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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學》2024年第7期|竇紅宇:巴比倫河(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安徽文學》2024年第7期 | 竇紅宇  2024年08月01日07:25

在巴比倫河邊,我們坐了下來,是的,我們哭了,那時我們想起了故鄉(xiāng)和來路……

——《巴比倫河》歌詞

她跛足。右腳比左腳短了那么一截,走起路來毫不費勁,只是一瘸一瘸的,剛好看得出來,像是一踮一踮在跳著倫巴。

我是在新世界舞廳遇見她的。

那個時候,《巴比倫河》的音樂剛好響起來,她也剛好換了一雙半高跟的舞鞋,就圍著舞池一圈一圈轉(zhuǎn)。兩只手是抬著的,像是她扶著他的肩,他挽著她的腰。這樣一看,倒是協(xié)調(diào)端莊起來,她的腳也沒有了先前的顯眼與頹喪,偶爾舞步妖嬈。

新世界是一個中老年舞廳。早場熱鬧得不得了,到處都是濃妝紅唇皺紋深陷的臉,一股垂暮的脂粉味在彼此間繞來繞去,像是殘留體內(nèi)的荷爾蒙回光返照。音樂的聲音很大,震耳欲聾,像是為了配合他們一大早蓄積在身體里的能量,他們高聲說話,漸漸喪失的聽覺在這里游刃有余。

這樣一來,她倒顯得獨特起來。因為幾乎無人跟她說話,也沒有人會請她跳一支舞。她一個人跳,旁若無人的樣子讓很多人都不敢接近她。

我經(jīng)常來,是因為梁叔叔。經(jīng)常越過梁叔叔寬闊的肩和挺拔的背,我就能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她尾隨著梁叔叔的舞步,還是梁叔叔故意要去走近她,反正,我看見她的時候,總感覺她是從梁叔叔的胳肢窩里鉆出來的。

其實我才尷尬,是不是?想想,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擠在一堆搖曳婆娑的白發(fā)中,守著滿眼風韻殘存的裙擺與垂暮翩躚的長袖,這不是有病嗎?要是被我的朋友或者同事看見,不把我笑死才怪。

所以,我想趕緊說說梁叔叔——一個老警察,還有五年就退休了,準確地說,還有四年零七個月。梁叔叔干了一輩子刑偵,年輕時,見到罪犯總是沖在第一個。在我們這個縣,提起他的名字就跟提到關(guān)公一樣,沒有人不知道。說到這些,梁叔叔總是笑笑,還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他經(jīng)常說,老了就是老了,追不動就是追不動了,有什么關(guān)系,有年輕人呢,案子破了就好。他更愿意在辦公室里坐鎮(zhèn)指揮,給年輕人支支招。

梁叔叔是我媽的老伴。我爹死了,我媽又嫁給了梁叔叔。我沒有從感情上徹底接受他,我沒有像喊我爹一樣喊他爹。

梁叔叔是我們這個縣刑偵大隊的副大隊長,而我,是我們這個縣刑偵大隊的一個小警察。一開始,我還以為我媽嫁給他,是因為我,滿腦袋的不高興,覺得我媽對不起我爹,我更對不起我爹。為此,我跟我媽說,我一個警察學院畢業(yè)的正牌本科警察,不要你為我操心。我媽聽了,先是淌眼淚,后來擦擦干凈,就笑起來,說,你個憨娃娃,什么也不懂。

我記得,那是個夏天的晚上吧,我媽坐在她布置得像個老式服裝店的臥室里,昏暗的燈光剛好照在她一側(cè)的臉上,隱去了一頭白發(fā),漂亮至極。

我實在是沒有忍住,輕聲說,美女啊。

我媽笑得前仰后合,引得一只灰白的飛蛾圍著她的臉繞來繞去,說,明天我該去染染頭發(fā)了,要不然,你梁叔叔不理我了。

我一愣,就什么也不敢說了。我敢說什么呢?我爹因為心臟病走了兩年了,這兩年來,我是第一次見我媽笑的樣子,我敢說什么呢?

所以,我知道,梁叔叔就是那個讓我媽重新漂亮,重新笑得前仰后合的人,我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他。

我知道我媽是個美女,從小就知道。從小我就喜歡我媽,沒事就喜歡跟著她,時不時,就想摸摸她臉上的那個大酒窩。

聽說有一次,省里的一個舞蹈老師要來看我媽她們毛紡廠歌舞宣傳隊排演的節(jié)目,民族舞蹈,又唱又拉又跳的,我爹當然是負責拉琴的,兩個人就同時上臺,風光得很。他們說,那天晚上毛紡廠大禮堂里的人都擠得貼到了墻上。先是出來一個報幕的,才一張口,大家就起哄,說直接跳不就完了,還講什么話?誰不知道誰呀,快點快點。報幕的是毛紡廠工會主席,女的,四十多歲,水桶腰銀盤臉,還穿一身工裝,難看得要死,還在臺上打官腔,說是要借此機會,跟大家講講企業(yè)改革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才一張口,終是被大家哄得講不下去,悻悻而退。緊接著燈光一亮,大幕一啟,一聲琴響,鑼鼓齊擂,我媽她們就舞了出來。我媽一襲長裙,站在舞臺的最中央,手翻腳轉(zhuǎn),眉目如水,像個天使。他們說,還沒有跳完,毛紡廠的大禮堂里就掌聲雷動,我媽一笑,大家就鼓掌,仿佛那掌聲是從我媽臉上的那個大酒窩里一杯一杯倒出來的。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爹和我媽還沒有結(jié)婚,在我的想象中,我媽應(yīng)該比他們講的還要美,就像那天晚上毛紡廠夜空中那輪皎潔的月亮。

省里的老師當然滿意,聽我爹說,后來我媽還被調(diào)到省工會歌舞團一段時間,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又回來了。

我說我爹,我媽怕是因為我,才回來的吧?我爹就笑笑,不說話。后來他在病床上想了很久,才又睜開眼睛,像是積攢了很久的力氣,說,兒子你記住,你當上警察后,第一件事,一定要找到一個叫丁麗的女人。那是我讀大三的寒假,距離我爹死還有十幾天,我第一次聽見丁麗這個名字。

