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xué)》2024年第7期 | 夏柱石:鏡中人(節(jié)選)
夏柱石,本名曹桐桐,出生于1992年,現(xiàn)就職于《黃河》編輯部。
一
看到家門口掛著的白幡后,李子峰才終于確認(rèn),那個高高瘦瘦的老太婆——他的奶奶馮玉琴,真的死了。
得償所愿。他心里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四個字。
接到父親電話的時候,公司的人事正在和他談話?!肮咀罱私鈫T工們近期的工作情況,今天由我來跟你談話?!比耸陆?jīng)理的語氣冰冷且不帶絲毫感情。
李子峰正在摳著手上的死皮,聽了人事的話點了點頭,他早就聽說公司在進行新一輪的裁員,談話只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
“資料上寫,你來公司有兩年了,一直都是在客服部,是嗎?”
“是的?!崩钭臃宕鸬馈?/p>
“這兩年你的工作能力還是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認(rèn)可的,對待工作也比較上心,領(lǐng)導(dǎo)們對你的評價也很高?!比耸陆?jīng)理翻閱著眼前的紙張,說著已經(jīng)練習(xí)過無數(shù)次的謊話?!皩τ谀阕约?,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李子峰說:“沒有。”
這時候,人事經(jīng)理終于從極具吸引力的紙上抬起頭來,眼鏡架在鼻梁上,眼睛從眼鏡上方望向李子峰,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看了半天。
就在這時,李子峰的電話響了??粗聊簧巷@示的“爸”,他皺了一下眉,隨即就掛斷了??上乱幻?,電話又打了過來。人事說:“你先去忙吧,這個事回頭再說?!?/p>
他拿起電話,走出了會議室,接通的那一刻,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急促的聲音:“子峰,你奶奶不行了,快回來?!?/p>
李子峰在公司的系統(tǒng)里提交了調(diào)休申請,去年加了那么多時長的班,一直沒有機會調(diào)休。可流程走到人事主管審批時卻被駁回了,原因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月份了,去年的加班時長在12月31日就清零了。李子峰重新提交申請,把休假理由改為“事假”,因為公司有規(guī)定,只有父母去世才可以使用“喪假”。
李子峰家在北方的一個農(nóng)村,下火車時,天已經(jīng)黑了。冬日刺骨的寒風(fēng)夾雜著一股焦油味撲面而來,直沖天靈蓋,頂?shù)盟悬c惡心。正當(dāng)他想要點根煙喘口氣的時候,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迎了上來,是他本家的一個叔叔。他不容李子峰說什么就接過他的雙肩包,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一邊走還一邊念叨:“你爸讓我來接你,快點走吧?!崩钭臃鍛?yīng)承一聲,可腳下一點也沒有要快走的意思。
二人上了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座椅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坐上去后還發(fā)出咯吱咯吱的不滿聲。坐定后,李子峰終于長吸了一口氣。如果沒有父親那通電話,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坐在工位上處理那些永遠(yuǎn)處理不完的投訴了。他想起了宋青青,掏出手機給宋青青發(fā)了條微信:“在干嘛?”
一直沒有收到回復(fù)。李子峰想,這個時間她應(yīng)該要睡了吧,只是不知道她的床上有沒有別的男人。
車窗外燈火通明,正好是晚高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一個小城市也會在上下班的時間段變得擁擠不堪。面包車在車與車之間來回穿梭,引起一陣?yán)鹊奶澍Q,后面還傳來叫罵聲,去奔喪?。窟@么著急?李子峰揉了揉被震得有些疼的耳朵,覺得有些可笑,是啊,就是要去奔喪呢。
終于,面包車在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后,又拐了幾個彎,在一個門前急剎車停了下來。這個門還是新修的,說是門,其實只能算是個門樓,鮮紅色的磚還透著燒磚廠的煙火味,磚與磚之間的泥似乎還沒有干,滲到磚里,像是潑上去的血跡,跟門樓上掛的白幡一對比,真有一種陰曹地府的樣子。
院子里的燈都開著,昏黃的燈光照在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臉上。李子峰被本家叔叔推著進了門,邁進門口的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走進了閻羅殿,一邊是心愿已了的小鬼們排著隊等著走向往生,另一邊是心有怨念的惡鬼,看見他過來就撲了上來想要借他的身體還魂。此刻的他被幾個不知道什么稱呼的人包圍住,一時邁不出步子。
“子峰!”
