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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清明》2024年第4期|三三:微山湖上(節(jié)選)
來源:《清明》2024年第4期 | 三三  2024年08月13日08:05

那年春天,我連續(xù)為新書做了幾場活動。有一場近尾聲時,我突然無話可說,詞語像卡在儲蓄罐里的硬幣,怎么都倒不出來。我從未經(jīng)過如此漫長的一分鐘,估計觀眾也是,臺上臺下各自捏滿汗。又過半分鐘,鬼使神差地,一首歌跳到我嘴邊。我唱出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首閩南老歌,《浪子的心情》。我硬著頭皮,唱到“啥人會了解,啥人來安慰,我心內(nèi)的稀微”。書店外,楝樹落了一地葉。風鈴飄動,但聽不見一點聲音。臺下觀眾看慣了奇異場面,比我更快回過神來,用一陣掌聲打斷了我的表演。我站起來,不失禮節(jié)地鞠一躬,迅速逃回嘉賓休息室。

那段時間,我喜歡抽紅方印。煙氣潤,微帶甜醇,不過后半段就有些索然無味了。好在價格不貴,周圍朋友都在抽,我也跟風買了幾條。剛點上一支,一條人影倏地出現(xiàn)在門框。我下意識掐滅火,多少有點氣急敗壞地回頭看,是個女人,穿得像工作人員,只是多戴了副墨鏡。我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抓到罰我兩百,罰你們兩千,我知道。她不置可否地一笑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幾年,我經(jīng)常對不上一些人的名字。為了掩飾我的健忘,我一邊推斷她是誰,一邊敷衍地問好。女人說,最后那歌挺有意思的。我說,跟磁帶學的,閩南語的每一個發(fā)音都可以用拼音來標注。我忽然想到,自己很可能在班門弄斧,就問,你是本地人嗎?她原本抱著雙手,此時緩緩松開,背到身后,換了一個站姿。她的墨鏡鏡片很大,深褐色中微微透著光。假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么墨鏡就是心靈的窗簾。拉上這道窗簾,一個人精神世界的萬壑千巖、春草鳴禽全都失了色彩,偶爾露一兩種痕跡,不過是飛鳥的掠影。女人半真半假地說,我四年前才來這里,你不記得我了吧,貴人多忘事。我趕緊說,我們應該在上海見過,我有一點印象。要是你方便摘下墨鏡,沒準我能更快認出你來。女人說,不要緊,你可以把我當一個粉絲。我看過你好幾次活動,一般你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我看見直播鏈接就會點進去。上周末,無意中發(fā)現(xiàn)你在泉州線下活動的海報,我立刻報名了。我得來見你一面。

我深吸一口氣,瞬間想到了各種積極、消極,或介于兩者之間,或不斷在其間橫跳變化的可能性。最早讀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頗有憐意。后來覺得恐怖,因為“永恒”已隨現(xiàn)代降臨而變了面貌,那種形式的深情能喚起的只是驚訝、憤怒,人的邊界被觸碰后本能的抗拒,以及一點顯得不那么真實的感動。前兩年再讀,覺得那是一篇關于存在的小說,“愛”反而只是虛晃的一槍?,F(xiàn)在,我的面前站著一個陌生女人,種種線索將她指為我的故人。這種感受,實在一言難盡。

有一陣,我們都沒說話。她自然地環(huán)視一圈,重又開口說,我讀過你很多書,你是個騙子,也是個不錯的作家。究竟哪個身份在先,我不知道。但我不喜歡你最近的幾部小說,你想把歷史、哲學、宇宙、AI寫作觀念裹進語言的糖衣里,將文學“項目化”,在我看來是非常失敗的。我心中一澀,面上故作輕松地說,謝謝你告訴我,也謝謝你沒在讀者提問環(huán)節(jié)當眾說這些。女人笑說,你不用這樣。我太了解你了,其實你心里蔑視這種判斷,恨不得跳起來給我一巴掌。我也笑了,我說,作家當久了,發(fā)條確實容易緊,但也不至于成為暴君。女人說,這些都不重要,我?guī)闳€好地方。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問她,現(xiàn)在嗎?女人說,對呀,你不是明天回去嗎?