我爹在臨死的時候,又提到了丁麗。他說,兒子,丁麗是我們宣傳隊的舞蹈演員,跟你媽一樣漂亮,你一定要找到她。你找到她,跟她說你是秦湘的兒子,她肯定會告訴你很多事情。還沒有等我問,我爹就嘆了一口氣,漸漸僵硬,漸漸冰冷,好像為了說這句話,他用完了這一輩子的力氣。好像他這一生,到丁麗這兒,就已經(jīng)精疲力竭,再也邁不動一步了。

也就是說,我們家還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還有一個叫丁麗的長得跟我媽一樣漂亮的女人,掌握著我們家很多的秘密。也就是說,丁麗應(yīng)該是我媽的情敵,至少,是我媽在毛紡廠歌舞宣傳隊最大的對手。這是我當上警察后,做出的第一個邏輯判斷。

可是,警察有那么好當嗎?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那個跛足女人,就是丁麗。

大幕拉開了,寂黑無邊的舞臺上除了她,空無一人。一知道丁麗的身份,我的腦袋里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縈縈繞繞,糾糾纏纏,揮之不散。甚至,時不時還有一道追光刺射在她的身上,讓她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深情而又寬廣的寂寞。

深情而又寬廣?什么亂七八糟的?這是一個警察尤其是一個刑警該有的反應(yīng)和理性嗎?梁叔叔說,簡直亂七八糟,扯淡。我撇撇嘴,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表示出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輕蔑。

其實,丁麗的出現(xiàn),讓很多人都大吃一驚,可以這樣說,新世界舞廳里大部分老頭老太太,都認識她。

丁麗跟我媽一樣漂亮,可三十多年前在毛紡廠歌舞宣傳隊,她就是不能跳主角,因為她不會笑。有時候,漂亮也沒有用,對不對?

我媽經(jīng)常感嘆說,見過的人是無法忘記的。那么也就是說,其實丁麗跳舞是讓人難忘的。省里來的舞蹈老師憐香惜玉,我媽和丁麗,他兩個都想要,都希望她們進入省工會歌舞團。丁麗當然沒有去。省里舞蹈老師說,只是希望,而進入省工會歌舞團的名額只有一個。省里老師看上丁麗,只是順帶,他來看她們節(jié)目的初衷和目的,就是考察我媽,并且?guī)摺?/p>

我媽說,她走的那天,下著大雪。遠處是毛紡廠高大的煙囪冒出的白煙,像是男人一只有力的胳臂,托舉著雪花輕盈地舞。我媽說,她的心里,那時都隨著它們舞起來了。出神的一刻,她看見丁麗一襲紅袍,朝她走了過來。一愣,丁麗已經(jīng)遠遠站住,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雪,那個美,我媽說,就像任風吹刮的一朵妖艷的梅花。也只是一瞬,丁麗轉(zhuǎn)身而去,像大幕一開一合,留下了滿天的白。

這事我問過我爹,我爹說沒有,說他沒有看見丁麗,那時他的注意力都在我媽身上呢。我媽說,他的注意力哪在我身上,他那時同周小鈺好呢。

丁麗在我媽的講述中,永遠是神秘的,縹縹渺渺,像一場彌漫天際的雪。

后來,丁麗去了省城,找到了巖老師,說,我要來你這兒跳舞。巖老師叫巖倉,就是來毛紡廠帶我媽走的那個人。巖老師說,名額都滿了。丁麗朝巖老師逼近一步,說,我不管,我就是要來。巖老師說,不可能。丁麗又朝巖老師逼近一步,說,你把秦湘換回去。巖老師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不可理喻。

確切地說,我媽應(yīng)該是被丁麗逼回來的。

很快,丁麗就同巖老師成雙入對,出現(xiàn)在排練場了,而且是主角。最重要的是丁麗在舞臺上會笑了。丁麗的笑是獨特的,看上去比我媽的笑要調(diào)皮,要有魅力多了。大家都說,是巖倉調(diào)教得好。巖倉老師愁眉苦臉,魚和熊掌,手心手背呀。那段時間,他煎熬得像一塊被烤焦的炭。最重要的是,考察我媽進省工會歌舞團,是組織決定的,而把丁麗留下來,是巖倉架不住這個女人死去活來的糾纏,后來巖倉終于想到一個辦法,說,丁麗你去跟秦湘說吧,她要是答應(yīng)走,你就可以留下來。

我媽說,那個下午特別短,好像她一答應(yīng),天就黑下來了。湖邊,四周光禿禿的,好像只剩下丁麗的那雙直勾勾的大眼睛。我媽說,你斗得過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嗎?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媽說過的最狠的話了。我媽說,她走的那天,冬天都還沒有過完呢,小雪,下得密,除了天邊的一絲紅云,再也看不見其他的顏色,包括丁麗的紅袍及那些妖艷的梅花。

梁叔叔來接我媽,見她一直呆呆盯著那絲云,知道她心情不好,就說,開雪眼呢,趕快走,肯定還要下一場大雪。我媽緊緊抿著嘴,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問我媽,那是梁叔叔嗎?你是不是記錯了?怕是我爹來接你的吧?

我媽就笑笑,滿臉緋紅,讓我想起了她看見的天邊那一絲紅云。

緊接著,國營西南毛紡廠撐不住了,資金緊縮,沒錢再給我媽她們在舞臺上又跳又笑了,歌舞宣傳隊宣布解散。再后來,沒錢養(yǎng)活廠里的工人了,好幾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來。破產(chǎn)下崗的傳聞,從小道消息慢慢變成了一份份文件上人人皆知的大事,我媽被周小鈺她們數(shù)落得要死。

周小鈺說,你看,你要是待在省工會歌舞團里,哪里輪得到你下崗?我爹使勁把周小鈺往后拉,說,沒事,不是一個月還有三百多的生活費嗎?周小鈺反手把我爹推開,沒事?我怎么覺得這事大得很呢?秦湘要是不回來,秦湘就能落個好,我們也不至于弄得個個往下崗的絕路上走,還有個盼頭。這回倒好了,全軍覆沒呀。

說著說著,大家都說到了丁麗,氣不打一處來,就要罵。我媽連忙制止,快別說了,其實廠里的歌舞宣傳隊散了,我就不想在廠里待了。下崗吧,又不是只有我們幾個人下崗,認命吧。

