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小米路
天下的路，終是能連在一起的，都在人們的視野里，黃土路、石板路、柏油路、水泥路……可有一條路，叫小米路，在陜北神木，在石峁遺址。
起初，它是黃土路面的。在東門開挖，行人望著石峁，石峁也望著行人，望著小車，望著那飛旋的塵土，落著，落著，就落成一條常走的路。
我的身上也是塵土，那么燥熱的天氣，不開窗子是不行的。玻璃“咝咝”縮點身子，塵土就會光顧。黃土地、黃土人、黃土心，我也是早已融入了的。我也首次見到了考古的人。
那個人的上衣，像剛漂染過的，艷艷得逼人的眼，似乎還冒著氣。他是蹲著的，頸部高過了頭顱，仿佛是漆黑的鴨舌帽，壓下去的。那口罩把臉遮蓋了，似要藏隱掉自己，可他還用著小鏟，不停地鏟著，不停地在我面前，展露著自己。
我和路人一起提問。那人仿佛沒有聽見，不停地鏟著，心里想的，一定是不想被我們打擾，生怕一解答，胸前的寶物，就會“撲棱棱”飛走了。
兩個外國人，也同樣發(fā)問。未有應答，他們相互看著，有一絲失望的表情。我想鏟土人，是不懂外語的。那兩個人，竟用漢語說開了，把字分別開來，歪歪扭扭，我能聽懂一些，提高音量，給鏟土人“轉達”著，可他就是不說話。
我想鏟土人，是不是不近人情了？可我又一想，是不是他的從業(yè)要求，沒論定和公布的事情，他隨意一說，就等于泄密。
兩個外國人，情緒像抹上了灰沙，不說話了，我也不禁啞然了。
打破僵局的，好似我們自己。繞開鏟土人，我們談敘著，這看，那看。整個峁，是沒有護墻的，連個圍欄也沒有，沒發(fā)現監(jiān)控器，只有一面旗，紅彤彤的臉，像剛攀上了桿頭，迎著“呼嚕?！钡娘L，“陜西考古隊”，這五個字，是那樣搶眼。
從這以后，一條消息，一條消息，就在激昂中來了?！笆惯z址，是探尋中華文明起源的窗口。”“可能是夏早期中國北方的中心?！薄爸腥A文明的前夜?！薄?/p>
我想象不出那個時代的樣子，但我覺得，那一刻，登上峁梁上的占領者，是鋪天蓋地的荒草。我看見，荒草要提前搬家了，一張一張的鐵鍬、一把一把的钁頭，一把一把的耙子，已經放在那里了。
我還看見了，近處的、遠處的，溝里的，都是旋起的黃塵，那一處一處的黃塵，連起來，就是那條黃土路，是一股腦兒通向石峁的。不足為怪吧，緊挨的七里廟、雷家墕、斜馬溝……這些村子，不也是黃土路嗎？
但我一想，是不一樣的。
又有消息來了。“入選2012十大考古新發(fā)現?！薄笆澜缡筇镆翱脊虐l(fā)現?！薄岸皇兰o世界重大考古發(fā)現。”……
我想，這條黃土路，估計是待不下去了，退出不舍的舞臺，是必然的了。我還想，應該是一條水泥路，能抗磨損的。不，一定是一條柏油路，不打滑、耐高溫、抗嚴冬的。
然而，我的想法，是錯誤的，還是不專業(yè)的?！靶∶茁穪砹??！薄岸嗝春每窗?！”“也不僅僅是好看??！”……
那么多的感嘆里，都是欽佩。那些研究者、規(guī)劃者、建設者……奔忙的身影，我沒有看見，但都在我的心里。
小米路，一直在奔跑著，繞一圈石峁遺址，它的身長，是六公里之多。它不停地揮舞著、問候著、祝福著。和它共舞的，還有身旁的谷子，一坡一坡的、一洼一洼的、一峁一峁的。
一峁一峁的谷子，走出秋涼，脫掉“衣衫”，就是小米了。它有一個悠久的名字，叫“粟”。對遺址已有農作物遺存，進行新的量化分析，粟“占據”著農業(yè)生產的主體，而其他同時期的小型遺址，是以黍為主的。作物選擇的不同，暗示出石峁先民與鄰近小型聚落的先民，是有“城市差異”的。
我們看見了，農耕文化、史前文明，相擁著、滲融著、照映著。小米路，像探秘者，時而直溜溜的，時而扭著身，隨風旋起來，繞著遺址的最高處東門，輕輕地落著、扭著、跑著，就繞到了皇城臺。讓人想起古老的石器，石鉞、石斧、石猴、石梟……正在奔忙著、沖鋒著。
它不僅是一個探秘者，不僅是一個守遺人，更是一個護衛(wèi)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