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18年第8期｜李瀟瀟：一艘軍艦的意識
軍艦行駛在海面?？臻g在時間上滑行……
潘巖
潘巖開始第十次回顧人生。
第十次僅限于這一次的出海航程。而這是他第七次護航。要是算一個總賬，他已經(jīng)把五十年的人生翻來倒去回顧了上百次了。
在海上漫長航行，就會逐漸發(fā)現(xiàn)，回顧人生是一個最經(jīng)得起反復(fù)玩耍的游戲。漫長航行不是幾天的新鮮，幾周的興奮，是半年以上的逶迤往復(fù)。一群固定的人被扔進一個鐵盒子，再把鐵盒子扔進海里?？臻g已死，你得直勾勾地對峙時間。全船的碟片都無死角循環(huán)傳閱了三次，撲克的技巧以及暗號都諳熟老套，在岸上覺得妙趣橫生，奇妙詭譎的游戲，像是被海風(fēng)一吹，都形容枯槁，了無生機。肉和魚索然無味，連死去的它們也像是疲倦不堪，再也不似岸上那般噴香嗆口。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女兵，大家觀看，談?wù)?，并在腦子里編造腥味兒橋段……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在遠航中，一切編造的東西漸漸都變得不可忍受。
虛假就像味精。交談是飲鴆止渴。走樣的感觀卻是敏銳的掃描儀。聽來的別人的家長里短有味精味兒，自己指天誓日賭咒的確有其事，也彌散著味精味兒。正是如此，雖然大家仍舊不住地說啊，聊啊，談啊，卻像填不進什么管事的東西，把懸浮虛晃的靈魂黏回到肉體上。
于是，當(dāng)那輪老舊的太陽再一次蹣跚地惴惴下沉，大家按時間的吩咐吃過晚餐，許多艦員會換上體能訓(xùn)練服，回到直升機平臺。先原地蹦跳幾下，舒展舒展身體，而后沿著欄桿，開始啟動步伐。先是快走，盡量地甩開兩臂，而后慢慢騰起，逐漸加速。當(dāng)呼吸、心跳和腳步匯聚成一個節(jié)奏，你就成功地為自己在這大海上的鐵盒子里開辟了一個獨立的空間。只有你和你自己。毫無疑問的你和你自己。你暢爽地大口呼吸，向前奔跑的勁勢撞開時間的詭計，你會迎著那海上落日的迷茫壯麗，一邊奔跑，一邊對自己說，嗨，咱們來回顧人生吧。
潘巖比一般人更勤勉于這個游戲。當(dāng)他一遍一遍地回顧人生，他似乎越來越理解那群看起來呆頭呆腦又裝模作樣的貴族。構(gòu)成他們傲慢品格的一大部分緣故，正是他們擁有比一般人更多一些的記憶吧。屬于他們的時間用一連串持續(xù)不斷的家族記憶封固留存了。這種對時間的從容，讓他們顯得典雅，他們回顧起人生來，可以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笑聲嚇了他一跳。他鎮(zhèn)定了一下，是自己的笑聲，想必是提到貴族的時候，他自己忍不住嘲諷了自己。這多少有點詭異。前兩天駛進印度洋，世界就陰著臉，灰藍色的云和海一并翻滾咕嚕著，今天又換了時區(qū)，剛剛調(diào)了船時，時間和空間都有些渺茫不定。
護航的某個階段，遠離出發(fā)地點，未至任務(wù)區(qū)，再趕上氣象平穩(wěn)，日復(fù)一日，軍艦像穿行在整齊劃一的空白書頁，你將會有一種強烈的疑惑。別的似乎都不在了，每天只剩下時間。起床時間，訓(xùn)練時間，吃飯時間，學(xué)習(xí)時間……時間已經(jīng)無處不在，隨處都是，時間豐沛得讓人窒息，像癮君子躺在毒品里，像搖籃搖晃在空谷中。像水溶化在海里。于是時間似乎又有消失的危機，有人會跑過來認真地詢問，今天星期天是周幾？時間像是在被自己腐蝕，消融，滑溜溜地彌散，仿佛時間的任何一個表述方式都不足以牢牢抓住它。
這樣的時間讓感知走樣。新聞里叫它護航遲鈍癥，用來刻畫官兵的艱苦。潘巖想起來，在回答一位女記者的采訪時，他下意識遲了好幾秒，才從喉嚨蹦出一個“嗯”。那位多情美麗的小貓竟然哭了起來，鼻頭都哭紅了。他既厭嫌她的好心，又欣然享受那嚶嚶的哭聲。享受的緣故也是下意識的，僅僅是她的哭無意間劃破了時間，呼呼冒出一些奇異的新鮮氣味，勾引他津津有味地出神觀看。
他也沒辦法去跟她解釋，這或許并不是什么遲鈍癥，恰恰相反，是時間乘著源源不斷的海風(fēng)，把身體的細枝末節(jié)打掃得通透干凈，意識被釋放出來，自在穿梭，無拘無束，每個反應(yīng)都敏捷地繞過了媒介。靈魂繞過肉體在飛速對話……
如果長久地航行，靈魂這玩藝就不再神秘，也不必禁忌。靈魂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時來時去。靈魂像一只抓不到卻總在嗡嗡嗡嗡的蚊子一樣，繞在眉心耳邊。有時候你喝口渾濁的濃茶，屏氣凝神捉住它，把它狠狠塞回體內(nèi)。而日炙風(fēng)篩，顛頓翻覆……靈魂不得安寧。它又漾漾地從身上探出來。于是全船的靈魂們都若即若離地懸浮在身體四周。它們彼此看見。只需看每天早餐之后，潘巖從內(nèi)艙通道至飛行甲板快步繞上一圈，不動聲色，就完成了和所有值更人員的部署、調(diào)整和反饋，你就知道，靈魂繞過肉體在飛速對話……
但潘巖不可能用這些話來安慰她。況且對于這樣一位嫻熟的語言工作者，秉賦著人類歸納，總結(jié)或引申的本領(lǐng)，她多半將心領(lǐng)神會地在采訪本上寫下“默契”二字。潘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像是眼見“默契”被海風(fēng)吹皺，丁零當(dāng)啷搖搖欲墜。因為長久的航行，潘巖習(xí)慣聆聽意識嗖嗖地穿梭，他發(fā)現(xiàn)，由于它敏捷的效率，當(dāng)它在腦中完成千山萬水的對弈，將最終的結(jié)果送到嘴邊，原來所有爭辯最真誠而慈悲的答案就是，沉默。
海面平靜。
如果長久地航行，你將會明白，語言是多么多余，多么虛驕又空洞的玩藝兒。例如新聞里反復(fù)報道軍艦上的晚間鍛煉，大家戲稱之為“亞丁灣暴走”。一般性的想象會有這樣的畫面：堅實的甲板，壯闊的海，喧騰的浪，筆直的汽笛聲。一位海軍高級將領(lǐng)，他有著蠻橫的體魄，魯莽的肌肉。他邁著大步，在甲板上奔跑。太陽落下來，洗下整個大海的粼粼波光，他踏碎這璀璨匆忙的光，整個大海是他的跑道。他姿態(tài)矯健，思緒翻飛，回顧一生血雨腥風(fēng)的光榮……
潘巖倒并不像年輕軍官們那樣反感這種“一般性的想象”。某種程度的矯飾所帶來的虛假，恰是獸力喘息的空隙。況且，幾十年的集體生活，他早就不會用“我”去比對那些駭人的語句。印在報刊上金燦燦的褒揚文字，不過是一種興奮而粗糙的修辭。他把它們看作一艘軍艦理所當(dāng)然散發(fā)出的氣味——無數(shù)財富和勇氣建筑起的龐大而強健，明朗而“非人”的氣味。
而就在這次出海之前，他的人生出現(xiàn)了一些“特殊情況”。起先他去刻意消解這個意義，把它看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偶遇。然而在每一次回顧的時候，這個事件都會突突地想要沖破攔阻線。更有甚者，他逐漸意識到，這事件根本不止于他的自怨自艾，正有許多不相干的旁人在搶著佐證它。就在起航后的不久，董政委“背著他”開了全艦干部及骨干士官會。背著他……還是這幸運的“默契”，這艦上難有什么事可以背著他發(fā)生。董政委跟大家通氣了“他的特殊情況”，交待了大家，不要在潘指揮員身邊說有關(guān)家屬的話題。如果“離婚”是一個失敗， 他們的煞費苦心加重了這個失敗。而他竟然知曉他們的煞費苦心，像是又一次往這個失敗上煽了一耳光。不疼。悲劇被反復(fù)揉搓，只會讓人發(fā)笑。
他清楚他的“特殊情況”已經(jīng)干擾了艦員的心理?！罢?wù)摷覍佟笔浅恕蔼氉曰仡櫲松敝庾钜巳说脑掝}。這白花花的“特殊情況”橫在他心里，像是在嘲笑他一向以來的有條不紊，大局在握。他驟然升起一股寒意：得先把自己拉進條理之中。他仍舊要回顧人生。這人生就是他的，像個破漏的口袋，扔在無數(shù)個人生的附近。他只有它。他的從頭到尾，他與生俱來的，在這之上慢慢流逝的，他從外部獲取，留存的以及復(fù)又失去的……在這寂寥的海面，獨自一個人，沉進完全的自己，讓回憶里每一個瞬間都貨真價實的自己重新灌進空蕩蕩的體內(nèi)。這是遠航的固定藥方。
他仍舊得回顧。看看失敗是什么時候找上自己的。他想要撿起自己。他并不是不接受這個失敗。他想看到生命的走向是從哪里發(fā)生了偏差。在回憶的口袋里反復(fù)婆娑，就像饑餓的人婆娑身上的每一只口袋去尋覓食物般讓人羞愧，他如此羞愧，像是被自己詛咒了，卻仍舊繼續(xù)。
他再一次努力掠過“離婚”。這努力讓他精疲力竭。他發(fā)現(xiàn)他不僅沒有一個龐大的家族可以回顧，就連自己的童年，也要跳過。在枯燥和乏味的盡頭，孤獨幾乎要揪起瘋狂，他也寧愿去推開禁忌的死亡之門，去想想沒有他的無邊世界?？尚Φ氖?，門后的第一道光就照在一個孩子的臉上，烏黑，骯臟，貧窮得像枯萎的秧苗一樣。他扭過臉去。因為他知道第二道光就會照在父親身上。已經(jīng)成熟的，不可逆轉(zhuǎn)的悲傷和苦難的碩果。如果可以，他想一腳踢開自己。以他現(xiàn)在的強壯，這被海反復(fù)精煉的體魄，他可以把骨瘦如柴的自己擰斷?，F(xiàn)在的他也早已過了父親那時候的年紀(jì)，現(xiàn)在的父親，已經(jīng)掙脫了時間……這些比痛苦更糟糕的東西，毫無緣故不容辯白地擺在他的人生里。遺忘并不是消失，雖然它并不站在記憶的對面，遺忘正在記憶看不到的地方無聲地凝視著記憶。
