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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湖》2024年第7期|劉日:廢蛋
來源:《西湖》2024年第7期 | 劉日  2024年08月08日08:40

劉日,1993年生于黑龍江。家庭主婦,現(xiàn)居香港。

1

我三十四歲,戒糖,一事無成,即將死無葬身之地。我真希望你能讀到這篇東西。我說“希望”,其實我明白這是奢望。這意味著未來有一天,你戴著防毒面具,活生生鋸開這棟建筑物上銹的鐵門,穿過蟲子和灰色的霧,到三樓西側逃生梯拐角處的“熱血鐵爪”游戲廳。這里很大,你往里走,小心一點,別踩到地上碎成粉末的避孕套。我就躲在那排游戲機的鐵殼里,你左手邊第三臺。這部機器的屏幕和內部零件都拆干凈了。你現(xiàn)在打開手電筒,照照這臺機器里面,我在這兒。我應該是一堆白骨。你掀開這堆骨頭,往里扒拉一下,你將從這堆白骨下?lián)斓竭@篇東西。我確定我已經出不去了。這是我的命。沒有誰能活著離開這兒。但我相信你們正在讀的這頁紙,它一定比我活得更久。

我出發(fā)前,我爸嚴肅地指出,當天晚上做土豆燉羊肉,差不多六點出鍋,務必準時到家。好不容易回趟老家,不跟他吃飯就是不孝。而且羊肉是他托朋友一大早從旁邊蒙古族自治縣帶回來的,現(xiàn)殺的,新鮮。我當時就該清楚的,我怎么就糊涂了呢。看過那么多電影,出現(xiàn)“務必回家陪家里人吃晚飯”是種經典隱喻,意味著你就硬是吃不上這頓飯了,或者這是你人生最后一頓飯,你得含著眼淚慢慢嚼。我現(xiàn)在回想,當時我聽他說完,的確感到不安,好像心口窩被人掏了一拳。這個問題出在“務必”上。世界上沒什么是“務必”的。今天干不了,明天干;明天也干不了,那就算了,這事兒你活該干不成。我之前堅信這件事。

直到此刻困在這里,我才明白有些事是“務必”干的。我務必寫下我在這顆廢蛋里的情況以及我人生的夢想與遺憾。

我對外稱自己是寫小說的,為了掩蓋失業(yè)快一年的事實。幾天前,我從香港坐了將近九個小時飛機(中間在山東青島轉機),頭昏眼花地抵達老家的機場。我老家的機場很小,我剛出出站口,就看到我爸的禿頭,安放在松松垮垮的羽絨服上,顯得頭更禿了。他比我印象中矮了許多。

“爸,你咋矮成這樣了?”我問他。他摸摸禿頭說:“一個是因為你爸剃頭了,另一個是因為你爸老了,從五十五歲開始,每年矬一厘米,你算算吧?!蔽野衷谖矣∠罄锸?72厘米左右,現(xiàn)在看起來將近167厘米。我目測他說得合理,他的老是從脊柱開始的。但我很擔心他再老點兒得成啥樣。按照他的理論,他77歲那年將只有一米五。想到這里我特別難過。我剛下飛機實在太餓,所以也只是難過了一下子。

我是真的很餓。失業(yè)要找對地方再失,在香港失業(yè)實在是個糟糕至極的選擇,就像我對外宣稱自己在寫小說一樣糟糕。這一年里,為了節(jié)約開支,我只吃一頓飯,早餐和下午茶二選一,取決于我?guī)c起床。因為在這兩個時段,全香港的茶餐廳都很便宜,三十多塊錢就能吃飽,有碳水有蛋白質還有飲品。要是正常時段,你得花五十多塊錢才能吃到肉。如果我十二點多醒了,就硬撐到下午一點五十五,然后眼睛直勾勾地往茶餐廳里沖。我常去旺角上海街上的一家馬來西亞茶餐廳。這家餐廳開了有七十多年,聽說主打菜叫“馬來大餐”,我沒點過,但我見別人吃過。滿滿一桌子,有幾種不同顏色的咖喱、烤肉串,飄著紅油的羅宋湯,還有杯飲品。沒吃到馬來大餐,這是我此生的遺憾之一。

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可憐我。我都快死了,你可憐我我也不領情。實際上,我在說一件特別重大和嚴肅的事情,關于我的人生理想——這是我在茶餐廳里悟到的。有段時間,我熱衷于混跡各種獨立書店,冷氣很足,空氣里有木質香薰味,年輕的男孩女孩在里面談戀愛?,F(xiàn)在的書越來越漂亮,也越來越新了。沒有人再看這些像畫廊藝術品的東西,它們只是在扮演著氛圍的一部分。

這使我想起,我小學時候參加文藝匯報演出,別的同學演小狐貍、小豹子、小蝴蝶,我在那出話劇里演一只蘑菇。我沒有戲份和臺詞,連肢體語言都沒給我安排。彩排的半個月里,我只是套上褐色的蘑菇衣服,臉也涂成褐色,呆滯地杵在舞臺右下角。我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兒,隨時要向前傾倒。我想我是某次春雷和暴雨的產物,雖然我的外觀是褐色的,但如果有人掰開我,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是靛藍色的肉,還會流出椰奶。我有一些罕見的毒素,醫(yī)學上沒有解藥。是否釋放毒素取決于我的心情。演小松鼠的周琦來采蘑菇,那蘑菇或許安全無毒。我也給自己安排了一些劇情,比如微風吹拂時,我的腳趾就在鞋套里胡亂地顫抖。射燈掃過頭頂,我會站得更直一些,像那些被陽光照耀而挺起臉龐的植物。那些驕傲的小東西。

事實上,沒有角色經過我身邊,我的位置太偏了。我爸后來說,他當年給老師塞了五十塊錢的紅包才臨時加了蘑菇這個角色,怕傷我自尊,我小時候沒跟我說。沒有任何人指點我,也沒有人說我演得好不好。那半個月里,我像一個在內部快速進化毒素、外表安靜乖巧的菌類。我爸來看匯報演出那天,回去跟我說我演得不錯,眼神拿捏到位,有一種野生又迷茫的感覺。我信了他的話。有些人也許天生就能演好蘑菇,也只能演蘑菇。許多年后,我在書店里翻到一本嶄新的書。我忘了它的名字,但我猜我是唯一摸到它的人。它像極了在舞臺右下角演蘑菇的那個孩子。它沒有對我釋放毒素。

