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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默音:追尋武田百合子的旅程
來源:澎湃新聞 | 默音  2024年07月25日09:07

2019年,我辭去出版社的工作,想要沉下心來讀書寫作,當時還有個近乎奢侈的小念頭:在東京旅居一年。作為日本文學譯者,實地居住,對翻譯肯定有幫助。然而計劃不如變化快,到了年底,全世界被突如其來的病毒攪得動蕩不安。好在即將翻譯的樋口一葉相關讀物已收集得差不多,接下來的一整年,我?guī)缀趺刻熳跁狼?,徜徉在樋口一葉一百多年前寫下的文字中,翻譯間隙,也寫了點小說。

那時誰也想不到,試圖通過工作維持內心的寧靜,將成為很長一段時間的常態(tài)。

仍然說回2019年,秋天,在計劃居住的荒木町的一家咖啡館,我偶然發(fā)現(xiàn)書架上有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記》文庫本,還有一冊尚未讀過的相關書籍,村松友視的《百合子女士是什么顏色:通往武田百合子的旅程》。光看選書,便可知道店主也是百合子的熱心讀者,我暗自感覺到某種緣分。

《百合子女士是什么顏色:通往武田百合子的旅程》

武田百合子生前一共出版五本書。我讀了四本,《富士日記》因為比較長,且不舍得一下子看完,很長時間里一直在斷續(xù)地讀。我僅僅是單純地被百合子的文字和性情吸引,對她的了解也僅限于各處媒體常見的簡介。諸如,她是作家武田泰淳的妻子。泰淳活著的時候,百合子是一名賢內助。她成為作家的契機是因為泰淳去世,文學雜志《?!返木庉嬒胱鎏┐镜募o念特輯,便和她要了山居日記,選了一年的量發(fā)表。日記真切又靈動,一面世就打動了大量的讀者,后來《富士日記》出版,百合子開始為雜志寫隨筆。她于1993年去世,享年六十七歲,留下五本隨筆。她和泰淳的女兒武田花是一名攝影師。

一個人的一生可以被如此簡單地概括,如果你不去細看背后的溝壑。

武田百合子的其余作品

2020年,旅居的計劃泡湯,出于“閑著也是閑著”,我主動向出版社提出想要翻譯武田百合子的書,并建議以《日日雜記》作為嘗試。這是她生前最后一本書,其文字愈發(fā)純熟,不變的是氣質。有些文字能讓人感覺到作者的體溫,百合子的隨筆就是如此。她爽利的性格,她強烈的生之欲望,都在字里行間?!度杖针s記》不厚,花了半年多完成翻譯后,我開始進一步閱讀與百合子有關的書,例如,武田花在2017年將武田百合子生前未成書的文字整理而成的《那時候》,《ユリイカ》(EUREKA)雜志的武田百合子特輯,早先在咖啡館邂逅的村松友視的書……

村松友視先后擔任過武田泰淳和武田百合子的編輯,擁有第一手經驗。他無比熱愛百合子,經過多方搜尋,找到她少女時期的詩,為的是證明她天賦如此,而非“受泰淳影響”。一本本書讀下來,我終于得以還原一個立體的百合子,將她的生平寫成長文《口述筆記員的聲音》(刊于《明亮的時刻:單讀28)。在此將部分內容做個概括,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找全文讀。

武田百合子原姓鈴木,1925年生于橫濱。父親先后有過兩個妻子,百合子有異母兄姐三人,同母的一個哥哥和兩個弟弟。她七歲那年,母親去世。鈴木家原本富裕,經歷了父親去世和東京大地震,到了戰(zhàn)后,百合子是個貧窮的文藝女青年。二十一歲,她先是當黑市小販,把美軍流出來的巧克力賣到咖啡館和酒吧,然后在客戶之一也就是“蘭波”咖啡館當起了女招待。“蘭波”的老板是美術和詩歌類出版社昭森社的社長,出版社的辦公室就在咖啡館樓上。因為這層原因,聚集在店里的多是文藝青中年,其中便有百合子后來的丈夫武田泰淳。