她很自然地挽上我,就像一根不銹鋼輔助拐杖架在我腋下。我匆匆和書店老板道別,他朝我擠眉弄眼,訕笑這段“艷遇”。我隨她走到外面。四月天的下午,太陽仍有生氣,護城河的水面瀲滟迷人。女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清潔劑氣味,不算好聞,卻總讓我回想起一些童年的情景。女人說,作為一個被遺忘的老朋友,我特意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一個故事。我瞥了她一眼,她的嘴唇很薄,像一把折彎的小刀。我問,你想讓我寫下來?她說,你可以寫,但是要隱藏真實的人物信息。這故事跟我為什么會來泉州定居也有關。我說,行,你講。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我外公出生在浙江鄉(xiāng)村的一座廟里。他祖上是山東人,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逃難到上海,靠做生意賺了點錢,娶了我的外婆。他對時代變遷有異常敏銳的直覺,結婚以后,一心撲在讀書上。一但有好單位發(fā)布招工機會,他就去應聘,終于如愿進了一家大型造船廠。外公生性聰敏,最困難的年代,也能為家里弄來一些緊俏的商品。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看準大城市的建造行業(yè)興起的機遇,辭職做起了建材生意。這一趟,雖不能說大富大貴,也為他攢下了不少身家。

這一段前情,大可略過。事情要從2005年春天說起。

當時,外婆已因腦出血而失語,臥床兩年多,一直住在醫(yī)院。有一天傍晚,外公忽然要帶我在小區(qū)里散步。我作業(yè)都做不完,根本不想出門。外公好話說盡,還說去附近的麥當勞給我買一對雞翅。說實話,我對雞翅興趣不大,可我受不了別人反復向我展示他的需要。出于厭煩或愧疚,我答應了他。我們走在街上,我很快察覺到氣氛異常。外公似乎有所不安,總在東張西望,微小的火苗在從底部慢慢地煎烤他。我也覺得不舒服,莫名感到毛骨悚然。外公家緊鄰一家二甲醫(yī)院,幾扇后門正對馬路,其中一扇通往太平間。外公曾見過工人們抬著藏青色的PVC防水尸袋,倉促地往下趕路?!疤介g”本是一個詞語,此刻化作一種落陷的黑洞。恐懼作祟,我牢牢抓住外公,半閉著眼睛往前走。然而,有一瞬間,我看見外公朝著左前側,微微地頷首而笑。我忽然意識到,有人正在暗處望著我們。外公并未站在我這邊,他早就與神秘人達成了某種共謀。

這是我和那個女人第一次照面。我對她一無所知,也無從追問。

沒過幾個月,我的外婆去世了。母親來校門口接我時,我們正在上體育課。那時天氣已熱起來,薔薇開了滿墻。路過花墻時,我聞到一股燒焦般的濃香。鮮花盛開時,更讓人心蕩神馳的卻來自凋謝后的花瓣。我一時茫然,心中隱約落下死亡的影子。它與時間相關,并能影響一個人命運的去向。對此,外公顯然比我更清楚,因此,外婆葬禮后的第二周,他就告訴母親,他準備再婚。母親當然不同意,甚至當場破口大罵。外公毫不在意,以極快的速度安頓好他的新生活。家里的幾套房子由他收租,又另在楊浦區(qū)郊租了一套別墅。他和新婚妻子——我那時才知道她的名字,劉英莉,一同入住。

外公的孩子不多,只有母親與舅舅二人。舅舅果毅,見此情形,便與外公斷了關系。母親不甘心,大鬧過幾次。可外公的決定怎么可能改變呢?爭執(zhí)之后,母親提前獲得了一份微薄的遺產(chǎn)。這并不能讓她滿意,卻使她愈發(fā)搖擺,無法像舅舅一樣徹底抽身。

