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牡丹》2024年第7期|孫?。合鄳z
來源:《牡丹》2024年第7期 | 孫健  2024年07月30日08:03

1

夏娟的老公蘇子西長得蠻帥的,大大的眼睛,高高的個子,身材不胖不瘦。他在縣城里的一家醫(yī)藥公司做銷售員,經(jīng)常出差,但平素都是下了班準時回家。近些天,他有些反常,隔三差五不回家。夏娟打電話或是發(fā)微信,他不是不接聽不回復就是找理由敷衍。陪客戶吃飯,同事搬家,來了同學,到醫(yī)院送貨,等等。理由五花八門,極少重樣。他每次找借口不回家都不提當事人的名字,盡管夏娟起了疑心,可也無從查證。

蘇子西已經(jīng)六天沒回家了,說是出差了,到底真假,夏娟難以甄別。近幾年,他所在的醫(yī)藥公司效益格外好,營業(yè)額連年創(chuàng)新高。他的工資不斷攀升,到了年底還有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獎金。他有了錢便飄飄然忘乎所以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人,整天身穿光鮮的西裝,打著領帶,皮鞋擦得锃亮,還買了幾瓶知名品牌的男士化妝品,每次出門都把那張從小就黑黝黝的圓臉涂抹成瘆人的珍珠色。

銷售員的主要工作是與客戶談業(yè)務,個人形象當然分外重要。剛開始夏娟根本沒當回事兒,后來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有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瞄一眼屏幕,并不接聽,而是神色慌張地兩手握著手機往臥室里跑,進屋后還反插上門。他那猴急的樣子,仿佛手里抓的是只兔子,稍不留神就逃走了。這些來歷不明的電話,他經(jīng)常一聊就是幾十分鐘。直到夏娟在外面故意敲門或大聲叫嚷,他才掛掉電話,滿面窘態(tài)地從臥室里出來。誰打來的電話呢?夏娟不得而知,但她知道這個人必定非同尋常。因為若是其他人打來電話,他從不躲進臥室,都是當夏娟的面氣定神閑地接聽,且大多是聊短短幾分鐘就完事。夏娟也想過查看他的手機,弄清神秘電話到底是誰打的,可他對手機看得緊,從不離身,況且還有鎖屏密碼,即便拿到也無計可施。她只好作罷。

直到夏娟的表姐給她打來電話,她才如夢方醒,終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表姐也在那家醫(yī)藥公司上班,在人事科,還是科長。當年蘇子西能謀到這份好差使,多虧她表姐的極力推薦。她表姐打來電話時,夏娟正從棉田里拔完草回來。西方的天空鋪滿橘紅色晚霞,收走已經(jīng)沉落大半刺眼光芒的夕陽。她騎著電動三輪車駛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車的后斗上放著一把明晃晃的鐮刀,還有一個藍格子圖案的包袱,里面裝著嫩綠的青草,是用來喂鴨和鵝的。手機響起悅耳的鈴聲,是那首她分外喜歡的《月亮之上》。

她忙把三輪車停在路邊,從褲子口袋里摸出手機接聽。她表姐咬牙切齒地說她親眼看見蘇子西下班后上了米小藍那輛淺藍色轎車,去了哪不得而知。米小藍也是公司的銷售員,他倆經(jīng)常一起出差,一起見客戶。說這話時,她表姐的嗓音里浸滿了憤懣,電話這頭的夏娟有些擔心打完這個電話她能咬掉半截手機。夏娟望一眼空中如詩如畫般的美景,嘴巴嚅動幾下,說:“他倆……不可能好上吧……”她腦袋里嗡嗡作響,表姐后面的話她一句也沒聽清,就連什么時候掛的電話都忘掉了。她扭頭看向路邊蔥郁的豆田,心里亂作一團。