武田泰淳比百合子年長十三歲。邂逅之初,他的經濟情況低迷,有點稿費就請百合子吃東西。他和竹內好等人曾是“中國文學研究會”的成員,起初,百合子以為他是個教中文的老師。兩人開始同居之后,泰淳的寫作收入連百合子的房租也負擔不起,所以她仍舊繼續(xù)工作,先后換了幾家店,其間不斷輾轉搬家。百合子連續(xù)三次墮胎,到第四次被醫(yī)生嚴正警告,泰淳這才同意生下孩子。無論理由為何,以我們今天的眼光看來,實在是糟糕的伴侶關系。1951年,武田花誕生,百合子在戶籍上加入武田家。這一年,百合子二十六歲,泰淳三十九歲。

泰淳出生于寺院家庭,在父親去世后的幾年間不得不在寫小說的同時兼任寺院住持,后來他辭去住持一職,專心寫作。他的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和百合子相似的女主角,一度還因為寫了鈴木家的舊事,使得百合子的弟弟上門請他不要繼續(xù)該題材。

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泰淳開始成為文壇的中堅力量,連年擔任各大文學獎的評委,和他一道任評委的有三島由紀夫等人。隨著日本經濟迅速發(fā)展,作家們的境遇也日漸提高。1960年,武田家買了車。百合子學車時沒和泰淳打招呼,她每天一早出門,泰淳心里犯嘀咕,以為她有了外遇。

1963年,武田家在山梨縣南都留郡鳴澤村富士櫻高原蓋了房子。富士櫻高原是伴隨高爾夫球場的建設而新興的別墅區(qū),以當時的道路條件,從東京開車過去需要三個多小時,現(xiàn)在走高速將近兩個小時。買房也是百合子一個人拿的主意,她偶然拿到富士櫻高原別墅地的廣告,開車過去匆匆看了一圈,就租下一塊斜坡底下的地——通常業(yè)主會選擇視野更好、能清晰地看到富士山的位置。后來泰淳向朋友們表示,倘若一下子就能看到富士山,沒有趣味。果然夫妻間有某種默契。

仿佛是為了便于武田家的山居生活,武田花從初中就被父母送進寄宿學校。等房子建好后,每當泰淳說要進山,百合子就把一應食材裝上車,開車帶丈夫過去。為了保持清靜,山莊沒有裝電話。當泰淳有報紙連載,百合子就開車到河口湖站,用火車郵件寄稿子。她還負責下山采買,和管理處打交道。總之,如果沒有百合子,武田家的山居生活無從成立。

《富士日記》始于武田家在東京和山梨兩地往返的生活。最初是泰淳提的要求。他把一冊別人給的日記本放在百合子面前,說:“這個送給百合子。你來寫日記吧。只在山上期間寫就行。我也會寫。我們輪著寫吧。怎么樣?這樣你就會寫吧?”百合子搖頭。他又說:“隨便你怎么寫都行。要是沒東西寫,也可以只寫那天買的東西和天氣。如果有好玩的事或者做了什么,寫下來就行了。用不著在日記里抒情或反省。因為你是個不適合反省的女人。你只要一反省,就會?;^。百合子經常和我說話或者自言自語,對吧?就像你說話那樣寫就行。你按自己容易寫的方式寫就行了?!?/p>

《富士日記》中文版,田肖霞/譯,北京日報出版社·理想國,2024年6月版

1964年7月4日,泰淳寫了第一篇日記,然后是7月7日。7月18日的第三篇由百合子寫下,僅三段。漸漸地,百合子按她一貫說話的方式,開始做綿密的記錄。泰淳和花偶爾寫個一兩天,百合子持續(xù)寫了十三年,直到泰淳去世。這不僅僅是一個作家家庭的生活實錄,更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孩子以及貓狗的山居歲月的映照。她采買、打理花園、做飯、游泳、觀察周邊動植物、開車兜風,和當地人聊天并記下他們的長話。《富士日記》在成書后迅速俘獲了一大批讀者,有許多人反復閱讀此書,不僅因為文字本身的魅力,也多少因為日記的特殊性。原本只是寫給家人看的,按照泰淳的建議“不抒情也不反省”的日記,是1964年到1976年間一個個鮮活的日子。對讀者來說,這種邂逅是難得的,如果沒有泰淳早年的建議,就沒有后來的書。因此盡管我出于對百合子的愛,經常對泰淳有所不滿(尤其在讀到日記的某些段落時),但想到他的無心之舉種下的因才有后來的果,轉念還是停止對他的腹誹。