出于義務,每年春節(jié),我們都會去探望外公一次。前兩次探訪,都沒什么異樣。到第三年,外公身上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長相都與往日不同了。他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在別墅區(qū)的門口等我們。我遠遠朝外公揮手,他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那個勉強做出的笑容里,閃爍著紫中泛白的牙齦。外公穿一套很舊的藍色中山裝,衣服偏大,好像不是他本人的。我和母親瞠目結舌,一來因為外公早就不騎車了,他這副樣子,仿佛在扮演四十多年前徘徊在碼頭邊的自己。二來,外公明顯老了。他再婚時剛滿七十歲,那時論虛歲也不過七十三歲。看他走路的形態(tài),體內(nèi)許多齒輪都松了,和三年前判若兩人。他回話的反應變得遲鈍,像要把諸多信息吞下去,好好消化過一遍再吐出來。我們問他是否還好,他抬眼望著低垂的云層,伸手打了兩下自行車的鈴,才緩緩地點了頭。

別墅區(qū)很大,從門口走到樓前,花了將近十五分鐘。開啟指紋鎖,我再次進入這間神秘的房子。算上地下室,這里一共有三層,裝潢偏巴洛克風格,到處都是貴重木料定制的家具,局部精雕細琢,技藝完全不輸給明清的宮廷木匠。就連最普通的茶葉瓷罐,也以細膩的筆法畫上了傳統(tǒng)的錦雞牡丹紋。這間房子原來的主人出了國,使外公能通過租賃獲得這樣一種生活。外公以前過得也優(yōu)渥,但絕沒到這種地步。我第一次來時,著實吃驚。烏木茶幾、云紋裝飾的衣櫥、雕花的樓梯扶手,每一樣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才發(fā)現(xiàn),木料的審美風格非常厚重,一個裝滿木頭的空間,感覺是向下墜落的——它不動聲色地隱喻了外公的處境。

那一年,農(nóng)歷春節(jié)來得很早。一月中旬,大閘蟹還沒過季,母親帶了四對來。劉英莉在廚房忙碌,我們陪外公在客廳坐著。我想起許多往事,就問外公,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我們一起在馬路的花壇里種蔥。外公說,后來被人拔光了。我說,你還帶我坐輪渡,從浦西到浦東,再坐回來。一下午來來去去,最后回到原點。外公說,多少年了,十六鋪碼頭都改建了。我說,我們到甲板上去,你還唱歌: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我當時一直想著微山湖,覺得這個名字美極了。有幾次還夢見過,不過每次都不一樣,吃不準哪個才是真的。外公笑著點頭,想順著我的調(diào)子哼下去,但他想不起歌詞。于是,旋律停在“微山湖上……微山湖上……微山湖上……靜悄悄”。我問,那時候你為什么老唱這首?外公慢吞吞地說,因為我就是西邊的太陽啊。他支撐著從椅子上站起來,瞄了一眼廚房,接著小心翼翼地打開床頭柜。在一堆紙質(zhì)文件里,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外公說,本來應該帶你去微山湖看看的,現(xiàn)在去不了了。這些錢給你,你自己去吧。我慌忙擺手,我說,不要不要,你自己留著。外公比我更緊張,或許是怕推搡間被劉英莉抓到,他匆忙地把信封塞進我包里。

