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8期|劉永濤:沉默的樹(節(jié)選)
劉永濤,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鐘山》《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刊,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轉(zhuǎn)載。有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二〇一三年度中篇小說排行榜。出版有詩集《臨近或遙遠(yuǎn)》,小說集《天堂里的樹》《湘兒》《我們的秘密》《開始的地方》《銀灰色的草原》。曾獲時代文學(xué)獎、綠洲文藝獎、新疆青年文學(xué)獎、天山文藝獎、西部文學(xué)獎等。
一
爹。宋易成難過地叫了一聲。那人臉抖動了一下,從陰影里顯出模糊的輪廓。此時正是黃昏,昏沉的光如同絕望的水,在沙丘般起伏的輪廓里陷落。那張臉是燃燒過的痕跡、烈日的廢墟、風(fēng)的殘骸、沙的尸骨、蚊蟲的灰燼……如歲月的力量堆積出突兀的顴骨,臉上的皮膚如同蛤蟆皮般,密集著大小不一的疙瘩,眼睛被擠壓成一線喘息著的困獸……縱使在遲暮的光線里,這張臉仍然看著瘆人,甚至恐怖。
他其實是宋易成的大舅。宋易成的改口源自八歲時的那場劫難。八歲的宋易成和幾個小伙伴到團(tuán)部西面的那條渠道邊玩耍。渠道有水,坡度很陡,受大人的告誡,沒有一個敢下去玩水。宋易成看見水渠坡面水泥板的縫隙處有一株草,開出一朵粉白的花。他彎腰去夠那朵花,不料腳一滑,掉進(jìn)了渠道。
水不深,剛沒過膝蓋,但他根本站不住,湍流的水裹著宋易成順勢而下。在極度的恐懼中,宋易成揮舞著手臂,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號。幾個小伙伴嚇傻了,在渠邊追趕著呼喊。大人聞訊趕來,嘗試著搭救,都未獲成功,也跟著渠道瘋跑。在宋易成幾乎被恐懼完全吞沒時,他看見前面渠道邊斜伸出一棵樹的樹干上長出一團(tuán)巨大的黑影,當(dāng)他接近那團(tuán)黑影,那團(tuán)黑影突然伸出鐵鉤似的手,牢牢抓住他的前襟,并順勢把他甩在了渠邊。他昏了過去。
等他醒來,鮮血淋漓的屁股如一團(tuán)火般燃燒。由于剛上了藥,傳來凜凜的痛楚??此褋?,母親臉上的悲慟瞬間走得干干凈凈,她咬牙切齒地罵:你個挨千刀的,跟你講了多少回了,別去那條渠,那條渠已經(jīng)吞掉五六個孩子了,還有三十米你就被沖到閘門里了,幸虧有你舅,也多虧你舅……
外人走盡了,父親和母親把大舅從里屋里拉了出來。宋易成只望了一眼,以為望見了閻王,眼里布滿了驚恐。大舅也慌忙別過臉去。怎么著,嫌棄你大舅,你大舅一般不到團(tuán)部來,要不是連隊給他發(fā)了五斤大肉過“十一”,他惦念著你們幾個饞鬼,正好騎車路過渠道邊,一切都是巧了,對,說到底,還是你和你大舅有緣,你大舅沒有孩子,從此你就是大舅的孩子,得改口叫爹……母親如同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激動得臉色通紅。對,叫爹。宋易成父親狠狠在他頭上擼了一把。爹。他委屈地發(fā)出一聲怪叫。大舅哆嗦了一下,黑色的臉涌上一層血,他伸手插進(jìn)上衣右邊的口袋,把袋底都翻了出來,攥著一把錢往宋易成的床邊一放,扭頭就走。大舅手心有汗,錢紛紛揚揚,兩枚鎳幣從床邊滾落下來,其中一枚五分的鎳幣如一個倔強(qiáng)的車輪,屹立不倒,追隨著大舅孤獨的背影……
