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民文學》二〇二四年第六期刊發(fā)科幻劇本《云身》—— 探索智能時代的存在實驗
來源:文藝報 | 楊 果  2024年07月31日07:55

當“元宇宙”的討論熱度似乎開始下降的時候,人工智能技術在2024年的飛躍發(fā)展又給人們帶來了新一輪的沖擊:1月初,北京紅棉小冰科技有限公司正式宣布啟動“GPT克隆人”計劃;2月中旬,OpenAI公司推出可以由文字生成高質量視頻的新一代生成式人工智能Sora,使AI在創(chuàng)造力提升方面大大前進了一步。與之相應地,國家相關部委于今年初開始連續(xù)發(fā)文,積極倡導人形機器人的研發(fā)與應用。而剛剛結束的“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會法治論壇”上發(fā)布的《人形機器人治理導則》和《世界人工智能法治藍皮書(2024)》,則就新一代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提出了規(guī)范性意見。正是在上述背景下,陳躍紅、吳巖、尹迪(執(zhí)筆)創(chuàng)作了科幻哲理劇《云身》,劇本經(jīng)過兩年多舞臺演出的檢驗、數(shù)次修訂,最終刊發(fā)于《人民文學》2024年第6期。這不僅意味著文學界對于科幻與元宇宙題材的關注,也重新確立了元宇宙一個重要、根本的面向,即:在技術層面酷炫的游戲、影視視聽體驗和經(jīng)濟層面前衛(wèi)、多金的經(jīng)濟增長點之外,還有一個哲學層面的人類存在實驗路徑。

作為人類存在的終極問題之一,“我是誰”不僅自始至終挑動著哲人的神經(jīng),也是千百年來文藝創(chuàng)作的永恒命題。如果說人的本質在于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那么“我”的存在就絕不應該是孤立的閉環(huán),而是呈現(xiàn)為敞開狀態(tài)。對于這個問題,猶太思想家馬丁·布伯早在一百年前便有精彩闡述。在名作《我與你》中,布伯將人的認知態(tài)度和言說基礎視為“雙重的”,認為人的存在依托于兩個“原初詞”——“我-你”和“我-它”?!拔?它”是具體的對象化存在,“我-你”則是一種雖依托“關系世界”卻消解了物我之分的形而上存在,而“我”就在對象化存在和形而上存在之間不停往返、閃轉騰挪,表現(xiàn)出鮮明的“雙重性”。以布伯的視角看《云身》,會發(fā)現(xiàn)這部反思元宇宙時代人類命運的科幻哲理劇恰似一場聚焦人類存在問題的哲學社會科學實驗,在想象力驅動的“人”的諸種可能性之間,在劇里劇外的互動之中,收集數(shù)據(jù)、觀察分析,追蹤“我”之雙重性的多樣軌跡,反思身處人工智能時代的當代人的存在意義。

《云身》中的第一個實驗,是名為“治療”、實為產(chǎn)品檢修的云身“矯正”。院長盧昕是這個實驗的設計者,實驗員趙枚是實施者,實驗對象為寧遠、常在和秦敏這三個人工智能云身。實驗中,院長堅定不移地強調作為人類科技產(chǎn)品的云身的 “物”性和作為造物主的人類獨有的“人”權,趙枚奉院長之命觀察、匯報實驗對象云身的各項數(shù)據(jù)并形成自己的認識,三個云身不斷通過“執(zhí)事”的反應、身邊物件和彼此傾聽來確認自己遭遇的麻煩,都屬于典型的“我-它”對象化存在認知模式。

《云身》中的第二個實驗是一次人類內部實驗,即院長對趙枚的實驗。實驗目的可以概括為:碳基人類在自己的造物硅基人出現(xiàn)人類意識與情感表征后可能產(chǎn)生的動搖及其思想矯正。院長對趙枚在碳基人至上這個立場上的動搖顯然早有發(fā)覺,因而在趙枚觀察云身意識表征的同時,院長也在審查趙枚的思想波瀾。在第一幕結尾處趙枚向院長匯報實驗情況時,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趙枚對于自己作為實驗對象的身份是自知的。在這個背景下,趙枚與院長之間的論辯和她最終的反抗成為《云身》中最為動人的戲劇沖突。院長拒不承認已有自我意識的云身的人權,從頭到尾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技術霸權者形象,而趙枚堅持科學精神,追求真理與正義,敢于為新人類發(fā)聲,讀者/觀眾不難在這兩人之間作出善惡評判并與趙枚產(chǎn)生思想認同和情感共鳴。不過,雖然趙枚接納云身為新人類且敢于反抗權威,但她“支持‘公司’”的立場和從人類視角看世界的態(tài)度并未改變,因此,趙枚的存在認知中雖有堅持真理的“我-你”模式的影子,但她對真理的理解是對象化的,本質上并未脫離“我-它”模式。而不招人喜歡的院長,雖然堅持用編號指稱云身,但在其初次登場就三個云身發(fā)表意見時,卻無意中說出了“希望這次的三個人不要讓我們失望”的話。因此,至少有那么一瞬間,院長也表現(xiàn)出了“我-你”的認知意識。

第三個實驗是一個隱在的實驗,即云身對人類的實驗。第一幕中,云身們剛到“矯正室”,便了解到幾人之中有一個“觀察員”。在隨后的交流中,云身不只是在分享信息、探尋自己的“病因”,也在暗暗確認觀察員的身份。第二幕中,云身寧遠逐漸發(fā)現(xiàn)了趙枚的身份,然而不僅沒有視之為敵人,反而給予其開導與安慰。在自己的硅基人身份明確后,他觀察院長,觀察人類原型,作出自己的判斷,對人類的審判和矯正意圖條分縷析,不卑不亢,并悲憫人類的未來——這何嘗不是對人類思想的一種矯正?雖然其間不乏“我們”“你們”的反復比較與確認,但云身的自我意識中更多呈現(xiàn)的是物我一體的“我-你”認知特征。

不過,這么說并非意謂“我-你”模式高于“我-它”。作為人類存在基礎的兩個原初詞,二者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都是人類固有的存在認知方式,不可偏廢也不能偏廢,關鍵在于人如何克服條件反射式的思想偏見,在這一雙重視角中重新確認自己的存在,并作出正確的選擇?!对粕怼分械娜齻€實驗,關鍵詞均為“矯正”(《云身》劇名最初用的就是《矯正》),劇中也先后借院長和云身寧遠之口對其作出界定,正是向所有人拋出了這一存在命題。雖然劇中故事發(fā)生在強人工智能時代,但故事時間設定的是2050年,一個與當下有距離但并不遙遠的未來。而當今時代,金屬支架植入人體、科技產(chǎn)品替換人類器官等技術早已成熟,硅基造物與碳基人的融合已經(jīng)走出科幻、走進現(xiàn)實人生,更不要說當代人幾乎不可須臾或離、已經(jīng)成為人體器官延伸的移動智能設備了。因此,生活在數(shù)字時代、智能社會的每一個人,都需要重新思考“我是誰”這個根本命題,作出不負今生的選擇。

(作者系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