所以,當梁叔叔喊我,丁麗出現(xiàn)了,走。我當然就稀里糊涂跟著他來到了新世界舞廳。

現(xiàn)在,我要說說三十多年前發(fā)生在蓮橋,至今未破的那起命案了。一死一傷。死的是周小鈺,傷的是我媽。

蓮橋不是橋,是我們這兒生意最好的一條街。我媽和周小鈺開的服裝店在街中間,最好的地段,是梁叔叔幫忙從一個大學老師手里盤過來的。說簡單點,她們后來的服裝店是這個大學老師祖上的老房子。大學老師姓陳,父母去世得早,從京城的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的大學教授外語。家學淵源,雄姿英發(fā),人家根本不在乎這個店鋪的租金,就連每天早晚去蓮花河開閘放水沖洗蓮橋街的那個老頭,據(jù)說都是他家早年的用人。他只提了一個要求,書房不準動。

除去北邊正屋的小樓,周小鈺和我媽擁有了一個小院子、南邊臨街的鋪面和東西兩邊空著的廂房。兩個人睡東廂房,西邊的那間大一些,用來堆放貨品和雜物。我媽她們在梁叔叔這個青年警察的幫助下,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完全可以想象,我媽她們是怎樣一種心情。

她們是欣喜的。用我媽的話說,每天,周小鈺的腳步就像彈鋼琴,蹦過來跳過去,沒有一刻是閑著的。生意好,眼看忙不過來的時候,還一陣一陣的小碎步,就像一雙沉浸其間的手,在琴鍵上飛快滑動。我媽長得漂亮,負責在店面招攬和接待客人。不知道為什么,周小鈺一直對我爹喋喋不休,說,這輩子呀,能和這樣一個美人共度一生,也不冤了。我爹不解,說,秦湘是美人嗎?夸張了。

那個時候,我媽總是笑笑,不說話。

我媽跟我說,那個時候,我爹跟周小鈺正在談戀愛呢。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媽什么都能理解。我媽說,那些下崗后最難熬的日子,是周小鈺陪著她一起過來的。我也明白我媽的意思,突然失去了令人羨慕的舞臺和原以為穩(wěn)定一生的工作,要是沒有周小鈺在一旁不停夸贊著,我媽是想過跳蓮花河的。

所以呀,周小鈺這個人不簡單。這個因為家庭條件初中畢業(yè)只能將就讀個技校的女人,心里是有多么高傲和孤獨呀。她是廠里最喜歡讀書的人,跟我媽和丁麗沒法比,不能站在聚光燈下吸引眾多熱烈的目光,她就悄悄去了廣播站,每天午飯和晚飯的時候,都能聽見她清麗的聲音,每天,她都會念一篇她寫的文章,散文,隨筆,小品……像一盆一盆靜靜開放的蘭花,總是在大家忙碌乏味的日子里,添一縷幽香。

我媽就這樣循聲而去。

梁叔叔說,這么好的兩個女人,就下崗了,你想想,這該有多危險呀。我沒有看出什么危險,只是在想,我媽和周小鈺,該有多不甘心呀。

不過,因為她們下崗,倒是給了梁叔叔很多機會。我媽因為下崗,一開始心里害怕極了,有了梁叔叔這個健碩魁梧的警察守護著,才漸漸平靜下來。我媽說,要是沒有你梁叔叔,我根本不敢跟外人接觸,更別說開服裝店了。

梁叔叔就這樣走進了我媽的生活,抱得美人歸的感覺,讓他興奮得像個弱智,每天下了班,只知道往我媽她們服裝店里跑,用他后來的話來說,在這個過程中,他忽略了一個刑警該注意的很多細節(jié)。也就是說,他喪失了一個警察該有的警惕,每天,要么約上我爹他們,一起在小院子里擺個火鍋,喝喝酒,聊聊天;要么,就是在服裝店打烊后,約著我媽看電影。

周小鈺是怎樣同我爹獨處的,很少有人講得清楚。同我媽比起來,她就是個配角,經(jīng)常處在一種不被人注意的境地之中。我爹也是,一個拉琴的,總是待在幕后,仿佛天生就是為了襯托主角的光亮的。

打烊了,他們就守在那個還算精致的四合院里,一間一間的老房子,一根一根的老房梁,一塊一塊的老木頭……我爹拿出了他的手風琴,“呼啦呼啦”拉了起來?!度总嚒贰赌箍平纪獾耐砩稀贰袝r候,周小鈺會杵著下巴,癡迷地看著,回憶他們在工廠的戀情。

廣播站的大喇叭響起來了。他們在《三套車》的歌聲里上班,他們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下班,他們連晚飯都不吃,急急忙忙朝對方奔去。他們擁抱,他們親吻,他們熱烈地看著對方,他們混亂地傾訴著相思之苦,雖然距離他們上次分開還不到一天。他們一起看夕陽落山,他們一起迎彩霞滿天,之后,暮色四起。

有時候,周小鈺也會丟下我爹,隨著他的琴聲,一個人轉(zhuǎn)身站起,朝北屋的臺階走去,然后,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大學陳老師書房的門。

書房,書房是嗎?我終于說到這間書房了。你們知道嗎?周小鈺是不該走進這間書房的,陳老師說過,書房不能動。

我們控制了丁麗。

丁麗后來也回來了。工廠在下崗,省工會歌舞團同樣面臨撤銷。更何況,丁麗是通過巖倉頂替我媽進去的,根本找不到站穩(wěn)腳跟的理由,歌舞團第一個清理的就是她。

她是找上門來的。那天很奇怪,一件衣服也賣不動,天空是清亮的,蓮橋顯得冷冷清清,讓丁麗的腳步聲也變得清亮起來。

我媽聽見了,整個人突然間驚慌失措起來,想去關(guān)門,又想叫上周小鈺同她一起去。這樣一猶豫,丁麗已經(jīng)站在了店鋪門口,高挑的樣子,像一塊新?lián)Q的門板。

但是,等我媽看清丁麗的臉,確切地說,看清丁麗臉上的疲憊,反倒鎮(zhèn)定下來,迎上去,問,你是要買點什么嗎?