這是宋易成和兩個弟弟第一次見到大舅。但大舅那張丑陋而恐怖的臉打破了他們曾經(jīng)所有的想象。宋易成五歲時,才知道自己有個大舅。那是過年的前夕,母親早上出發(fā),回來已是深夜。屋里的響動驚醒了宋易成。他看見父親和母親抬著一個麻袋進(jìn)了屋子。母親一點不覺得累,她接過父親遞過來的搪瓷缸,咕嘟了兩大口水,充滿豪氣地抹一下嘴,叉著腰,如同一位得勝的將軍,注視著地上的“戰(zhàn)利品”。父親小心翼翼地解開扎緊的繩子,先是從里面拿出一小袋白面,接著是一只又一只凍得硬邦邦的野兔,最后是一大塊肉,足有七八公斤。豬肉。父親驚呼道。野豬肉,要不是我哥把一大半給了連隊,咱們還可以分得更多。媽。宋易成望著十幾只血乎刺啦的肉身以及黑洞洞的眼眶驚叫道。暴躁的母親沒有責(zé)怪他的大驚小怪,而是笑瞇瞇地說,那是剝了皮的野兔,你大舅給的,這下我們可以過個富足的年嘍……
每年春節(jié)前夕,母親都會騎上自行車,帶一個麻袋去看大舅。自從他們知道有個大舅后,再晚都會和父親一塊兒等母親。十九隊離團(tuán)部有十幾公里,再加上路不好走,母親每次回來都很晚。母親從來沒有讓他們失望過,或者說大舅從沒有讓這家人失望過,母親回回滿載而歸。自從母親讓大舅來家里,幾個外甥都會在家里等,母親的麻袋里就會多出一大包水果糖。比起別的稀罕貨,那些水果糖更讓宋易成兄弟幾個發(fā)狂,家里成了一片幸福的海洋。宋易成問母親,大舅為啥不來家里過年?兩個弟弟也附和著說,是啊,為啥大舅不來看我們?母親頓時變得煩躁,你大舅忙,沒有時間。等他有時間了,自然會來看你們,一邊玩兒去……對兄弟幾個來說,大舅無異于他們貧困生活中的奇跡,如一道神秘的彩虹掛在他們向往的天空。他們一遍遍在心里描摹著大舅的樣子。宋易成說,大舅應(yīng)該有張連長那么高,甚至更高。老二說,大舅應(yīng)該有著劉機(jī)務(wù)那樣高挺的鼻子。老三說,大舅該有上海呂鴨子那樣的卷發(fā)。兄弟三個各自把心目中的美好放在大舅身上,并且為此爭論不休。他們唯一共同認(rèn)可的是大舅應(yīng)該像母親那樣白。母親是整個園林隊最白的女人。
大舅的突然出現(xiàn)打破了所有人的美好想象。大舅不光相貌可怖,還個子矮,背也駝著,像塊移動的枯樹皮。接連幾天,兄弟幾個心里裝滿了深深的沮喪與遺憾,不再談?wù)摯缶?,哪怕只言片語。同時,老二與老三看宋易成的目光第一次有了同情。誰讓他和丑陋的大舅有緣呢,還改口叫了爹。心里最五味雜陳的無疑是宋易成。雖說大舅救了他,但那時的他對生命以及死亡的概念并沒有清晰的認(rèn)識。當(dāng)屁股上的傷結(jié)了疤,落水那段恐懼的記憶淡化了很多,隨之對大舅的感激之情便變得稀薄。面對老二、老三那說不清的目光,他越發(fā)感覺到難堪與羞恥,他開始爭辯、澄清:我也不想叫,但爸那一巴掌,你們可是知道的啊……三兄弟依次相差一歲,弟弟們一直對老大的權(quán)威有些抵觸,他們幸災(zāi)樂禍地說:得了吧,一個巴掌就讓你喊爹,爹是隨便亂喊的嗎?就像咱們玩兒的抓特務(wù),你就是特務(wù),就是叛徒……
一個星期后的那頓晚飯,宋易成憋不住了。起因是那盤辣椒炒肉。母親終于不用加班了,她一高興,做了辣椒炒肉。母親是四川人,愛吃辣,由于母親在家里有絕對權(quán)威,一家人最愛吃的菜便是辣椒炒肉。那天的辣椒炒肉,肉特別多,幾乎和辣椒平分秋色。菜上桌后,兄弟幾個不禁哇哇亂叫。母親得意地說,吃吧,肉還是你們大舅送的呢。老二、老三偷瞄了宋易成一眼,臉上擠出古怪的笑意,接著便拉開架勢,對付那盤辣椒炒肉。宋易成的動作明顯比老二、老三遲緩了許多,落在實處就是老二、老三鼻尖掛滿了細(xì)密的汗珠,而宋易成沒被辣出一滴汗,并且胃里有一種東西一個勁兒地往上翻。宋易成終于說:大舅怎么長那樣,簡直嚇?biāo)纻€人。
母親火了:肉還堵不上你的嘴。你真以為大舅本就長那樣兒?大舅本來是我們家里長得最好看的男娃,都是種樹毀了他那張臉。
種樹怎么能毀了大舅的臉?