她怔怔地呆立在電動三輪旁邊,一手扶在泛著亮光的車把上。淡淡的霧靄從遠處漫過來,光線漸漸變暗,她感到頭頂上黛螺色的天空正在緩緩塌落。從田里歸來的村民從她身邊路過,紛紛和她打招呼,向來知書達理的她卻忘記回話。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心緒如退潮的海水漸漸平復下來,一幕幕往事放電影一般在她腦間閃現(xiàn)。

2

夏娟和蘇子西十年前經(jīng)人介紹相識。她高考落榜后回家務農(nóng),蘇子西職業(yè)學校畢了業(yè)立志干出一番新天地。志同道合的兩個人沒多久便心心相印,難舍難分。可他倆到了談婚論嫁之際,問題如泥鰍一般冷不丁從淤泥里鉆了出來。認死理的夏娟父親非要讓蘇家交二十萬元的彩禮,才準許二人辦理結婚登記手續(xù)。蘇子西家在農(nóng)村,母親有心臟病,每年花費大筆醫(yī)療費不說,還干不了累活兒。他家收入是全村最差的,根本拿不出彩禮錢。短短幾天,蘇子西就愁得眼眶下陷成了酒杯狀,顴骨也高高隆起,宛如掛了兩個雞蛋。夏娟一連幾天滴水未進,憑借絕食戰(zhàn)敗有老頑固之稱的父親,最終夏家不僅沒要蘇家一分錢的彩禮,結婚那天還送了價值幾萬元的嫁妝。洞房花燭夜,熄了燈,眼含熱淚的蘇子西,將夏娟緊緊攬在胸前,說一定對她好一輩子。他是這樣說的,的確也是這樣做的。婚后他從不讓夏娟干累活兒,也從不讓夏娟生氣。后來他倆有了兒子,他去了醫(yī)藥公司上班。他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

想想蘇子西以往的所作所為,夏娟寧愿相信公雞能下蛋,也不相信他會變心。太陽已經(jīng)沉了下去,夜幕正在緩緩閉合,天邊絳紅色的云霞已經(jīng)退卻,變成了半透明的鈷藍色。夏娟眉間漾出淺淺的笑意,蘇子西和米小藍是同事,他上了她的車說不定一起辦什么事去了,這很正常呀!為什么非要往壞處想呢?也許原本就沒什么事兒,完全是杞人憂天罷了。

她的右腳劃了個小圈,騎上三輪車,暗笑表姐小題大做。她騎著三輪車來到村口,裊裊的炊煙升騰在村落上空,清淡的米香襲面而來。她腦子里又像燒沸的稀飯似的鬧騰起來。時間能改變一切,人心不是一成不變的,蘇子西近段時間行事的確一反常態(tài),他若不是和那個小妖精鬼混,怎么這么久不回家呢?他整天神神秘秘的,分明有事瞞著自己,再忙也該打個電話?。?/p>

今天回家比以往要晚些,她恍然想起兒子小爍還在他爺爺家。每次接得晚了,他都是又哭又鬧,爺爺只好讓他騎大馬,兩位老人勞累了一輩子,奶奶的心臟病愈加嚴重,爺爺身體也不算好,哪里經(jīng)得起這番折騰。她下意識地用力轉(zhuǎn)動油門加快速度。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誰家都有或大或小的不稱心的事兒。夏娟家的日子過得挺殷實的,夫妻倆的關系也和美,唯一的感到遺憾的是,小爍一出生就有只腳是跛的,走起路來像極了電視劇《八仙過?!防锏蔫F拐李,難看死了。夫妻倆想帶小爍到醫(yī)院去診治,可仔細一想娘胎里帶來的毛病是治不好的,總不能換一只腳吧。再說,若是帶著小爍四處求醫(yī),這事兒就弄得盡人皆知。他還是個孩子,名聲比什么都重要。大概是諱疾忌醫(yī)的緣故,小爍五歲了,小兩口至今沒帶他去醫(yī)院診治那只跛腳。