這一聲呼喚,就像是道士在叫丟了魂魄的人,人群聽到這一聲就突然散開了。李子峰抬頭只見一個瘦高的人影站在臺階上,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但只看這個身形,他就知道,這就是他的父親李金。
“進來吧。”說罷,李金又進到了屋里。
李子峰拖著沉重的腳步,被人們簇?fù)碇呱狭伺_階,等他回頭時,他們早已各自散去,繼續(xù)忙在李子峰來之前就忙著的事。屋門沒有關(guān),正堂上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張不知道從哪里拆下來的門板。他這才看見門板上被白布蓋著的,是一個人。
父親李金穿著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羽絨服坐在旁邊的板凳上,叼著煙,催促他快進來磕頭。從進院門起,李子峰就聞到了一股腐爛的味道,到這更甚,這讓他又有些呼吸困難,調(diào)整了幾次呼吸,都沒有好轉(zhuǎn),只得硬著頭皮進去,跪在門板前磕了一個頭,起來時的眩暈差點把他放倒。
父親給他拿了個板凳,示意他坐下,說道:“剛給你打完電話就咽氣了?!闭f完又遞給他一根煙。他接過來,嗯了一聲,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沒找到打火機,就湊到父親跟前打算借個火。李金沒想到他突然來這么一下,驚慌之中嘴里的煙掉在了地上。李子峰拾起來,點著自己的煙,又把煙塞回父親的嘴里,猛抽一口下去,才覺得呼吸有些順暢了。
母親張艷從里屋出來,抱住他放聲大哭。李子峰一時躲閃不及,嘴里的煙差點燎了她的頭發(fā)。他只好伸出手把嘴角的煙頭拿開,至少離母親的頭發(fā)遠(yuǎn)一點。姐姐麗君跟在母親身后,眼睛盯著門板上的白布,嘴里念念有詞。
夜深了,母親和姐姐都回各自的房間里休息了,來幫忙的親友也在寄托完哀思后相繼離去,院子里燈卻還開著。老人們都說,人剛?cè)ナ赖倪@幾天家里的燈都要開著,為亡者指引回家的路。李子峰想,一定是他們怕黑才找了這樣一個迷信的說法。
這一晚,父親給李子峰講了一大堆自己的豐功偉績,如何給奶奶治療,怎么日夜陪床,還有那個新的門樓。
馮玉琴久病不愈,李金就托朋友找了看風(fēng)水的先生。那天風(fēng)水先生拿著羅盤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半天,又看了看天,手上點來點去,嘴里也念念有詞,最后得出結(jié)論:你們這個門口不好,妨老人。李金立馬就問:“那大師怎么破解一下呢?”風(fēng)水先生又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最后在東南角定住,指著東墻說:“在這再開一道就可化解。”于是李金就找了施工隊,把原來朝西開的門堵了,在東南角刨開一個洞,新開了一個門。可這個新門剛壘上,還沒來得及刷水泥,馮玉琴就進了ICU。李金咬定是風(fēng)水先生算錯了,拿著棍子就打上門去,要砸人家的香堂,結(jié)果被去看風(fēng)水的香客們丟了出來。
李子峰對父親的話并沒有太多的反應(yīng),他的注意力只停留在眼前的白布上。父親提醒他,萬萬不能掀開白布,不然奶奶就會不得安息。可他卻十分想要掀開看看下面究竟是不是他的奶奶,看看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副遺容,是笑著,還是緊皺眉頭。
馮玉琴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脾氣。年輕的時候跟婆婆吵架,有了兒媳婦之后又跟兒媳婦不對付,街坊四鄰也沒有一個跟她好相與的。就算當(dāng)了奶奶也不見一點收斂,對李子峰姐弟也常常打罵,嘴里還要抱怨“還不如死了算了”。如今她走完了一生,曾經(jīng)的吵吵鬧鬧只剩下緘默不語,她咒罵的兒子、孫子給她守靈;她不喜歡的鄰居來參加她的喪禮,聚成一團評斷她的一生;只有她那個窩囊的老伴,還是那么糊涂,見人就問,誰死了?李子峰想象著奶奶看到這樣一幅景象,氣得從門板上跳起來的樣子。