丁麗很震驚,眼睛瞪了瞪,嘴跟著張了張,說,秦湘,我是丁麗。我媽一轉(zhuǎn)身指著一件紅色的風衣,說,我看這一件挺適合你,你身材這么好,天生就是衣服架子。

丁麗沒有辦法,又轉(zhuǎn)頭望了望周小鈺,說,周小鈺,我是丁麗。

周小鈺不說話,伸手拿下那件風衣,朝丁麗遞過去。

丁麗忙接過來,突然間像是明白了什么,臉上的神情突然間就像那件拿在手里的紅色風衣,皺巴巴蜷縮成一團,失望至極。

我媽說,那個下午,一下就刮起了北風,像是她的一次洗禮,從此,省工會歌舞團,才在她的心里漸漸冷落平靜下來。

訊問室是一間空曠的黑房子,除了一張大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幾乎什么都沒有,就連窗子都被兩塊厚厚的黑絲絨捂得嚴嚴實實。還有兩盞燈,丁麗面前一盞,梁叔叔面前一盞,我在燈光之外,像是匍匐在黑夜中,悄悄看著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神情。

梁叔叔眼若鷹隼,身子盡量前傾,仿佛想讓自己面前的那片光,接近丁麗的光。他說丁麗,那么就是說,她們不想理你。

丁麗點點頭,說,都三十多年了,可我依然記得那個下午秦湘和周小鈺的樣子,可我,我真的是想她們了,想重新回來,跟她們在一起。

梁叔叔進一步推理,說,因此,你對她們產(chǎn)生了怨恨,所以,你對她們動了殺機。

丁麗一愣,眉頭微微擰起,我立刻就看見了她眼睛里的那種深情而又寬廣的寂寞。同樣,因為燈光的緣故,黑暗的區(qū)域剛好把她灰白的頭發(fā)隱藏起來,像是舞臺上的追光刺射在她的臉上,凄美無比。

沉默了很久,她才又慢慢笑起來,一瞬間,臉就變得蒼老而又陌生,遲暮之年。我在想,到了這個年紀的人,是有多少往事需要回憶?又有多少罪孽需要懺悔?她說,周小鈺啊,就是不聽話,就是要去那間書房,她太調(diào)皮。

故事從這里好像真正開始了,周小鈺打開了陳老師的書房。

其實不應(yīng)該是陳老師的書房,應(yīng)該是陳老師家的藏書樓,幾輩人讀的書都盡數(shù)收藏其中。那應(yīng)該是個書的倉庫,林立的書架,上面的光澤已經(jīng)被一排一排無人光顧的書漸漸磨去。不知道為什么,周小鈺突然覺得這些書像極了幽閉私藏的后宮美人,紗窗落日,金屋無人,寂寞空庭,梨花滿地……她不禁憐惜起來,伸出手朝它們一本一本翻去。

就這樣,周小鈺讀起了那些書。她覺得自己闖進了一個神奇的世界,突然間擁有了一個巨大而又神秘的宮殿,她覺得她就是里面的公主,她朱輪華轂,她堆金積玉,她富可敵國。

她最喜歡的,當然是《紅樓夢》里的妙玉。她不喜歡林黛玉,她喜歡妙玉說的梅花上的雪,她喜歡妙玉的潔凈,把劉姥姥喝過茶的杯子當作“污穢之物”。所以,最悲哀的,不是林黛玉遠遠聽著寶哥哥和薛妹妹婚禮的樂聲和那些落在房頭的鳥,而是妙玉被墻外翻進來的賊人擄去的樣子,雖然沒有寫,但她可以想象,可以在一天一天漫長的日子中去為這個可憐的人可憐著。

她喜歡潘金蓮,她覺得這個小女子在《水滸》所有好漢的襯托中是哀怨的,那種美,就是對一個女子小心思盡數(shù)的關(guān)切和盡數(shù)的欺辱,于是,每讀一次,就是一次祭奠,就是陪著她死,就是一把辛酸淚。

她喜歡聶小倩。天天在想,這個前世的美人在死之前,是該有多苦啊。有時候她在想,若是那等苦,還不如像聶小倩,就此變成鬼算了。

梁叔叔很不耐煩,目光中還有一種深深淺淺的敵意和鄙視。他打斷丁麗,丁麗,都三十多年了,你以為我們都是吃干飯的?你就打算跟我們說這些?耗下去?

丁麗輕輕一笑,說,不然,你們天天去新世界歌舞廳,我會不知道?

我有些沮喪和暈眩。直覺突然就告訴我,面前這個看上去真誠又弱小的女人,可能是最難對付的。

丁麗繼續(xù)說她的,我們只能跟著她,慢慢聽,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書房是一幢兩層的木樓,樓上藏了很多古代典籍,周小鈺大多看不懂,也就不常去。樓下不一樣,除了《紅樓夢》之類的書,還有現(xiàn)代書,書房的主人幾乎搜集了各個時期的文學、社科和歷史方面的著作。在這些名著中穿行,周小鈺總覺得自己行走在名山大川之間,敬仰與愜意,可以隨時讓她的生命變得與眾不同。

那么,我媽和我爹那個時候在干嗎?我很粗暴,或者說急切,或者說有點不耐煩。我打斷丁麗的講述,又覺得不妥,轉(zhuǎn)頭看了看梁叔叔。梁叔叔欲言又止,突然間朝椅子背靠過去,他應(yīng)該隱約察覺了,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被丁麗帶進她話語的領(lǐng)地,一個圈套,那是我們最忌諱的地方。

果然,丁麗回答得很爽快,她甚至還仰頭笑了起來,說,那個時候還沒有你呢,我怎么聽著那么別扭。

我媽和我爹,照樣在店鋪里忙忙碌碌,忙些什么?反正有他們忙的。實在難得的空閑,他們會在小院中坐下來,眼睛都會一同盯著北屋昏黃的燈光和周小鈺時不時映在窗欞上的身影,仿佛他們和周小鈺讀著同一本書。北屋的窗是鏤空雕花的,映出來就是一種極致飄逸的美。有時候,月亮也升起來,我媽還是會忍不住,對我爹說,拉一段琴吧。

于是,在我爹的琴聲中,我媽就會在院子里跳起舞來。其實也就是隨便踮幾下腳,轉(zhuǎn)幾個圈,惹得院里一樹的桂花飄起滿院的香。

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周小鈺就從書房中輕輕走出來,悄悄坐在我爹的身后,隨著我媽的身形,看月亮,聞花香。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她說,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也有這樣的時候,前店暫無客人,我媽就會讓我爹守著,自己坐在小院中的縫紉機旁,抽空為客人改褲腳??p紉機大抵是支放在西屋的廊檐下,“嗒嗒嗒嗒”的聲音正好陪伴著周小鈺午后翻書的時光。周小鈺也會忍不住從書房中跑出來,在我媽的縫紉機旁坐下來,不說一句話。安靜,像眼前一片一片飄落的樹葉,讓她們彼此的心里,都落滿了由衷的喜悅與感激。