這一次的變故，潘巖警醒，在某種被生活偷偷混淆的是非里，他正偷偷把自己忘到腦后。那個被遺忘的自己，一直無聲地凝視著他，這凝視如此絕望，冥頑，卻也同樣洞燭幽微，專誠不渝。它以夢魘的方式襲擊記憶的堡壘，帶來莫名的焦慮，它侵蝕，侵蝕，悄無聲息地誘引命運的步率和方向。他糜骨生肉，寒灰更燃……而如今，那個被遺忘的自己，它已經(jīng)掙脫遺忘，繞到記憶的面前，直直地看著他：嗨，你離婚了。
“失敗”讓你撞到自己……
而依照遠航的規(guī)則，這些櫛比字句也在時間的吹拂之下，分崩離析了。
從他當(dāng)艦長開始，已數(shù)不清在這艘船上處理過多少次的離婚事件。他處理起來，那么實際、有效。他不管他們是帶著憤恨或眼淚而來，是黑色的沉默還是紅色的傾訴。他只陪著他們變成灰色的冷靜。事后他們都覺得他處理得恰當(dāng)、得體。這不過是因為他心有輕蔑。他不帶感情色彩地去處理這些感情的事。他毫不客氣地為艦員爭取利益，他淡漠地?zé)o視女人們用絕望的等待和無助的熱淚向這份職業(yè)拋灑的詛咒?；蛟S換一個說法，他根本覺得這種感情的事并不是什么“感情的事”。它如此浮夸，這樣輕易地被時間擊敗……
他倒沒想過輪到自己，雖然他的確生性悲觀。由于這悲觀，他自認比其他人更精通于防范。防范海盜破爛的小艇，防范官兵的心理障礙，防范印度洋的鬼天氣……他像個被害妄想癥患者，腦子里全是最壞的打算，整個軍艦上危機四伏，每一個螺絲釘都有可能導(dǎo)致災(zāi)難。來吧，來吧，一定有什么更糟的在前面。當(dāng)真的危機來臨，潘巖總是鎮(zhèn)定地像一塊巖石。他像是比平時更沉默，也更舒展。他井井有條，甚至容光煥發(fā)，艦員們說，潘指揮員不是在應(yīng)付危機，他簡直是張開所有的自己擁抱它，享用它。
他知道手下的人都怕他。他很少抽煙，也不會喝酒。就算剛剛靠岸，在屬于海員最天經(jīng)地義的放縱時刻，他也沒有享受過酒神的眷顧。與他相熟的唯一方式就是工作。通常便是，他布置任務(wù)，你提出建議，他否決你的建議。因為他早已將可能被提出的異議都深思過一遍。他要求自己鐵面無私，他有這個天分。他能看到每個艦員的細微變化，辨別得出各種隱蔽的狀況。他不和同學(xué)廝混，也不進同鄉(xiāng)的圈子，他沒有愛好，很難被討好，卻也沒有多余的偏見。他工作的時候?qū)⒆约涸O(shè)置成老式機器人模式。大多數(shù)人以為這個機器人就是他了。
極少部分的人知道，在機械之上，他還有另一部分。事實上這一部分也非常強大。他無疑是個有靈魂的人。董政委算是感受到了這一點，雖然它冒出來的時刻太突兀，讓他這個泡在文獻里的老編研室主任都有些驚奇失措。
“當(dāng)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潘巖說得很自然。董政委不記得是什么話題招引來他這凜冽的思索。他們之前似乎默默走在舷邊，并沒有聊什么閑話。老董也知道，遠航船上的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擁有靈魂。某種思索人生的欲望，會生理性地襲擊胸口，甚至提到喉嚨，并敲擊太陽穴。他老董如果在歡快的醉酒時刻，背幾句奧斯特羅夫斯基，也算典型的政治委員式的幽默。而潘巖說起這段告白，那么誠懇，笨拙。像是被風(fēng)送到他嘴邊，就這么活生生跳了出來。雖然按照遠航的規(guī)則，以及他對言語的輕蔑，他說完這句就停下，無聲地望著前方，但董政委竟然隨著那語調(diào)，將那句后面的一整串感慨在心里默默念完。
“當(dāng)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
像是慣性，像是身不由己，像是魚貫而出的禱詞。像是早年氣焰旺盛的熱情年代都沒有讀出這般地心動。像是天地之間，一葉扁舟，只剩這一句理想的足音在瑟瑟發(fā)抖。像是惟有這種遠離塵囂的孤獨才是它的容身之地。董政委惶惶的，竟然有些凄涼的感慨，他揣著滿心的驚異，隨潘巖望著前方。前方無非還是海。
董政委一下懂了他。幾乎同時，他在這種火熱的誓言中通感到了潘巖離婚的痛苦。那次他們竟如此默默地走了一個整圈。這沉默并不難堪，某種一觸而通的媒質(zhì)在溫柔地游歷。他甚至忍不住看了潘巖一眼。他簡直目睹到，那痛苦遠比他們預(yù)想中更痛苦。他立即又把目光收回。因為隨即他便無比確信，這黝黑的痛苦只能任它艱難地自愈。
天已經(jīng)黑透。想必早已跑過八圈。因為心臟開始冒出來。身體的韻律正被打破，體內(nèi)沉靜惰性的部分被血液翻騰出來，在皮膚的城堡里加入身體的鏖戰(zhàn)。在這個藍色的巨人身上奔跑，伏在它懷里行進，你逐漸會懂得區(qū)別它的心情和脾性。風(fēng)和日麗下的枯燥清爽，它閑散坦蕩，昏昏欲睡。惡劣的暴風(fēng)雨中，它踉蹌著大呼小叫，像乖戾浪蕩的醉鬼。這些不過是海的心情。更多的時候，它不那么暴躁，也不那么平靜，那一汩一汩不大不小的波瀾不規(guī)則地碾過，細碎而復(fù)雜，混亂而又絲絲分明地刮磨，像大病痊愈之下的隱隱作痛。氣象工程師會吞下一個沉悶地嘆息，在日志上記錄：海面平靜。
這才是海的脾性。
潘巖執(zhí)拗地認定，如果有神，它的面孔應(yīng)當(dāng)是一抹淡漠的神情。神的儀式是一種粘稠的靜默。就算靈魂在體內(nèi)已經(jīng)顛倒反轉(zhuǎn)，也應(yīng)該有一個體面和沉著的面容。就像，海面平靜。
如今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介意這副面容了。他們武斷地認定這不過是一架面具。是虛偽，或者蠢笨。他們揚言我們必須在本性里掙扎，讓各種粘稠腥臭的體液隨意潑灑，像爽口的可樂啤酒一樣歡快而廉價，他們襲擊，破壞，不是笑就是哭。他們狠狠地撕開傷疤，看到血。這些富有魅力的言論的暴徒們。他們忘記了在破碎和頑固中間，在崩潰和虛偽之上，應(yīng)該還有一片瑟索的平靜，一種可以包裹住混亂的典雅和體面。它顫顫巍巍，卻竭盡全力。就像，海面平靜。
女兒可愛的面孔跳進腦海，還是十二三歲時候調(diào)皮而貪吃的樣子。她揚著嘴角說，打死也不來部隊。她堅定地說，你沒有你自己了！
潘巖驚訝了一下。這句話是個空炮彈！他們不過是自己覺得，他們有一個大大的“我”。而那個我不被殲滅在對某個明星的崇拜里，也會迅速淪陷在一次煞費苦心的戀愛中。他們更懂“我”，于是可以更輕易地丟失“我”。失魂落魄……那纖弱的靈巧的混亂的自由，莫非就是追問的盡頭？自由沒有絢爛的沸點。自由是沒有船的海！如果有裝模作樣的崇高，也同樣有裝模作樣的墮落……碎片和傷疤里沒有真相……
這辯解并無絲毫效用。痛苦讓他一陣惡心，驕傲加重了它的程度。他眼淚噙了一整個眼眶。睫毛緊緊抓著它們，像是抓著一個對的世界。眼淚把雙眼浸得生疼，終于退進體內(nèi)。他又扼住了自己。他依舊步伐平穩(wěn)。也許海知道，他用多么駭人的理智在操控自己。
他習(xí)慣跟情緒較量。他不松口，一點尊嚴都沒丟。他嗅到妻子的妥協(xié)氣味，卻在簽字的那刻，仍舊保持一種戰(zhàn)勝方的態(tài)度，他甚至耐心地告訴她，在這里簽字，而那里也要簽。那副松弛的派頭，那黝黑皮膚上閃著的非人的清爽理智的光，足以讓任何女人絕望。
他想起之前自己擺出的家庭權(quán)威，怒不可犯。那時候，妻子和女兒常常承受這種暴怒。
他愿意承認他的暴躁。但他有最徹底的真心。他天然地覺得她們應(yīng)該懂得。一錘定音，一諾千金。他不喜歡反復(fù)闡釋，不在意過程和細節(jié)。她們應(yīng)該知道，他就像海，卷起的沙石風(fēng)浪，都會在冷靜后沉淀，重新歸位。他自己是不會被生活的混亂打擾。大家都應(yīng)該跟他一樣分得
清什么沉下來，什么漂浮走。
在接到那個威脅的電話后，他只覺得她愚蠢。當(dāng)她果真搬走，她覺得她殘忍。她把孩子也推給他，放棄撫養(yǎng)權(quán)的時候，他倒是懷疑起自己的基本判斷。這是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女人？而女兒則反過來說，你真是個冷酷的人。女兒甚至都沒有哭鬧。她扔下這句話，傲慢地像扔給路邊的乞丐。沒錯，她正是這幅表情。她認定那乞丐是冒牌貨，只為盡快擺脫它。丟下的只有輕蔑，沒有同情。
這冷酷的傲慢恰好回敬他傲慢的冷酷。我是一個冷酷的人嗎。他問自己。這個問題卻像一扇沒有把手的門，推不動，打不開。有些事在他的常識之外，現(xiàn)在逼迫他有所感悟。因此這一次的回顧，他偷偷降下一些驕傲，讓情感的氣體稍微漫進體內(nèi)，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有能力去感知嚴酷戰(zhàn)局的背面：她說，母親病危，你不回來，我們就分手，是女人的無助，她毅然搬走，是倔強。她放棄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不過是想用一種襲擊性的瘋狂做法來刺激他投降。有時候?qū)⒘錾宰髡{(diào)整，智慧就欣然顯現(xiàn)。然而，它無能為力。它不過平添一絲遺憾讓他封存。驕傲又升上來，嚴絲合縫。智慧扳不過它。