她騎著三輪車駛進一條巷子,不遠處傳來陣陣劇烈的咳聲。她剛松弛下來的心臟猛地揪了起來,好像一塊奶油面包被用力擰了個花。近段時間,村里有不少人染了風寒,癥狀都是咳嗽得厲害。小爍也不例外,且他尤為嚴重,其他人大都是咳幾天就康復了,可小爍咳了都六七天了,沒有任何轉(zhuǎn)好的跡象??人月暿菑某ㄩ_著深紅色大門的一個院子里傳出來的。她把三輪車在院門前停好,挪動沾滿泥土芳香的右腿從車子上下來。

一位有點駝背的老者正抱著一個瘦弱的男孩在院子里轉(zhuǎn)圈,一位體態(tài)微胖的老太太緊跟在后面。見夏娟進來,孩子當即晃動著細弱的雙臂,宛如一只張開翅膀的小鳥,就要飛過來?!暗?,娘,辛苦你們了,還沒做晚飯吧?!毕木昃o走幾步,瞄一眼鋁合金門關閉著的廚房,然后從老者懷里把孩子接過來。老者說:“天還早著呢,吃飯不著急?!薄靶q不停地咳嗽,這可不行,得找醫(yī)生看看?!崩咸呱锨皝?,撫摸一下孩子的腦袋?!翱戳?,天天服藥呢,就是不見效?!毕木昴樕箱仢M愁云。老者嘆息一聲,說:“我給小西打電話了,打了三次才接聽,他說工作忙,抽不開身。這孩子,為賺錢家都不要了?!薄八λ模依锏氖挛易约耗苄小币魂嚿硢〉目人月暣驍嘞木甑脑?,她忙沖兩位老人點幾下頭,抱著小爍轉(zhuǎn)身向院門走去。

3

到家時夜幕已經(jīng)完全閉合,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餓著肚子的雞鴨鵝偶爾叫幾聲,像是在向夏娟抗議還沒用餐。窗明幾凈的磚瓦房四門緊閉,她用鑰匙開了門,把小爍從三輪車上抱到屋里。她喂完牲畜,做了晚飯,還特意給小爍煮了兩個雞蛋。

小爍胃口還不錯,吃下兩個雞蛋,喝了一碗稀飯。吃完飯,她又洗凈一個鴨梨,削了皮,切成片,拌了少許白糖,讓小爍吃下去。據(jù)說鴨梨能敗火。她給小爍喝了藥,三種,一種是片劑,另兩種是沖劑。兒童用藥味道都不算苦,小爍也配合,沒費什么勁,就把藥喝了下去。

夏娟陪小爍看起了動畫片,小爍咳聲不斷,每次咳完,臉都漲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她摸了一下小爍的額頭,好燙,于是從抽屜里翻出一支水銀體溫計,夾在他的腋下測了體溫,三十九度,蠻高的,她趕緊給他喂下一粒布洛芬。

她很擔心,去了里屋,撥打了蘇子西的電話,振鈴聲響完最后一秒,未接聽。她再打,仍然沒接。她從屋里出來,又回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給他發(fā)了微信:“小爍咳得厲害,還發(fā)燒,你快回家吧?!睅追昼姾螅K子西回了信息:“明天帶小爍去醫(yī)院看看吧,我忙著呢,回不去。”隨后,他轉(zhuǎn)賬一千元。

她直視著微信對話框里橙色且?guī)в型导^的轉(zhuǎn)賬圖標,并未立即領取。難道真如大家口口相傳的那樣,男人有了錢就變壞?她正思忖著,又收到一條微信:“要不咱倆分手吧,日子沒法過了?!彼哪X袋嗡地響起來,仿佛里面有七八只蒼蠅飛來飛去。都是賺了幾個臭錢惹的禍,她登時對錢感到無比厭惡。她把手機丟到沙發(fā)邊上,兩手掩面,淚水忍不住淌下來。他終于撕下了虛偽的面具,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她這才感到她表姐是何等的英明,簡直是長了一雙火眼金睛,看人怎么這么準呢。可笑的是自己還傻傻地在心房的隱秘處為那個負心漢辯解。她真想為自己的無知狠狠地摑自己幾個耳光。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的她打個激靈。小爍困了,他斜臥在另一個乳白色布藝沙發(fā)上。她抱起小爍去了臥室。