一九五八年開發(fā)莫索灣,你大舅一個人在沙漠邊上種樹,一種就是十幾年,沙漠邊上的蚊子如蝗蟲般鋪天蓋地,且個頭大,三個可炒一盤菜,毒性更大。你大舅的臉被那玩意兒一叮咬,大包連著小包,奇癢難忍,一抓就潰爛一片,再加上風(fēng)沙大,被沙粒這么一摻和,經(jīng)年累月的,臉嚴(yán)重變形,就成了今天這副模樣……母親的眼睛紅了。
為啥要讓大舅一個人種樹?老二問。
剛開始種樹時,大舅的那幫戰(zhàn)友也會一起種,種下后,維護(hù)是關(guān)鍵,得有人澆水,更得防著沙漠邊上的野豬、狼等野獸破壞,那里地處偏遠(yuǎn),得固定人看守,你大舅瞎逞能,主動要求留下。十幾年,你大舅一個人守護(hù)著那片林子,一邊種樹,一邊維護(hù),孤獨得要死,直到前些年,十九隊成立了,你大舅總算是見到人啦……
怪不得那天大舅一句話不說,是不是一個人長時間沒人說話,就不會說話啦?可我還是不相信種樹能毀掉一個人的相貌。老三說。
母親把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起身去了里屋,不一會兒,母親手里舉著一張照片說,這是我和你大舅唯一一張合影,看看你們大舅的本來面目吧。兄弟幾個顧不上吃肉,跑過來圍住了母親。
照片上的大舅看上去年輕得很,母親沒有說謊,大舅有著一張俊秀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大而有神。宋易成興奮了,高舉著照片,沖著老二、老三驕傲地說,怎么樣,這才是大舅。母親一筷子打在宋易成頭上,怒喝一聲,什么大舅,你這條命是大舅給的,做人要講感恩,我和你爸合計過了,從此你不光是我們的孩子,更是你大舅的孩子,何況現(xiàn)在你大舅還是孤身一人,叫爹!看著宋易成張口結(jié)舌,母親又是一筷子上去。
二
母親是一九六〇年來新疆投奔大舅的。那年母親十四歲。四川老家實在待不下去了,連樹皮都被剝光了,姥姥姥爺帶著她開始逃荒,知道大舅在新疆當(dāng)兵,便向新疆的方向去。三人邊乞討邊趕路。快到玉門關(guān)的時候,姥姥散了最后一口氣。姥爺帶著母親繼續(xù)走。姥爺掙扎著最后一絲力氣趕到一五〇團(tuán),正好碰見大舅的一位戰(zhàn)友,戰(zhàn)友把他們安頓到招待所,并弄來了一盆窩頭與一盆菜湯。姥爺和母親把那盆窩頭與菜湯吃得干干凈凈。大舅第二天一早趕到了團(tuán)招待所。但姥爺再沒能睜開眼。姥爺撐死了。
處理完姥爺?shù)暮笫?,大舅把母親托付給了戰(zhàn)友。戰(zhàn)友在團(tuán)園林隊當(dāng)指導(dǎo)員,他把母親安排在團(tuán)園林隊當(dāng)職工。園林隊當(dāng)時是全團(tuán)最好的連隊,相比而言,活兒較輕,指導(dǎo)員讓母親去培育苗圃。大舅忙,一般過年時回園林隊看母親一次,一起吃頓年夜飯,大年初一,大舅便又趕回那片沙漠。或許是由于少年吃了太多的苦,母親格外珍惜這份工作,干活從不偷懶,人更是伶俐,母親會做衣服,閑暇之余就做衣服。母親先是給大舅做,每次大舅過年回來,母親送給大舅的禮物便是一套新衣服。母親讓大舅穿,大舅不穿,只是摸著新衣服傻笑。母親也給指導(dǎo)員一家做。指導(dǎo)員一家說,母親做的衣服特別合體,比團(tuán)縫紉組的專業(yè)裁縫做的都好。