一本書的翻譯出版通常要經歷至少一年以上的周期,《日日雜記》的譯稿交稿后,在2022年閉門不出的上海的春天,編輯發(fā)來校樣的電子版。重讀校樣,我再一次從百合子的文字獲得“生”的力量,并借此保有穩(wěn)定的內心。最初只是個讀者的時候,完全沒想到我和她的文字的緣分會走到這一步。

2022年夏,終于開始延宕已久的東京旅居。這時,我手邊翻譯的書已換成《富士日記》,使百合子成為作家的“無心之作”。最早的單行本分為上下冊,后來的文庫本則是上中下三冊。我知道這三冊書會陪伴我很久。時隔許久去到荒木町的咖啡館“高品質咖啡與名曲 我的隱之家”,沒見面的兩年多,我從社交網絡得知店主U在疫情中的艱難。她的咖啡館提供性價比極高的午餐,有不少老年顧客。特殊時期人人恐慌,有人打電話到店里罵她,說她是“老年人的陪酒女”。好在那些不愉快都過去了,重新走進她的店,感覺時間像是回到了2019年,舊唱片,書,舊木桌椅,餐后甜點,一如從前。

U并不僅僅是武田百合子的讀者,她也有屬于她的緣分。開店前,她在神保町的“新米隆戈”咖啡館(Milonga Nueva)工作多年,新米隆戈所在的正是“蘭波”當年的小樓,仍能看出些許舊貌。

九月的一天,我和朋友小c去了位于神保町后巷的“新米隆戈”。外立面的磚墻頗有年代感,進到店內,第一感覺是似曾相識,和U的店很像,不過這邊舊得更明顯,從墻面、地板到桌椅,顯然都經歷了數十年的光陰。不多的客人也像是來自從前,一名戴寬檐帽穿紅格子襯衫的瘦削中年男子在喝咖啡,另一名男子端坐著看報紙。

“蘭波”其實沒開幾年,早在1953年,這里就由“米隆戈”接手。在“蘭波”廝混的貧窮的文藝青年們,除了聊天,常在那里喝非法的私釀酒。泰淳在書中寫過“蘭波”時期的百合子——

從前她在R酒吧工作,一到黃昏,肚子就餓得不行。站在那兒,腿就開始抖。這時,只要咕咚喝一口給客人的燒酒,她就感覺肚子飽了。她生出凜然的勇氣,眼睛開始閃閃發(fā)光。她喝了“炸彈”,也喝了“辣眼”(醉意會像爆炸一樣席卷全身,光是將嘴巴湊近酒,眼睛就像要裂開一樣疼。也有人喝了之后失明)。

那間酒吧一直不繳稅,每當稅務員抱著包來催繳,老板率先從后門逃出去,接著,酒保也逃走了,她也逃了。稅務員追趕在他們身后。他們弄翻了垃圾桶,像偵探劇一樣,又是躲,又是害怕,兜圈子跑來跑去。

酒吧老板當過畫家們的贊助人,用名畫家的作品裝飾店堂的墻。為了逃脫稅務署罰沒資產的視線,那些名畫被放在她的名義下。她對名畫毫無興趣,把畢加索說成畢加利,滿不在乎地說:“那個叫畢加利的,他的畫可怪了?!?/p>

如果沒有餓肚子這件事,我們或許不會結婚。不餓肚子,就不會喝酒,不喝酒,我們的行動就不會那么自由自在。我當時也一樣,只要吃上一盤在大鍋里咕嘟咕嘟煮著的下水,喝個一兩杯燒酒,我就變得無所畏懼。偶爾,我會帶她去壽司店,吃豆渣上擺著貝肉的壽司,或是在外食券餐館吃一塊不知道名字的大魚的肉,想要請她吃點特別的,就去炸豬排店。

只要有人請她喝酒,她就能一直喝個不停,她曾被稱作“大酒鬼”“大酒蟲”。

“米隆戈”在1995年重新裝修,改名為“新米隆戈”。坐在二十一世紀的“新米隆戈”,我點了一支越南啤酒,試圖遙想百合子的年輕時代,不太成功。2022年的東京已變成一個人人只求不出錯的地方,再也沒有從前的活力。

另一處我想去的地方,當然是武田山莊的舊地。泰淳過世后,百合子不像過去那樣頻繁地去富士山的小屋居住?!度杖针s記》中寫道,因為很少有人住,院子越來越“野”,鄰居家的竹根蔓延過來,長成高高的竹叢。根據武田花的散文,母親百合子去世后,她幾乎不再上山,屋子變成蝙蝠的居所。因為是租地合同,即便無人居住,也要每年付地租。又過了一些年,武田花拆除房屋,退還租地。