這一夜,小爍依然沒完沒了地咳嗽,她給他測了體溫,三十九度五,不降反升。不能再拖了,再拖可能會出大問題了。她嚇壞了,決計帶小爍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她把手機塞進口袋的時候,終于把那一千元的轉(zhuǎn)賬領取了,家里的錢的確不多了,帶小爍去醫(yī)院離了錢怎么行。

夏娟開著那輛銀灰色吉利牌轎車拉著小爍駛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十公里的路程,不一會兒就到了。一路上小爍此起彼伏的咳聲,擾的她心里不得安寧。鎮(zhèn)上的醫(yī)院前年剛建了門診大樓,條件不錯。大夫給小爍做了檢查,建議他住院治療,她趕緊點頭。可小爍服了幾大包藥,打了三天吊瓶,咳嗽和發(fā)燒的癥狀依然不見半點好轉(zhuǎn)?!按蠓?,這可怎么辦?”她焦灼地盯著那位眉間有顆美人痣的年輕女大夫。女大夫撩開落在額間的一縷長頭,說:“要不……去市里的醫(yī)院吧?!毕木陝傁胝f點什么,小爍又是一陣密集的咳嗽,他的胸脯一挺一挺的,好像案板上的一條鯽魚,蹦跶著想把身體翻過來。她慌忙把到了舌尖的話咽回去,一只手平放在小爍胸前,仿佛要把那些扎心的咳聲壓回小爍的腹腔。

4

說走就走,夏娟辦理了出院手續(xù),開著轎車拉著小爍,駛往市人民醫(yī)院。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伴隨著時緩時急的咳聲,轎車終于駛進了車輛擁擠的城區(qū)。駛過幾個紅綠燈路口,又拐了幾個彎,轎車駛進了市人民醫(yī)院的電動推拉門。停車場上密密麻麻地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輛。她開著車捉迷藏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將車停進車位。

門診樓的大廳里人山人海,喧嚷聲不絕于耳。隨著智慧醫(yī)療的推廣與應用,掛號和付費用上了新設備,在自助機上就能操作完成,不必再在人工窗口排長隊??繅μ幱惺嗯_自助機呢,每臺機器前僅有幾個人在等待,夏娟站在一臺自助機的隊伍后面,她的前面只有三個人。

不一會兒,就輪到她了。她手忙腳亂一通操作,怎么也沒掛上號。她以前從沒有用過這新鮮玩意兒,她的指尖在方形屏幕上點來點去,也沒掛上號。后面的幾個人等急了,都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嫌她耽誤太多時間。她的臉漲得通紅,怎么也搞不定。

一只白凈的手掌從旁邊伸了過來,細長的食指跳舞似的在屏幕上點了幾下,自助機的畫面來回變換,僅幾秒鐘下端的出口便乖乖地吐出一張又窄又長的掛號單。夏娟感激地扭過頭,她看到一張白凈的長條臉。她剛要道聲謝,那位中年男子一個笨拙的轉(zhuǎn)身走開了。男子一句話也沒說,甚至都沒看夏娟一眼。她注視著男子耳邊那顆榆錢大小的紅痣,喃喃自語:“真是個好人!”

夏娟背起小爍乘電梯來到位于三樓的呼吸科門診室,候診區(qū)的人黑壓壓的一大片,一排排金屬材質(zhì)的深灰色連體椅上坐滿了人。夏娟彎下腰再蹲下,把小爍從背上放下來。她嗟嘆一聲:“人怎么這么多呀!這兩個挨千刀的!”她罵的當然是蘇子西和米小藍。

夏娟伸長脖子四下看了看。她沒有找到空著的座位,只好牽著小爍的手在靠墻處站定。墻上的電子屏上顯示著即將就診患者的序號,還有用“*”號替代了中間一個字的姓名。當前九號患者正在就診,小爍是六十五號呢,這要多久才能看上病呀!小爍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夏娟急得胸腔里仿佛著了火。