李子峰的爺爺李青山貌似和他有一樣的想法。這一夜,他醒了五次,每次醒來都光著腳走到外間屋,看著門板上的白布發(fā)呆,問李金:“金子,你媽呢?”李金每次都是把他推回里屋,嘴里念叨著:“別管了,睡覺吧。”
天漸漸亮了起來,李子峰開始有些犯困了。這也正常,對于常上晚班的他來說,一般這時候就和大洋彼岸的甲方們一起下班了。他看了一眼旁邊正在打盹的父親,準(zhǔn)備溜進里屋躺一會兒。
里屋爺爺睡得正香,還打起了呼嚕,即使開著燈也絲毫不影響。這是他爺爺奶奶的房間,里面的布置還和幾年前一樣,靠墻放著一個大衣柜,旁邊是一個矮一點的櫥柜,上面掛著一個相框,有黑白照也有彩色照,滿滿當(dāng)當(dāng),甚至重疊在一起,有的照片邊緣已經(jīng)破損了,有的顏色被氧化變得發(fā)黃,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照片上的人從年輕到衰老再到年輕,他們都笑得很開心,像是聽見了一個好笑的笑話。櫥柜上擺著茶盤,印著紅花的玻璃杯倒扣在上面,蒙了一層灰。李子峰拿起水壺?fù)u了搖,如同預(yù)期的一樣沒有水。即使這樣,他還是舉起了一個玻璃杯,以空氣代酒,敬了照片中的人們一杯。
李子峰關(guān)了燈,屋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轉(zhuǎn)而又被院子里的燈照亮了。李子峰想,這個家,她應(yīng)該不想再回來了吧。光穿過窗前那棵梧桐樹的枝枝杈杈照射進來,樹影隨著風(fēng)的吹動而搖晃,像是在跳一曲送別的舞。李子峰在爺爺身邊躺了下來,蜷縮起腿,這樣一來他的身軀就正好被掩映在樹影下,就如同他一直生活的黑暗。被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蓋了,剛鉆進去時如同外面的那張白布一樣冰涼。淡淡的樟腦丸味道從被子里飄出來,仔細(xì)聞的話,還能聞見其中夾雜著的腐朽的氣息。在李子峰的記憶里,奶奶是個愛干凈的人。小的時候他因為玩得一身泥回來被奶奶追著打,然后扒下他的衣服扔在水盆里,在搓衣板上反復(fù)地搓洗,直到衣服被洗得發(fā)白,手指被搓破了皮。奶奶的床永遠(yuǎn)都是鋪得平平整整,被子也疊成豆腐塊一樣,再用一張布單蓋起來。她從來不允許他們穿著外衣坐在床上,她的被子也永遠(yuǎn)都是暖暖的太陽的味道。這個味道,李子峰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二
半睡半醒間,他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一開始他沒有在意,無非就是父親來拿什么東西??筛O窸窣窣的聲音一直持續(xù)著,似乎還不是一個人。他微微睜開眼,借著窗外昏黃的燈光,認(rèn)出了發(fā)出聲響的兩個人。
父親趴在地上,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拿著癢癢撓,把沙發(fā)、櫥柜下面一通掃射。母親站在打開的衣柜面前,把衣服全都拽出來,抖落了一地。
“你別都扔在地上,一會兒還得疊?!备赣H小聲提醒道。
“還疊啥啊,直接塞里頭得了?!蹦赣H嘴上說著話,翻出一件羽絨服,把上下里外幾個口袋都翻了出來,然后扔在一邊。
父親從地上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土,又舉起手電筒走到抽屜前,腳下被衣服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摔在柜子上,沒忍住“哎喲”一聲。
“你小點聲,別把他們吵醒了?!?/p>
“別說我了,你呢?找著沒?”父親不耐煩地問道。
母親關(guān)上衣柜門,一邊踮起腳往衣柜頂上張望,一邊說道:“沒有,你媽可真厲害,一個人藏的東西,一萬個人也找不著。”
父親又把幾個抽屜檢查了一番后,叉著腰嘆了口氣,道:“能藏在哪呢?”