兩年后,指導(dǎo)員便不讓母親去苗圃干活了,讓她去了果園。在那個貧困的年代,管理果園是個令人眼紅的活兒。母親懂得別人的非議與嫉妒是個可怕的東西,誰眼紅得厲害,母親就幫那家的人做衣服,手工費全免。到十八歲那年,母親從一棵病懨懨的小樹,長成一棵迎風(fēng)招展的白楊,完全恢復(fù)了川妹子該有的水靈與嫵媚。母親經(jīng)過慎重選擇,嫁給了脾氣好人又實在的連隊統(tǒng)計。那年是母親的幸運年。團(tuán)縫紉組招人,指導(dǎo)員把母親推薦到團(tuán)縫紉組。指導(dǎo)員對團(tuán)縫紉組組長只撂下一句話:這是老劉的妹子。組長椅子坐不住了,拉住母親的手說,你哥可不簡單,當(dāng)初我們都是戰(zhàn)友,我服氣的人不多,你哥算一個。組長的眼圈紅了。團(tuán)縫紉組只招兩個人,母親排頭一個。母親進(jìn)了縫紉組后,整個人的氣勢起來了,在家里更是說一不二。畢竟母親成了團(tuán)里的人了。
母親結(jié)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宋易成,接著便是老二和老三。生完老三,母親的任務(wù)完成了。她結(jié)完扎,便開始尋思大舅的婚事。大舅已經(jīng)三十五六,并且剛剛成立了十九隊,也就是說那地界現(xiàn)在有了人氣,不再是大舅孤單一人。為了便于管理和發(fā)工資,大舅的人事關(guān)系也轉(zhuǎn)到了十九隊。有幾年,母親有事沒事就往十九隊跑。十九隊蓋在第二道防風(fēng)林的一片平地上,離大舅的住處足有一里地。母親看完十九隊的房子就不愿意了,找到十九隊的連長質(zhì)問道,憑什么你們都住平房,我哥還是地窩子?連長滿臉堆笑地說,我們當(dāng)初蓋房子時,找過你哥,準(zhǔn)備給你哥一套??赡愀缢阑畈灰覀円矝]有辦法。母親說,我哥不要,是出于工作考慮,你們應(yīng)該在他地窩子邊蓋一套平房,他現(xiàn)在三十多歲了,沒有房子,哪個女人會跟他過。連長恍然大悟,說,這簡單得很,明天我就帶人過去蓋房子。第二天,連長果真帶人去了。大舅還是堅決擺手不要。但大舅拗不過母親,母親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怯懦的妹子了,在母親的執(zhí)意下,房子很快蓋好了。母親望著蓋好的房子,笑了,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差一個女人了。母親很快和十九隊連長的老婆打得火熱,給她一家每人做了一身衣服,這在當(dāng)時算是重禮。連長老婆惶恐了,說,這怎么好意思,無功不受祿啊。母親單刀直入地說,我就是看上你這張利落嘴,沒別的事,我哥的婚事你得多操心,如果成了,后面還有厚禮。連長老婆拍著胸脯說,放心吧大妹子,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十九隊有青年排,連長老婆把青年排的十幾個未婚女子按相貌排出個三六九等,本著先難后易的原則一個個做工作。那時,十九隊成立沒幾年,十九隊的人對大舅不算了解,只知道他已經(jīng)一個人在這里種了好多年的樹。還有就是大舅有一些傳聞。前兩年,有人惦記防風(fēng)林里剛長成的樹,趁著夜晚來偷樹。大舅及時趕到。