開餐前,劉英莉端上幾盤菜,包括母親帶來的大閘蟹。四人落座,剝開大閘蟹,才想起來,原來蟹醋還沒有準備。劉英莉在冰箱里翻弄一番,端來裝醋的小碟。我一看顏色不對,就問,怎么是白色的?外公說,可能米醋用完了,這是白醋。我用筷子蘸了一點,放入口中,舌頭頓時炙燒起來……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打斷她。我說,你等一下。這時,我們已坐在一家咖啡館里。女人低下頭,從造型別致的馬克杯里抿了一口拿鐵,托腮望著我。伴隨她的講述,我的心跳逐漸加速,此刻早已激動難耐。我長久地沉默,盡可能捋順氣息再開口。我說,你到底是誰?。颗苏f,怎么了?我說,你講的這些,根本就是我早年一篇小說的情節(jié)。你做了一些改動,可那是我的東西,我聞一聞氣味就能知道。女人看起來既不驚訝,也沒生氣。她講故事時,會變成一個相對生動的人。但只要一跳出故事情境,流動的氣息就慢慢聚回其內(nèi)部,使她顯得神秘莫測。女人說,我還沒有講完呢。我說,不就是下毒嗎?后面的情節(jié),我倒背如流。女人輕輕地搖頭,她說,不是那樣的。這些年來你變了,更加輕率、傲慢。我感到一股怒氣沖上來,我再次問,你到底是誰?不說的話我走了,別捉弄我。她想了想說,既然這樣,我也不逗你了,我是你的小學同學。我大驚,心中快速地構建起一串邏輯:她在小學同學群里加過我的聯(lián)系方式,一直跟讀我的小說,見我到了泉州,便來找我,還改編了一個故事來接近我。我又說,臉恐怕是對不上了,不過,你叫什么名字呢?她說,我叫無相。我說,這是真名嗎?她說,是。我說,如果真的有人叫這個名字,即使過了好多年,我也會記得的,不可能毫無印象。她說,反正我沒騙你。

積雨云在空中漫開,像巨鯨暗得不均勻的肚子。我想起很多年前一個類似的時刻,我在外公家看書,天色因欲雨而暗下來。我永遠不會忘記,紙張越來越暗,同時發(fā)出一種詭誕的熒光。我以為我要失明了。外公讓我一同出去走走,我指著天說要下雨了。他認為雨不會那么快落下,非要拉我出去。我躲在昏暗的小房間里,鎖上門。他敲門,越來越憤怒。我不知如何回應,只祈禱時間停止,讓我從世上消失。又一次地,我察覺到自身的懦弱。我攥緊拳頭,捶擊墻壁。我要摧毀自己,來對抗外界的暴力。

我竭力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說,你不用再編了。你可能想不到,我當年寫這篇小說,是以真實生活為原型的。我外公就再婚過,還在那場婚姻中失去一切,迅速走向死亡。服務員剛好送來蠟燭,火光倒映在無相的鏡片中。她不以為然,說,這是兩回事,我們可以先聊你的問題,聊完再說我的故事。我說,我沒什么問題,你找我什么目的?無相說,其實我讀過你那篇小說,早期成名作,發(fā)表后得了不少獎。我說,對,外公這事有點過不去。無相不語,似在考量。一時間,不知為何,我忽然產(chǎn)生了向眼前這位神秘人訴說的沖動。我說,我爸媽離婚得早,我隨媽。你要真是我小學同學,一定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沉默寡言,腦子也不好使。我畏懼人群,那時,外公就是我的楷模。每次挨欺負,我都想,以后成為外公那樣的男人就好了。當然,我外公沒掙什么大錢,和你講的故事有出入。但在我看來,他聰明、勇敢,大部分時候也正直。外婆去世后,他的再婚讓家人目瞪口呆。我們見面少,眼看他一次次衰弱下去,直到死。我不能接受,你懂嗎?我恨他的衰弱,恨自己,開頭那幾年我甚至也恨所有女人。無相點頭,問,那現(xiàn)在好些了嗎?我認真想了一下,我說,你要聽實話的話,沒有。無相輕聲說,沒事,下回見面,我給你帶一本《金剛經(jīng)》,放在床頭會好一些。我說,我不信這個。無相說,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是見或不見。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是《金剛經(jīng)》也行。

無相問,你能繼續(xù)聽我講了嗎?

……

原載《清明》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