母親搬來一個凳子,躡手躡腳地放在地上,扶著衣柜站到凳子上,把衣柜頂上的一個紙箱子拿了下來?!澳阋粫喝ヰB(yǎng)老院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好找一找吧,沒準(zhǔn)是藏那了?!?/p>
父親點了點頭,“嗯,也有可能。”
“尋寶”一直持續(xù)到天大亮,除了灰塵和犄角旮旯的一些陳年廢紙之外,夫妻倆一無所獲,只好悻悻地離去了。
李子峰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胃里有些翻滾,明明沒有吃飯,為什么還是撐得不行呢?他不得不深吸幾口氣才緩過勁來。一定是沒有睡著的緣故,他想。
不知什么時候,李子峰終于睡著了,被母親叫醒時屋里只剩他一個人。母親催他快點起來招呼過來吊唁的親友,并拿給他一摞白布讓他穿上。李子峰去洗了把臉,冬日的水涼得刺骨,正好可以清醒清醒。回到屋里,他拎起母親拿來的那堆白布,是孝子要穿的大孝。他在羽絨服外面套上這件白布袍子,戴上孝帽,孝帽上還纏著一圈麻繩,側(cè)邊別著幾個假銅錢。他這才發(fā)現(xiàn),就連他那雙鞋都被母親包上了白布,雖然它本身就是白的。
他站在衣柜的鏡子跟前,想象著衣柜里亂糟糟的樣子,如果奶奶看見了,一定又要罵人了吧。他看著鏡中的人,身高是男人的身高,卻有一張女人的臉,大眼睛,高顴骨,和姐姐格外地像。他撇了撇嘴,轉(zhuǎn)過頭去。
院子里靈棚已經(jīng)搭好了,由于是冬天,黑色的布里面又加了一層塑料布,風(fēng)打在靈棚上發(fā)出獵獵的聲響,有這層塑料布擋著,在靈棚里哭靈的人至少不會太冷。靈棚入口上方用一百元的鈔票拼了“馮玉琴千古”五個字,里面正中央是個黑色的棺材,還沒有蓋上蓋子,喪禮的主人公馮玉琴就躺在里面,還是蓋著那個白布。靈棚的兩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圈。張艷和幾個嬸娘在靈棚旁邊正有說有笑地聊天,手上還在扯著白布,給來吊唁的人準(zhǔn)備孝箍,仿佛昨天晚上的聲淚俱下只是一場表演劇。李青山站在臺階上看著來往人們走來走去,見到有人哭,他也哭,沒人哭的時候他就那么站著,盯著靈棚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金從院門口風(fēng)塵仆仆地走進來,肩上扛著被褥,手里還用網(wǎng)兜提著幾個臉盆,路過妻子時,給她使了個眼色,就進了屋。母親放下手里的布,跟幾位女士耳語了幾句,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線頭,也進了屋,順手又把門關(guān)上。
“找著存折了?”李子峰聽見外間屋里的母親充滿期待地問。
“沒有。我看啊,十有八九是給了李慧了?!崩罱鹨а狼旋X地說道。
“那怎么辦?。克F(xiàn)在又聯(lián)系不上,這總不能全咱們出吧,這得花不少錢呢?!?/p>
“我再問問老頭兒去。”說罷,李金走出了房間,門上的玻璃隨著他出去震顫了幾聲,最終還是穩(wěn)住了沒有掉下來。
李子峰從窗戶朝外看,父親正推搡著爺爺說著什么,爺爺只是縮起頭來一直擺手,嘴里念念叨叨。父親高舉起手,看了看旁邊的人都在注視著自己,又放下了,拍了拍爺爺身上的土,轉(zhuǎn)頭又不知去忙什么了。
李子峰想起十年前好像也有過這樣一幕。那年,李青山被診斷出了小腦萎縮,漸漸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除夕那天,馮玉琴放下身段,承認(rèn)自己年紀(jì)大了,許多事情力不從心,希望李金能過來照顧一二,哪怕是做上兩頓飯,畢竟他們只有這一個兒子。李金同意了,但前提是要“交權(quán)”。所謂的交權(quán),就是要把養(yǎng)老金都交給李金。馮玉琴大罵李金是畜生,自己沒出息,只會惦記父母的養(yǎng)老錢。李金也是這樣高舉起手,然后摔門而去。電視機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才剛演到第一個小品,李子峰看著那個小品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午后,一輛放著哀樂的金杯飛馳而來,裝載上貨物又飛馳而去,只不過這個貨物是一個要送去火化的死人。李子峰被安排在家陪李青山,沒有跟去火葬場。他站在那個嶄新的門口,目送著金杯遠(yuǎn)去,在車輪揚起的塵土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瘦高的老太太,雙目有神,精神瞿鑠。李子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低語了一句:“別走?!笨伤皇切α诵?,轉(zhuǎn)過身駕著蓮花寶座,隱于塵煙之中。
等這輛金杯再回來時,車上只剩下了一個小盒子。李金捧著盒子下了車,畢恭畢敬地放進了棺材里,又找了幾個兄弟合力把棺材蓋扣上,然后在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孝帽都掉了下來。李金忙撿起孝帽,甩了甩上面的土,重新扣在頭上。棺材前的供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供饗,有各式各樣的水果、點心,還有雞鴨魚肉,正中間是一個香爐,里面燃著三炷香,香爐后面就是馮玉琴的遺像。
李子峰站在靈棚前,看著棺材上的“奠”字出神。他感嘆古人造字竟然這么有講究——支架上放著一個帶有蓋子的方形器皿,蓋子上裝飾著花朵,器皿里面盛放著逝去的人。
他輕聲問:“解脫了嗎?”