那幾個人仗著人多,晃著手里的斧頭,讓大舅少管閑事,否則不客氣。大舅沒有廢話,抬手就是一槍,當(dāng)場打飛領(lǐng)頭人的半只耳朵。幾個人立馬跪地求饒。大舅沒有放過他們,把他們交給了團(tuán)保衛(wèi)股。大舅在全團(tuán)名聲大振,都說他心狠手辣。但再也沒有人敢來偷樹。大舅很少跟十九隊的人打交道,更很少去連部。他只管種樹、護(hù)樹。大舅去連部只去代銷店,去買莫合煙和生活用品。一天傍晚,大舅去代銷店買煙。進(jìn)去后,代銷店里喧鬧一片。那時的代銷店可以說是連隊最熱鬧的地方,雖然都窮,買不起東西,看看也是好的??粗缶诉M(jìn)來,十九隊的人如同看見煞星,紛紛避讓,閃出一條道來。大舅徑直走到近一米寬的柜臺跟前。代銷員問大舅買啥,大舅不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買完東西,還沒有走出代銷店,一個兩歲的孩子便被大舅嚇得大哭起來。大舅的臉一陣黑紅,不由加快了腳步。由于大舅不愛說話,十九隊的人在背后都叫大舅劉啞巴。十九隊的人嚇唬孩子從來都不拿大灰狼之類的說事,而是說,你再不聽話,就讓劉啞巴來把你抓走。
鑒于大舅兇惡而丑陋的長相與不太好聽的名聲,連長老婆的工作極其難做,前面幾個說得更是干脆利落:大姐,你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我就是嫁個二婚的,也比嫁給那個鬼強(qiáng)……連長老婆并不氣餒,開始改變策略,一切從實際出發(fā)。那年代普遍窮,缺錢,大舅由于工種特殊,加上補貼,一個月的工資比團(tuán)長還高。有幾個拗不過了,答應(yīng)先接觸試試看。但大舅還真是一個“啞巴”,面對女人只知道一個勁地吧嗒莫合,弄得屋里厚厚一層煙,辣得人睜不開眼。女人主動問些什么,大舅只是簡短地蹦出幾個詞。想從實際出發(fā)的幾個女人實在實際不下去,這簡直是塊木頭,還不得把人悶死,再說誰嫁給他,不得讓十九隊的人笑掉大牙。幾個女人最終對大舅失望透頂,紛紛打了退堂鼓。連長老婆見到母親時,更是痛心疾首地指責(zé)大舅:我可是把一個又一個女人領(lǐng)到你哥面前了,你哥死不吭聲,有什么辦法,要是真結(jié)了婚,還不得把別人逼瘋了啊……母親氣了,去找大舅。大舅不在房里,母親不死心,鉆進(jìn)了地窩子,大舅果然在。新房雖然蓋好了,但大舅一天也沒有住過,他還是住在地窩子里。母親質(zhì)問大舅為什么不住在平房。大舅這回吭聲了,說,不習(xí)慣。母親又問大舅為什么不和那幾個女人說話。大舅不吭聲了,只顧吧嗒著莫合。大舅不說,但母親明白大舅內(nèi)心的自卑,更曉得大舅的自尊,他是用沉默來對抗。母親的眼淚下來了。
母親還是不死心,給老家的二姨寫了一封信,并寄了路費,看有沒有家境窘迫的女子愿意過來。一個月后,老家果然來了一個女子。女子二十出頭,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但低眉順目之間流露出川妹子特有的靈動。母親很滿意,覺得假以時日,川妹子一定會綻放出本該有的風(fēng)韻。母親陪了川妹子三天,好吃好喝招待了三天,也把大舅夸了三天。川妹子同意了。母親就把川妹子送到了大舅那里。見到大舅的第一眼,川妹子的眼睛明顯大了一圈。母親慌忙說,我可沒騙你,照片上的人真是眼前的人,都是這里的風(fēng)沙禍害的。川妹子低下了頭。當(dāng)晚,在母親的呵斥下,大舅住進(jìn)了平房。母親不放心,守在門外,第二天一早,母親覺得生米煮成了熟飯,便放心了,回了團(tuán)部。