他如此緊張地繞著“尊嚴”打轉(zhuǎn)?？伤麉s正被視作需要被顧慮情緒的人！一個可憐的人，失敗的人！
潘巖猛地聽到自己的聲音。
他聽到他在說：“不。”
他不敢抬頭。但當(dāng)對面逼迫的空氣襲擊過來，他摒氣凝神，又加了一句：“不?！边@一次，他笑了。又過了幾秒，對面的人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輕蔑。
他沒防備思路會忽然跳至這個場景。它既遙遠又瑣碎，懸蕩在遺忘的深淵里。果然，遺忘像個復(fù)仇的將軍，帶著毀滅和顛覆的氣質(zhì)，大搖大擺地走來了。
奔跑已經(jīng)耗盡了太多能量，心跳開始盤旋在耳根，潘巖猛地加快了步子，像是要戲弄疲倦?yún)s平穩(wěn)的心跳和呼吸，像是要輕盈而奮力地出竅于自己，哈！他成功了，身體立即作出了反應(yīng)，像一部被黑客襲擊的計算機一般拼命調(diào)整。他在這身體的一片驚叫混亂里笑著，隨即又有了冒犯的勇氣，他決定在此刻，在海天之間的甲板之上，穿透那幾十年熙來攘往綽綽泱泱的人生通道，回望過去，直面那逼人的輕蔑！哈！潘巖抬起頭，看到對面的人。
那輕蔑的眼神仍舊停在那里，像一個注腳。它停在他二十歲軍事院校的一個辦公室里。它又似乎穿透幾十年熙來攘往綽綽泱泱的人生通道，照進此刻潘巖的眼中。像是它早在那個時候就看到了現(xiàn)在。而那抹輕蔑的氣息，也像是早早就嗅到了此刻的失敗。
那抹輕蔑的眼神屬于艦艇學(xué)院的指導(dǎo)員李洪武。在另一條命運的軌道里，他或許會被譽為潘巖的指路人。
他完全記起來了?！爱?dāng)我回首往事的時候……”早在艦艇學(xué)院的時候，這句追問就從體內(nèi)單拎出來，高高掛在他命運的飛檐上。以后的風(fēng)來雨去，這句話就像風(fēng)鈴一樣叮咚直響，催促他跳出機械規(guī)整的外殼，來履行痛苦的思考。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如此這般反復(fù)地操艦駛向一塵不變、無際無邊的大海，這行為本身就像一個龐大恐怖的追問。
他聽到自己回答地如此堅決、執(zhí)拗而不知好歹。對面的李洪武，不止輕蔑，在他摔門而去之前，已經(jīng)是深深的厭惡和憎恨。如今的潘巖早已將這位偏執(zhí)師者的糾葛放下，他只專注地望著自己厚壯結(jié)實的背影。奇怪的是，首先漫過心田的卻是一絲爽利的甜蜜。
他正是在那個四年里重新長出了一個“我”。這甚至不是什么比喻，他結(jié)結(jié)實實長出了幾乎一倍的體重。他從那個被父親震懾的膽怯而細瘦的小獸里脫殼而出。因此，在大四的時候，在對一心想要抬舉他希望他留校做助教的李洪武說出“不”的時候，他已經(jīng)毫不畏懼了。
潘巖遭遇過無數(shù)有關(guān)驕傲與尊嚴的言論，仿佛尊嚴僅僅是精神世界的焰火。潘巖卻覺得他的尊嚴是一寸寸長出來的。干脆說，是一口口吃出來的。他幾乎親眼目睹身體之上如何長出了力氣、膽量和思想。起先他只是覺得學(xué)校的伙食好過老家，胃口大開，直到同學(xué)們頻繁抱怨伙食單調(diào)，他也仍舊每頓都默默吃到最飽。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在乎滋味，他在咀嚼食物的時候，像是能清楚感覺到身體的渴望，它們被吞進胃中，嗖嗖地分解、溶化并被四下里吸收，變成血、肉和熱呼呼的氣。在清晨到來之前，他會用掉它們，而從早餐開始，食物又孜孜不倦來到身體的各處！食物是值得信任的。身體也從不辜負它。在淋浴噴頭下，他檢視自己，一條條的肌肉一層層包覆著骨頭，飽滿的血管，濃密的汗毛。身體的生機匯集成心臟的鼓點。像是一頭被他豢養(yǎng)在體內(nèi)無所畏懼的猛獸。他一天比一天有力，強壯。他常常從圖書館出來，在校園里走著走著，就奔跑起來！力氣是屬于自己的，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高興的時候，他可以向任何冒犯他的人揮動拳頭。
潘巖認定，驕傲必須從一個能揮拳的肉體開始。讓身體長上結(jié)實的肉，對尊嚴有最直接的幫助。況且，大腦不也是肉體？它不正是一團血與肉的稍大一點的拳頭？驕傲并不復(fù)雜，甚至并不自主。在事情的節(jié)點上，情緒的沸騰處，驕傲油然而生。驕傲不能婆娑出來。
然而……潘巖的思路忽然回到腳下的步子上?；氐竭@步子下面銀灰的甲板上，回到此刻的海上。呵！這甜蜜蓬勃的肉體也許只是他人生的一個陷阱。他想起高中同學(xué)的聚會，當(dāng)酒精逐漸趨離了客套，他們幾個服役的軍人，開始持續(xù)遭到政客的輕蔑，資本的嘲笑，或是“兒女情長”們暗藏惡意的善意同情。他看見他的同袍們無力對峙，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運用那些金燦燦的褒揚來證明自己，他們面紅耳赤地講述艱苦，孤獨以及奉獻。他們掙扎著表達，聲嘶力竭，他們焦慮地斗酒，一飲而盡，卻無論如何沖不出隔膜、懷疑或譏諷。潘巖惶惶地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管用。 那些一貫帶在頭上的光榮偉大，在最需要帶來驕傲與尊嚴的時候，卻并沒有出現(xiàn)。
他再去回想李洪武的雙眼。老辣失望的眼神卻升出一種溫?zé)岬臇|西。同樣的農(nóng)家子弟，同樣擁有掙脫胎衣的天分，他那么執(zhí)拗地要指導(dǎo)他，引領(lǐng)他去一條對的路上。也許曾經(jīng)他的血里也有“那個追問”，也并不甘心只做一個寂寞的教員，過一份踏實平凡的生活，他也曾背過臉去，躲避自己的命運，去張望更不可思議的世界，去憧憬大?！?/p>
他在某一天赫然領(lǐng)悟，驕傲和尊嚴那么虛假卻昂貴，人生就是一場大的失敗。于是他看著潘巖，像看著早年的自己，他決心盡早熄滅他那些無用的野心，不想眼見它借著青春勃發(fā)的勁頭，燎起一片火龍，直至照見偉大不凡的幻影。而當(dāng)你拼盡全力，精疲力竭將它走成近景，它卻隨即消失了。有些東西只屬于遠方。就像有些東西只屬于海上。就像……
一顆流星劃過海天。這不正是今天的自己。一個不自量力，不服天命，背離自己最優(yōu)雅的軌跡的人?？尚Φ膫ゴ笤谑∩蠑R淺了。
潘巖肩頭一緊，只覺那黯淡沮喪的星，正是一團乘著灰燼的微光，蓬松熾熱地降落在他身上，這團滾燙、沉滯的火，緩慢而堅決地沁進皮膚，像一個嚙蝕血肉的深吻。
這嚙蝕血肉的夢想。
這嚙蝕血肉的愛。
以為自己還在攀登，原來早已不知不覺翻過了高峰，年過半百，才面臨一無所有，孤身一人，就得收拾起心情邁向衰老？他還不能像年輕人那樣懊惱地大哭一場，人們會對青年的失敗嗤之以鼻，但對于中年的失敗——已經(jīng)不可能轉(zhuǎn)變的失敗——他們連落井下石的心情都沒有了。他們會在這里找到最原始的惻隱之心。去欺負一個徹底失敗的人，有什么快樂呢。
他幾乎被自尊逼迫地發(fā)起抖來。如果可以，他寧可要他們恨他。哪怕是最惡毒的恨……他憤怒地停下腳步。
呵！他立即感受到全世界的敵意。奔跑的慣性，軍艦的速度，海的脈動，天的運轉(zhuǎn)……所有的運行在絞擰他此刻的靜止。他有些踉蹌，一聲尖銳的耳鳴嘶叫在耳后。眩暈的頭和空洞的腳。他閉上眼睛。天地旋轉(zhuǎn)，他身在何處？時空就在腳下，四面是無邊的海。世界飛旋，只有他和軍艦巋然不動。生活不再是線性，命運也沒有軌道。故事可以向任何一個方向延伸。結(jié)局卻全部踩在腳下。美味在嘴里綻放滋味，口水與它狂舞，胃液像噴泉一樣將它們?nèi)汲山瓜憬瘘S的香氣；愛情停留在愛的熾熱里，放聲大笑，淚眼漣漣，熊熊大火燃燒在暴風(fēng)驟雨里……灰不散，香不滅，雨不停，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一個大大的驚嘆號矗立在天地之間，而……
海面平靜。
吳靳
你馴服大艦，我馴服你……
吳靳蒙在被子里發(fā)短信，指尖還是凍得紅彤彤的。她隨即又將這幾個字刪除，改成，你駕駛大艦，我駕駛你……事實上，潘巖是臺州人，在都江堰旁散步的時候，她記得他經(jīng)常說“操艦，操艦”的。哈，吳靳這么一想，心里一笑。
她喜歡跟他親熱。
最初她迎接這個力量的時候，她像是眼睜睜地看到，不是自己小了一點，就是自己的身體大了一點，像是之前自己和自己的身體之間，總有些沒有完全貼合的罅隙。她被這個力量一推，手機喀地卡進了手機殼里。她至此才算無比妥貼地睡在了自己的身體里。