2

我對外稱我在寫小說,實際上并無發(fā)表。即便如此,我不嫉妒任何一個功成名就的作家。然而,當我看到上海街那家茶餐廳的菜單時,我嫉妒到差點掉淚。那是多少雙手撫摸過、多少只眼睛仔細閱讀過才導致的掛漿——整個菜單外面鍍上了一層厚重的油膜。如果用小刀仔細地刮下來,可以制作一瓶質量上乘的固體膠棒。一點五十五出門,我在兩點準時抵達茶餐廳。我通常坐在門口第一張有靠椅的桌邊,這里視野絕佳,可以觀察到每一個踩點進來吃下午茶套餐的人。工作日來吃下午茶的基本都是住附近的老頭老太,也有些建筑工人光顧。兩點整,店里人不多,午飯時段的人差不多打著飽嗝返工了。兩點到兩點零五迎來第一個高峰時段。大約十幾位老頭老太陸續(xù)在這五分鐘內抵達,都屬于故意錯過午飯時段來撿便宜的情況,人餓到頭昏眼花,走路自然快一點,關門力道很重。店員也都是老頭老太,大家索性都老,說話都不饒人。兩點兩個字(他們管十分叫兩個字),店里差不多坐滿了,面包咖啡也差不多上齊了。店里沒有人大聲講話,都埋頭苦吃。我們悶在像小老鼠在櫥柜底下吃碎渣那樣的咀嚼聲里,眼神空洞地望向上海街上歡笑的游客。偶爾有一兩個老頭抬起頭來,呆呆地望向角落電視里播放的午后新聞。

我剛剛提到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在下午兩點兩個字的時候,茶餐廳里的老頭老太,一邊啃著高碳水化合物一邊像翻菜單那樣看我寫的東西,把攥住豬扒包殘留在手上的油脂抹到那頁紙上,久而久之形成那種掛漿的質地。誰需要漿糊粘東西,就來我這頁紙上取一點。說實話,我偶爾受夠當一個蘑菇了。那些蝴蝶繞著花扇動翅膀,豹子在草原上奔跑追逐獵物,他們生下來就是幸運兒。當我坐在一群衰老的蘑菇里,被悲哀的吞咽聲包圍時,我想,我們蘑菇也是需要一些東西來打發(fā)時間的。

我現(xiàn)在靠在“熱血鐵爪”游戲機箱的鐵板上。左手舉著手電筒,右手握著油筆,正在寫你看到的東西。手電筒快沒電了,燈光非常微弱,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啰里啰嗦地說了這么多廢話,不過關于我自己的重要情況基本講清楚了??偨Y一下,我的理想是炮制漿糊。我的遺憾是沒吃上馬來大餐,沒喝上微辣的羅宋湯。我不確定我還能寫多少字。我渴瘋了,肺里吸入了太多灰霧,這直接觸發(fā)了我體內積累許久的毒素。我剛進來的時候,就知道這兒的空氣是有毒的,有股隔夜的屁味兒。我跟他們說了,沒人信我。

3

我在巨蛋中心深處。這是一顆孵不出蛋的廢蛋。我們走散了。

巨蛋中心在我家對面街上,跨了一道高架橋,當年號稱是亞洲第一大商業(yè)綜合體。商場試營業(yè)首日,我爸舉著望遠鏡在陽臺看開業(yè)典禮,半個身子都拱出去了。商場大門前擺了十個金光燦燦的大盤子,每個盤里有只安詳的豬頭,豬腦殼上插一根粗壯的香火。我爸舉著望遠鏡,搖搖頭?!皟粽@事兒。請啥仙家都沒用,名字就不吉利,‘蛋’字里有個‘蟲’。我看這商場的布局像甲蟲的背。”

我也接過望遠鏡,望向高架橋的另一側。巨蛋中心外面被一層膜覆蓋,鋼筋結構隱隱透出來,中間一條脊椎凹下去,褐色的鋼架從中央向兩側蔓延,果然像蟲背裂開的紋。

那年我上初三,放學經常和周琦去巨蛋中心里閑逛,吃喝玩一條龍。剛開業(yè)的時候全城人都來了。巨蛋中心說是亞洲第一大,我覺得并不夸張。有一次我去看電影,到門口還有四十分鐘開場,沒想到進去就繞迷糊了,竟然沒趕上電影開頭。商場內部有五層,地下是停車場和大型連鎖超市。一樓賣珠寶首飾和化妝品,什么大小雜牌都有。五樓是小吃城,有幾十家餐廳和電影院。二三四層也非常豐富。從一樓乘扶手梯到二樓,往右拐,再走十分鐘,你能看到一家像工廠的琴行,前面有一片空地。過去在這兒,幾十個小孩一起上古箏大課,那場面相當壯觀。幾十臺古箏分兩組,黑壓壓地擺在琴行門口,頗有楚河漢界兩軍交戰(zhàn)的磅礴氣勢。琴行旁邊還擠著幾家小吃店,賣冰糖葫蘆和奶茶,我總能看到戴指甲的小孩在課間舉著碩大的冰糖葫蘆,伸長舌頭嗍著油亮亮的山楂。穿過古箏大軍你再往西走三分鐘,就到“假日天堂”。我們這兒的人對海有一種近似狂熱的崇拜,于是活生生在商場里造了一個假的度假海灘。那時候大家多有錢,說是從印度尼西亞空運的白沙灘,論斤稱的話比本地大米還貴。白天每整點有一次人造海浪,持續(xù)三分鐘。晚上六點后高峰期,每半小時來一次人造海浪。我那時候剛學會漂浮,全身伸直,左手手心疊在右手手背上,像個死尸那樣安詳地漂著,心里卻在為人造海浪倒計時。浪花可以凈化我心中的毒素。我戴著泳鏡,睜眼看著水中懸浮的白沙慢慢沉底。它們像有生命的小蟲,伸展細密的腳,沉默而平緩地下落。水面之下,那群孩子亂撥古箏弦的聲音不斷傳來。他們彈得像屎一樣,舌頭尖兒還吮著山楂核殘留的酸味。一個浪花來了。

我和周琦一般先到三樓游戲廳打拳皇爭霸,然后去五樓小吃城吃麻辣燙。一想到漂在湯上摻著奶粉末的紅辣油,我仍感到胃里在著火?!盁嵫F爪”開業(yè)時相當氣派,正門口齊齊擺放了三十輛摩托車游戲機,都按日系雅馬哈的原版車型1∶1仿制而成。油漆也是新刷的,燈光打在上面,有種鋼琴漆的光澤。摩托車隊左手邊是兩個迷你舞池大小的跳舞機,搭配84寸高清顯示屏。從早到晚,那些逃課的男孩女孩就在這兒排隊,每個人都想上臺秀幾段辣舞。有些老手在原本的基礎舞步上改編升級,加入大量肢體動作,扭得比電視里還來勁兒,跟大明星似的。臺下的人里有不服的,臉氣得像吹氣過量的氣球,眼珠都冒出來了。也有一些來找孩子的中年男女,杵在跳舞機旁邊癡癡地望著,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一曲結束,臺下掌聲雷動,臺上的年輕女孩捋了捋腦門前出汗的劉海兒,靦腆又得意地笑笑。眾人之上,碩大的燈球不斷發(fā)出變幻的光,映照著每個人汗涔涔的身影。