一個星期后,母親去看大舅。平房里已經(jīng)沒有了川妹子的身影,而大舅仍然住在地窩子。母親急了,問大舅??纱缶司褪遣徽f話,就像一棵沉默的樹。母親只好氣急敗壞地回了團(tuán)部。不出一個月,母親打聽到川妹子的去處。大舅找過去的戰(zhàn)友幫忙,把川妹子安排到二連當(dāng)職工了。母親氣勢洶洶地趕到二連,在三號地的地頭找到了川妹子。川妹子一看見母親,便向眾人身后躲。母親哪肯罷休,像拎只小雞似的把她拎了出來,厲聲質(zhì)問她良心是不是讓狗吃了,為什么不安生和大舅過日子?川妹子低聲爭辯說是大舅的意思,再說,她和大舅之間清白著呢。母親一愣,但嘴并不軟,冷笑一聲說,清白,你和我哥在炕上滾了一晚還能說清白,我可是在門外蹲了一宿啊。你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回去和我哥好好過日子,想要有別的念頭,門兒都沒有,我哥好欺負(fù),我可不是吃素的。川妹子羞憤交加,再加上眾人看她的目光,哭著跑了。還真跑了,不光跑出了二連,還跑出了整個團(tuán)場,沒了半點消息。
大舅知道這件事已是一個星期后。母親終究還是去找了大舅。大舅二話沒有,上去就給了母親一記耳光,直打得母親左臉麻脹,腦袋嗡嗡直響。母親傻了,長這么大,大舅還是第一次動手打她。大舅眼里噴著刀刃般的火,母親心虛了,怯懦地說,我當(dāng)時也是沒有辦法,覺得壞了她的名聲,她就會回來,哪想到那丫頭……大舅不再理母親,扛著鐵锨,拎著水桶向樹林深處走去。
大舅那一巴掌始終讓母親覺得委屈,更打掉了她的心氣兒,對大舅個人的事明顯懈怠下來。母親一次次無奈地說,我哥就是孤獨的命,隨他去吧……
三
宋易成改口那年年節(jié)的前夕,母親照例去了大舅那里,回來后,仍然沒有讓大家失望。母親掏出手帕,甩著兩張“大團(tuán)結(jié)”對宋易成說,這是你爹專門給你的,不過,我先給你保管著。過年時,母親給了老二、老三每人三毛壓歲錢,給了宋易成兩塊。老二、老三問母親憑啥。母親笑著說,有本事你們也再有個爹。那年的年節(jié),宋易成過得比誰都闊氣,買了兩百響的電光炮,一顆顆拆下來,從大年三十放到正月十五。直放得老二、老三滿眼嫉妒與羨慕。
有得就有失。宋易成九歲那年的暑假,母親要帶著宋易成去大舅那里住幾天。宋易成一想起大舅那張臉與陌生的地方,死活不干。母親隨手就是一記耳光,你是你大舅的孩子,你不去看他誰去?你爹難道能把你吃了不成?宋易成抽搐著不敢再哭。老二、老三心理平衡了,咧著嘴笑得幸災(zāi)樂禍。
十九隊可真遠(yuǎn),母親騎著自行車一大早出發(fā),快到中午才到十九隊。母親站在渠埂上指著十九隊說,十九隊其實成立了兩次,最早一次是十幾年前,不過那時叫先鋒隊。為啥成立兩次?宋易成蒙頭蒙腦地問。當(dāng)時先鋒隊雄心萬丈,要在這里墾荒、引渠、種地。種子撒下去了,苗也出來了,但終究顆粒無收。為啥?風(fēng)沙唄,幾場風(fēng)沙下來,地里便啥都沒有了。你爹就一個人留下來種樹,一種就是十幾年,現(xiàn)在十九隊能夠成立,地里能長成莊稼,全是你爹的功勞,不光是十九隊,還有前幾年成立的十五隊,都是沾了你爹種樹的光。你說說你爹偉不偉大?你還嫌棄你爹難看嗎?宋易成不說話,心里第一次對大舅有了同情。