沒有人回答。
三
李金請了移動廚房來做飯,流水席擺在院子外的胡同里。他在一通糾結(jié)下選了388元的套餐。這是第二貴的套餐了,第一貴的要458元。李金選這個是經(jīng)過一番考量的,首先不能選最貴的,一是因為他沒有那么多錢,二是不能讓別人說他充大款,其次不能選便宜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參加過不少次喪禮了,誰家菜怎么樣、排場怎么樣都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他自然也不能被人說小氣。當(dāng)然,酒水是不算在里面的。選酒也讓李金撓了半天頭,最后也是選了一個不上不下的50多塊錢的酒。李金一共要管四頓飯,三頓正餐和一頓早飯,啥也沒干,就先交了五千的定金。
出殯這天,李子峰被張艷安排到了一個全是女人的桌子上,除了張艷、麗君,還有幾個遠(yuǎn)房嬸嬸、姑姑。他想要轉(zhuǎn)移到旁邊那個全是男人的桌上,被媽媽死死拉住。張艷也是有私心的,丈夫沒本事,女兒又是那樣,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還拿得出手,這幾年又很少回來,這次總算有機會顯擺一番。
各位女士也很給面子,盯著他上下打量?!澳憧慈思易臃彘L得,真帥氣。在北京上班呢?”一個胖胖的嬸子率先拉開了話匣子。
“是,在北京上班呢,一個外國人開的大公司?!睆埰G洋洋得意地介紹。
“那得掙不少錢吧。你們兩口子可有福氣了?!?/p>
“那可不,掙可多了,每個月都給我打兩千塊錢。咱也不要他的,都給他攢著。過兩年再給他娶個媳婦,也算是完成任務(wù)了。”張艷說著還摩挲起了兒子的后背。
不知道誰又提起了李慧,“怎么不見李慧呢?這親媽沒了,她不能不來吧?”
張艷聞言把臉拉了下來,氣呼呼地說道:“可別提那個白眼狼了,老人沒了都不來看看,真干得出來,有她后悔的。是,李金是打她來著,當(dāng)哥哥的教訓(xùn)妹妹兩下怎么了?后來我們也買了東西去看她了,人家還不領(lǐng)情,說啥也不見。真是不知好歹?!北娙硕键c頭稱是,紛紛勸解她不要在乎別人,自己的孝心盡到了就行了。
李子峰自顧自埋頭吃飯。他吃飯速度極快,只想著趕緊吃完逃離。
李金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桌子上也開始吃飯,一邊吃還一邊抱怨菜冷了,要廚子再熱一下。廚子解釋說鍋上還炒著別的菜,熱不了。李金氣得要抄家伙,被同桌的人按下去的時候還在說:“等最后結(jié)賬的時候咱們再算賬!”
