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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安南想象》:“那個世界原本精彩紛呈得多……”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吳玫  2024年07月29日08:13

在閱讀《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怪》的過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不得不停下來,到作者的自序里去確認,這真的是一本小說集嗎?

似乎在制造間離效果,《安南想象》采用了常見于古典文獻的雙行夾注格式。那天出門赴約等待未到的朋友時,我隨手拿出《安南想象》翻閱,被坐在旁邊一張小桌旁喝著咖啡的先生打岔道:“這種書,現(xiàn)在還有人讀呀。”我想,他把《安南想象》誤會成古典文獻類專著了吧? 不熟悉,也就不好多做解釋。那當(dāng)口,其實我在嘀咕:只要不被《安南想象》的版式勸退,從進入到首篇《鸕 歡喧》起,就會不由自主地掉入朱琺用他在鉤沉越南漢文小說時積累的安南“密符”編織的瑰麗想象中。

時至今日,我們已將“鸕”與“鶿”組合成一個雙音節(jié)的詞語,指稱一種被漁民用作捕魚工具的鳥。但在朱琺的筆下,“鸕”能獨立成語,是一種與鸕鶿不是一回事、生活在安南的生物。曾經(jīng)也被誤導(dǎo)過以為世上只有鸕鶿沒有鸕的敘述者,第一次出國逗留在安南臨時住所里聽到窗外的“歡喧”時,想到因語言不通而被當(dāng)?shù)厝送窬芘c她們同樂,倍感受挫,索性鉆進故紙堆爬梳起“鸕”和“鸕鶿”的區(qū)別來,漸漸地,鸕完全不同于鸕鶿的生命鏈,清晰地呈現(xiàn)了出來——可這是一篇小說嗎? 難道不是一篇稽古小論文嗎?

《墩蝓子 攀聯(lián)》的行文,類似于《鸕 歡喧》:無論是益蟲還是害蟲,都不為當(dāng)下的生活常識所待見,有些蟲子只好躲進了故紙堆里,比如,墩蝓子。曾經(jīng)出沒于《廣韻》《異物志》《搜神記》的墩蝓子,到底絕跡在何時何地? 如果朱琺像追根究底鸕那樣將墩蝓子的蹤影查訪得一清二楚,雖距離我關(guān)于小說的認知依然遙遠,但有多少稽古小論文的作者能像朱琺寫得這般生動有趣? 小說也好,稽古小論文也罷,能給讀者帶來閱讀愉悅的,就是一本好書。

然而,當(dāng)“青蚨”這個詞替代了“墩蝓子”后,它就不再是附著在草的莖干上看上去像蠶寶寶或加長版知了的小蟲,通過朱琺藉由古籍里有關(guān)青蚨的段落拼貼而成的流暢的敘事,一對有模有樣的母子開始在我眼前浮游,一出凄迷、無奈又充斥著刺鼻銅臭和血腥的悲劇在我眼前上演。被金錢泯滅了人性的宵小之徒,探得青蚨母子死后會緊緊相擁這一生物奇觀后,就將捕捉到的青蚨母子裝進甕里,活埋在向東延展的墻壁的背陰處。三天后,取甕啟封細察,如若甕中已死的青蚨母子擁抱在了一起,便支解尸體取血,將青蚨母親的血涂滿八十一枚錢,再將青蚨兒子的血涂滿另外八十一枚銅錢,為的是讓這些錢沾染上青蚨的異能,即被強行分開的青蚨母子一夜之間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又相擁在一起。被涂上了青蚨血的銅錢,子錢被用出去后過不了多久就會飛回到握有母錢的主人手邊,于是,主人想要的東西一樣樣買回來,錢卻始終花不出去。

概述總是蒼白的,青蚨母子的秘密被窺破、絕招被盜用,盜用者的無良和欺詐,通過“我”的發(fā)現(xiàn)、“我”的追溯、“我”的推想,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了文本里,這難道不是小說嗎? 最離奇的是,讀過朱琺貌似有一說一的描述,再看“青蚨”一詞,已不再只是墩蝓子,而是被世間百態(tài)千般揉搓的眾生。

從看《鸕歡喧》不像小說,到讀《墩蝓子 攀聯(lián)》終究還是小說,后者的一條雙行夾注“咔噠”一聲接通了《安南想象》與小說的關(guān)聯(lián)。《墩蝓子 攀聯(lián)》的第二條雙行夾注這樣寫道:“在傳統(tǒng)年代里,男孩子小時候誰沒有劣跡呢?本能中的殘忍往往就暴露在蟲子面前:有的粘知了,有的捕蝴蝶,有的燙螞蟻,有的斗蟋蟀,有的捅馬蜂窩……”沒錯,同古典文獻中的雙行夾注頗有差異。這樣的雙行夾注讀多了,豁然開朗:雙行夾注未必是《安南想象》的“副本”?也就是說,雙行夾注是小說《安南想象》里與正文并行的一條重要的情節(jié)線。

這一念頭驀然閃現(xiàn)后,再一次停頓下來回到首篇《鸕 歡喧》按照順序重讀雙行夾注?!拔摇笔鞘冀K逗留在雙行夾注里的主要角色——當(dāng)我們無法接受《安南想象》是一本小說時,會情不自禁地認定,雙行夾注里的那個“我”就是作者,于是,對照環(huán)襯上因為戴著一副厚如啤酒瓶底眼鏡而顯得有些古怪的作者像再去旁觀“我”在安南的經(jīng)歷,“人不可貌相”的感慨,油然而生。覺得《安南想象》確然是一本小說集后,用“人不可貌相”來形容朱琺虛構(gòu)的“我”,依然非常貼切:在過去二十多年里,為了從安南古籍里摳出漢文文獻,能說會道的當(dāng)代中國青年學(xué)者“我”,像候鳥一樣奔波于兩國之間。從陌生到熟悉,安南不是沒給過“我”機會,包括貌似手到擒來的金錢和似是而非的愛情。但是,表里并不如一的“我”執(zhí)念于安南古書邊邊角角里的中國往事,并著迷于攫取被那些只存在于故紙堆里的奇人、異物、古怪行徑所刺激而生發(fā)的想象,以呼應(yīng)寫在《鸕 歡喧》開頭的那段話:“很可能,你、我,都只是偏安于世界的一個副本中……絕大多數(shù)曾經(jīng)存在過的奇異與意外,都遭有意挖改,被悉數(shù)刪削,只剩下了乏味、單調(diào),和觸手可及觸目可見的衰老。與副本相對,那個世界原本精彩紛呈得多……”也就是說,朱琺在雙行夾注里塑造的“我”,化想象為二十九篇以不復(fù)存在的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怪為主角的稽古小論文,兩者融合而成的《安南想象》是不是小說,已不打緊。

通過“我”關(guān)于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怪的想象,一個已然消失的可能精彩紛呈的世界正本躍然紙上,對讀者而言這已經(jīng)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