車爆胎了,車主埋頭壓千斤頂,讓泄了氣的車胎緩緩地脫離地面。一幫騎自行車的人迎面而來。他們戴著頭盔,戴著墨鏡,把各自的靈魂囚禁在緊身衣里。
路過海日罕山時,我偏離定位器導(dǎo)航拐過去。山上的草很濃密,吃撐的蛇很難鉆過去。我鞭策著馬艱難地爬上海日罕山峰。我放開韁繩讓海騮馬吃草,自己面向昆都侖無人區(qū)盤腿而坐。樺樹、楓樹、柳樹、山丁子樹以及漫山遍野的花草以各自的顏色涂染了初秋的天空,昆都侖草原成了偌大的色彩斑斕的油畫。昆都侖河從畫上悠然飄過。我和青格爾就是在昆都侖河邊認識的。
我總是在尋找馬群的路上。那天,我騎馬到昆都侖河邊。太陽曬得我昏昏欲睡。間間斷斷的蛐蛐兒聲仿佛是從夢里傳來的。突然,一輛摩托車從旁邊呼嘯而過。馬驚得往旁邊跳,差點讓我種葫蘆。困意立刻消失了,憤怒取而代之。我打馬追上去。沒等我追上,她就遭殃了。在水流深處,她的摩托車滅火了。哈哈,報應(yīng)來得如此快,落井下石是我的長項。我用下巴頂著天向她走去。她試著重新啟動摩托車,但是摩托車一點回應(yīng)都沒給她。她跳下車站在水中使勁推。那輛摩托車對女孩子來說太大了。而且,河底的沙子騷動了,在河流的鼓動下齊上陣包圍住了車輪子。她根本推不動?!巴邸钡囊宦?,她趴在摩托車上失聲痛哭起來?!爸劣趩幔俊蔽掖舐曊f,“拿出你剛才的沖勁兒嘛,我以為你能飛過河呢?!彼瞿樋次?。她的睫毛上還沾著淚水,藍天投在她被悲傷清洗過的眼睛里,清澈、憂傷??吹侥菢拥囊浑p眼睛,我忘記了追上她要干什么。我縱身下馬跳進河水中。河水濺了我們倆一身。我固定住摩托車,不由分說地把她抱上馬背。她的發(fā)梢、衣角、褲子都濕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閃著白光。我推著摩托車往河岸走。河水溫溫的,滑滑的,愜意得很。到了河岸,我扶她下馬,給她啟動摩托車。她騎上摩托車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忘了我在尋找馬群,或者我有太多東西要尋找。我跨上馬追趕她。草原上的風(fēng)是起哄的高手,吹著口哨給我助威。連綿的山川像翠綠的潮汐,跟我遙相呼應(yīng)。芍藥花、薩日朗花、小黃花手舞足蹈為我鼓勁兒。在一座山腳下,她剎住摩托車回頭看我。我再次被她的悲傷鎮(zhèn)住了。她在流淚。她的體內(nèi)有一眼泉水,為她提供源源不斷的淚水。她在草地上坐下來,轉(zhuǎn)頭看向半山腰。那里有一棵繁茂的山丁子樹,樹下有一座孤獨的石碑。
“我弟弟住進了那里?!彼f。愛起哄的山風(fēng)靜止了。風(fēng)一靜止,太陽就偷懶了,端著火盆杵在頭頂不動彈。
“弟弟比我小一歲。我總是跟他吵架。小時候爭搶玩具、爭搶牛犢羊羔、爭搶食物、爭搶阿爸阿媽,反正什么都爭搶,長大了還跟他吵架。”她把頭深深埋下去,似乎要鉆進土里去?!八麑W(xué)習(xí)成績不是很好,只考上了職專。他想走出昆都侖草原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沒考上大學(xué),我也不想他走。我不能忍受我天天跟著牛羊屁股轉(zhuǎn),而他自由自在地在外邊閑逛,還花掉我們賣牛羊的錢。我跟阿爸阿媽說,讀職專有什么用,還不都是回來放羊。我吵著鬧著愣是沒讓他去讀職專。我是什么姐姐呀,上輩子一定是個強盜無賴魔鬼……”她哽咽住了,一雙淚眼弄濕了我的心。我連個紙巾都沒有,就把衣袖拽出來送到她眼前。