我對跳舞機不感興趣。那是小時候演小蝴蝶、小豹子的學生玩的項目,我只喜歡玩拳皇爭霸。周琦不在的時候,我就和電腦打單機,一打幾個小時,屁股不動地方。玩拳皇也能消除我內部積累的毒素。幾年時間里,我攢了一大堆游戲幣,亮晶晶的,現(xiàn)在還在我臥室抽屜里,每次拉抽屜都有嘩啦啦的聲音。這個聲音很刺激,很令人飄飄然。對了,請你替我轉達我爸,這些幣子是我的遺物,別隨便賣給撿破爛的。這玩意兒不值錢了,還是放在那抽屜里,想我的時候能聽個動靜。

“熱血鐵爪”結業(yè)那天,我特意去門口蹓了一圈。大門已經上鎖了。我趴在門口的玻璃上往里瞧,他們走得很急,地上散落著塑料瓶、垃圾袋和落塵的游戲幣。摩托和跳舞機已經拆除,剩下一些不好搬也不好處理的游戲機仍在里面。我經常玩的拳王爭霸機也在其中。這些機器的黑屏都被摳下來賣錢了。偌大的店里只剩下幾排方方正正的鐵殼,像剛被宰殺、掏了內臟的牲口。我那臺游戲機的尸骨,我的老朋友,就那樣孤零零地望著我,好像我能救它似的。

現(xiàn)在,它或許可以救我。我躲在它的內部,感覺很舒服,這里的空氣比外面的好點兒。它還像當年那樣堅固。我有一次輸給周琦,狠狠踢了機器一腳。機器左下角也只是淺淺地凹進去一點,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我此刻撫摸著那塊冰涼的鐵板,還能碰到那處陳舊的凹痕。現(xiàn)在是它救我。我的手電筒越來越暗了。待在這個半封閉的鐵殼里,讓我暫時忘掉我身處巨蛋中心的深處。外面太大了,太空曠了。你走進來那一刻就能明白巨物帶來的恐懼感。

4

“熱血鐵爪”閉店那天,巨蛋中心除了五層小吃城和電影院外全部停業(yè)。這不是戛然而止的過程。商場開業(yè)五年內,店鋪已經撤走六七成了。許多店遮上黑布,還有大量處理不了的服裝模特,被丟在商場附近的垃圾站里,堆成一座座小山。很多小孩兒整天在垃圾站等著,每當新的模特被扔出來,他們就沖過去,撿起一條完好的腿或者一塊脖頸,扭頭就跑沒影兒了。運營方不是沒努力過。最開始,當他們發(fā)現(xiàn)商鋪大規(guī)模退租時,某個天才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在商場里養(yǎng)豬。他們迅速引入了小豬崽,在一樓珠寶店圍成的空地上蓋了一個簡易豬圈。有三只小豬住在這兒,每天迷茫地望向玻璃柜里的黃金豬牌,偶爾發(fā)出幾聲吭哧吭哧的聲音。這一招起初是奏效的,我也特地來看過這三只小豬。它們皮膚的質感像荷花莖,有層硬撅撅的毛。過了幾個月,全城人差不多都摸過小豬了。小豬被無數只手摸得滑溜溜的,小豬的魔法就消失了。此外,三只小豬的排泄物令商場清潔工焦頭爛額,索性幾個小時也不清理一次。在濃郁的豬糞味中,市民很難選購到心儀的高檔珠寶或貴婦化妝品。這間接導致一樓店鋪以最快速度關門大吉。崩潰像某種肉眼可見的病毒,從一樓迅速傳染到二三四樓。商場在這場保衛(wèi)戰(zhàn)中守住了最后的堡壘:五樓小吃城和電影院。他們也保留了一到五層兩部扶手梯的運行。

商場一到四層,大片大片的空地裸露出來。雖然已經斷電,但白天依舊有足夠的光線進來。不知何時開始,商場變成一處室內遛狗圣地,下雨天有不少人來商場遛狗。到了冬天,室外大風刮在臉上,吹得人頭皮發(fā)麻。我爸所在的廣場舞團也跟風搬到商場里跳舞。他們選了一個好地方,就在二樓假日天堂那塊廢棄的沙灘上。沙子被清空了,只剩下一點掃不干凈的細沙藏在縫兒里。泳池里早就沒有水了,他們把音響設備放在池底裸露的藍色瓷磚上。聽我爸說,收音很好,真正實現(xiàn)了立體環(huán)繞效果。

他還說,在那里跳舞有種在天堂的感覺。

對于一到四層的市民自發(fā)利用現(xiàn)象,商場聽之任之。他們實際上樂壞了,因為終于有人來了。有人就有好事,沒人就是最壞的事。遛完狗,人餓了,狗也餓了,正好可以上樓買烤冷面吃。跳完舞,出汗了,去五樓買杯奶茶解解渴,再順便去電影院看個大片。有一段時間,商場甚至樂觀地預計,一到四層的商鋪有一定概率回流。

五樓小吃城撤走前的三個月,商場運營做了最后一次偉大的嘗試。他們把巨蛋中心五樓改造成了一座小動物園。他們根據三只小豬的運營結果推測,引入動物是有效果的,問題出在品種上。這一次,他們引入了猴子、羊駝、孔雀,還有一匹棕色的馬。

猴子、羊駝、孔雀各有自己的鐵籠,分散在五樓小吃城的幾個方位上。每次我嚼著烤冷面的時候,總是正對著孔雀的屁股。那只孔雀在濃烈的地溝油味中發(fā)出尖銳的哀鳴。獼猴的籠子在撒尿牛丸面旁邊。引入的猴子普遍營養(yǎng)不良,有幾只還得了皮膚病,整日無精打采地盯著天花板,亂抓胸前的皮毛,白色的皮屑簌簌地掉下。大人抱著小孩,伸手指著那些身上瘙癢、長滿疙瘩的怪猴兒,小孩兒咯咯地笑起來。在最后的三個月,整個商場就籠罩在這種回光返照的氛圍里。