“嫂子,給孩子看病嗎?”說話的是剛才幫夏娟掛號的那位好心男子。他頭發(fā)長長的,身穿靚青色舊西裝和牛仔褲,看上去挺陽光的。夏娟抬起頭,心頭一喜,問:“是您啊,您……也來看病吧?”“不是,我在醫(yī)院干雜活兒。這孩子……得了肺病吧?”男子原本是標準的稍息姿勢,他費力地把身體站直。夏娟低頭瞅一眼小爍憋得發(fā)紫的臉,“嗯”了一聲。

“人這么多,什么時候能看上呀?還是找老軍醫(yī)試試吧!他專治肺?。 蹦凶佑只謴椭暗纳韵⒆藙?,其實他站直了身體看著挺別扭的?!袄宪娽t(yī)?”夏娟的嘴巴一步到位地張成雞蛋形狀。“前段時間,我的侄女也是患了肺病,就是老軍醫(yī)治好的,幾副中藥就搞定了!”那位男子扭頭瞥一眼烏泱泱的正在候診的人群?!暗侥睦镎依宪娽t(yī)呢?”夏娟的眼睛倏忽一下亮了起來。“要不……我?guī)銈內(nèi)??”他磕磕巴巴地說?!澳强商昧?!您真是個好心人!”她臉上溢出少許笑意。

男子是個跛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每邁出一步,夏娟都揪一次心。他走路的速度并不慢,他腳步匆促地走在前面。夏娟背著小爍急切地緊跟其后,生怕被落下。他們仿佛是在逃離某個兇險之地,遲走一秒,也許就會大難臨頭。三個人乘電梯來到一樓,出了掛著塑料門簾的大門,來到停車場上。

夏娟把小爍抱到副駕駛座位上,男子坐在后排。她開著車駛出停車場,出了醫(yī)院,行駛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秋風泠泠,落葉飄飄。枯黃的蜷曲著的梧桐樹葉子飄落在馬路上來回滾動,轎車碾壓過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些落葉便瞬間支離破碎。

男子帶路,轎車先是直行,然后右轉(zhuǎn)彎向城外駛去。夏娟恨不得馬上見到老軍醫(yī),她將車開得飛快。半個小時過去了,距離城市的鬧區(qū)越來越遠,路上的車輛明顯少了。前方是紅燈,夏娟緩緩把車停下。男子注視著正前方,說:“再有幾分鐘就到了?!毕木陸以诎肟盏男慕K于緩緩落地。紅燈變綠,轎車繼續(xù)向前方駛去,駛出幾百米遠,小爍尖叫一聲:“我要尿尿!”夏娟緩緩把轎車停在路邊,打開雙閃。夏娟說:“小爍,你自己去吧,小心點呀?!毙q答應一聲,打開車門下了車,向路邊的一個即將落光葉子的樹林走去。男子問:“你男人怎么沒來?”夏娟沒回話,長長地嘆息一聲,仿佛要將心中的怨氣全都倒干凈。男子還算善解人意,沒再繼續(xù)問。

“這小子學得太逼真了!他長大了若是學表演,一定是個好演員!”男子扭頭穿過車窗玻璃看向小爍,他只看了幾眼,便撲哧一聲笑了。他料定小爍是在學他走路。

小爍在一棵粗壯的梧桐樹下撒完尿,提上腰部帶松緊的褲子,回來了。他走路依然一瘸一拐的。夏娟不放心,趕緊下了車,迎了過去,牽住他的一只手。她生怕小爍摔倒。

男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從車上下來,一臉驚愕地問:“孩子的腳……怎么了?”夏娟瞄一眼男子的左腿,呢喃道:“娘胎里帶來的……你倆是一個情況吧……”男子的臉變成土灰色,嘴巴張了幾張沒吭聲。

三個人上了車。轎車又行駛幾分鐘,男子讓夏娟把車停在一個圍墻是橙紅色的院落門前。院落里有一幢四層高的杏黃色小樓。門口一側掛有“仁心呼吸科診所”字樣兒的銅牌。夏娟打開車門,剛要下車,男子從后面拍拍她的肩膀,說:“別著急,我先看看老軍醫(yī)在不在?”