想必有那么幾個“好事”的讀者去探訪山莊舊址,我知道的有兩位。有個在富士櫻高原別墅地買了房的人,因為想要了解自己住的地方,開始讀《富士日記》,一讀就成了百合子的粉絲。他費了一番功夫找到武田山莊所在的位置,拍了張路口的照片發(fā)在博客。博客寫于十幾年前,實際情況可能有變化。另一個去過那里的是住在松山的M,他是自由撰稿人兼DJ,寫了《武田百合子<富士日記>的4426日》,自出版的三卷本小書,內容是對《富士日記》中出現(xiàn)的一些詞條尤其是歷史上的人事物作解釋,等于是《富士日記》的注釋本。我在網上買了他的書。他來東京時,我們匆匆見了一面,他建議我去《富士日記》中的“加油站大叔”的店。

《富士日記》中常出現(xiàn)和泰淳相熟的作家,例如后來在附近買了別墅的大岡升平一家。給人更深印象的,是武田夫妻日常交往的當地人。加油站大叔,大叔的親戚、臉上有疤的俊美青年阿宣,石材店的外川。大叔從頭到尾沒有出現(xiàn)過名字。他的加油站是鄰居們歇腳聊天的地兒,有時百合子把車停在加油站,然后去購物。只要到加油站,不管是否加油,大叔一家總會送吃的,從水果到關東煮。百合子感到過意不去,便買點什么??雌饋恚佑驼就瑫r還是間小賣部。讓人印象最深的是1965年的最后一天,百合子不慎把后備廂鑰匙掉在雪地里,這樣就沒法取出后備廂里的雪鏈,第二天去神社新年參拜的計劃眼看要泡湯。大叔接到聯(lián)絡,帶著阿宣上山,幫忙打開后備廂,然后和武田家喝起了酒。他喝多了,開始念自己獲獎的俳句。另一邊,加油站在年末忙得不可開交,家人納悶他怎么一直沒下山。

1969年中央高速公路開通后,武田家換了行駛路線,去河口湖加油站的次數變少了,大叔在《富士日記》中的活躍度也隨之降低,讓我這個讀者有些惋惜。

我們在2022年秋從東京坐火車前往山梨縣,先去了新倉山淺間公園。公園位于新倉山的半山腰,到那里需要爬398級臺階,一路上去,頭頂上槭樹的葉子被陽光照成朱紅色,不少人停下拍照。公園其實就是一處展望臺,又有一座嶄新的五重塔。看了立牌才知道,這并非佛塔,而是“忠靈塔”,紀念死于“二戰(zhàn)”的當地人。其意不言自明。日本的景點往往如此,上一刻你還覺得很美,下一刻,作為中國人,便有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住在日本,看到媒體反復重提東京空襲時多么慘,便感到他們至今仍在努力宣傳自己是“受害者”,一種極度傾斜的宣傳。

下山后去了月江寺一帶?!陡皇咳沼洝分?,武田百合子經常開車下山到富士吉田買東西,就是此地。現(xiàn)在看起來是寂寥的鄉(xiāng)鎮(zhèn)商業(yè)街,全沒有她筆下的繁華。有間飽經風霜的“月之江書店”,可惜沒開門?;厝ズ笠徊?,書店創(chuàng)立于1949年?;蛟S百合子也逛過。

接下來就到了我們此行的重頭戲,武田一家以前常去的加油站。坐火車到河口湖站,按照M給的地點穿街過巷,來到一條斜對著富士山的雙車道馬路,加油站就在路邊。

如今管店的是兩位阿姨,也就是大叔的女兒們?!陡皇咳沼洝非懊娴牟糠郑齻冞€是中學生,在放假時給父母幫把手。我說我是武田百合子的中文譯者,并解釋,是M介紹我來的。大叔的小女兒T熱情地招呼我進去坐,說,M最近剛來過。

我知道M不久前上過山。M在書店給他的書做活動,來的觀眾當中有一位,對他說,巧了,我的別墅就在富士櫻高原,我們不常住,你可以去住幾天。M和朋友開車過去,順便拍了武田山莊舊址最近的照片給我看。如果沒有特別的關心,任誰看,都只是片樹木繁茂的野地。