最珍藏的是親熱之后的那一小段時光。愉快和疲憊似乎讓大腦困頓，又似乎讓它飛快地旋轉(zhuǎn)。潘巖會把十指交叉背在腦后，斜躺在床上，讓喘息平復(fù)。直到眼睛明澈起來。他會笑。像躺在青草上看著天空。像少年。語言隨即滑出身體，他們胡亂說啊，說啊，任它說到什么地方都那么恰當(dāng)，甜蜜。她并不記得說過什么，只覺得那種愉快，跟都江堰路燈旁的散步倒是兩樣。
你馴服大艦，我馴服你……
有的是時間字斟句酌，或者勾畫一個情景，在某個臉紅耳熱的時刻，貼著他的耳朵說出這句俏皮話。反正那邊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回復(fù)了。短信在空中嗖嗖地滑行，信號斷裂，忽然跌進海里；短信被敵軍攔截，折磨了一百個密碼大師；短信被一只精疲力竭的海鳥銜在嘴里，跳上軍艦的欄桿……
她一邊愉快地編造故事，一邊把手機扔出被窩，只這么一掀，一股濕溜溜的冰涼擊向后肩，沒有風(fēng)，倒像是月光拍了肩膀似的。寒光，可不是冰的？吳靳打了個寒噤，把被子窩得緊緊的。潘巖或許正熱得不行。也許因為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那么黑，吳靳總覺得護航的途中只有驕陽似火。她看了那些新聞，天藍得璀璨迷離，云幾乎要落在海上，陽光不住地在青灰的艦體上綻放大大小小清脆閃亮的光暈。槍下的火在空氣里，像是燒著什么我們看不到的東西。至少是困住了它，扭打著，那火像貼在玻璃上的人臉。直升機嗡嗡嗡地轉(zhuǎn)，像個聒噪的飛行類寵物,更加重了酷熱的感覺。
這么想著，她竟然覺得被子里暖和起來。一點也不困。在給他寫信的時候，她喜歡放一首歌。叫“我的失敗與偉大”。也許只因為喜歡這個歌名。她喜歡“偉大”，她也喜歡“失敗”。這些詞都充滿了重量。通常只有實物是沉甸甸的，但竟然有些概念，觀點，一些不可思議的腦袋里生發(fā)的莫名玩意兒，也會沉甸甸的。這兩個詞就是這樣。
也是因為在認識的當(dāng)天，潘巖在表明自己海軍身份的時候，那個彌散著潮濕煙草味兒的四川茶館，正循環(huán)往復(fù)地放著那首歌。吳靳記得電視機架在房梁上，左上角的一小塊屏幕被一張蛛網(wǎng)繞了幾圈。像個鄉(xiāng)下姑娘的灰色發(fā)髻。
這歌其實一點也不沉甸甸。這么重大的兩個詞，叫一個女孩那咿咿呀呀的聲音唱出來，粘粘乎乎的。也因為這樣，她覺得這歌妥貼地描畫了她的心情。女人總能把男人的豪情壯志從云端拽下來，拽下來。或者干脆用指甲尖戳上一個小孔，啾！
幾個最好的朋友都說，她是個有點古怪的人。雖然她的古怪一般人并不能察覺。因為她的喜好并不怎么付諸行動。行動上她隨遇而安。情緒上她平穩(wěn)而空洞。她像是個很好的接收體。自己不發(fā)聲，但靈敏地接收信號。她的天線卻專門喜歡接收稀奇古怪的東西，越與衣食住行不相干越好。
接收了也就接收了。她心里歡喜一番，就把這些又懶洋洋地推開。世界是她的大屏幕。
要不是她忽然嫁給比她大了十九歲的潘巖，也許她的古怪能默默地跟著她一輩子。然而這震驚像一場自然氣象，過了就停了。它不是那種巧謀的連鎖反應(yīng)。這場氣象實在有點龐大，帶來一段驚心動魄的煩惱，但是，無論如何在她想到，她嫁給他了，他們一生都在一起，還是覺得無比妥當(dāng)。
古怪的家伙們都有第六感，誰知道呢。她聽著聽著就睡了，她也總能在走進睡眠的前一秒，把音樂關(guān)掉。
嘭。世界沒了。她也沒了。
吳靳再和世界一起出現(xiàn)的時候，就是第二天清早。她睜開眼，她的大屏幕就打開了。睡覺如同充電一般，這點她也和潘巖一樣。只不過潘巖是機器人的程序調(diào)控，她則是無為地將自己交給老天。她抓起身邊的一顆鑰匙扣。鑰匙扣上是一個雞蛋大小的微縮地球儀。她也忘記是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她的大屏幕的第一個鏡頭，必須是一片海。那就是……她翻轉(zhuǎn)著這顆精巧的地球儀，用拇指撥到印度洋板塊，再把它拿得更近，貼近鼻梁，用食指將昨天的航線往前移動幾毫米，就像她真的看到他了！圓型地球儀上大片光滑的藍色，他的船就在這球的光滑的藍色上滑行。那里的空氣和視野都無比充足，沒完沒了的海。
握著地球儀，她覺得和潘巖在一個時間的頻率上。這讓她感覺很舒服。例如，“想一想”，是三天左右。“我愛你……”后面的省略號，可以足夠延宕整整一周。而銘記的長度，她覺得可以很輕松地定義為一輩子。這和校園里那些呼嘯而過的愛全是兩樣。她要的不多，所以預(yù)備記得的事情從來不忘。潘巖想要銘記的事情，也記得周全而細密。哪一天，哪一個時刻，空氣的熱度，風(fēng)與鼻尖相遇的速度：她忽然將手伸進他的口袋找到他的手……
圖書館的海洋故事，她最喜歡康拉德。一條退役的老船，被命運綁上一次可怕的征途。千瘡百孔，它也還在。沒有一個故事里的船會真的一拍就沒影，連個泡泡都不吐一個。船總是會浮上來，至少小救生艇會浮上來，最不濟的情況，救生圈也會浮上來。而潘巖就在那當(dāng)中。她不敢去說這些胡思亂想，或許這些都是海的禁忌。
潘巖經(jīng)常會對她說，你會離開我的。言下之意是，你離開我我也不怪你。更下面的意思，只有她知道。她也不戳破他。那還是關(guān)于他的驕傲。他的意思是，你即使走了，既然在我的預(yù)料里，也算不上是我的失敗。
以潘巖那樣的悲觀，將他這場漫長的人生講給她聽，他總會詫異地問，如同傲慢的導(dǎo)演對待笨拙的演員那樣，反復(fù)地問，你明白嗎，你明白嗎，你真的明白嗎。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她真的明白。她還會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想不到還聽不懂嗎？”
她懂他。他像她造出來似的。這種一下看到底的愉快，她經(jīng)常自己默默歡樂。而他并不全看得懂她。她古怪，她不能用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來。所以他比她驚慌。只有她知道，她根本不會離開他。她也不預(yù)備告訴他這個秘密。其實也沒有一個方式能讓他信服。這確信，任何言辭都無法繞開他的懷疑順利傳達。
只好任他惶恐。
他經(jīng)常丟來一句殘忍的話來傷害她。以她的古怪，起先她是不在意的。她天然地防御人類千萬年煉就的丑陋習(xí)性。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若是她不接受這個傷害，這傷害的利劍會返折回去。
她恍然大悟。原來傷害這個玩意，不能消解，必須到達。她是在他話語的延宕停頓中意識到的。她通過懂他，才理解了這個傷害。他在傷害或被傷害中獲得了解和安穩(wěn)。就像必須割開外皮，才看到內(nèi)里。代價是某種汁液流出。
她哭了。為懂得他的方式而哭：他用刺開的方式，她用感知的方式。那些惡毒的字不過是一個口子，要她往里看進去。
她想著這是最后一次社會實踐了。去年她還獨自一個人在這偏僻的小村莊里晃蕩，像個沒有前世牽掛的孤魂野鬼。如今她已經(jīng)有潘巖了。她一骨碌起來。
偏僻的村莊和孤寂的遠航有一種微妙的對稱。像是他在地球儀的頂兒上，她在地球儀的芯兒里。芯兒通常更甘甜，也更密實。甜腥腥的草味兒和暖烘烘的動物糞便氣味都攀著陽光向上生長，她也隨它們向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透過陽光的薄暮，世界一晃……咦，又是那個感覺，又來了。永恒忽然造訪，萬物肅然，甜蜜溜走，她銜到一個尾音。像是一個拈花的手指對著眉心而來，那皮膚的茸毛驚惶瑟索，巍峨戰(zhàn)栗，它又宛然而去。那不足以頓悟，卻足以平靜的一種信服。
就差那么一點……
她把衣服往脖子上攏一攏，也許幸好有那么一點，她才有潘巖吧。
去年的暑假，他倆在同一個地方做義工。志愿者的圈子里彌散著一種甜蜜的烏托邦氣質(zhì)。所有人掐頭去尾地來到這里，白日里一起揮汗如雨，消損體力。黃昏時分，素不相識的他們鉆進一個個茶館酒吧，享受精神的升華。從生活里抽離，在陌生的安全中坦露。到處是親切，到處是膽量。到處是自由和解放。吳靳從一開始就察覺，有些肆意的危險正蠢蠢欲動，像《十日談》里明媚的淫亂氣味。嗯，也是某種類似瘟疫的圍困，彼處勤勉的主婦此刻披散了頭發(fā)，男孩把戴著嶄新婚戒的手偷偷伸進微醺女孩的襯衫……不問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時間是偷來的，這膽量是眼下的，這自由和解放是用原始的免費氣力兌來的。
她看到了他?？吹搅酥挥兴粯釉诳剂课ｋU。責(zé)任和警惕，這習(xí)性像海洋動物一樣蟄伏在潘巖體內(nèi)。
軍人?！坝袝r候愛情很失敗……”，遠航?！爸灰钦鎼劬蛡ゴ蟆?，正是那歌。而吳靳靈敏的接收器又讓她的大屏幕跳進來一個人，她本科宿舍下鋪的小嫻。那是個很招風(fēng)的魅惑丫頭。想起她的緣故，是因為她們曾聊起軍訓(xùn)，小嫻就用那條修長潔白的長腿踢起了正步。吳靳軍訓(xùn)的時候恰巧生病住院，聽她們幾個聊起來，像是一段鬼怪特別的時光。那里有一群整齊劃一的男人。領(lǐng)口上汩汩冒出熱浪。木訥，挺拔。小嫻的臉頰還泛起些羞澀，路燈一遛在半空和路面開了大朵大朵的光圈。她看著她的笑容在光里出出進進，像一個起伏有序的通俗故事。在半黑半亮的陰影里，也是這種曖昧甚至情欲的氛圍。