男子下了車,推開虛掩的藕灰色鐵門,進了診所。幾分鐘后,他一拐一拐地出來了。夏娟連忙落下車窗玻璃,他來到近前,搖兩下頭,說:“真不湊巧!老軍醫(yī)前天出了車禍,傷勢很重,還住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呢!”夏娟心中燃燒著的那團火像淋了一場驟雨,瞬間熄滅。她哀嘆一聲,說:“運氣怎么這么差呢!這可怎么辦呀!”男子上了車,說:“回醫(yī)院吧?!毙q又咳嗽一陣。當前也只能回醫(yī)院了,夏娟只好開著車原路返回。

5

轎車駛回了醫(yī)院,夏娟再次費了老大的勁才在停車場上停下車。進了門診樓,夏娟抱著小爍向電梯口走去,男子跟在后面。夏娟感激地看他一眼,說:“大哥,您去忙吧,耽誤您這么長時間,真不好意思。”男子表情僵硬地笑了笑,說:“今天沒什么事,我陪你一塊去吧?!毕胂肽莻€可恨的蘇子西,再看看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男子,夏娟的心里悸動了兩下,說實話,此時此刻她多么希望有個男人陪在身邊啊。她沖男子點點頭,沒再說話。

再次來到呼吸科候診區(qū),人雖然比剛才少了一些,可還是蠻多的。沒別的辦法,只能等。還好,夏娟看到一個閑著的座位,她緊走幾步,將小爍放在椅子上。她來到站在導醫(yī)臺前的男子旁邊,說:“大哥,這里沒事了,您去忙吧?!薄拔覜]事?!蹦凶記]動窩。夏娟沒再勸,有男子在,她心里還踏實些,若是男子走了,她便沒了主心骨。兩個人就這樣愣愣地站著,他倆各自有心事似的并未交談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快到中午了,候診區(qū)的人明顯少了,空閑的座位多了。夏娟說:“大哥,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回去晚了,嫂子要著急了。”“就我這條腿,誰愿意和我一起過日子呢,我一個人,來去自由?!蹦凶涌嘈σ宦暋O木昕纯茨凶?,又瞅瞅不遠處的小爍,感到心里一陣撕扯般的難受。男子指了指一個空位,說:“你坐下休息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蹦凶庸嬉吡?,她心中萌生出莫名的失落感。她目送男子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才坐到座位上。

男子單身,她的婚姻即將破裂,若是……她想著想著,臉頰像火烤一般燙得厲害。過了十幾分鐘,男子真的回來了。他還拎了一大包東西,是午餐?!皝?,趁熱快吃!”男子把買來的午飯放到一個空閑的座位上,解開方便袋,有餡餅、蒸包和米粥,碗筷都是一次性的。“怎么能讓您買飯呢?!毕木贲s緊摸出一張半舊的五十元紙幣遞過去?!俺园?,我請你倆吃飯是應該的,誰讓咱們有緣分呢?!彼话淹崎_夏娟拿錢的那只手。夏娟又推讓幾次,男子執(zhí)意不收,她只好作罷。小爍大概是餓了,他吃了一個蒸包,還喝了半碗米粥。吃罷午飯,夏娟收拾走用完的包裝袋和碗筷,三個人坐在座位上,焦急地繼續(xù)等待。

直到下午四點,電子屏上才出現(xiàn)小爍的名字,夏娟總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爍終于瞧上了病。一位戴黑框眼鏡的男大夫,把閃亮的聽診器放進小爍懷里,變換著部位聽了又聽。他表情凝重地說:“住院治療吧。”夏娟答應一聲,接著便雞啄米般地點頭。