加油站的休息室不再是從前的小賣部,稍有些凌亂,進門是雙人沙發(fā)和茶幾,里面是收銀臺,其余的空間擠擠挨挨地擺著花和一堆看不出究竟的雜物。屋里坐著一名老年男子,似乎是T的家人。聊天的時候,T和我還有小c都戴著口罩。T聽說我們剛去過淺間山,問我那地方是不是新修過變漂亮了,我說是的,人很多。她轉頭對男子說,他們去“朱麗葉”了。又告訴我,那地方以前荒得很,本地人都不去,只有岡崎朋美每天訓練,去爬臺階。她說話有濃重的當地口音,我過了片刻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忠靈塔”。她說,百合子他們去的淺間神社不是那里,是底下的神社。我通過《富士日記》早已熟悉北口本宮富士淺間神社,不過并無探訪之意。T給我看加油站在昭和時代的照片,惋惜地說,對面蓋了房子,不然我們家一點遮擋都沒有,富士山就在那頭。

在我看來,對面的兩層小樓倒也算不上遮擋。當我說起月江寺,T說,那里現(xiàn)在已經是“卷簾門街”,可蕭條了。她在聊天的時候不斷拿來各種小零食放在我們面前,我和小c不免有些惶恐,沒聊多久便匆匆告辭。我說今天時間不夠,想下次去山莊舊地。T說,你早點來,坐別墅的免費巴士!

臨走,T又塞給我們一人一袋面包,其熱情勁兒看來一模一樣地繼承了“大叔”當年的架勢。我們把面包裝進包里,去游客眾多的河口湖北岸看完落日,回到火車站,特急火車票和大巴票都已售罄,只能坐慢車回去。到大月?lián)Q乘時,站內便利店已經關門。T給的面包成了意想不到的晚餐。小c不由得感慨道,真是神一樣的阿姨。

十一月末,“隱之家”的U告訴我,“新米隆戈”即將搬遷。原因是房東要漲房租。我說那得在搬家前再去一次,我們一起吧。

約定日期的前一天,U發(fā)來消息,說她的客人感染了新冠,她想到明天要和我同行,保險起見測了一下,結果抗原兩條杠。她說,可是我明明沒有不舒服啊。我說,無癥狀總比有癥狀好。事出突然,她手忙腳亂地在網上發(fā)布關店一周的通告。我問,你有吃的嗎?她說有,別擔心。

沒有U同行,去到“新米隆戈”,我鼓足勇氣和店員說要找店長——據U說,早在她在這里打工的年代,店長就已在店里,是學藝術的,也喜歡武田百合子——點單后等了一會兒,店長來了。稍作寒暄,她指給我看像是混合了纖維的天花板,說,格局早就改過,只有天花板,和“蘭波”時代是一樣的。

幾個月后再經過那條巷子,咖啡館已遷走,門邊貼著招租廣告。新入駐的不管是什么店,肯定要重新裝修,老天花板恐怕不會留存。

2023年夏,我即將結束旅居回上海,想著怎么也要在臨走前上一次山,便重新向M詢問山莊的具體位置。其實我和M關于這件事有過交談,他總是含糊其辭。這一次,見我鐵了心要去,他說,雖然是故人,畢竟是人家的地址,我不能給你,你自己找吧。

小c說,他一定是想要獨占山莊在哪里的信息。

加油站之行后,M給我發(fā)過武田百合子早年在廣播節(jié)目的錄音,是非常珍貴的資料。因此,我不愿往自私的方面揣測他的用意,但也感到某種無奈。想起加油站的T說過可以坐免費車,我上網查詢,原來那是供別墅居民乘坐的循環(huán)公交車,從河口湖站或大月站出發(fā),上山繞別墅地一圈,然后下山。我通過Line告訴M打算坐車,問他該在哪一站下車。他回復道,我都是開車去,所以不清楚。還有,那個車只有別墅住客才可以坐哦。

臨行前,我注意到一冊新出版的書,《富士日記的人們:尋找武田百合子》。作者校條剛和寫博客那位有點像,也是先成為富士櫻高原別墅的住客,入住后開始讀《富士日記》。他在退休前一直是編輯,有職業(yè)經歷打底,他不僅去了武田山莊舊地,還采訪了周邊的人們,將《富士日記》中的人物的后續(xù)一一寫出??赡芄饪窟@些材料不夠一本書,也花了不少篇幅寫他在山上的居住體驗,光是劈柴就寫了一章。