瞧她想到哪去了，吳靳的臉紅了一片。一定是那烏托邦的瘟疫，也在侵襲她自己。
那叫風(fēng)紀(jì)扣。潘巖輕輕地回答她。
她懂他。從一開始就懂。從一開始就看出他并不是真的在炫耀。或者說，他是學(xué)著用炫耀來吸引年輕人。真傻。他可能到現(xiàn)在都意識不到，他自己做得并不漂亮。
衣服就不對。他刻意穿上短打的夾克衫，而過于挺拔的軍人的骨骼姿勢，在那個想要訴說“休閑”的衣服里，不自然地聳立，像是一個英雄的鬼魂。那衣服沒有將他休閑掉，他卻把那衣服訓(xùn)導(dǎo)得全不自在。她知道他在學(xué)著墮落，學(xué)著泡妞。學(xué)著壞。
他倒沒第一時間表現(xiàn)出他的失敗。他甚至強打著精神，硬撐著歡笑，給她講述遠航的偉大。她的大屏幕先是有了海，隨即有了船。船越走越遠，就像故事越長越乏，于是船和海一并滑下地平線，變成剪影。近處則升起一群人。軍訓(xùn)故事里整齊劃一的男人，綠色換成白色，再換成藍白相間的條紋衫。再后來，他們也都不見了。只剩一個黑亮尷尬的潘巖立在當(dāng)中，大屏幕也熄了燈。他們就從茶館走到了都江堰旁。
潘巖想要直視她的眼睛。卻心驚膽戰(zhàn)地發(fā)現(xiàn)，風(fēng)流需要天分，墮落需要練習(xí)。甚至自在地浪費時間也是一項本領(lǐng)。離開了工作和婚姻，他才知道自己如此貧乏。他自己是青白色的鋼鐵里生出的怪物。有些笑話，他聽不出咸淡，只使勁笑著，簡直像哭。
每每想到潘巖那黑亮尷尬的臉，就像點燃了引信，一串笑的炮仗就從回憶一直響到此刻。吳靳笑出聲來。幸好四下無人，也許吸食晨露的草蟲聽見了，瞥了她一眼。這個社會實踐的地點非常偏遠，她卻每學(xué)期都興高采烈地來這個別人挑剩下的地方。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正是她一眼就想要去的地方。也許只為名字：“美姑縣”。一個理由不就夠了嗎。
真冷啊，美姑縣。一起來的同學(xué)，她不是最熱絡(luò)的，也沒有為貧窮和偏遠掉淚，也沒有捐款。但她是待得最踏實的一個。只有她研究生間，三年的寒暑假都到這同一個地方。只第一次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征服柴火爐子，于是第二次就帶來一個小電飯鍋。遇見問題，解決問題，就這么簡單。她會經(jīng)常向潘巖匯報她的生活。
小米粥沒吃完，非要剩一點點，那么干脆直接加大米做成雜糧飯。怎么又剩下半碗，于是接著放切成片的臘腸，撒一把青豆和胡蘿卜，按下按鈕，吃焦香的煲仔飯。米飯倒是吃完了，胡蘿卜剩了許多，不如再加了牛腩洋蔥卷心菜，去煲紅菜湯。細細地把它們吃個精光，那半鍋清湯寡水又一幅可憐相。她當(dāng)下就決定，再放米進去，當(dāng)中放一顆西紅柿，再按下按鈕，揭開蓋子，又是紅彤彤的番茄醬飯……最長的一次她這么循環(huán)往復(fù)地邋遢了七天。她在第七天仔細清洗那個欲仙欲死的鍋，覺得自己像個連環(huán)殺手，邊洗邊哈哈大笑。反正沒人知道，如果她愿意，每天都可以按下按鈕，一切不必重來，不用洗心革面，過去一直粘黏著未來。
過了一周，潘巖若僥幸收到了短信，他就回她一個字：香。
就算到了選擇的時刻，各色小物嘩地從袋子里倒出來，大家伸手去搶，她也去搶，卻發(fā)現(xiàn)她看上的東西總是很安全地呆在那。并沒有人跟她爭。她不怎么去擬定計劃。如果碰到恰巧進入某種事件中，她就慢慢去處理這件事。她不理解周圍同學(xué)的那些驚慌失措。好的工作就要被搶光啦，好的手機明天就要開售啦，好的空氣都被風(fēng)吹到海上去啦（是潘巖那里？）。好的男人都被將將成年的小妹妹們關(guān)進一座大城市的小房子或小城市的大車子里去啦，好的限量版時髦短靴就要被更高更美更瘦的女孩買走啦。他們跟時間賽跑，還要恨恨地先回頭把起跑點算上。算上父母，算上祖宗……加上這次清算，他們又得再加快幾倍的步子了……
而她還在寢室里對著窗外發(fā)呆。靜靜地看一棵樹。樹上有一只烏鴉。飛了。
即便是對一般情侶來說最難捱的男人的猶豫時光。她也沒有覺得折磨。她清晰地看到他最終的決定。她甚至知道這決定中多少有關(guān)于脆弱和虛榮的盤算。有關(guān)他無法接受從前失敗的境地，而用她勉強裝飾他失敗的人生的盤算。他和她之間，他再愛她，也不會讓往事一筆勾銷。他拖著失敗來到她這里，他或許只想靠著她休息，而不是牽著她跳舞。這些一般女人繞不開的痛苦，她只在腦里一晃，就過去了。這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她要他。他被無數(shù)的緣故合力框進了她懷里。
有個同學(xué)叫她老人精。那是她為她縫扣子的時候，被命名的。自然跌落的扣子也并不在計劃里，恰好遇到，她于是把它用密實工整的針腳重新和衣服相聚。
她其實長得有一種殷實甘醇的美，曾有學(xué)校里的知名學(xué)長，來向她表達過一點屈尊紆貴的好感，只這樣，女孩們就預(yù)備發(fā)狂地妒忌。她并不理睬，女孩們就更妒忌得發(fā)狂。其實她連莫名地妒忌也沒放在心上，她不跟世界沖突，也不跟自己沖突。于是竟然逐漸豐腴起來，長出的肉像是長出了保護層，她則很安然而舒適地待在大一圈的肉體里。這種墮落很快挽回了女孩們的心。她也樂得接受她們的好意。
她雖然不計劃，但她不防備自己原來在他人的計劃里。比如她一上研究生就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落入了父母的相親計劃。
或許這是最折磨她的一段人生。她也是在這段沒完沒了的相親里，檢測到自己的性格的。潘巖說，失敗讓你遇見自己。她記得那段寒假，她總坐在某個鋪著干凈桌布的餐桌前。對面的男人讓她昏昏欲睡。他們走馬燈似地一個一個地來，甚至其中的兩個會說出一字不差的同一句話。這時她會稍微振奮一下精神，點亮腦袋，就此把兩個人吊懸在這句話的兩端，在大屏幕上仔細觀看。她發(fā)現(xiàn)觀點類似的人，長得也有類似之處。穿得更是一派風(fēng)格。連點的菜都出奇地一致。
男人長到一定的時候，不再有面容。吳靳開始自顧自地走神。人格面具。面具長進了肉里，就像歲月長進了時間里。
所以，他們不再有一張可以描摹的面容。若要描摹這面孔，非描摹他的靈魂不可。
靈魂也許就是一張手寫的卡片，從幾個簡單的字符開始。
潘巖靈魂的豌豆里塞進的一定是：偉大，失敗。它們分別是它們的時候，都能長出可怕而龐大的東西。但它們被塞在一處，就只能長出……潘巖了。她一笑。那是潘巖黑亮尷尬的臉第一次從回憶里點燃了笑的引信。餐桌對面的男人像是被通了電，他誤以為自己的話語幽默了。這誤解讓他可憐得像條狗。
接著她按照那卡片上寫就的劇情，觀看那些類似的演出。她知道那人要淺淺地喝口茶了，她知道他要去整理一下腕上冒牌的手表了，她知道他咳嗽一聲，要開始向她細數(shù)家底了。房子，車，錢權(quán)通天的朋友。她并非對它們有偏見，她只是覺得乏味。相同的卡片重疊在一起，長成許多密不透氣的墻。這墻讓世界變成無聲的喧囂。這墻推她扭頭，轉(zhuǎn)身，默默地將思路留在和潘巖一起的短暫時光里。
無非是都江堰邊，悠悠地散步。其實他們都很寡言。只是不說話，也不緊張。幾個簡單的字說出來，像幾片茶葉吐露心聲般，漸漸把時間浸染成茶色。天光就這么變成燈光，還是那樣的距離，那樣的步伐，卻越走越近似的。有時候他們也會談興大發(fā)，說上一大通。過后，他們都覺得像是說了謊一樣不安。熱烈的情緒會鼓動話語變得浮華，虛假，靡費。它們會隨著傾瀉的慣性跌向謬誤?；蚴请S著悲喜盈盈的表情喬張做致。像蓬起的塵埃，像光暈的侵略。話語很難拒絕裝飾的誘惑。它的蜿蜒曲折，帶來夜晚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厝ズ笏麄兌加X得空蕩蕩的?？傆X得許多言語用詭計騙過了真實的意圖逃出唇邊，詞不達意，心神不寧。生怕哪些字眼變成氣泡困在對方的身體里。于是第二天，他們就靜靜地走，說很少的話。像是這些氣泡需要在日常的安穩(wěn)里慢慢消化掉。塵埃落定。
吳靳發(fā)現(xiàn)，連這種暢聊之后的修復(fù)時間，他們也是一致的。
她知道他應(yīng)當(dāng)是那樣一類人。無論在一起多久，都會有一點揮之不去的陌生感。世人認定它為某種苦澀的痼疾帶來的陰郁多疑。吳靳也愛刨根問底。但她有獨特的追問走向。她覺得那東西也許緣于前定，比搖籃更早地就掛在時間的山谷里，在肉體孕育之時已經(jīng)在周遭游弋。它的性質(zhì)屬于不安與惶恐。
她知道，他是這樣一種人。他只聽到壞消息，只相信最糟糕的可能性。就算事實都不如他想的那么糟，再遇到事情，他還會想，所有沒糟糕的事或許都為了下一次的糟糕。一定有一個巨大的糟糕在等著給我好看。好消息輕飄飄的，吹一下就飛了。壞消息則會順著他的耳道一路沉甸甸砸進他的體內(nèi)。是砸到哪里，她想也許是胃。他不是常常胃痛？