梁叔叔看上去更加粗暴,他使勁沖丁麗搖晃著手里的打火機,說,不可能,你肯定是撒謊了。丁麗一愣,說,怎么不可能?患難之交,姐妹……那是我一直羨慕和想珍惜的情分,可惜我……梁叔叔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你怎么可能說得這么細?你別忘了,當時我也在。

丁麗的臉“唰”一下白了,像是在顫抖,又像是在極力掩飾她的顫抖,她很激動,她說,當時,我也在。

丁麗當然在。她找了個地方,租住下來。

那是蓮橋背后的一條小巷,新建的小院和房子,叫紅星旅社,三層小樓的一個房間,從窗口望出去,剛好可以看見我媽和周小鈺她們的店鋪。

雨簾垂佳人,清淚映癡影。有時候,看得呆了,丁麗會俯身窗前,遠遠想開去。她想,怎么會是這樣呢?她經(jīng)常問自己,事情怎么會被她弄成這樣了呢?

她說,她只不過是想像秦湘一樣站在舞臺的中央,她只不過是想像秦湘一樣去跳舞。

后來,我又仔細研究了一遍訊問筆錄,發(fā)現(xiàn)丁麗甚至固執(zhí)地認為,周小鈺的死,跟她有極大的關(guān)系。丁麗為此陷入瘋魔,總是在想,要是她不去找?guī)r倉,要是她不那么任性把我媽頂替回來,我媽也許就不會下崗,我媽要是不下崗,也許就不會約上周小鈺來開這個服裝店了。那么,之后的事情,就根本不會發(fā)生?;蛘哌@樣說,周小鈺和我媽的命,都將是另外一種運數(shù)。

由此可見,我媽的心里,該是多么悲涼啊。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去想,我媽當時是怎么活下來的。

我對丁麗的口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我說丁麗,說案子,別扯別的。案發(fā)那天,也就是1989年10月12日凌晨三點左右,你在哪里?

丁麗的回答出乎我們的意料,她說,我在現(xiàn)場。我很驚訝,覺察到了這個近乎十惡不赦的女人發(fā)自心底的狡黠,我轉(zhuǎn)頭望了望梁叔叔,看見了梁叔叔滿臉失望的樣子。

可是,我聽見了“現(xiàn)場”,我似乎看見了丁麗潛入那個小院,她朝我媽和周小鈺舉起了罪惡的刀。

梁叔叔突然開口了,這個“老奸巨猾”的老刑警把仰躺的身子拼命從椅子背上拉直,又去推了推面前的燈,仿佛要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中,他打斷了我和丁麗剛剛順暢的談話,粗暴而又急促,丁麗,你不是兇手。

丁麗的眼睛里突然涌滿了淚水。我記得,那個情景就像蓮橋每天沖刷而過的蓮花河里的水,洶涌而來,之后,明凈如洗。

不可否認的是,丁麗在現(xiàn)場。

1989年10月12日早晨,其實這個小縣城里的人大多記得,當蓮花河里的水剛剛把蓮橋街沖刷干凈,兇訊就傳開了。誰報的案,誰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殺人的,大家誰都不知道,只看見我爹癱坐在小院的門口,欲哭無淚。

巧得很,梁叔叔頭天剛好到外地去抓一伙盜賊,等他趕到現(xiàn)場,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左右,我媽已送進醫(yī)院,周小鈺已經(jīng)抬去太平間。秋天的陽光仍然把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打扮得明麗動人。梁叔叔撥開眾人,他說,那個時候他根本顧不上我媽,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抓住兇手。

院子里并不血腥,兩個女人的遭遇,反倒讓現(xiàn)場有一種哀婉,靜悄悄的,聽得見鳥在遠處某一個屋頂扇動翅膀的聲音。外圍依然被封鎖著,只有法醫(yī)老王叼著旱煙斗,還在東屋一點一點看。

一床的血。梁叔叔說,那是他當警察以來第一次覺得心亂如麻。他顫著聲氣問老王,怎么樣,看出什么了?老王對著床上已經(jīng)干黑的血跡使勁咳嗽,說,我看像是入室搶劫殺人。老王說到這兒,使勁吸了一口旱煙,又使勁咳起來。

梁叔叔很著急,看見老王的旱煙,就更急,沖他吼,兇手,兇手,我要兇手的情況,蛛絲馬跡。老王看了他一眼,很鄙視,又狠狠抽了兩口,說,規(guī)矩你不知道嗎?沒有。

這個兇手看上去很老練,在現(xiàn)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指紋都沒有。再加上蓮橋有個特殊的風俗習慣,后來開放旅游了,被稱為獨特的人文景觀,就是每天早晨五點半左右,要開閘放水,把街道仔仔細細沖洗一遍,等太陽出來,干凈得要死。所以,基本上找不到兇手的任何信息。

案情分析會上,梁叔叔差點同老王吵起來。梁叔叔說老王,你怎么當?shù)姆ㄡt(yī),怎么領(lǐng)導(dǎo)的痕跡檢驗科,你的人都是吃干飯的?為此,老王拍了桌子,說老梁,我干法醫(yī)這么多年,還沒有人對我這么說話的。老王的意思是他干法醫(yī)這么多年,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

走訪調(diào)查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兩個受害人是毛紡織廠的下崗工人,剛剛開了這家服裝店,初出茅廬,沒有任何社會關(guān)系可以牽扯到殺人這件事上。店鋪房主姓陳,在省城的大學教書,人家有不在場的證據(jù),出事的那天晚上,人家在學校里出席一個學術(shù)活動呢,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時間。再說了,做生意,和為貴,租房子也是一個道理,人家憑什么要去殺人自斷財路呢?