我本來不知道他們還養(yǎng)了馬。我到現(xiàn)在都不能完全確定,我是否真的看見過一匹馬。在小吃城和電影院連接的主題廣場里,他們打造了一個古風園林區(qū),插了許多假麥穗、假荷花、假草,隔離出數條半密封的小徑,幾座塑料小橋連接著狹窄的涼亭。我在一條鋪著假草地的小徑上遇到了那匹棕色的馬。我們相遇時,四周都是墻壁般密不透風的假麥穗。沒有人牽它,它就從另一側走來,好像沒有看見我那樣地,直直地走過了我。它經過我時,我感到它后頸上茂密的馬鬃毛擦過了我的皮膚。被鬃毛擦過的手臂涼涼的。而后是一條光纜般的尾巴,輕輕掃在我的臉上。我回頭看它,它向左拐進另一條小徑,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皮毛掃在我皮膚上的觸感,那股滾燙的馬的氣味,那雙霧氣騰騰的眼睛……我現(xiàn)在還記得呢。

巨蛋中心的黃金時代,就這樣徹底結束了。作為一個投資項目,它的失敗太過扎眼,足以寫進現(xiàn)代商業(yè)教科書。這顆短壽的蛋,它孵不出任何東西。那些孵蛋的老母雞拼盡全力了。那些哀傷的小豬、小猴子、小孔雀都盡力了。我不知道它們的結局,商場結業(yè)后又被送去了哪里。在這座亞洲第一墳場,有生命的都逐漸心死了,假草地、假麥穗這些假的東西,卻越來越有生命力,越來越像真的。

5

你不要嫌一個將死的人說話啰唆。既然我的死就在我眼前,我現(xiàn)在只想留下盡可能多的話。尤其我還是寫小說的,話能不多嗎?這不是什么小說,這是我最后寫下的話,所以我務必挑最真誠的、必講不可的來寫。巨蛋中心的黃金時代就是我必講不可的東西,不僅因為它滋養(yǎng)了我的少年時代,那些海浪和游戲機釋放了我體內的毒素,而且我不寫的話,大家都忘了它呀!你若不想起它的話,怎么到它里面,發(fā)現(xiàn)我的手稿,找到我呢?

我對人類記憶持完全的悲觀態(tài)度,就像我現(xiàn)在不寫的話,你也一定會忘了我的。

我進到這里可能四天了,也可能不到兩天。我的通訊設備已經關機,不知道現(xiàn)在是幾號幾點。從室內光線變化來看,至少經過了一次黑白交替。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才明白,時間感是多重要的東西。它關聯(lián)著人的記憶。我喪失了時間感,然后突然就想起來一切了。我的手電筒光越來越暗,但是過去所有的細節(jié)就像被一束強光照亮了似的,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我甚至看見那些高清記憶上長出了青色霉點。

幾天前,我們一行四人于下午兩點半,在巨蛋中心集合。是周琦攢的局,有他,有我,還有一對小情侶,黏黏糊糊的,看著像大學生,口音不像本地人。他倆是看到周琦發(fā)的“廢墟探險”帖子來湊熱鬧的。我們四個人里,只有周琦算半專業(yè)人士。他已經在我老家不少地方探過點,荒廢的工廠、醫(yī)院、爛尾樓、豪宅別墅,去了十幾個了吧。他把這些經歷發(fā)在網上,成了我們當地小有名氣的旅游博主。出門前,我往背包里塞了手電筒、紙筆、充電寶、兩瓶水、一包壓縮餅干,戴上N95口罩就出門了。臨走的時候,我爸正蹲在廚房地上洗羊肉血,淋出一盆盆通紅的水。我和周琦快十年沒見,我只是偶爾在網上看看他又去哪里探險和攝影了。去巨蛋中心之前,我倆一起在我家小區(qū)旁邊吃了個午飯。他胖了,黑了,好像也矮了。他結婚又離了。我羨慕他生機勃勃的樣子。他明明住在內陸,卻好像在海邊長大,身體結實又健康,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這種人身體里沒有毒素。

巨蛋中心的大門被鎖死了。鎖鏈上了銹,門玻璃一片烏黑,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周琦從背包里掏出老虎鉗,試圖鉗斷門鎖。“這能行嗎?”我問?!胺判陌?,沒人管。這都沒人了。”他說。他撬門的時候,那對情侶就在旁邊看著,也不幫手。女的叫小紅,站在遠處,使勁嚼風干牛肉,嚼得臉一邊腫起來。在消失之前,她全程都在嚼那個破玩意兒。男的摟住她的腰,偶爾低下頭,聞一聞小紅干枯的頭發(fā),看起來很陶醉。男的讓我們叫他小趙。我不知道他們的全名。

即將進去之前,周琦示意我們戴上口罩。他領頭,然后是我,那對情侶跟在我后面。

一跨進巨蛋中心,我仿佛瞬間回到了它的黃金時代。三只小豬齊齊地趴在欄桿上,后腿奮力蹬起,鼻孔快速擴大,隨時要沖進隔壁的珠寶店。游戲廳的幣子從老虎機里蹦跳出來,把玩游戲的小孩的眼珠照得發(fā)亮。古箏大軍也回來了,幾十個孩子整齊地彈起《戰(zhàn)臺風》的第二段,氣勢磅礴的掃搖好像在對抗狂風巨浪。一切都回來了,全城最閃耀的高跟鞋、人氣最旺的假日天堂與人聲鼎沸的小吃城,以及那些動物們,它們好像被長久地封鎖于巨蛋中心,卻在此刻被我們的闖入驚醒了。

6

“你還行嗎?”周琦問我。

我癡癡地站在大門邊??諝庵酗h浮著白色的柳絮。我腳底踩著碎玻璃。

“這兒有股怪味,你仔細聞聞。我是不是中午吃得太油了?”我說。

那對情侶經過我,走到我前面去。小紅扭過頭,瞟了我一眼。

“我們沒來過。我們來這座城市之前,這兒就關門了。沒想到里面這么大,像熱帶雨林一樣暖和?!毙〖t抬起手,指了指正門口的假棕櫚樹。這棵假樹過去被涂成熒光綠色,現(xiàn)在覆蓋了一層白膜。仔細一看,無數細小的蛛網與灰塵掛在樹干上?!澳銈兛茨菢渖希跇淙~里藏著一只黑鳥,頭上有小撮白毛。我剛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它歪著頭看我。然后它就飛走了?!?/p>

“我們繼續(xù)走,爭取天黑前離開?!敝茜f。他右手持便攜攝像設備,左手攥著一把防身用的伸縮棍。

我們往里走,繞過正門口對著的假棕櫚樹,來到曾經珠寶店林立的商區(qū)。空氣里有團灰霧,阻礙了視野。雖然是白天,光線也很微弱。為了方便拍攝和照路,周琦打開手電筒,偶爾回頭晃我一下,確定我們跟在他身后。我能感覺到腳下有許多昆蟲爬行。每當我踩到一塊玻璃或者易拉罐(這里有很多捏彎的啤酒罐),就有一大堆黑蟲呼啦啦地瞬間散開,以極快的速度爬至最近的縫隙中,轉眼就消失不見。商店的大致位置,與我印象里幾乎一模一樣。透過打碎的玻璃,我瞥見幾家店內布局,依稀勾起我關于過去熟悉的記憶。

“這沒啥變化,就是有股怪味,酸的,還有點臭。你們聞到了嗎?”我問,“會不會有毒???”