李子峰吃完飯路過李金那桌時,他已經(jīng)喝得臉有點紅了,見兒子過來,拽住他非要他坐下和叔伯們說會兒話。李子峰沒有理他,用力掙脫開李金的手,回了院子,身后傳來父親震耳欲聾的笑聲。他感覺自己剛才一定是吃多了,不然為什么胃里有些翻涌呢。
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顯得異常肅穆又陰森。今天的風(fēng)很大,有時候打在靈棚上,似是要把靈棚掀翻,有時候又從靈棚中呼嘯而過,轉(zhuǎn)一圈又回返??匆娎钋嗌酱┲患谟鸾q服坐在地上,李子峰走過去扶起爺爺問:“吃飯了嗎?”
李青山好像沒聽見一樣說:“誰死了?”
李子峰忽然覺得胃里翻涌的東西沖到了嗓子眼,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喊:“是我奶奶死了!記住了,是馮玉琴死了!”隨即,他反應(yīng)過來,這個聲音就是自己。
李青山默念:“是我奶奶死了,是馮玉琴死了?!鞭D(zhuǎn)而又抬頭問,“金子,你媽呢?”
這時的李子峰已經(jīng)又恢復(fù)了平靜,仿佛剛才那個聲音并不是自己,他回答道:“死了?!?/p>
李青山好像突然獲得了清明,拖著笨拙的身軀跑到靈棚前,看了看眼前的遺像,又看了看后面的棺材。他走過去伸手要掀棺材蓋子,可蓋子那么重,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怎么能撼動分毫呢。李子峰拉過他的手,扶著他坐在凳子上,才發(fā)現(xiàn)那張皺紋遍布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
在李子峰的記憶里,爺爺從來都是微笑著的,即使后來糊涂了,也總是嘴角向上。小的時候,每年過年給爺爺奶奶拜完年,奶奶給他們姐弟的壓歲錢都是每人十塊,紙幣背面從一開始的天安門到后來變成了長江三峽。而爺爺常會趁奶奶不注意再塞給他十塊,還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一聲。李子峰得了錢就去小賣部買摔炮,回來在爺爺奶奶的院子里玩,奶奶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面掃炮仗皮。有時炮響了嚇奶奶一跳,奶奶就罵一句“小兔崽子”,爺爺在一邊看著奶奶生氣的樣子哈哈大笑。
隨著一陣陣清亮的嗩吶聲,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到靈前,男的磕頭,女的鞠躬,送別這位故人。李子峰如今才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們會選擇這個樂器送親人離開。因為真的很難再找到第二種似悲似喜、非悲非喜、又悲又喜的樂器可以同時表達(dá)對死亡的哀悼和戲謔。當(dāng)所有人以游離之外的木然或深陷其中的悲傷加入冗長的告別儀式中,嗩吶的高亢激昂就像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代替尚在塵世的人們嚎啕痛哭一場。
李子峰磕完頭后,從司儀手中接過三炷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爐里。臨走時,他回頭看了看那三根香,點點火星,青煙裊裊。那一瞬間,他竟然希望這香火能夠扶搖而上,抵達(dá)天庭,如果她真的去了天庭的話。若是她真能享受到這香火,降下福澤,也不枉祖孫一場。
可祖先也是自身難保。
麗君又犯病了?;蛟S是真的悲傷過度,或許是被嗩吶聲吵到,或許也和李子峰一樣,看到了架著蓮花寶座的奶奶。她坐在靈棚里棺材的旁邊,一開始只是手腳不住地發(fā)抖,沒人在這樣喧鬧的場合中注意到這么微小的動作。緊接著,一陣耳鳴襲來,令她如墜深淵,耳鳴結(jié)束后,隨之而來的腦鳴又霸占了她的大腦。她聽不見別的聲音,耳朵旁只有轟隆轟隆、滴滴答答,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這聲音是從腦子里發(fā)出來的。她捶打自己的頭,想要這個聲音停下來,可是聲音越來越大。到后來,她開始用頭撞眼前的棺材。咚,咚,咚……沒有人聽見,這對于嗩吶聲來說還是太小了。于是她沖了出來,把眼前阻擋的一切都掀翻,包括那個香爐、供饗、花圈,還有馮玉琴的遺像。她覺得還不夠,又抄起凳子,開始砸馮玉琴的棺材。
在場的人被嚇壞了,但又好奇想要繼續(xù)看,于是以她為中心,在她觸不可及的地方圍成一圈,沒有人敢上前。馮玉琴的棺材被砸得有好幾處掉了漆,露出里面的木頭。