所有的線索都是斷的,或者說,就沒有線索,案情分析會就有點開不下去。還好,老王說到了尸體解剖。老王說從尸體解剖的情況看,能看出兇手殺人的手法很老練,一刀就砍在死者周小鈺脖頸處的動脈血管上,死者的血呈噴射狀噴出,當場致命。另外一刀也是致命的,捅進了受害者秦湘的左胸,位置偏離心臟不足兩厘米。要不是發(fā)現(xiàn)及時,看來也要死。

作案動機很好解釋,現(xiàn)場有一個收錢的抽屜,平時都是上鎖的。經(jīng)過勘查,發(fā)現(xiàn)鎖被打開了,里面的錢被搶走了。據(jù)幸存者秦湘提供的筆錄,那是她們?nèi)斓臓I業(yè)款,大約有四千元。入室搶劫特征十分明顯。

入室搶劫,流竄作案。幾次分析會下來,局領(lǐng)導(dǎo)拍板定性,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起入室搶劫的惡性案件,社會影響極壞。隨后成立專案組,局長任組長,梁叔叔任副組長,要求迅速行動,全力偵破,務(wù)必將兇手繩之以法,給死者及人民群眾一個交代,還縣城一片晴朗平安的天空。

人民群眾對我們滿意不滿意,就看這個案子了。會議臨近結(jié)束,局長還在桌子上揮舞著拳頭,砸了一拳。

那個時候,丁麗剛好離開了這個縣城。

后來梁叔叔終于恍然大悟,丁麗要么是兇手,要么她一定知道這個案子的所有真相。

丁麗到底知道什么?

梁叔叔曾無數(shù)次爬到紅星旅社三樓丁麗租住的那個房間,在里面走來走去。他無數(shù)次想象她殺人的樣子,又無數(shù)次推翻了她殺人的結(jié)論。換句話說,他根本無法想象丁麗把刀深深捅進我媽身體里的情景。第一,她沒有這個力道。第二,她怎么可能把刀捅進我媽的身體里,那該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呀。這個瘦弱的女人,除非瘋了。

我媽一直沒有從周小鈺死亡的震驚和悲傷中走出來。按理說,她應(yīng)該是第一個見到兇手的人,可是,偏偏她就什么都沒有看見。梁叔叔不知道問了她多少遍,她就是說不出兇手的樣子,她羞愧而又懊惱,總是不停重復(fù)著一句話,她說,頭天進貨,太累了,睡得太死,根本就醒不過來。等她醒過來,巨大的疼痛已經(jīng)包圍了她,讓她睜不開眼睛。

有一天,梁叔叔問我媽的時候,又一次聽見她這樣說,就焦躁起來,沖我媽吼,睡睡睡,再睡死了都不知道。

后來我問過我媽,梁叔叔那時候是這樣吼你的嗎?我媽一聽,臉一下變得通紅,一臉嗔怪的樣子,奇怪得很。我又去問當年辦案的同事,梁叔叔那時是這樣吼我媽的嗎?同事們比較客觀,說哪里,他說的是“再睡被人強奸了都不知道”。同事們說到這里,好像才突然看見我,頓覺尷尬,總是說,老梁這個人,直道,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哈哈大笑起來,我好像知道梁叔叔有多傻了。

一年后,我媽趁梁叔叔外出辦案,具體說,是趁梁叔叔外出尋找丁麗的時候,傻乎乎嫁給了我爹。我媽的解釋是,梁叔叔他們案子破不了,找不到兇手,那是警察的事,而她,必須給周小鈺一個交代。

梁叔叔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好長時間都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他瘋了一樣追蹤這個案子,瘋了一樣在那個小院進進出出,勘查那里的每一面墻,每一扇窗,每一滴雨,每一粒灰塵,每一絲光線……他曾多次跟局領(lǐng)導(dǎo)申請通緝丁麗,可是,每次領(lǐng)導(dǎo)只問他一句話,你有證據(jù)嗎?每次梁叔叔都大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要知道,入室搶劫,流竄作案,這一判斷,是局里反復(fù)研究,甚至會同省廳的專家開了多少次案情分析會定下來的,你想改變就改變了?除非你不想當這個刑警隊長了。案子后來掛起來了。

三十年,時間像一支巨大的筆,一點一點把我媽她們和毛紡廠抹去了,順帶抹去的,還有人世間無數(shù)的恩怨情仇。梁叔叔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了一輩子警察,卻是我媽的案子,讓他眼看著自己漸漸老去。

專案組撤銷的時候,也是秋天,天上沒有一絲云彩,藍得讓人不知所措??臻?,那種透明的看不見摸不著的空闊幾乎讓每一個人都覺得突然失去了依憑和依靠。梁叔叔又來到紅星旅社丁麗的那個房間,從下午坐到凌晨??粗柭渖?,又看著蓮橋的燈火慢慢亮起。他幾乎把丁麗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細細搜過,之后,又轉(zhuǎn)頭去看丁麗經(jīng)常站著的那個窗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丁麗每天都會站在那兒朝外看,梁叔叔的目光也就追著丁麗的目光一處一處看,直到盡頭,直到丁麗看不見的地方。

除了樓還是樓,除了炊煙還是炊煙,除了響動還是響動……還有一群鴿子,它們盤旋的樣子像是正在窺探和收集這個縣城所有的秘密。一陣桂花的香味讓梁叔叔把目光收了回來,一起收回來的,當然還有丁麗的目光。之后,他們幾乎同時望向了我媽她們那個小院,芳香四起。那一刻,梁叔叔幾乎已經(jīng)肯定,兇手就是丁麗。

那么,丁麗到底知道什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丁麗像是在沉思,看上去她很享受訊問室里那種空洞的黑,包括椅子,包括逼仄的燈光和空蕩蕩的墻。

這個時候,我第一次仔細去瞧丁麗的臉,我發(fā)現(xiàn),那張臉光滑無比。除了光滑,丁麗的臉上還有一種高貴的神色,對,你說高冷也可以,反正,就是那種美人臉上慣有的嬌貴吧,拒人于千里之外。沒有辦法,我又去看她的頭發(fā),那是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被她用一個發(fā)卡固定在腦后,真是“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芳澤無加,鉛華弗御”,實話告訴你,哪個男人看了都會心動。歲月從不敗美人。我從前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

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她看,丁麗也朝我看過來,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緊接著她說,三線廠?,F(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我和梁叔叔沒有聽清,趕緊問,你說什么?丁麗說,三線廠,國營東方紅機械廠。

突然,我發(fā)現(xiàn)梁叔叔變得惶恐起來,我敢肯定,那是梁叔叔聽清了這三個字和那個叫東方紅機械廠的名字之后的反應(yīng),他緊緊抓住手里的筆,就像突然墜入一個黑暗無邊的深淵,他想緊緊抓住任何一棵可以抓住的草、一根藤蔓,甚至,一片葉子……