小趙搖搖頭。他轉頭,問小紅聞見沒有。

“要說有味兒,是有點。但不是臭的,是香味兒,跟秋天的桂花似的。聞著這個味兒,我還覺得心里酥酥麻麻的?!毙〖t說。

“我怎么聞到一股油煙味呢?咱們小時候那股地溝油味。你記不記得咱們以前開玩笑說,非地溝油不吃?!敝茜f。

他的呼吸聲透過口罩,有點悶。我猜他說話時在忍住不笑。

“我爸在家做土豆燉羊肉呢,說我務必回家吃晚飯。咱們現(xiàn)在去二樓吧。你們怎么可能聞不到這怪味兒?這么濃烈,像化學實驗室的氣味一樣,酸臭,有種腐蝕的特性。它讓我想到蒸發(fā)皿上燃燒的白色粉末。燃燒白色粉末釋放的化學氣體,多半是有毒的?!蔽艺f。

“二樓也許沒有這個怪味。也許到了二樓,你的鼻子已經習慣了??傊銈円⌒牡厣系暮谙x,我沒見過長得這么窄卻沒有翅膀的蟲子?!敝茜鋈痪璧卣f。

太陽西斜,巨蛋中心里面更幽暗了。我們四個都打開手電筒。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二樓的布局竟與我印象里不太一樣。一些女裝店里還有未搬出的模特。有些模特摔倒了,碎裂的頭和四肢散在地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灰。頭顱斜斜的,睜著閉不上的眼睛,看著我們穿過女裝區(qū)。小趙的手電筒掃到地上的模特腦袋,他嚇得哇哇大叫,直接把手電筒丟了出去。小紅的膽子倒是比她男朋友大多了。她徑直走進店內,踩過模特脫落的皮膚,從一團灰塵中撿起手電筒。她饒有興致地拿手電筒晃著地上的頭顱。一隊黑蟲從頭顱的耳朵繞過,爬過紅嘴唇和眼睛。

“你膽子這么小,怎么做我男人呢?”小紅咯咯笑著。她從兜里掏出一條風干牛肉,賣力地咀嚼著。小趙臉色發(fā)白。

“我現(xiàn)在也聞到空氣里的怪味兒了?!毙≮w看向我,哆哆嗦嗦地說,“你說的沒錯,又酸又臭,是燃燒塑料產生的化學廢氣。一定是有人住在這里,靠燃燒塑料取暖!”

“我現(xiàn)在卻聞不到了。我覺得也許是神經過敏的緣故。我們應該放松一些。這世上沒有鬼神,要相信這一點?!蔽艺f著這些我不信的話,試圖安慰這個剛被嚇壞的年輕人。

7

“我們去看看假日天堂吧,放松一下。我們這兒的人很喜歡海,所以當年在商場里造了一個海灘。從印尼空運的進口沙灘的沙,大泳池,當年有水上滑梯、蘑菇形狀的水療設施。人站在那蘑菇底下,頭頂像下暴風雨一樣。還有人造海浪。人造海浪有助于緩解毒素積累。我們現(xiàn)在正需要這個,對不對?”我說。年輕的小情侶點點頭。

我?guī)е麄兺偃仗焯米?。途經琴行,前方十分空曠。往東再走三分鐘,我隔老遠就望見了“假日天堂”的招牌假椰子樹。與一樓的假棕櫚樹不同,眼前的假椰子樹色澤鮮艷,像是比真椰子樹還真了。小紅見到椰子樹相當興奮,拉著小趙跑過去拍照。我蹲在地上,用手電筒照著水泥地裂開的縫隙,還能發(fā)現(xiàn)零星的白沙,在光的照射下微微反光。外面的世界一天一個樣,這里卻被時間封鎖了,像一個滅絕的動物標本。制作細節(jié)精良,看起來好像是活的,其實早就死透了。你心里知道它死了,但是還覺著它沒死,它只是孵不出任何意義。我蹲在那,看那對年輕的情侶站在干涸的水池里拍照,瓷磚在小紅的裙底發(fā)出幽藍的光。他們的腳步聲、歡笑聲都被擴大了,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那一刻,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我爸以前說的那種在天堂跳舞的感覺。對海的愛,睡在我們的基因里。而這基因里的愛,只在面對虛假的海時才能醒來。

我撫摸著細細的白沙,抓起一點,塞進褲兜里。我瞇著眼睛抬頭,想看看那幅畫著藍天白云的巨大壁畫。周圍環(huán)境太暗,看不清楚,于是我舉起手電筒,晃了晃那面墻。畫在墻上的藍天白云上,停落了幾十只褐色的飛蛾。它們好像自出生就沒看過光,當我舉起手電筒照過去的時候,它們第一次看到了光,于是發(fā)瘋似的涌進這束光里。光移動起來,這些飛蛾也立即跟隨光束,欣喜若狂地亂舞著。真像個廣場舞團啊,我心想。原來人和蟲都喜歡在這跳舞。

小紅抬起頭,也看見了那束光里亂飛亂撞的幾十只飛蛾。她好像看癡了一樣,嘴里嚼著的牛肉干都停下來了。那團肉停在一側的后牙槽里,她臉上浮現(xiàn)一個小鼓包。周琦舉起攝像機,捕捉下這個鏡頭。

“我想上廁所,你們在這等我。”小紅緩過神來,對我們說。

“女廁所很多年沒人用,這里又斷水,可是沖不了廁所的。”周琦說。

“沒法沖廁所,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下一個人進去用的話,或許又要十幾年,那氣味可真令人作嘔。”小紅說,“但是我快憋不住啦。吃牛肉干,真齁人,我又停不下來。水喝太多啦?!?/p>