“他是離家出走的,跟誰也沒打招呼?!彼o緊地抱住膝蓋,把臉貼在膝蓋上。肩膀在顫抖。她從膝蓋上抬起臉時,臉被憋得通紅。她指著摩托車說:“這是他的摩托車。他愛騎著摩托車在草原上飛奔。他能騎著摩托車沖過昆都侖河,能騎著摩托車爬到海日罕峰頂。他騎馬也厲害,能從一匹奔跑的馬背上鳥一樣輕盈地跳到另一匹奔跑的馬背上。他一定是怨恨我的,不然那么輕盈靈便的人怎么會讓自己從建筑上摔下來呢?”她再也不說話了,把自己蜷縮成了球。
從那以后,我找各種理由去找她,沒有理由也去找她。我陪她放羊,陪她聊天,幫她干活,偶爾跟她同騎一匹馬狂奔。為了讓她刮目相看,我苦練騎摩托車技術(shù),在她面前炫技。為了把她從自責(zé)的束縛中拉出來,我編各種故事講給她聽??吹叫θ菹褚欢渌_日朗一樣在青格爾臉上含苞又開放,我感到充實。青格爾的阿媽話不多,眼淚卻很多。每次看到我就擦著眼淚說,霍日嘿,孩子,我可憐的青格勒比你還小呢。老人是傷悲本身,即便不哭不說,一個蒼老的生命足以讓人傷悲。
我把青格爾娶進了門。她把家里的一百多只羊、三十多頭牛都趕來了,因為昆都侖村要搬遷了,那里將打造成昆都侖無人區(qū)。新婚當(dāng)晚,青格爾拿出一張銀行卡。她說我是你的了,牛羊也是你的了。至于這張卡,密碼我告訴你,但是一分也不能動。
海騮馬吃飽了,拖著韁繩回到我身邊。我站起身四處張望。踏雪出走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是在哈拉浩特找到的。我們下山回到柏油路,沿著導(dǎo)航繼續(xù)向哈拉浩特走去。哈拉浩特是一座煤城,面積不大,工廠不少,高低不一的煙囪從早到晚噴著黑色的或白色的云團。本土的和外地的人穿梭在彌漫著煤味的大街小巷,依靠著煤業(yè)過日子。青格爾的奶茶館招待的就是那些人。
青格爾嫁過來的第二年初夏,昆都侖村集體搬遷到哈拉浩特。他們被安置到昆都侖小區(qū)。這是新建的小區(qū),院里有棋牌室、小廣場、健身設(shè)施。墻上有昆都侖草原夏季的風(fēng)景照片。青格爾的阿媽站在彩色的風(fēng)景照片前,久久不離去,老人懷里抱著的是她兒子的黑白照片。爬樓梯的時候,青格爾的阿爸緊緊抓住樓梯扶手,好像要跟樓梯扶手摔跤。他爬到一半兒,回頭看老伴兒,臉抽搐起來。她的老伴兒一只手緊緊地抱著黑白照片,另一只手緊緊地抓著扶手,顧不上擦的眼淚弄濕了她干枯的臉。他松開一只手伸過來,她立刻把手伸過去。
兩位老人有個習(xí)慣,不帶鑰匙。在昆都侖草原,他們沒有鎖過門。于是,他們天天把自己鎖在防盜門外。青格爾在打電話找?guī)状伍_鎖匠后想出了一個辦法,用紅繩拴好鑰匙,戴在老人脖子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能摘下來。