整個志愿服務(wù)期間。他們像是為了什么似的相互磨合著。彼此認真地調(diào)整自己，于是越來越自在，熟悉，懂得。卻又根本不知道為了什么。也許他們都暗暗明智地認定，這不過是烏托邦的瘟疫。既然這里是它唯一的宿主，離開便會重獲健康。存了這種失敗的決心，相處倒是更專注。
都江堰邊的對話，像貓和陽光的約會。像慢慢搭起了一堆柴草。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毛扎扎，空搭搭。凌亂、密集，卻又穩(wěn)固、蓬松。像又溫暖又透氣的毛衣。像是那些簇擁在一起的它們，敦厚而通透，只等火。
火，火，哪怕星星之火，將攀著柴草里的氣流，轟地燃起一個火球。
他害怕失敗，他懷疑偉大。他是個陰沉的人，卻并不冰冷。她能感受到他黑暗火熱的心。他想用黑暗熄滅烈火，火并不熄滅。火躲藏在黑里，用熱的方式醞酵。它們在靜心持久虔誠地等待。它們懷著寧愿不要也不妥協(xié)的執(zhí)念等待。等待，愛。真的愛。
愛將輕觸那醞酵的黑的熱的火，黑融化在火里，從此流淌溫暖的光。
整個假期的相親，她都走神在都江堰邊。大多數(shù)時候她能平和地完成一頓相親的晚飯。她總歸可以偷偷地古怪。直到遇見一個卡片上寫著狡詐和憤怒的男人，竟從平和的表面看到了她走失的靈魂，對方惡狠狠地說，原來你還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女人啊。她是從那種夸張的神情里看出諷刺的。然而那一刻她正好在回憶中的都江堰旁做了一個決定。于是她欣然地回答他，我是啊。
對面的人憤然離場。她平心靜氣地回到家里，向父母宣布了她的決定。
她又在草蟲的瞥視里大笑了一回。她笑她號令了他的人生。那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將要娶她為妻了。那一刻跟現(xiàn)在一樣，他在鐵盒子里。鐵盒子被扔進海里。那一刻也跟現(xiàn)在一樣，跟未來一樣，他有了她的想念。
她知道他依賴時間。遠航中的時間。那個時間很安全，它不像在岸上被當(dāng)作精貴的東西分散售賣，它保留著無價的氣派。任何他想要的，他都要先丟進時間里熬煮。她這個人，也必須經(jīng)過時間一遍遍沖刷，沉淀，才算數(shù)。他喜歡海上沒有信號的狀況。他故意丟給他們的愛一個大大的障礙。他想讓她等得發(fā)慌，沮喪，逃跑。而他想著，反正所有的折磨是我陪著你的，給你的殘忍我一定也一并舔嘗。這是他的方式，她又是一下就明白。她明白，但她沒讓自己沉溺在他這種虐心的悖論里。她負責(zé)樂觀。
直到有一天，他專橫地說，我靠岸了，只有一周時間，你過來吧，我們把證領(lǐng)了。她說放下電話就去買了車票。嫁給比她大十九歲的失敗的海軍將領(lǐng)，吳靳嫁給潘巖，這是她早就決定好的。
一大群藍色圍繞著他，像是給潘巖壯膽。宴會廳的陽剛之氣簡直要掀翻了房頂。這群慣于出航的邋遢鬼們，都統(tǒng)一脫掉了冒犯的海洋迷彩。穿上了綴著金色肩章的規(guī)矩的深藍色軍裝的他們熠熠生輝。潘巖在他們中間，他總在他們中間。吳靳知道那些女人的煩惱正是，他一直在他們中間。她卻從容地看到，任他在那地球儀的頂兒上，或芯兒里，他反正是她的了。那黑亮尷尬的臉。她只看到像野草般雜亂頹然的他，裝在這身軍裝里，對極了。
她又看進去。她知道他仍舊是悲傷的。那個失敗還沉甸甸地在那里。還發(fā)著幽然隱痛的光。世界一晃……啊，又是那個感覺，又來了。我是我了，你是你了，我們是我們了。一生就是一瞬，余生更攸然可憐。兩個點在浩渺虛空里閃，竟然彼此看見。吶喊，狂喜，學(xué)會吧！做到了！驚惶地緊緊擁抱。快啊，愛，在這吞噬的虛空里留下一個灼烈的痕跡……
補給艦
一艘軍艦在什么時候開始有意識？
讓我自己告訴你們吧。在還沒看到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我了。在一群煉金術(shù)士巧手的擺弄下，金屬群與冥想及咒語一道咕嘟嘟地熔煉；在每一次錘楔，鉸合，鉚接，涂染之下，一切本來無關(guān)的東西緊緊相聚，安插，固定；在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里劃分一層一層的更小的空間，大小的圓形方形的開口，粗細的通道蜿蜒，密布，氣流優(yōu)游穿梭；在某個掌控光明星象的關(guān)照下，世界驟然一亮，我就是我了。
我像是憑空而來，又像是僅僅從沉睡里蘇醒。發(fā)動機是我的靈魂？這比喻太過膚淺。在某種煉焊，組合，纏繞，融蝕之中，靈魂就駕臨了。靈魂在接縫中，栓塞里，在無法分辨是你或我的混沌地帶，無盡地消失和浮現(xiàn)。靈魂是撕裂與彌合的傷口，是疼和犧牲。是奔向毀滅的沖動。風(fēng)或許刮走了我一部分的靈魂。
當(dāng)然，起先我只知道我是一艘船，當(dāng)我得意洋洋地看到幾個火力點，我曾激動地以為自己是一艘威猛喧囂的驅(qū)逐艦，后來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最重要的部分僅僅是一個又一個寬深廣闊的容器。
一艘補給艦常常被那些惡心的文人臆想成雌性。一些愚蠢而多情的作家把我比喻為奶汁飽滿淚水充沛的母親，而那幫驅(qū)逐艦上負責(zé)補給的小子們總遠遠地吹著匪哨，色迷迷地向我呼喊：奶媽！奶媽！
可我是地地道道的雄性！也罷，天生兩萬噸的胸懷，讓我疏于計較這些唐突的冒犯。我不受虛矯榮耀的蠱惑，對我來說，海洋這個小情人兒帶來的豐沛的激情，足以詮釋我的颯颯雄風(fēng)。我也甜蜜地確信，我對她來說，不過于大，也不過于小。惟我可以更深入而持久地進入她。我是那個足以一把攬住她的嬌縱又能低頭傾聽她哭泣，與她相濡以沫耳鬢廝磨的貼心愛人。他們那一類耀武揚威的軍艦，他們不懂女人。他們誰也沒有我這樣平穩(wěn)深沉的耐心。他們一心傾注于征服。他們自負地火力全開，或用電光火石迸發(fā)出的隆隆聲響湮沒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或倚仗驚人的龐大身軀履平她情緒的皺褶。他們使她不由分說。女人害怕不由分說啊。她們要說，要說，要說啊。她們要吐出一圈一圈的焦慮，那些不安的曲折波瀾和歡喜浪花，是她們粼粼婀娜的裙擺，聽她說，聽她說，聽她說啊。
作為護航編隊里最大噸位的軍艦，狡猾的隨艦人員們，通常也看上了我這個脾性。他們爭先恐后爬上我身體，縮進我體內(nèi)，奢望享受如戀人懷抱一樣的安眠。哈哈，我沉默不語，這想法如同螞蟻在石塊上鳥瞰。他們這一類靈巧的人類，他們不懂海洋。他們不懂得享受驚濤駭浪里的寂靜。鑒于我的薄弱的防御力，護航的時候，會攀上來幾個個頭不小的特戰(zhàn)隊員，頭盔墨鏡，肥厚的防彈衣挺立在胸前，像是暗示著同樣肥厚的胸肌。于是年輕的小子們，所有的女人們以及那些大大小小以嚙噬影像為生的機器人們，都會把目光聚向他們。他們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逃避這些目光，任何一個稍有意識的小動作就引來躁動和唏噓。
我不喜歡他們。對于我來說，他們跟那些偶然來“感受”、“報道”或“體驗”護航的家伙們并無二致，也不過是：隨艦人員。鑒于還有我更不喜歡的隨艦人員，這些特戰(zhàn)隊員們還算過得去。在海盜們密密麻麻的小艇伺機襲來，那像軟蟲似的梯子的觸角就要粘住我光滑的屁股，他們會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準(zhǔn)確地狙擊目標(biāo)。子彈啾啾地繞著小艇四周，那蟲子慌張落下，黑細的海盜們邊舉著雙手，邊調(diào)轉(zhuǎn)船頭倉皇鼠竄。
隨艦人員里，還有那些嘰嘰喳喳到處亂竄的女記者，我不得不說，她們倒也有幾分膽量。有幾次為了拍風(fēng)浪，把繩子纏在腰間就攀至信號平臺甲板，把潘巖這個老護航都看得心驚肉跳。這就是他們說的女漢子吧。
我最討厭的隨艦人員……
鈴聲響起。音波粗礪勇猛地灌進我的各個通道，確保最角落的螺絲釘都領(lǐng)受到這喝令的震顫。我頓時肉松體麻，好不舒爽！我和潘巖都喜歡某種簡陋而扎實的食物。像大勁的土煙，像顆粒分明的手工黑糖。他正扔進嘴里一顆，清一清嗓子，在鈴聲的余波里，從廣播里扔出幾個字：補給準(zhǔn)備！
來吧來吧！ 繁忙的時候到啦。
黃毛舉著撇纜槍，他不時地比劃著它，瞄準(zhǔn)慢慢靠過來的一艘軍艦。是一艘只有我一半大小的驅(qū)逐艦?？此莻€神短氣浮的模樣，可見連續(xù)幾天的合練演習(xí)，它已經(jīng)精疲力盡，饑腸轆轆了。黃毛接到指令發(fā)射纜繩，他故意沖著對面補給員小子的褲襠，扣動了扳機。橘色的拋投器帶著白色纜繩在兩艘艦艇間躍起一條弧線。它倒沒能直搗鳥巢，卻剛好越過他的頭頂落在身后。纜繩語重心長地落在他肩膀，黃毛卻已經(jīng)笑翻了?？蓪γ婺切∽泳谷淮魷p眼，嘆口氣，扭身認命地去撿拋投器。要是平時，他一定反唇相譏，妙語連珠，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語言的虛驕在海上會大派用場，它們像冰激凌，像巧克力，它們彈跳，躲閃，頑皮地像乒乓球，它們甚至?xí)v空，迸散，像五彩迷幻的焰火般帶來瞬間的甘甜歡樂?？磥碜蛲淼钠呒夛L(fēng)，驅(qū)逐艦們已經(jīng)被晃得三魂蕩蕩，七魄悠悠啊。差點忘了，昨晚來搗亂的可是會在血肉之軀中抽絲剝繭的縱向風(fēng)浪。