“我建議你隨便找個地方尿一下?!敝茜f,“現(xiàn)在天黑了,咱們分開不是一個好選擇?!?/p>

“你有沒有想過,你說這句話,反而讓我看透了你的為人到底有多虛偽。你是想看我屁股吧?”小紅冷笑道。

“我建議你神經不要太敏感。作為領隊,我只是出于好心。任何人都能聽出來,我剛才說的這句話非常單純?!敝茜f。

小紅的腦門漲得通紅,粗粗的喘氣聲從她臉上的口罩里傳來。小趙拽著小紅的一條胳膊,輕輕摸著她的后背。

“不如這樣,小趙,你陪你女朋友去上廁所吧?!蔽艺f,“這里非常大,你們之前又沒來過,我建議你們也不必真的走到廁所去。找一個能進去的地方方便一下,我和周琦在這等你?!?/p>

小趙認真地點點頭。他拉起小紅,打開手電筒走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小伙子了。他做人怯懦,但還很真誠。他是我的潛在讀者。我能想象他老了的時候,會在下午兩點兩個字抵達茶餐廳,坐在人群當中,沉默地咽下一口苦澀的凍奶茶。

“你說她那句話什么意思?你認識我這么多年了,你評評理?!彼麄冸x開了一會兒,周琦依舊對小紅的話耿耿于懷。

我徹底聽不見那對情侶的腳步聲了。

“你坐在這里,卻還在想這個?這么芝麻大小的屁事兒。你此刻難道沒有在天堂里的感受嗎?”我問。

“我明白,人是會變的。你一直比我敏感,也比我活得辛苦。所以我不怪你,即使有人在詆毀我,你卻不為我的人格擔保。但是你清楚的,我一直把你當哥們,當成我周琦最好的朋友?!彼f。

“如果真的有天堂,我在那里繼續(xù)做蘑菇,你繼續(xù)做松鼠吧?!蔽艺f,“就像我們小學時候演那出戲一樣。那時候,每個人的角色定位就清楚了。我們之后的人生軌跡,只不過是被強制推著走情節(jié),胡編亂造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人物卻是死得透透的,所以這總使我感到故事的虛偽性。我在小說里設置了太多愛恨情仇、傳奇色彩濃郁的情節(jié)。我寫的時候多害羞啊。連我自己的命運都是粗制濫造的東西?!蔽艺f。

“你這次回來后,開始幾天沒找我。我其實一直在等你找我。但我不怪你,這點你放心。其實我反而覺得,我們最后在巨蛋中心見到彼此,是最好的安排。咱倆人生最后重疊的時光,也是我們一生的黃金時代,都是在這兒度過的。我也只能在這跟你說這些話了。我沒有你那樣多愁善感,我只是突然感到孤獨,感到務必說點什么,也許是如你所說,今天吸入了大量有毒素的氣體?!敝茜f。

“周琦,有些話不用說多,反而不說更好。傳奇色彩太重的故事,他們早就讀膩了。”我說,“對了,那兩個人去哪了?”

“不知道,可能兜圈子了。我們繼續(xù)在這等一會兒吧?!彼f。

我們兩個坐在空曠的白沙灘上,深藍色的瓷磚紋理慢慢消失在黑暗中。泳池里似乎盛滿了靛青色的蛋清。我定睛一看,泳池里竟又空了。

過了一會兒,周琦突然起身。

“不等了。他們自己會走出去的。我們現(xiàn)在去五樓,路上再找找他們。”他說。

“我聽說五樓好玩。”他戴著口罩的臉上,只露出來一雙眼睛,像馬的眼睛。

8

如果你渴了,喝一杯凍鴛鴦吧。我喜歡走甜,這些年里我很少吃糖了。少吃糖讓人清醒,不會整天胡思亂想。由于胡思亂想,我虛度了很多光陰。在多年的胡思亂想中,我不再形成什么穩(wěn)定不變的觀點,也無法輸出對世界、人生清晰的看法。我的世界是一個邊界長滿絨毛的有機體,那些絨毛像鋼針一樣堅硬無比。你看到我手臂和大腿上的針孔了嗎?為了避開這些鋼針,我已經耗費了太多力氣。

我三十四歲,戒糖,一事無成,即將死無葬身之地。我期待你看到這段話,然后來這兒救我。但是,只有你真的來到我身邊時,才能看到這段話。其實我清楚,從邏輯上講,你救我出去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場幻想。我與我的話注定要被焊死在這顆廢蛋的深處。即使這樣,我還是想著你來。想著你像馬背上的蒙面英雄,揮舞著大刀,咿咿呀呀地講著我聽不懂的方言。想著你無情地鏟碎我的世界中那些鋼針般的絨毛,將我暴露出來。然后,你轉身從背囊中掏出一杯無糖凍鴛鴦,像給嬰兒叼奶嘴那樣,把吸管塞進我干燥的嘴唇中。

大三那年,我在老家火車站等公交車。路上人煙稀少,等了挺久,車不見來。我在站臺東張西望,才發(fā)現(xiàn)公交站牌的廣告變成了極樂寺公墓的標語——“低密度高定門庭冠絕全城”,配圖色澤艷麗,飽和度極高。畫面里,一位老和尚身著華美袈裟,低頭閉目,雙手合十。在我印象里,我讀高中時,這兒還是滿屏花花綠綠的房地產廣告。到家后,我跟我爸說了這事。

“你二姑跟你老叔都交訂金了,就是放骨灰那個小抽屜,一萬八一個,都排到四期了。現(xiàn)在都得搖號,跟買房一樣的?!蔽野终f。

過一會兒,他又說:

“你瞅瞅前面這個廢蛋,跟個大墳場似的。守著這個亞洲第一大墳場,附近房價能漲起來,真見鬼了!”

“你也排號了嗎?”我問。

“我住慣大房子了,住不了那小抽屜。到時候你不用麻煩,把我撒海里就行。我喜歡海,有種天堂的感覺?!彼f。

海是一個好選擇,我也想過。香港有很多不錯的海灘。部分的我成為貝殼,部分的我成為沙子。我也有可能被空運到世界上某個內陸城市的商場里,在水面之下,被一個漂浮的孩子注視。

可是,我還有機會做選擇嗎?