男子忙里忙外的,幫夏娟辦起了住院手續(xù),直到小爍躺在了病床上,他才告辭離開。臨走之前,男子小聲叮囑夏娟,說小爍的病治好后,一定帶他到省城的醫(yī)院看看那只跛腳,六歲以前做手術,治療效果非常好!他還說他年齡大了,已經(jīng)治不好了。夏娟昏暗的心房,忽地透進一束亮光。她將男子送出十幾米遠,又擔心小爍,只好朝他擺幾下手轉(zhuǎn)身回來。

做完一項項檢查后,小爍被確診為一種較為特殊的肺病。他的主治大夫制定了診療方案,經(jīng)過十天的規(guī)范治療,小爍痊愈出了院。小爍住院期間,夏娟曾多次到一樓的大廳四處轉(zhuǎn)悠,她多么想再次碰見那名好心的男子啊,可遺憾的是,她再也沒有見到他。她暗自后悔,要是加他一下微信就好了,那就不會與他失散了。到小爍出院那天,若是仍見不到他,她大概與他永遠不見面了。每次想起這件事,她心里便會生出一種很特別的沉郁。

小爍終于出院回家了。夏娟帶著小爍離開醫(yī)院時,她不停地四下觀看,她想在最后一刻能見到那位跛腳的男子,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也知足了??伤⑽慈缭浮?/p>

回家后,小爍不再咳嗽,也不發(fā)燒了,他完好如初。那位好心的男子讓夏娟念念不忘,她逢人就說遇到好心人了,還說若不是老軍醫(yī)出了車禍,小爍不必住院也能治他的肺病,那就能省去不少醫(yī)療費。

6

出人意料的事發(fā)生前總是毫無征兆。那晚,空中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若不是街燈不知疲憊地散發(fā)著白色光線,整個村子就是黑咕隆咚的。小爍已上床睡覺,夏娟忙了一整天的農(nóng)活兒,她刷了會兒抖音,也困了,正想上床休息,忽聽到院子里有敲門聲。這么晚了會是誰?夏娟嚇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難道村里的花心男人得知蘇子西不在家,來找自己尋開心?

敲門聲越來越大,她拿定主意,不管來人是誰,也決不開門。她隱約聽見除了敲門聲,還有喊叫聲。都敲了快十分鐘了,來人并沒有離去的意思。這樣下去,若是讓鄰居聽到,必定說閑話。她來到院子里,拿起一把鐵鍬壯著膽子向門口走去?!跋木?,快開門!”門外是一名男子嘶啞的叫嚷聲。“你是誰?天晚了,快走吧!”夏娟厲聲喊道?!拔沂翘K子西啊,快開門。”蘇子西?她怔住了。沒錯,是那個負心漢的嗓音。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跋木辏义e了,我不是人,你原諒我吧,快開門……”蘇子西哀求道。夏娟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靜靜地等了幾十秒,才把鐵鍬放在墻邊,開了鎖,抽開門的橫栓,掉頭回了屋。

蘇子西跌跌撞撞地進了屋,他的西裝扣子敞開著,天藍色的襯衣并未和往日那樣束進腰里,他原本油亮的頭發(fā)凌亂得像個鳥窩??吹贸觯悬c狼狽,這和以往大不相同。他一進門就撲通跪倒在地,大聲訖求夏娟的原諒。夏娟掉進了云霧之中,頓時愣住了。她坐在沙發(fā)上把頭別向一側,并未理會蘇子西。他淌著眼淚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