輸油管像蛇一樣竄上受油口，油泵顛簸起來，那碗口粗細的管道開始逐漸膨脹。黃毛不甘心，又甩了幾句老黃腔，見實在從這蔫毛身上撈不著樂子，就轉(zhuǎn)身往左側(cè)眺望。一艘登陸艦正蠢蠢前行，欲與我標(biāo)齊，再往后看，遠遠的另一艘猴急的驅(qū)逐艦也正趕來。
喲，餓貨們?nèi)紒砝病?/p>
這又是潘巖的做派。他從不排排隊地哺育它們。他總是完成最精彩的多艘立體補給。正合我意喲。惟有這枚奇葩的人類，中意用鋼鐵的靈魂去思索和面對平庸的情勢。永遠充沛著大敵當(dāng)前和大軍壓境的熱情，縱然在無人知曉的大洋深處，也不消減強度。有時候我會懷疑，潘巖有著跟我同樣超驗的能力，看得到千年的災(zāi)難和百年的榮耀。能看得到失敗永晝下的偉大焰火。
兩側(cè)和尾部各來一只嗷嗷待哺的艦艇，后面的那位勻速跟進，它總顯得較為乖巧。兩旁的就麻煩多了。他倆大小不同，速度不同。他們跟我的步伐不同，呼吸不同。雖然也屁顛顛兒地耐心跟進，仍舊在我和它們之間形成了混亂騰起的涌浪。一片被左右擠壓的浪啪地拍倒了一名二級士官，像是被海淬了一口濃痰，潘巖從指揮臺探頭去瞧，干擾了話筒，于是喇叭里傳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電波聲。鋼纜也湊進這連鎖反應(yīng)，脫槽了。
怎么樣？
那小子立即爬起來，叫了聲，好爽??！
大家笑起來。
潘巖的喉嚨像個粗壯的輸油管。在我聽起來，他要是高歌一曲，仿佛是三人和聲。于是被他劈頭蓋臉地教訓(xùn)起來，仿佛是被三個人怒吼，那一整沓的氣勢，真夠膽戰(zhàn)心驚的。更多的時候，他更醉心于挑戰(zhàn)海。這時候他收起氣勢，默默和我合作。對待我，他倒從不用那種倔脾氣。他不僅敬我三分，也讓我三分。我猜那尊敬在于我的穩(wěn)固與龐大，而那謙讓，則是因為我的笨拙與憨厚吧。今天他多少有些壓抑怒火，像是無論如何不能跟一位老人置氣。我難道沒有怨氣？他偏要在持續(xù)顛簸半個月以來第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里選擇跟涌浪較勁。他看不出來，整個編隊都奄奄一息？
況且他雖然是護航專業(yè)戶，護航時長無人可及。但他其實并不是天生適合海洋！潘指揮員暈船，并不只是大家一笑而過的傳言。他確實暈船，他并不得天獨厚。去勘測島鏈的時候，放下去的勘測小艇落進漩渦，像餃子一樣瘋狂旋轉(zhuǎn)。它幾乎被浪摁進，又顫抖著浮上來。潘巖甚至看一眼都會反胃。前幾天豎浪縱行的時候，他只能緊緊趴在地上?？v使這樣，嘔吐幾乎替代了呼吸，只祈求被無意識擒獲，像硫酸一樣澆滅意識，思路像織物一樣被腐斷……
當(dāng)然，我也壓抑著怒火，像是無論如何不能跟一個積年累月不改顏色的孝子置氣。我再摒住呼吸，打起精神，徐徐進入到潘巖期待的節(jié)奏里。航線上的浪高及風(fēng)向，瞬息萬變，他一遍遍矯正各種搭建和連接。受油能力，油泵壓力，小艇過泊，浪高，陣風(fēng)，慣性，橫擺，承重，架設(shè)狀態(tài)，淡水補給……大大小小的補給參數(shù)在腦中整理編排，他沉下心，去觸摸潛藏在混亂無序之下的優(yōu)美節(jié)律。就是它，就是它，就是它了。
油泵轟然發(fā)動，液貨門架頂端的輸油軟管伸展開來，震顫著攀附著索道；補給小車跟隨發(fā)送頭升到門架頂部，鋼纜在滑輪里保持安全的張緊度，吊筐緩緩運送，穩(wěn)穩(wěn)降落在干貨補給平臺；涌浪執(zhí)拗地沖擊著兩艦的艦體，承重絞車沉著地正轉(zhuǎn)，反轉(zhuǎn)，適時剿滅它的氣焰；測距手用力拉緊距離索，緊密監(jiān)視兩艦橫距的變化并通過對講機與補給站、接收站和操縱臺密切溝通；操作手熟練地切換著15個紅、白、黑色按鈕；直升機穿插起落，雖然它嚷嚷著一趟趟地運送的不過是一筐筐的南瓜白菜土豆，卻像大驚小怪的演講一樣叫囂出一份得意洋洋的氣勢。
受得了嗎？小破艇，還沒吸完奶呢？
黃毛往右側(cè)的登陸艦扔去歡樂的炮彈。
可不嗎，再猛點，餓著呢！
對面的小子很來勁，一邊前后扭著胯，做出一個下流的動作。一邊拉開架勢準(zhǔn)備唇槍舌戰(zhàn)一番。
雖然這是個嚴肅認真的工作場景，但潘巖并不知道，這蜿蜒的油管，晃晃悠悠的貨筐以及那小蜜蜂似的直升機和甲板上披著橘黃馬甲的戰(zhàn)士們，一同匯成了一副歡快的場景。這是我從兵倉的戰(zhàn)士們聊天打屁的睡前時光里聽來的。兩橫一縱一垂直的立體補給，像極了陸地上那個叫“游樂場”的地方。咯吱咯吱，嘿嘿哈哈，咯吱咯吱，嘿嘿哈哈。我在一些碟片里也瞄見過。據(jù)說連這么熱鬧有趣歡聲笑語的地方，如今也荒涼起來，那些曾經(jīng)被炮制出來制造歡樂的機器，已經(jīng)過時，破敗，閑置在那里。只剩流連繾綣的風(fēng)，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像人類無數(shù)個熱情的相遇和冷漠的分別。
空間放下了喧嘩的幕布，把世界交給時間。永恒在目及之處脆弱地微微地悸動著。
白天是空間，夜晚是時間。
夜間的值更官不再穿過甬道去廁所，只竄上甲板，在舷邊尿了。
潘巖和他們?nèi)绱诵刨嚨胤谖业纳砩稀１九炄藛T。不用你提醒，我當(dāng)然知道夜晚的我，多么具有一種迷人的格調(diào)。時間為我鍍上一層錚亮清明的理性光澤。世間陷入半死狀態(tài)，而我仍在時間的準(zhǔn)確航道上。只剩時間陪著我。雖然我們在容顏凋落的時候，痛失親人的時候，熱愛偃息的時候曾惡狠狠地詛咒它，但它的沉穩(wěn)，安詳，神秘，自律……終會在天示之下與你相遇。就像此刻，深夜，它不太被打擾和冒犯，不再有無數(shù)妄圖扼住它的無望掙扎或絕望奮斗。他們都睡著了，閉上眼，把自己交給它，隨它一起，滾入大海，任時間撫過，毫發(fā)無傷。沒有開端也沒有結(jié)束。
白天，靈魂好奇地活躍在五官之上，夜晚，肉體沉寂，靈魂會像寄生蔓一般后于它的宿主死去。多出來的活命時間，它凝視它的宿主。靈魂凝視肉體。這種可怕的凝視變成驚愕恐怖的夢。
我知道有關(guān)海洋的所有傳說和故事。所有的夢。但更能侵擾我靈魂的，無法免俗，仍舊是在我自己身上發(fā)生的故事和夢。我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冷漠。也許是燃料的熱力，電子的靈敏？與本艦人員相處超越十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靈魂出竅于鋼鐵，染上些可憐的傷感。
還是由于這些人吧。他們敲擊我的脈搏，感應(yīng)我的呼吸。扶著欄桿的手通常不具備意義。大風(fēng)浪的時候，他們真的會靈魂出竅，我眼見他們的肉體趴在各處，靈魂幾乎已經(jīng)顛簸到艦外。我發(fā)愿，命定為他們的肉體和靈魂的捍衛(wèi)人。我和潘巖一同矯正，搏斗，制服身下這個歇斯底里的小蕩婦?；蛟S是陰冷迷人的風(fēng)迷惑了她，她在她自我的辨別里掙扎。而我也發(fā)愿，絕不放棄這純潔而瘋狂的海，即便這時的她，兇狠，暴戾，丑陋。但我愛她。我記得她美好的時候?，F(xiàn)在需要做的，只是跟隨她傾斜，調(diào)整。等待。她會好的，像我們愛過的每一個奶水飽滿淚水豐沛的女人一樣。她病了，她會好的。
總發(fā)生著時間倒錯的故事。電話打過來說，母親在九點去世。他低頭看看時間，八點五十分。他知道這是時差的幻覺，但他淚流滿面，他靜靜地盯著秒針，像是他要一頭扎進這個時間，還能把母親那里的鐘擺繼續(xù)往前推動。那里的嘀嗒嘀嗒，像雨一樣砸過來，像針一樣扎過來，像黑暗一樣翻過來。之前聽來的一個故事，一個人無意間在谷歌地圖上發(fā)現(xiàn)自己過世的祖母，坐在自己屋前的地板上看著晨報。太陽那么大，人分明那么活著。
或者電話那頭，妻子接起來，又歡喜又緊張。她煤氣灶上燉著一鍋湯。一面說話，一面緊張。電話那頭的延遲，讓兩個人陌生，忽然有點莫名的躁狂。他像是打擾了妻子的生活。他狠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憤怒。俄而他又為這憤怒而羞愧。電話那邊是一位沒有男人協(xié)助而親力親為撐起家庭的可憐女人。于是他輕巧地說了幾句話，就掛了電話。他會夢見家里的爐灶，那湯咕嘟，咕嘟，咕嘟。
也有帶著些尷尬的幸福時光。上艦之前的大肚子，上岸的時候就有個小怪物塞進你懷里。它不認識你，你不認識它。它望著你一分鐘，它哇地大哭起來。你覺得這哭恰好痛快地將時間的硬糖炸裂，頭頂綿軟溫暖的蜜糖般的陽光流瀉著沁入心脾的甘冽。你哭也不是，笑也并是。只摟著他，這從時空里召喚來的新鮮禮物。
每完成一次出海任務(wù)，重新回到這里的艦員，總有幾個心事重重。我聽到老潘在舷窗邊詢問情況。我不太理解人類的這類契約或感情。這類既是契約又強加進情感的東西。多么自大。而黑皺臉上的眼淚是真的，痛苦是真的。