李金從圈外艱難地擠進來,拿著個胳膊粗的木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麗君此時就像一只正在撕咬獵物的豹子,絲毫沒有看到身后虎視眈眈的鬣狗。李金瞅準(zhǔn)時機,一棍子打在她的右臂上。麗君一吃痛,手中的凳子隨之掉落下來,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就被李金撲倒了。李金雖然身高有一米八,但是太瘦了,面對正在發(fā)瘋的女兒有些吃力。他咬著牙坐在女兒的大腿上,雙手按住她的胳膊。麗君在父親的身下奮力掙扎,像一條失水的魚,腳不停地?fù)潋v,張大嘴巴想要呼吸,可發(fā)出的只有“打鬼”兩個字。
這樣的姿勢,是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父女之間的。或許是場面太過慘烈,有人選擇了別過頭去。
就在李子峰也打算別過頭去時,李金叫住了他:“子峰,拿繩子?!崩钭臃鍥]有理會李金的呼喊,看著父親坐在姐姐身上逐漸吃力。張艷拿著繩子從人群里穿出,先綁手、再綁腿,然后身上繞幾圈,最后套在脖子上,一氣呵成。夫妻倆,一人抬著腳,一人抬著腋下,將麗君抬回了屋里。麗君對被綁住非常的不滿,手腳不停地抽動,像即將要被宰殺的豬,做出臨死前最后的掙扎。路過李子峰時,她猙獰的臉沖著弟弟的方向大咬一口。李子峰胳膊上的那道疤似乎在隱隱作痛。他又想起了宋青青。有一次宋青青看著他胳膊上的疤詢問來歷,他說是瘋狗咬的。宋青青還極其認(rèn)真地問他沒有打狂犬疫苗。李子峰覺得,如果打狂犬疫苗有用的話,他一定多打幾針。
好心人把花圈和供桌扶起,又重新擺上供饗、香爐和遺像。香爐里煙又升起,青煙后,遺像上的馮玉琴似笑非笑。李金和張艷沒多久就從屋里出來了,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在場的人也各自歸位,繼續(xù)拜別他們的親人。
又一陣悲涼的嗩吶聲后,李金把手里的瓦罐用力摔在地上,像是終于有了一個發(fā)泄的機會。送葬的人們跪成一團,聽到這一聲脆響,仿佛是聽到了百米起跑的發(fā)令槍聲,爭先恐后地放聲大哭,李金也趴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腰來。旁邊人見狀把他攙起來,嘴里說著:“不要太傷心,保重自己,你媽也不想看見你這樣?!?/p>
李子峰捧著馮玉琴的遺像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身旁是打著白幡的父親。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跟這些人綁定在一起的,盡管工作后的這幾年,他都盡量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旁觀家里的這些鬧劇。他身旁的父親,他手中的奶奶,后面扶棺的母親,家中的爺爺,還有那個被綁起來已經(jīng)睡著了的姐姐,雖然他不想承認(rèn),可是似乎有一條無形的鎖鏈把他們拴在一起,他越掙扎,那條鎖鏈越緊。
李子峰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這個想法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出殯后,李子峰一刻也沒停留,直接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車。走之前,李金把他叫到了一旁,從羽絨服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張銀行卡?!澳忝總€月給我轉(zhuǎn)的兩千塊錢,我都存到這個卡里了,一共是八萬多,你拿上吧?!?/p>
李子峰說:“給了你就是你的了,我不要。”
李金搖了搖頭:“我是怕你剛掙錢自己亂花,才給你存著的?,F(xiàn)在你也不小了,手上沒點錢可不行,怎么找對象?。吭僬f了,現(xiàn)在我也不缺錢,有你爺爺?shù)耐诵萁鹉??!闭f完還自以為幽默地哈哈笑了起來,把銀行卡塞進了李子峰的口袋里。
張艷在一邊也附和道:“拿著吧兒子,以后?;貋砜纯础!?/p>
李金對妻子的話嗤之以鼻:“女人家沒格局,兒子是大學(xué)生,以后要干大事,老回家跟爹媽湊在一塊干啥?!?/p>
李金又把兒子送到了門外,囑咐他好好工作。李子峰看著在門口站著的父親,身形好像比昨天佝僂了一些。他轉(zhuǎn)過身,捏了捏口袋里那張還帶有父親胸口體溫的滾燙的卡片,走出了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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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xué)》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