近些天,他不僅和米小藍好上了,他倆還私吞了公司的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貨款,想遠走高飛一起過日子。兩個人在省城的酒店里鬼混了幾天,在最后的一刻,米小藍說她老公在家?guī)Ш⒆有U辛苦的。她有個三歲的女兒,女兒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她說好久沒回家了,天天做夢想女兒。她不想讓女兒失去媽媽,更不想失去這個家。況且她若是有天被抓到還要坐牢。蘇子西也想夏娟和小爍了。他也怕坐牢。于是二人懸崖勒馬了。兩個人回了公司,把貨款悉數(shù)交到財務科。其實,二人攜貨款逃走的事兒,公司高管已經(jīng)察覺了,正準備到公安局報案。董事長一怒之下把兩個人開除了,報案也就免了。兩個人羞愧難當,躲進一家小旅館不吃不喝一整天,直到夜深人靜天色晚了,才灰溜溜地回了家。瞅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蘇子西,夏娟忐忑的心終于踏實了許多。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既然蘇子西丟了工作,也只能在家?guī)拖木旮赊r(nóng)活兒。大概是到了深秋時節(jié)風太大氣候過于干燥的緣故,村子里患咳嗽病的人依然不見減少。幾天后,村里的栓子也患上了和小爍一樣的病,十多天了,打針吃藥均不見效。他有三輛貨車,雇了幾名司機跑運輸,是村里的首富。他不差錢,直接去了市人民醫(yī)院。

栓子當天就開著那輛黑色二手奧迪A6回來了,他沒有急著回家,而是把車停在了夏娟家的門口。他下了車,來到院子里,大聲喊:“我也遇到你說的那位好心人了!他是個跛子,耳邊有顆榆錢痣,老軍醫(yī)身體好著呢,滿頭白發(fā),他就在那幢杏黃色小樓上……”夏娟正在收曬在院子里的棉花,她緩緩起身,滿臉訝異地說:“那位好心男子帶我去過了,老軍醫(yī)……真的出車禍了呢……”“看你不像有錢的,人家騙你呢……”栓子將拎著的兩大包藥舉在半空晃了晃,嘻嘻地笑幾聲,洋洋自得地轉(zhuǎn)身出了院子。

一晃又是幾天過去了,栓子服了老軍醫(yī)的藥不僅沒見效,病情還加重了,咳聲像機關槍射擊似的分外急促,高燒都到了四十度。他嚇壞了,趕緊找人陪他住進市人民醫(yī)院。

7

二十多天后,栓子開著車從醫(yī)院回來了,他依然把車先停在夏娟家門口,下了車快步來到院子里,憤憤地說:“那個跛子和老軍醫(yī)是一伙的,藥是玉米面做的,他們專騙到城里看病的鄉(xiāng)下人……聽說,前幾天他和老軍醫(yī)都被警察帶走了……”不久前剛在省城的醫(yī)院做完腿部矯正手術的小爍,正在夏娟的攙扶下練習走路。身穿運動裝的蘇子西在旁邊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夫妻倆瞅著比劃著雙手說個不停的栓子,都驚得目瞪口呆。

正是傍晚時分,湛藍色的天空像是清掃過似的,干干凈凈,連巴掌大的云朵也沒有。泛著紅暈的霧氣如約而至,正在村子上空慢慢聚攏。收完莊稼的農(nóng)家人吃飯時間比以往要早些,不知誰家已做起晚飯??諝庵须硽柚亩瓜悖磳⒙渖降南﹃柧幙棾鲆黄利惖牟氏?,為村子鍍了一層淡黃色的光亮,仿佛披了件碩大的蟬翼般輕薄的綢紗。院子里柿子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落盡,只剩下密密匝匝的火紅的柿子迎著霞光懸掛在高高的樹干上,煞是好看。

夏娟低下頭沉思幾秒,又瞄了一眼栓子。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兩手扶在小爍稚嫩的雙肩上,給他糾正一下走路的姿勢,又若有所思地說:“可別把路走歪啊!”說完還瞥了眼旁邊雙臂抱胸的蘇子西,二人的目光恰好撞個滿懷,他的臉瞬間紅到耳根兒。小爍懂事地挺了挺胸,腰板筆直。他每一步走得都非常緩慢,可看上去分外穩(wěn)健。

“幸虧又去了市人民醫(yī)院,大夫說再去晚了,就有生命危險……”栓子邊說邊滿臉怒氣地扭身向大門走去。夏娟目送他出了院子,然后一聲不響地將小爍緊緊摟進懷里。

孫健,山東廣饒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營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雨花》《時代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