原來一個人太久不吃糖的話,也是會胡思亂想的。饑餓至少是一種活著的記憶。腮幫子分泌大量唾液,胃里的酸像蛇吐出長長的信子。它令我感到自己還像活著。

我的手電筒已經暗到我能直視它發(fā)光的燈絲了。這里的氧氣越來越稀薄,我大口地喘氣,只是吸入更多的塵埃……

9

我只能靠你帶我離開??晌艺鎿哪阆裎乙粯用月?,永遠被困在這兒。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的馬一定認識路。你務必要相信你的馬,它將帶你離開這顆廢蛋。

你知道嗎,我后來還看見小紅和小趙了。他們沒能走出去。就在我和周琦快要走散前,我們舉著手電,一遍遍反復穿過二樓廢棄的服裝區(qū)。我說“一遍遍”,因為我們迷路了。去找扶手梯的路上,我們再次經過地上有只模特頭顱的那家店。小趙之前把手電筒扔進去了,小紅幫他撿回來。我和周琦走過那家店,繼續(xù)往前走了十幾分鐘,始終找不著扶手梯。手電筒的光照到遠處,目光所及,只是沒有盡頭的走廊。我們重復經過了同一家店。當繞到第三次的時候,周琦示意我掉頭,往來的方向走回去。

“如果往前走是錯的,那往回走就是對的。這兒只有一條主路。”他小聲說,像怕被人聽見似的。

我們往回走。最開始還是剛剛經過的店鋪,我有印象。繼續(xù)走了幾分鐘,店鋪越來越少,光線稍微明亮了一些。我們終于回到了琴行門口。四周極其安靜。我能聽到黑蟲成排爬過玻璃碎渣的聲音。

“他們倆去廁所,大概也是在這一帶迷路了。他們還年輕,沒有經驗。我去過很多廢墟。在廢墟里探險,首要原則是在尊重邏輯的前提下拋棄邏輯。你不能把外面的那一套帶進來。那些東西在這兒不管用。”周琦說著。他將手電筒晃向前方。

白色的強光里,扶手梯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你看,這不就到了嗎?”周琦在我前面,喘著粗氣爬樓,“如果我們剛才繼續(xù)往前走,也是要迷路的。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見到任何一條路的盡頭?這里比我印象中大多了,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頭?!?/p>

“外面好像完全黑了?!蔽乙贿吪罉翘荩贿吿ь^看巨蛋中心的天花板。那面玻璃曾經是透光的,現(xiàn)在被厚厚的灰覆蓋著,好像大到無邊的烏云。

“是那團像云一樣的東西在釋放毒素。我越靠近它,你說的那股氣味就越明顯。”周琦用手電筒掃了一下巨蛋中心的天花板。被照亮的空氣中翻滾著深灰色的濃霧,霧里有無數的白棉絮懸浮。

我們下扶手梯,拐進五樓。昔日小吃城里,幾百張餐椅當年被釘死在地面,如今相當壯觀,打眼望過去,好像秦始皇陵里的兵馬俑。我和周琦緩緩穿過這些餐椅。它們沉默地看著老朋友走過。那時候我們還是少年。

“你想去哪兒?”周琦扭頭問我。

“我想去那塊假園林看看。”我指著電影院的方向,“那塊假園林現(xiàn)在沒有水了,小橋和亭子還在呢。你別說,有點日式庭院的風味。問題是那片假草地、假麥穗和假荷花,太艷了,有點俗氣?!?/p>

“你好不容易回來,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不過你要小心點,顏色越鮮艷的東西,毒素越強?!敝茜f。

“你知道嗎?我曾經在那片園林里見過一匹馬?!蔽艺f,“活的,真的馬,不是假的。它的鼻孔很俊俏,長著纖長的毛。它鼻紋的走向也很溫柔,令我想起我奶奶的掌紋。它經過我的時候,我聞到了滾燙的馬味?!?/p>

“我剛才怎么說的?越鮮艷的東西,毒素越強。你那時候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敝茜c我并肩走著。我們的手電筒都沒有剛進來時那么明亮了,只能照出前方兩三米的輪廓。他的手電筒消耗更快。我們穿過飯店區(qū),向翠綠的假園林深處走去。

“這個商場歷史上養(yǎng)過豬、猴子、羊駝和孔雀,但從來沒養(yǎng)過馬。沒有任何商場會在里面養(yǎng)一匹馬。一是因為危險,馬一旦受驚,會踢傷剛看完電影的市民;二是對于馬來說,再大的商場都太小了?!彼a充道。

“你說的也許是對的,但我相信我的記憶?!蔽依^續(xù)說下去。

“我覺得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唯有在回應最重大的問題,也就是關于死的態(tài)度上,才能使人與人區(qū)分開。一種人相信死而復活,另一種人堅稱人死不能復生。我是前者,我很悲觀,所以相信奇跡。你周琦,你屬于后面那種。你不相信復活,所以你活得比我快樂,晚上睡得很沉。我有時候的確羨慕你。小時候我演蘑菇,你演松鼠,我在那套褐色的蘑菇服里動彈不了。當你蹦蹦跳跳地經過我這個蔫巴的蘑菇時,我心想這個世界有你存在,真是很美好的事?!?/p>

周琦走到我前面,他什么也沒說。我手電筒的光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出淺透的陰影。

10

與我印象里不同,園林區(qū)只有一條窄窄的入口。我們倆一前一后,從鋪著假草地的小徑走進去。走著走著,里面的路竟然比記憶中寬敞許多。我們被齊人高的綠色植物包圍著,時而走直路,時而走岔路,如同行走在迷宮里。周琦拍了不少照片。他拍了殘破的橋、飽滿的假麥穗,還在干枯的水池里掰開了一朵假荷花的花瓣,在花里找到了十五年前的電影票。

“今天拍的素材夠用了吧?”我說。

“你說那兩個人去哪兒了,會不會找個地方干那事了?”周琦一邊調整著相機參數一邊說,“這種事我沒少見。之前帶隊有發(fā)生這種情況的。情侶,人突然沒影了,出來時候發(fā)現(xiàn)人家在外面笑嘻嘻地等著呢,一身灰。我本來還挺擔心的,總這樣就習慣了?!?/p>

廢墟探險第二條原則,留個心眼,多看看地面。小心踩爆地上的避孕套。你進來以后,記得多觀察腳下情況。

周琦頓了一下,繼續(xù)說:“以前我還遇到過一對小年輕,挺有想象力。有潔癖,又想追求感覺,故意跟我們走散了,在荒廢的醫(yī)院里干那事兒?!?/p>

“我覺得小趙挺老實,小紅性格野,兩個人挺搭的。我只是擔心小紅那個牙口,再這么嚼下去,腮幫子以后得多大啊。”我說。

我蹲下來,把書包放在腳邊。我撥開腳底堅硬的假草,撣去厚重的塵埃。幾只黑蟲驚恐地爬過。我在灰塵中找到了幾縷長長的馬鬃毛。我興奮地脫下口罩,對著它們猛吹氣。鬃毛上的塵埃被吹散,露出油亮的光澤。