一天深夜,我們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是青格爾的阿爸打來的,青格爾的阿媽不見了。我們蓬頭亂發(fā)地騎上摩托車就奔向哈拉浩特。我們的眼睛是一團團火焰,在夜色中燃燒著,但我們燒的是內(nèi)心,燒不了夜的黑袍子,萬物仍然穩(wěn)穩(wěn)地隱藏在夜幕下。我們只能看見車燈撕開的縫隙間出現(xiàn)的東西。在哈拉浩特南,摩托車的強光裹住了佝僂著背匆忙趕路的老人。青格爾跳下摩托車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聲嘶力竭地喊,阿媽,你到底想干嗎,你要急死我們嗎?老人的腦袋像熟透的葵花一樣垂下了。她說我夢見青格勒了,他找不到我們了,在昆都侖河邊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轉(zhuǎn)呀,我得去找他。
青格爾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了,清掃羊圈的時候拿著掃把發(fā)呆,擠牛奶的時候看著掙脫繩索的小牛犢發(fā)呆,聽到手機鈴聲會驚跳起來。她說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因為她,青格勒就不會離家出走,不離家出走就不會出事兒,不出事兒阿爸阿媽就不會這么痛苦無助。過了幾天,她說在哈拉浩特開奶茶館,離阿爸阿媽近能多照顧他們,那也算是對弟弟的一個交代。我說哪兒有錢啊,總不能把牛羊馬都賣掉吧。她拿出了那張銀行卡。青格爾突然滿血復(fù)活了。她起早貪黑趕完家里家外的活兒就騎摩托車去哈拉浩特。她在哈拉浩特大街小巷里轉(zhuǎn),尋找合適的地段,打算繁忙的割草季節(jié)結(jié)束就進城。她買來了計算器、點鈔機、賬本,一有時間就敲計算器,記賬本,做預(yù)算。踏雪就是那時候出現(xiàn)的。
那天,阿爸拿著手機跑進了我的房間。他的手在顫抖,下巴也在顫抖,嘴張了半天卻吐不出話,索性把手機伸到了我鼻子上。一匹黑馬伸長天鵝頸在奔跑,濃密的鬃毛像海浪一樣翻滾。它眼睛烏亮,蹄子雪白,渾身的毛像黑綢緞一樣泛著烏黑的光。藍天、白云、綠草都只是它的陪襯。
“四蹄踏雪!兒子,快去,快去找它。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踏雪馬??茨瞧っ喼本褪呛诰I緞?!卑终f。
我的魂兒也被這匹踏雪馬勾走了。阿爸等不及牛販子馬販子羊販子來,甚至等不及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我也是。我怕耽誤一分鐘,這匹漂亮的踏雪馬就被人搶走。我必須立刻動身去尋找它。我希望青格爾快點回來,也許我可以挪用一下她銀行卡里的錢。
青格爾從哈拉浩特回來了,從包里拿出幾張A4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租房合同。
怎么啦?她眼睛發(fā)亮,像發(fā)情的母牛似的。我說我看上了一匹神馬。她警覺起來,從頭到腳地掃了我一眼說,有多神?能拉車拉草騎乘?還是會說話、會唱歌?我說,現(xiàn)在哪兒有馬拉車拉草的?她瞪了我一眼說,那用它干什么?我說,好看呀。她說,好看就在手機上看吧,多得是,還不花錢。
阿爸隔幾分鐘就走進我的房間,用眼睛用下巴用呼吸用手腳催促我快點出發(fā)。他不當(dāng)家了,不知道家里有沒有能買下那匹漂亮的踏雪馬的現(xiàn)錢。或者他不在乎有沒有錢,他只在乎踏雪,只想盡快看到實實在在的它。