或許為了保護武田家的個人隱私,校條剛也沒有寫出山莊的具體位置。他尋找山莊的過程讓人訝異,首先,管理處不知道武田家在哪里,當初看博客時我就感到納悶,是真的不知道(沒有存檔)還是不能講呢?作為業(yè)主,他有一份地塊詳圖,又尋獲武田泰淳文章中的線索,最后是用詳圖加比例尺,推測出武田山莊究竟在哪里。

我想我可能最終無法找到曾經的武田山莊,但至少可以呼吸山上的空氣。

從東京坐火車到河口湖,火車差不多兩個小時,大巴也同樣。大巴路線和當年武田百合子開車時有些不同,不過為了體驗走公路從東京去山梨,我們買了新宿到河口湖的早班大巴票。抵達后應該正好趕上循環(huán)公交車。對于能否坐上那趟去別墅地的車,我毫無把握,心想,要么向司機解釋一下我是《富士日記》的譯者,想上山看看。

坐大巴的決定錯得厲害。我忘了那天是周末,出東京的路堵得讓人絕望。小c迷糊睡了一覺醒來,問,遠處是河口湖嗎?我說,是水庫吧,還沒出東京呢?;巳齻€多小時才到河口湖站,錯過了早上的車,下一班循環(huán)公交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想既來之則安之,先去加油站看望T。原本想著下山后去看她,給她帶了小點心。

隨著日本在2023年五月把新冠改為“第五類感染癥”,戴口罩的人可見地少了,可能因為畢竟是服務業(yè),T仍然戴著口罩。上次因為招架不住她的熱情,我匆匆離開,甚至沒有彼此留個聯(lián)系方式。這回不打招呼就上門,她還是一樣,等我們坐下便開始一波波地拿出零食和飲料。我和她說起失敗的大巴之行,以及后面打算上山。我說,來都來了,我想打車上去,然后走下來。從地圖看七公里,下山應該可以步行。

T立即叫起來,打車上去要六千!沒必要。你坐那個免費車嘛。(當時6000日元約300人民幣。)

我說,有點擔心,不是說只有別墅的居民才能坐嗎?還是打車比較保險。

T笑嘻嘻地擺手道,不要緊,司機人很好。

當我問起武田山莊的具體地址,她說她幾十年沒上去了,不太記得。她畫了一張草圖給我,上面有武田家舊地、高爾夫球場、電視轉播塔。這些地點在書中多次出現(xiàn)過,我還是第一次目睹它們出現(xiàn)在一張圖上,內心隱隱激動。她最后說,你把圖給司機看一下。

聊天的時間過得飛快,我忽然意識到,再不走,我們又要錯過一班車。轉眼間手忙腳亂,匆忙給T寫了我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就要告辭。她追出來,塞給我兩個便當,說,你們在山上吃,又拿了兩罐咖啡,說,這是給司機的,你就說是某某加油站讓你來的。東西實在太多,她又飛快地去找了塑料袋,讓我把吃的喝的裝進去。等我追上小c,看到我拎著袋子,小c大笑道,我們又來蹭吃蹭喝了。

乘車點藏在一處院子里,要不是T提前畫了圖,真有些難找。我和司機說了《富士日記》,他一臉茫然,我只好繼續(xù)解釋道,是某某加油站讓我來的。司機看來認識T,點頭說,你們上車吧。我趕緊把咖啡遞給他,完成T的囑托。

循環(huán)公交車并不是發(fā)車后立即就上山,還要在城內的幾個點停靠,讓我意外的是,車停在醫(yī)院門口時,T忽然出現(xiàn),和司機隔著車窗聊了幾句,然后朝我這邊走來。她滿面笑容地朝我大喊道,我和他說好了,你們下山還是坐他的車,一直坐到大月!

大月是離河口湖將近三十公里的樞紐站,我從未想過要搭免費車去到那么遠。一時間,感動混合著不好意思,我只能不停地說,謝謝,真是麻煩您了。

有T的幫助,加上司機進一步指路,終于,我們找到一棟曾經的管理處,從別墅二期的主路往里走一截,看起來空置多年。根據官網,別墅現(xiàn)在已開發(fā)到十五期。我再一次意識到,想要今天一下子找到武田山莊,很難。博客作者還有校條剛,盡管是別墅住客,卻都花了一兩年才找到具體地點。

周遭顯得有些荒涼。樹是別墅開發(fā)之后種下的,經過六十多年,已經不止是枝繁葉茂,甚至有點“野”。這地方的人工景色只有穿過樹林的路和稀疏的房屋。可能因為還不到季節(jié),大部分房屋都無人入住,甚至很難判斷是否還在住人。偶爾有一兩個路標,寫著房主的姓或不知什么的縮寫。

我說,看起來很難啊,我們先試試看找電視轉播塔。

小c說,不是有人來過嗎?那些人寫了什么?