我終于找到了馬存在的證據。

等我起身回頭時,卻發(fā)現(xiàn)周琦不見了。

我手里緊緊攥著馬鬃毛,大聲喊周琦的名字。除了一串愈來愈弱的回音,在我四周,任何聲音都被密不透風的塑料植物吸進去了。

我踩在虛假的草地上。堅硬的草葉像鋼針一樣扎進我的腳心。我繼續(xù)往前走。當我站在殘破的塑料橋上,我在拱形的最高處踮起腳,努力晃著手電筒,試圖看清周圍的情況。照明所及的地方,只有茂密得快要把我吞掉的假植物。它們比我剛進來時更多了,顏色也更鮮艷了。它們虛假的生命力令我害怕。

我往前走,經過了那朵包著電影票的假荷花。我繼續(xù)走了幾分鐘,再一次瞥見了它。不久前被周琦掰開的荷花側面,花瓣上有一個從中間斷裂的“幾”字形豁口,我不可能看錯,就是那朵壞掉的花。五分鐘后,我再次經過了這朵假荷花。

往回走,倒著走。我摸著手中光滑似水的馬鬃毛,想起周琦的話——在廢墟里探險,首要原則是在尊重邏輯的前提下拋棄邏輯。

眼見為實,這是外面的邏輯,不是這里的邏輯。如果你來這里的時候也迷路了,請記好——這里的邏輯是,你不要相信你所看見的,你就能看見你所相信的。

我倒著走回去。我先退回到撿到鬃毛的地方,又退回第三次分岔口。我繼續(xù)退回到寬闊的直路上,退回到狹窄的小徑上。

一步一步,我從入口退了出來。

退出來的那一刻我才終于記起,這座假園林根本沒有出口。

11

與周琦走散以后,我離開園林,穿過荒廢的小吃城,從五樓扶手梯一路沖下來。我飛奔到一樓,試圖找到我們進來的大門,從那里離開。我爸正在等我回家。我務必回家和他吃飯。

我來到那扇被我們敲碎的、正對著假棕櫚樹的正門前。

那扇門已經合上了,鎖鏈變回我們進來前的樣子——銹跡斑斑,但完好無損。透過烏黑的門玻璃,我甚至能看到晚霞。門外有行人經過。商場前的空地上,幾個老頭正在樹下大力揮舞著鞭子抽陀螺。我站在廢蛋里,聽到外面鞭子發(fā)出的巨響。有個男人站在門前打電話。他背對著我,寬闊的后背緊緊貼在門上。我能感到他的體溫傳導過來,將這扇門的一小塊烘熱了。我絕望地對著他的后腦勺砸門,朝著他的耳邊大聲尖叫。似乎有一瞬間,他真的聽到了我的呼救。他困惑地轉過頭來,掃視了一圈,又轉回身去。

我在門內,透過烏黑的玻璃看向他空空的眼珠。我確認他根本看不到我。

嘗試了幾次之后,我放棄了。外面的人看不見我,因為他們老早就忘記了巨蛋中心的存在。即使就在門前路過,他們也看不見。我對于人的記憶持完全悲觀態(tài)度。

在我認清了自己的宿命之后,一直在這顆宇宙般無涯的廢蛋里,像黑蟲一樣無目的地游蕩。我的肺因為呼吸困難而疼痛。于是我摘下了口罩,大口而自由地呼吸著廢蛋里的灰霧。我仔細考察了這顆廢蛋,雖然直到現(xiàn)在也未走到任何一條路的盡頭。我如少年時那樣,不分晝夜地漂浮在海浪般的灰塵中。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越來越適應黑暗了。我可以在黑暗中從容地側閃,避開迎面的飛蛾。食物與水的缺乏,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熬,只是開頭時辛苦了一些。我曾聽人說,人在夢里是感覺不到餓的。我想這是真的。我在這里沒有你想象中痛苦。這也許是巨蛋世界的恩賜。

我甚至細細看了廢蛋里許多模特的面孔。這里的模特比我想象中多得多,我根本看不完。在四樓的服裝區(qū)里,我找到一對模特,長得真像小趙和小紅。那個像小紅的模特倒在地上,頭也摔斷了,一邊的腮幫子高高地凸起來,像筍尖般聳立著。小趙就站在她身邊,站得很直,像極了我當年演蘑菇的傻樣兒。

它們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好像在跟我說:“我們是清白的!你務必轉告周琦,我們倆真沒做什么,只是在找?guī)穆飞厦月妨??!?/p>

“沒問題,我見到周琦就跟他說。另外小紅,你少吃點牛肉干,或者兩邊牙勻著用。一側腮幫子腫那么大,實在不太美觀?!蔽叶自诘厣?,歪著頭看小紅的臉。

“我到現(xiàn)在還沒撒尿,憋著真難受?!毙〖t盯著我,也歪頭。

關于我人生最后的歸宿,在假日天堂和“熱血鐵爪”游戲廳二者之中,我選擇了“熱血鐵爪”游戲廳。如周琦所說,這兒的地面上很多避孕套。它們早已放棄了轉生的幻想。年代久遠,橡膠已經粉末化了,一碰就要碎裂。我甚至還在避孕套旁邊撿到了一張母校的學生卡。我和周琦的母校,前幾年倒閉了。學生卡的照片上,一個染著黃發(fā)的學弟憨憨地笑著。他的下巴瘦削,左臉頰上有顆清晰的痣。我收集了很多不能果腹的東西。一張學生卡、幾根棕色的馬鬃毛、荷花里的電影票,還有一小撮亮晶晶的白沙。我甚至在一樓的棕櫚樹下找到了周琦的老虎鉗。

在用完充電寶最后一格電量后,我的手電筒僅剩下最后幾小時的光了。因此,就在幾個小時前,當我蜷縮在游戲機箱里,心想,我既然已經找到了最后的收容所,也該用這最后的光,從廢蛋里向你發(fā)射最后的訊息。

我離不開這里了,但是我的手稿可以。你順利拿到它之后,送到旺角上海街633號。你讓老板把我的手稿插在菜單旁邊,或者墊在鐵板牛扒飯底下。無所謂,具體細節(jié)你們商量。

等等,我突然想……

可是你,我是說萬一,萬一你也在這顆廢蛋里呢?

12

我爸叫我吃飯。他真的做了很大一盆土豆燉羊肉,用高壓鍋燜得噴香,不塞牙,很好下飯。他問我,這頓飯做得成不成功?

我說特別香,我今晚能吃兩大碗米飯。

我聽到了馬蹄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