晚上,我為了討好青格爾,給她講尋找踏雪馬途中的趣事:在一次敖包那達慕上,我看見一位胡須像火焰的老人,他坐在一個簡易的帳篷邊拉馬頭琴,淚水滴進他火焰般的胡須里,發(fā)出吱吱聲;在錫林郭勒,我看過一種褐紅色的石頭,形狀有點像馬蹄,白天沉默,晚上移動,第二天總是挪了位置;在阿拉善,我見過一峰駱駝,喜歡用唾沫噴人,然后咧著嘴左右搖晃著腦袋笑。我還告訴她黑山上的巖畫、掛在鐵絲網(wǎng)上的黃羊、聽到呼喚像寵物一樣跑來的紅狐……她以均勻的鼾聲回應(yīng)了我。
太陽從哈拉浩特西邊墜下去了。我騎著海騮馬進城。紅燈亮我就讓海騮馬停,綠燈亮我們就走。路人像看到長犄角的兔子一樣看著我。我的大腸小腸在打群架。我得先平息它們的矛盾。我在“青格爾蒙餐”門口徘徊了很久。店里有四五桌客人。青格爾的裙角有旋風(fēng)似的,一會兒在吧臺那兒旋轉(zhuǎn),一會兒在飯桌間打轉(zhuǎn)。她對每個顧客笑,笑得跟芍藥花般妖嬈。
我把海騮馬拴在路邊的水泥桿上,走進斜對面的一家蒙古餡餅店。店里沒有客人。店主正在給一個充氣企鵝打氣。一個嬰兒在嬰兒車里全神貫注地盯著男人打氣。店主的女人進廚房給我烙餡餅。店主打足氣,拍打充氣企鵝,充氣企鵝笨拙地搖晃起來。嬰兒咯咯咯地笑。男人也跟著笑。男人再拍打,嬰兒笑得更歡,男人拍得更起勁兒,好像男人也成了嬰兒。
這么簡單的快樂讓我傷感。我把自己隱藏在角落里,打開手機。小紅點還在詭異地閃爍。本以為有了定位器就不找馬了,結(jié)果呢,我在找一匹帶著定位器的馬,或者說我在找一匹帶著定位器進城的馬。定位器被偷了嗎?誰能從踏雪的脖子上偷走定位器,我一定拜他為師。定位器出錯了?賣定位器的主播說過,這個定位器誤差很小很小,但是,世上的事兒哪一個能把握得準呢。
手機翻了個白眼,關(guān)機了。
“不喝點嗎?”店主給我送來餡餅。他臉上還有剛才的笑痕。我就著一盤醬牛肉和三張餡餅喝起了白酒。我突然發(fā)現(xiàn)店里安靜了。小嬰兒不見了,不知道誰什么時候抱走了他,充氣企鵝也不見了。店主坐在吧臺后面,呆呆地看著門口。我抿著酒,讓酒發(fā)出小鳥的呢喃一樣的啾啾聲。當(dāng)我倒?jié)M第二杯酒的時候,聽見了一聲馬嘶。我伸著脖子往外看,海騮馬站著打盹兒呢。踏雪?踏雪。我豎起耳朵,等著踏雪再次嘶鳴。我的耳朵不是長在樹上的蘑菇,只要聽得清楚它比定位器還準。這時店主的女人從廚房出來了。她在刷抖音,一陣陣壓抑又放肆的笑聲從手機里爆發(fā)出來。這樣的嘈雜聲中我聽不見馬的嘶鳴。我想拍桌子,但是克制住了。我走到女人跟前,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女人皺著眉頭看了我許久,對著我的背影嘀咕——“神經(jīng)病”。我是從餡餅店里飄出來的。我深吸一口帶著煤味的空氣,感覺哈拉浩特都是我的了。
借著酒勁兒,我大步走進“青格爾蒙餐”。青格爾裙擺里的旋風(fēng)立刻息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在哪兒喝了那么多馬尿?”
“踏雪找不見了?!?/p>
“我這兒是踏雪的牧場嗎?”