我敢肯定,梁叔叔終于看見了他的盲區(qū)。

丁麗說,是的,東方紅機械廠。

周小鈺打開了那間書房,每天都要走進去,即使沒空去讀書,她也要用眼睛掃視一圈,就像是她的領(lǐng)地。除了書,書房還有一個小隔間,里面也有一個書架,放著很多油印的資料,像是檔案,又像是書信,同外面的整潔比起來,這里顯得雜亂了許多,像是一群無人問津的宮女的棲身之所,又像是一個巨大的宮殿荒蕪的庭院。

周小鈺肯定好奇,肯定是被好奇推搡著,打開了這個小隔間的門。她首先看見的,應(yīng)該是一個又一個資料袋和一個又一個信封,她甚至嗅見了那些資料袋里散發(fā)出來的油墨殘存的氣息,就像嗅見車間里無處不在的油污味道。突然間,她應(yīng)該是看見了“東方紅機械廠”那排血紅的小字,它們就印在資料袋最顯眼的位置,高高在上的樣子。

周小鈺突然想起,父親曾帶著她,滿面蕭瑟,站在東方紅機械廠門口,指著那幾個紅彤彤的大字,對她說,女兒啊,記住,我們才是最有資格做東方紅的人……

這個算上家屬幾乎有上萬人的國營三線廠,直到此刻,才在周小鈺面前徐徐鋪展開來。

知道三線廠嗎?人家保密,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告訴你們多少事。我只知道這種大型國有企業(yè),除了核心部位的生產(chǎn)區(qū),無一例外還有幼兒園,還有從小學到高中的子弟學校,還有醫(yī)院,大大小小的食堂,車隊,俱樂部,單身職工宿舍和家屬區(qū)……反正,那里面什么都有。這么說吧,在工廠改制前,東方紅機械廠是這個縣城不遠處的山肚子里最熱鬧神秘的地方,一般人想看看里面長什么樣,根本進不去。就連一封信,都沒有具體的地址,只用數(shù)字寫著某某某郵箱。

我曾在兩年前跟我已經(jīng)分手的女朋友去過一趟,旅游。那兒因為工廠改制搬遷,好幾年前就已經(jīng)人去樓空??帐幨幍膹S區(qū),空蕩蕩的車間,空蕩蕩的宿舍和一家接一家門可羅雀的小院,還有空無一人的醫(yī)院,臺階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的俱樂部……巨大的空茫帶來的,就是無盡的想象和無盡的追憶。所以那兒,最適合浪漫和懷舊的心境。只有廠里一排一排的銀杏樹,依舊生機勃勃。到了秋天,無數(shù)的人慕名而來,銀杏金黃的葉片像一顆一顆飄落的心,撿拾它們的人,不知道還會不會拾起青年技術(shù)員周靜超和張文貞的愛情。

那是周小鈺的父親和母親。

20世紀60年代初的名牌大學畢業(yè)生,都是從五湖四海奔赴而來報效祖國的有志青年。周靜超和張文貞還要特殊一些,他們都是從水深火熱的大洋彼岸的大學千辛萬苦留學回來的,與別人不同,他們倆在技術(shù)部專門成立了一個科研小組,肩負著研究和改進水下魚雷的重任。

因此,陳昌白不可能不知道,人家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是歷久彌堅的。只不過人家為了回國和研究,推遲了婚期。

陳昌白是誰?

丁麗停了下來,瞪著梁叔叔,異常惱怒的樣子使她像極了一滴蓮花上嬌貴的露珠,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晶瑩四裂。

她不作聲,我們更不敢作聲,好長一段時間,那屋子安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仿佛是在等著窗外的那縷云漸漸淡去,又仿佛是在等著天上的藍色悄悄墜入人間的池塘。終于,丁麗打破了沉默,說,好吧,我就給你們講講陳昌白吧。

話題又斷了,或者說,話題又轉(zhuǎn)到了另外的地方。我有點不耐煩,看了看梁叔叔。梁叔叔一動不動盯著丁麗,像一個傾聽者,更像一個丟棄一旁的歷史資料袋。

沒有辦法,對不對?有時候,訊問就是如此艱難,你得有超過常人的耐心,有時候我甚至認為,耐心,是一個刑警屢破大案的護身符。

丁麗說,陳昌白是東方紅機械廠技術(shù)部主任,也就是周靜超和張文貞的頂頭上司。丁麗緊接著又遠遠甩過來一句,說,你們知道嗎,有一種人,又想當官,成天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搖著尾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想打壓下屬,就是不管怎樣都想在下屬面前逞一把能,覺得自己比下屬高明、厲害,所有技術(shù)部的人都不行,只有他陳昌白才是天下第一。

丁麗看上去很能編,講到動情處,還抑揚頓挫,添加了表情。恨恨的樣子在她那張明麗的臉上,顯得多么無辜啊。她說,歸根結(jié)底,陳昌白是想靠著手中的權(quán)力,把業(yè)務(wù)上的權(quán)威硬生生樹起來,保住他那頂可憐的烏紗帽。

可以呀,沒有問題,大家都可以讓著你。在技術(shù)部這樣的國有大廠的研究機構(gòu),大多都是一些身懷絕技的知識分子,只尊重科學和把科學變成車間里的成品的人,陳昌白這樣的一個角色,大多是被人瞧不起的,大家只是嘴上不說,暗地里,他早就變成了一個笑話。

有一天,陳昌白來到技術(shù)三室檢查工作,想給大家講講目前形勢的重要性,見大家正在為一組數(shù)據(jù)爭論不休,只好作罷。又不甘心,就把別在胸口的那支圓珠筆抽了出來,又掏出紅通通的筆記本,對著桌上的一張圖紙畫了起來。等大家結(jié)束了爭論,又要埋頭試驗的時候,他興致勃勃打斷了大家,瞟了一眼張文貞,指著手上的筆記本,問,怎么樣?我畫的。

本來大家打算都不作聲的,可實在扛不住陳主任的追問,有一個業(yè)余時間喜歡畫畫的湖北小伙,實在忍不住,就說,陳主任,你這馬蒂斯的線條畫得好。大家就哄笑起來,像在水里爆炸了一顆魚雷導(dǎo)彈。

陳主任也跟著笑,笑著笑著,說,我就不信了,我一個南征北戰(zhàn)槍林彈雨多少年的革命老戰(zhàn)士,還畫不好一顆子彈了。大家突然間就安靜下來,都不笑了,尤其是張文貞,還很尷尬地瞥了他一眼。

陳主任就隱隱約約生起氣來,轉(zhuǎn)身悻悻而去。

每到這種時候,陳主任就要通知大家晚上學報紙,不準遲到不準請假,要學深學透報紙上的每一篇文章,要吃深吃透廠領(lǐng)導(dǎo)甚至部里領(lǐng)導(dǎo)的一片苦心和信心,等等。

每到這種時候,張文貞總是會出現(xiàn)一種類似于幻覺一樣的不安,她覺得拿在陳主任手里的報紙好大啊,像一片搖搖晃晃的海。張文貞總是睜著她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瞪著陳昌白,眉頭輕蹙,無辜而又哀怨,心里總在想,自己是不是試驗場上那些等待爆炸的小白鼠?