我說他們都沒有清晰的解釋。說著,我放下捧了一路的便當,從手機打開那個舊博客,又翻開校條剛的書。博客算是給出線索最多的,因為上面有張照片,是武田家附近的路口。問題是,每個路口都長得很像。

小c背著手念附近一個路標,HAVE ROCK,邊念邊問,這什么意思?

我讀到過這個詞!緊張之下,好不容易將《富士日記的人們》翻到那一頁。

“沿著山莊上方的馬路筆直往南……”沒錯,路標通往曾經的采石場,也就是泰淳的散步路。那么,沿著反方向走去,就是武田山莊。

我們穿過一段林間路,左手邊出現(xiàn)了眼熟的鐵鏈。說眼熟,是因為我不止一次端詳過M發(fā)來的照片。鐵鏈掛著的位置,正是山莊從前的大門,如今看不出半點建筑的痕跡,唯有密林。武田百合子有張著名的照片,她站在半開的門內,一手扶著大門的頂部,身上的寬松連衣裙想必是她自己縫的,普通人難以駕馭的鳳凰與梅花的花哨面料,她穿得那么隨意。

其實就算不掛鐵鏈,也沒人會走進去。竹叢已成為天然的遮蔽,根本沒有路。對于沒有讀過《富士日記》的人來說,這里僅僅是一處野林子,但對我來說,有許多情緒和記憶撲面而來。

我給T打了電話,說找到了。她的聲音充滿由衷的喜悅——太好了,那你回去記得坐車到大月!

接下來,我和小c席地而坐,吃了T給的便當。

我給《每日新聞》打電話,和他們說稿子延到明天交,濱田來接電話,說明天岡本博來山上。加油站的店里滿是人,巨人和洛杉磯道奇隊的比賽,大叔和女兒們也在看。說是今天是十三夜 ,讓家里做了十三夜團子,他們從裝著一大堆團子的盤子給我裝了差不多十個在袋子里。他們說修爆胎不用付錢,我硬是付了,于是他們又給我包了山藥。(《富士日記》1966.10.26,北京日報出版社,2024)

富士櫻高原別墅地位于富士山一合目。日本人將登山行程從山腳到山頂分為十合,富士山一合目也就是接近山腳的位置,標高一千多米,夏季涼爽,很適合消夏。到了冬天,山居生活寒冷而嚴峻,在《富士日記》中也多有體現(xiàn)。這位置是奇妙的,因為雖然是山上,當初武田一家只要上坡走到大門口,就能望見整座富士山。不妨這樣想,富士山的形狀是越往下越大,如同拖著長長的裙裾,別墅地就位于裙角。

如今,植被密集到驚人的程度,路的那頭看不見山,只有樹。我們往HAVE ROCK的路標走去,一直走到別墅地的邊緣,終于看到了晴空下的富士山。之前苦尋不見的電視轉播塔就在左手邊不遠處。

這一刻,我有種奇異的感覺。正如山永遠在那兒,文字構建的世界亦是永恒的,只要我愿意,隨時可步入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武田山莊。

回程的司機果然還是同一個,他問我們找到沒有,我說找到啦,謝謝。車一路兜圈子下山,經過別墅區(qū)的其他地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荒蕪的只有早先的幾期,新的區(qū)域很有別墅區(qū)的樣子,草坪,房屋,正對著富士山景色極佳的高爾夫球場?;蛟S這景色更接近百合子當年所見。

我正在發(fā)呆,小c提醒我,快看窗外!原來車正好經過加油站,T站在路邊,向我揮手,口罩外的雙眼笑得瞇起來。我趕忙用盡全力揮手,向她,向她已過世的父親,向文字那頭的武田百合子。

后記:此文寫于2023年夏天,2024年修訂。2024年4月30日,武田花去世,和武田山莊有關的那個世界終究全部消逝在時間之河中,好在還有《富士日記》,封存了完整豐盛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