“不,有可能是它的墳場。”
青格爾的臉色驟然變了。
“我手機沒電了?!蔽覜_她咧嘴一笑,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她懷里。她像一只猞猁一樣迅速地躲開了我。她把我安頓在角落里,給我倒一碗奶茶,從我手里奪過手機用自己的充電器連接到插座上。她不再看我,跑去給就餐的人倒酒,用人家的酒敬酒。一個頂著地中海的男人舉著酒杯站起來湊到青格爾身旁叭叭叭地說話。他軟綿綿的肚子頂著桌子,口水光顧了桌上的每一道菜。
“老板娘,老板娘——”我握緊拳頭跳起來。青格爾回頭狠狠地瞪我。我識趣地坐回座位上。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
那匹踏雪馬弄得我神魂顛倒。在一個黎明,我悄悄地離開了家,順走了青格爾的銀行卡。青格爾驚慌失措的聲音通過手機傳到我耳朵的時候,我已經(jīng)踏上了去往呼倫草原的火車。青格爾的弟弟就是黎明時分悄悄地離家出走的,這一走成了永別。這是青格爾心口的傷。這個傷口很難愈合,我還給傷口補了一刀。我想哄哄她安慰她,她卻掛斷了電話。
我一路打聽一路尋找。以前,我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激動,既想停留又想回家,但那次心情有點不一樣。我尋找這匹踏雪馬是我想尋找還是阿爸想尋找?青格爾會不會離開我?她不想尋找一匹踏雪馬。我真想永遠停留在尋找的路上。
我還是找到了那匹美麗的踏雪馬。它輕盈、飄逸、耀眼。把它拉回來的時候我沒碰它。賣主家門前的羊糞堆像一座小丘,我把雇用的貨車開到羊糞堆邊。貨車車廂里放了飼料、玉米、水。賣主家的馬群趕回來喝水,但是水槽里沒有水。聰明的踏雪很快聞到水的味道,奔向了貨車。
青格爾抱著胸站在院門口直直地盯著我。她憔悴了,眼里的悲傷又出現(xiàn)了,但是沒有溢出來。她繞著車走了幾圈,轉(zhuǎn)身走進屋子。她懂馬的價位,知道這匹漂亮的踏雪馬值不少錢。我跟著她走進屋。她不跟我說話。“我怕你不讓我走才悄悄走的?!薄皩Γ沂菬o賴,我不讓你們走,那你們也會悄悄走掉?!薄拔蚁麓我欢ǜ闵塘??!薄澳氵€偷走了那張卡?!薄拔視鐢?shù)還給你的。”她瞪著我,眼里的悲傷漫了出來:“你知道那里是什么錢嗎?”我盯著她看,我一直以為那是青格爾家的積蓄。她突然咆哮道:“那是我弟弟的撫恤金?!?/p>
店里走進來四個男人。領(lǐng)頭的小白臉揮手對青格爾說,叫扎納哥炒幾道硬菜??烊?,青格爾轉(zhuǎn)頭對服務(wù)員說。服務(wù)員立刻去了?!拔医o你介紹介紹?!毙“啄槗ё∏喔駹柕难o她介紹那幾個人。這是青格爾現(xiàn)在的男人?我瞄一眼青格爾,她容光煥發(fā)呢。我想跟那小白臉?biāo)?。但是,他跟個竹竿似的,我能一手把他拎起來扔出幾丈遠。青格爾的眼光真不怎么樣!