而總是在這樣的時候,陳昌白的心里充滿了一種溫柔的憐惜,就把報紙扯得嘩嘩響。他徹底誤會了張文貞。有一個早晨,他居然突發(fā)奇想,他要同張文貞好,他要追求張文貞同志,他要同張文貞同志一起進步。那個早晨不一般,晨霧在車間的屋頂和高大的煙囪上攀爬,陳昌白看見窗前有兩只喜鵲,在一棵梧桐樹的枝丫間,搭出一個窩來。

這個時候,周靜超就是橫在陳昌白和張文貞之間的一堵墻。

周靜超不是那種善于言辭的人,很少說話,卻是技術(shù)三室公認的項目主持專家,真正的學者,訥于言而敏于行,具備了一個科學家所有優(yōu)秀的素質(zhì)和品質(zhì),是張文貞敬仰和深愛的人。

在張文貞面前,周靜超根本不用說什么話。每天,張文貞會把技術(shù)三室全部按照他的要求整理一遍,甚至,張文貞會把他的生活也全部按照他習慣的樣子整理一遍,之后,就同技術(shù)三室的很多同行一道,等著他指明方向,發(fā)號施令。很明顯,技術(shù)部就是周靜超他們的領(lǐng)地,技術(shù)三室的人,就是周靜超的隨從,周靜超的兵馬,周靜超布好的陣仗,他頤指氣使,他撼山破水,他鮮衣怒馬,他一呼百應(yīng)……也很明顯,張文貞就是其中之一。

陳昌白明白這些,不得不時常忌憚起來。他只能靠想象,只能讓愛情的小火苗在自己的肚子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燒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凄凄慘慘戚戚。

秋天照舊來了,一天黃昏,銀杏樹飄落的葉片在眼前鋪成一條金黃的路,陳昌白心里一時生出了一種突兀的傷感,他想彎腰去撿,卻發(fā)現(xiàn)似乎所有下班的人都在看著他,只好就地緩了下來,把那些紛紛揚揚的企圖,都凝作望向遠處的深邃的目光。正好看見了張文貞,這個冷美人,此刻正像一堆噼啪作響的篝火,在周靜超面前轟轟燃燒著。只有陳昌白看得出來,這堆火正圍著周靜超妖嬈翻騰、熾烈歡跳,像是要把整個暮色四布的天空都映出紅色的光芒來。

周靜超終于彎下腰,撿拾起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遠遠看去,就像撿拾起一片金色的愁緒,他遞給了張文貞,她順手接過,夾進了捧著的一本寬大的資料夾里,就像把他的心事,都要帶回家。

陳昌白想,要是他也為她撿拾一片秋葉,她會把它藏進她的書里嗎?就像把他擁進她滾燙的懷里。

冬天,晨霧彌漫,山風送雪,整個廠區(qū)都被一層厚厚的白裹卷著,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山里的雪真大,一夜起來,要不是兩旁屋檐下一排一排粗礪的冰溜,你可能連路都找不著。

技術(shù)三室是溫暖的。一到下雪的日子,小小的技術(shù)三室就會生出一種驚喜無比的生氣來。大家搓著手,跺著腳,嘴里哈著一團一團的熱氣,大約半個小時的光景,什么也不做,都盯著窗外的雪,呼來嘆去,感喟連連。這樣的光景,陳昌白總是會站在自己的窗前,看一朵一朵精靈般凝貼在窗欞上的霜花,又心喜,又心疼,整個人仿佛揣著一種潔白晶瑩的柔情,不由得想起張文貞來,就提起燒在小火爐上熱氣騰騰的茶壺,朝隔壁的技術(shù)三室尋來。他想見見張文貞雪里的樣子,他想把他心里翻滾煮沸的熱和暖,都拎到她的面前。

推開門,他看見周靜超正在同張文貞討論著什么,很熱烈,他看不見他們的嘴,也看不見他們之間隔著的那張繪圖桌,只看見了他們嘴里呼出的兩團熱氣,張文貞吹氣如蘭,周靜超游刃凝重,就像兩朵云,在陳昌白遙不可及的天空不停交織,不停交織……看得呆了,周圍的一切也就忘了。陳昌白那時候多渴望,渴望他的嘴能像周靜超的嘴,渴望他的氣息能帶領(lǐng)張文貞一點一點往上爬,攀升,一直攀升。

春天也照舊來了。

梁叔叔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你們都知道的,對不對?對于一個追尋兇手三十年的老警察來說,或者說,對于一個因為周小鈺的死而突然改變了一生之途的男人來說,此時應(yīng)該多么急不可耐。在我的眼里,他已經(jīng)在對面端坐的丁麗面前,顯得相當有風度了。所以,不管他打斷丁麗多少次,我都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

梁叔叔說,丁麗你別跟我們扯那么遠,兇手是誰?是不是你?

丁麗停了下來,應(yīng)該說,丁麗是從東方紅機械廠的春天被梁叔叔硬生生拉扯回來的。她有點惱,有點急,有點茫然,就像一個春困的人,根本不愿意醒過來。她盯著梁叔叔,很久,像是正在把一段歷史一鋤頭一鋤頭掩埋。

要知道,對于訊問來說,這種時候,是最危險的。

果然,丁麗轉(zhuǎn)移了話題,東方紅機械廠不見了,她回到了新世界舞廳。

丁麗像是在賭氣。

丁麗說,那,我就跟你們說說新世界舞廳。你們了解新世界舞廳嗎?你們知道為什么我會在那里等你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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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安徽文學》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