我揍了她。他說。
兩個男人沉默不語。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用煙草的火去熄滅心里的火。
我們也有錯。
潘扔出一句鐵一樣的話。
我只問一句。你還愛她嗎。
失敗者繼續(xù)沒命地吸著煙，眼淚已經(jīng)變成鹽，干澀地粘在鼻翼兩側(cè)。他點著頭，像是跟自己討?zhàn)垺?/p>
她搬不動煤氣罐……
生活在我們所認定的殘忍面前所呈現(xiàn)的呆滯無情，在時間的后面回味，也許就成了一種不偏不倚的溫柔。
過于近或過于遠都使我們看不到真相。真相也并不是一種剛剛好的距離。也許它是足夠近足夠遠以及不近不遠的總和。就像人們說，海是藍色的。
沒有法外之地。
智慧不能演算出來，不能拾級而上，智慧也不憐憫。智慧是此刻的海洋，在永恒里肆意流動。根本沒有某一滴水，根本沒有水，只有海。智慧不對比，牽連，總結(jié)。智慧就是智慧本身。
如果真有一個時間的出口，最大的可能它在海上。如果真有一場與這時間的廝殺，也是為軍人準(zhǔn)備的宿命。老潘幫助他們處理愛情。處理婚姻。處理這種偷偷把尊嚴和痛苦編織進去的獨占和守候。他毫不動情。鋼鐵的意志。他處理各類問題，只有一個方向：本艦人員。將我身上每個位置的每個人安頓得穩(wěn)妥、高效、嫻熟。
誰也沒有想到，終于輪到他自己。我知道他每天跑步的時候，就是在搞定自己。痛苦被吞噬了，憤怒也被噎了回去。一切強烈的事故扔進護航旅途的悠長之中，都被稀釋成一聲輕嘆。這剛好讓他把自己穩(wěn)妥、高效。嫻熟地留在這里。
潘巖不如我懂得女人。
她可以微笑觀看你的喧囂，卻無法防備焦慮的腐蝕摧毀她的善良。我永遠在夜晚丟開人群，靜靜臥在她的耳邊。有時候我們并不交談，我放下粗重的喘息，慢慢將我的呼吸潛進她的呼吸，就像一個和弦跌進一首曲調(diào)里。每每此刻，我會放下千年的硝煙，走進初次的相遇，當(dāng)發(fā)動機撥弄出她第一聲驚訝而歡喜的呻吟，用潘巖的話說，我的毫毛都豎了起來。她用溫柔鉗住了我。她油畫的皮膚，綢緞的烏發(fā)。她直達地心的磅礴心跳。
我劃開她鼓脹的思念，崩瀉出像恨一樣的愛的浪花。
在我身上還會發(fā)生一些奇特的情感。也許只有我知道。遠離塵囂，掐頭去尾，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某個他和她相愛了。偷來的時間，隔絕的空間。我觀看他們在大海之上，時空之下，烈愛燃成枯槁。用一艘軍艦百年的孤獨來參照他們，我倒是喜歡這樣的故事。我替他們保守秘密，我為他們留存記憶。300天竟然足以滄海桑田。原來許多事情這么潦草，糊涂，只是沒有試過用食指輕輕一推。土崩瓦解。原來時間像一條繃緊的皮繩，一松手，就分崩離析。
我最不喜歡的隨艦人員是電視臺的主持人。你們只看到他們謙遜的微笑和熱情的眼淚。我看到他們?nèi)A麗的贊美之下空洞的神情。他們的空間，是眩目燈光里虛幻的舞臺。而他們的時間，呵，都是被華麗虛幻寶石隔離的瞬間。想要拿這么點雞零狗碎的東西糊弄我們，笑話！
你也許會嘲笑一艘大艦的審美，以為我沒有見過人間的風(fēng)情？我們一起闖蕩大海，走遍全世界。最妖嬈的身材都集中在海岸線上，我見過殷勤的商販，見過狡黠的政客，見過慵懶的旅游者，但最具魅力的男人的身體，仍舊是軍艦上的他們。本艦人員。銅制管道上常常清晰地倒影著他們，那種習(xí)慣性地抬頭挺胸，利劍一樣頂天立地。他們消滅自己，又重新生長出一個自己。一個一個士兵，沒有名字，他們總是排成整齊的隊伍，穿著純白的綴滿金色紐扣的制服。像是等著被懷疑一般的完美。對我來說，懷疑是個看起來快樂的抑郁躁狂癥患者，懷疑是最執(zhí)拗的信任，懷疑是死胡同。
他們用彩帶把我打扮成庸俗的婆娘，巨亮的浮夸的虛驕的燈遮蔽了我樸素清爽的青灰色。他們懂這種顏色的美妙之處嗎？那是天際的顏色，理性的顏色。是康拉德夢里的顏色。只有老潘皺著眉頭。他跟我太像了，無法享用這種威懾罪犯的強光。他不停地吩咐，演出不可妨礙航行安全?？赡菐托∽觽兌鄶?shù)不像我倆這樣冷靜。連搖頭晃腦引經(jīng)據(jù)典的董政委也被油嘴滑舌西裝筆挺的名嘴逗得滿面笑容，他身體微顫，活像臘肉在松枝炭火上滴著油。穿著緊身細腰裙的女主持人故作親密地握住枯黑健碩的女兵，她的香氣撲向她，她的愛心撲向她，她的含淚的明眸撲向她……我知道，或許僅僅因為，我和潘巖對廉價歡樂和低級趣味的感知過于麻木。我知道，如果這樣的一句評價在人間，一定會被譽為冷血和毒舌。但作為一艘鋼鐵鑄就的軍艦，我安之若素，我理應(yīng)飽有如此這般的高冷格調(diào)。但老潘混在人群里，我料想同類多少有些厭棄他。他太無趣了。以慶祝他的生日為主題的聚餐，常常大家喝成一團，才發(fā)現(xiàn)他早就不見了。
你看現(xiàn)在，他被安置在舞臺下面的第一排。他尷尬黑亮的臉在炫彩的燈里一明一滅。在歌舞升平里巋然不動，像某個古代英雄石像。老潘若聽見我的謬論，一定會向我投來一眼淡漠的鄙夷：滄海一粟。
我懂他的悲觀主義。但我愛他，我愛我，我愛我們?nèi)?，這個整體。那些短暫的笑，輕浮的淚，那些和菲薄情緒糾纏攪擾的低俗小說，那些敝帚自珍的結(jié)繩記事。配不上我們。我們并未靠近永恒，但至少我們曾全速駛往那里。當(dāng)整個編隊?wèi)?yīng)和著海的樂團在霞光里做一次漂亮的轉(zhuǎn)彎，瀟灑地把時間丟在腦后時；當(dāng)暴風(fēng)驟雨，狂風(fēng)巨浪，軍艦像一片爛菜葉一般被丟棄在天海之間。深黑色的深淵，恐懼無處存放，寧靜震耳欲聾，我們除了彼此，一無所有，去共同回望人間過于喧囂的孤獨時；當(dāng)寬吻海豚親昵地探頭探腦，蹁躚海鷗在軍旗邊繚繞鳴叫，日落與日出像鏡中姊妹肆意迸發(fā)萬丈光芒，神靈將純粹的完美鋪展在眼前，我們注視著天地，驚異地?zé)o話可說時……難道你我不是時間和空間的主人嗎。
我們不能嘲笑用一束追光幾句贊美帶來的乏味的虛榮嗎。
他們可以照耀到我們的失敗。但我們的偉大只有我們自己能定義。
不要嘲笑我的調(diào)調(diào)。一艘軍艦從不會從零開始，它從遠古的血和淚開始，從未來的罪與罰開始。一艘軍艦的腔調(diào)本來就應(yīng)該是古典主義的。甚至是暴君的口吻。精確的曲線，完美的咬合。我實用，高效，利落。為某種勝利而設(shè)定，為某種殘酷而設(shè)定，為某種死亡而設(shè)定。卻從來不為了某種崩潰，破碎，或墮落而設(shè)定。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思想的蜜語久煉成毒，理性從孤傲開始，以媾和結(jié)束。沒有人知道最后的答案。沒有人能代言神的意旨。但此刻的世界，我的存在。我堅固的存在。我不以為是一種反叛人性的羞恥。靈魂……一艘大艦的靈魂毋庸置疑地攀附在海洋上，在戰(zhàn)爭和尊嚴里。在勇氣和噩夢里。在血和死里。
即使是我這樣的鋼鐵之軀，有幸耐住槍林彈雨，不至沉沒，也無法耐受時間的侵襲。不知道哪一塊銹斑，就開始偷偷腐蝕，不知道哪個渦輪，被時間喋喋不休的規(guī)勸，變得失去勃勃斗志。也幾乎不會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陪伴得起我……血肉之軀。我在時間里將會越來越沉默。新鮮的人，會帶來新鮮的智慧，新鮮的技術(shù)會呼喚出新鮮的軍艦。我會變成一個遲鈍的老家伙，還好我沒有足夠引發(fā)好奇的虛名，能在廢鐵堆里靜靜消亡。而不是老了老了，變成一個巨大的掛著彩旗絲帶的小學(xué)生教育基地。變成一個龐大的玩具。
一只鳥抓著欄桿。
世界將死于凝視。
每當(dāng)靠岸的時候，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地沖進熙熙攘攘的人的世界，那個他們心里的世界中心。潘巖跟他們有一樣的心情，他心臟砰砰地跳。但他壓抑這種渴望：人們不能如此袒露自己的天性。這天性里焦急的貪婪，讓他覺得羞恥。他會故意在歡迎儀式拍照過后，再折回艙室。像是覺得我在看著他，不能讓我孤獨心寒。他忘記了，我正是鋼鐵鑄就，我的堅強足以容納這些情感的碎屑。我知道再一次起航，本艦人員都會重新帶著滿滿的心情和他們自己來到我懷里。我這里沒有那些索取或付出的糾結(jié)命題。
但我竟然習(xí)慣了他的這種回頭。他會靜靜坐在床上。陪我看喧嘩席卷著時間，騷動密布了空間。彩旗……他笑了，他明了一艘軍艦的愛恨情仇。他會一直陪著我，等外面安靜下來。他們都說，他總是細致工作到最后，其實他不過是想守住一些莊重，讓此刻與彼刻體面平緩地過渡，就像應(yīng)當(dāng)讓今天的自己記得昨天的自己。像松開的雙手，讓依戀走完指尖最后的皮膚。情感不正是用來讓每個戛然而止變成余音繚繞嗎……
可是今天，我在這港口岸邊，悠然搖蕩。透過陽光的薄暮，世界一晃……就是這個感覺。永恒忽然造訪，甜蜜驟然降臨。潘巖一無所知。而我早已看見，他將推開艙門。一個背影將轉(zhuǎn)過身來，而他將來不及描摹情緒。
吳靳，你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