我走在街上。街燈照得我發(fā)冷。夜風(fēng)吹得我發(fā)抖。我拉來踏雪那天,青格爾走了。我應(yīng)該哄哄她,安撫她的,但是我太累了,倒頭就睡著了。有些事兒,錯過時機就挽不回來了。當(dāng)我從昏天暗地的睡眠中醒過來時青格爾不見了。她從我兜里拿走了那張銀行卡,手機上有她的信息:“利息也還我,盡快?!蔽伊⒖虛芡ㄋ碾娫?,關(guān)機了。發(fā)視頻通話,發(fā)不出去,她把我拉黑了。
除了稀罕踏雪,阿爸什么都不知道。踏雪離開他望遠鏡的視線他就坐立不安,神神叨叨。我天天在尋找的路上,尋找踏雪,尋找牛,尋找羊,尋找馬群,實在沒什么可尋的時候我尋找蘑菇??傊也幌脒M屋。那間屋子比我的內(nèi)心還空洞。
一次尋馬途中,我碰到一個放羊的女人。女人說她的男人拉著馬去很遠的地方賽馬去了。我跟著女人走進她的牧鋪,吃飯,喝酒。躺在她的床上,我一次又一次地剝開自己,試圖把身體里的空虛全部驅(qū)趕出體外。從女人身上癱軟下來,我?guī)缀鯚o法動彈。我空虛又脆弱,像被挖空了的蛋殼。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騎上馬直奔哈拉浩特。我要去尋找青格爾。
昆都侖小區(qū)到處都是曬太陽的老人。我沒有直接敲青格爾的阿爸阿媽的門。我走進每一棟樓敲開每一扇門,跟每個人打聽青格爾。門里探出的腦袋,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但都很和善。我想用這樣的尋找填補我的空虛。有一天,我敲開了青格爾的阿爸阿媽的門。一看到我,青格爾的阿媽又開始擦眼淚。嚯日嘿,我的孩子,你比青格勒大兩歲呢。他們把我拉進屋,給我倒了沒有摻牛奶的黑茶,迫不及待地告訴我“青格爾蒙餐”的位置。
夜深了。城外的山上,挖掘機在轟隆隆地挖煤,有光在那里一閃一閃的。光是最厲害的捕手。我也許能從那里找到踏雪。
阿爸來了幾通電話,我沒接。我能想象他焦急、擔(dān)心、生氣又無處發(fā)泄的樣子,我高興也悲傷。這冰冷的世界,真正為我擔(dān)心的也就他了,當(dāng)然,他也擔(dān)心踏雪。青格爾裙擺里的旋風(fēng)讓我氣惱,她臉上煥發(fā)的容光讓我憤怒。我把她的微信刪除了。那些被紅圈囚禁的白色感嘆號永遠地消失了。路燈的光像煙霧,有蚊子在那里轉(zhuǎn)圈,我周圍連蚊子也沒有。
十字路口,一個男人盯著紅燈站著。午夜的街道很寬,沒有車,沒有他人。紅燈變綠,男人沿著馬路邊中規(guī)中矩地走著。下一個紅燈,他還是耐心地等待。
在一條幽暗的小巷口,男人突然回頭,握緊拳頭。
“老跟著我干啥?”
“這路是你鋪的?”
“離我遠點?!?/p>
“我丟了踏雪馬?!?/p>
“是我偷了嗎?”
我的酒勁兒上來了。剛才那個小白臉,我真他媽想把他甩到月球上去。
“把你的嘴巴打到后腦勺去,看你還能不能說話?!?/p>
我說著一拳砸過去。他也一拳砸過來。我們在午夜的昆都侖大街扭打起來。我們打得氣喘吁吁,累癱在馬路上。冰涼的柏油路催我清醒。
“我們是仇人嗎?”
“是你先動手的?!?/p>
我們相互攙扶著站起來。
“你是夢游嗎?”我問他。
“我倒希望是夢游。”
“我丟了我的踏雪馬。我也丟了我老婆?!?/p>
“丟了就找回來嘛,多大的事兒?!?/p>
“我找了。我找到我老婆,告訴她我很空虛,為了擺脫空虛我睡了一個放羊的女人。她給了我一巴掌,然后跟我離婚了?!?/p>
“哈哈,哈哈,醉鬼,你真愚蠢,我看你是丟了腦子了。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嗎?我在找我兒子。我不該把他帶到海邊?!?/p>
“那你找到了嗎?”
“向前走,總會找到的?!?/p>
他拖著一個模糊的長長的影子向前走去。走著走著,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兒。我也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兒。
突然,一聲馬嘶沖破了寬廣的寧靜。我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陳薩日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內(nèi)蒙古翻譯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見《草原》《花的原野》《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有作品入選《長江文藝·好小說》《2023年中國中短篇小說排行榜》。中短篇小說集《放生》入選2022年度《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之星》叢書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