見著大舅,母親大大方方地說,哥,我把你兒子帶來了,讓他陪你幾天,叫爹。望著大舅那張臉,宋易成還是無法叫出口。母親惱了,上去扯住宋易成的耳朵,手腕一翻,耳朵立馬長出一截。爹。宋易成叫得眼淚汪汪。大舅左臉抽搐了一下,如一條蛇一閃而過,大舅無措地搓了下手,進(jìn)屋端來一盆兔肉,重重地放在了泥臺上。
母親走了,宋易成只好跟著大舅。大舅去種樹,宋易成看著大舅種樹。大舅挖個坑,放上樹苗,培土,然后是澆水。宋易成看一會兒便覺得無聊,他弄不懂這么無聊的事,大舅怎么能一干就是十幾年。幸好樹林里有鳥,宋易成便上樹去掏鳥窩,運氣不錯,掏了兩只光著肚皮的雛鳥。宋易成坐在樹下玩兒那兩只叫不出名的雛鳥。大舅拉著水車過來,看著宋易成手里半死不活的雛鳥,目光里有一種冷。宋易成害怕了,又爬上樹把雛鳥放回了鳥窩。過了半晌,大舅再拉著水車回來時,給了他兩枝沙棗。宋易成揪了幾顆放進(jìn)嘴里,甜得要命。他把兩枝沙棗都吃完了,嘴里又澀得要命。
晚上,宋易成跟著大舅睡地窩子,沒辦法,他不敢一個人睡平房。半夜,宋易成噩夢連連。大舅點燃馬燈,重重地拍了拍他。宋易成從噩夢中醒來,就著昏暗的馬燈,他看見一個佝僂的背影,大舅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臉來。
宋易成沒有跟著大舅去種樹。那延綿起伏的沙丘引起了他的好奇。他翻下兩座沙丘,看見三四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手里握著紅柳條,追打著什么??匆娔吧乃我壮?,那幾個孩子問他是誰家的。宋易成說家在團(tuán)部,到大舅家住幾天。順著宋易成手指的方向,幾個孩子臉上有一種驚恐:劉啞巴是你大舅?宋易成難堪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每個孩子給了兩顆。孩子們高興了,讓他和他們一起玩兒。宋易成跟著他們在沙漠里打娃娃蛇,看有著瑪瑙般尾巴的四腳蛇“刷鍋”,玩兒攻城,撿海螺。幾個孩子承諾如果第二天還能給他們帶水果糖的話,就帶他到連隊馬號去。他果然又帶來了水果糖,幾個孩子果真把他帶到了馬號。幾個孩子趕了一頭牛出來,他們?nèi)寂赖脚1成稀EW叩脫u搖晃晃,他們在牛背上也搖搖晃晃。宋易成開始為所剩無幾的水果糖擔(dān)心,可他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大舅早已不動聲色地又拿回了一包水果糖。宋易成除了對大舅那張臉心有余悸,覺得這里還是蠻好玩兒的,新鮮、刺激。孩子們帶他去偷連隊的菜,去偷連隊的瓜。看菜的和看瓜的把他們攆得四處亂竄。幾個孩子早就練出了一雙飛毛腿,把宋易成落在了后面??床说淖プ×怂?,覺得面生,問他是誰家的孩子。宋易成哆嗦著說了大舅??床说娜艘汇?,警告了他幾句,便放了他??垂系膶嵲跉獠贿^,揪著他的衣領(lǐng)去找大舅。見著大舅,大人告完狀,大舅一言不發(fā),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塞給了看瓜的。看瓜的笑嘻嘻地走了。讓大舅損失了錢,宋易成擔(dān)心了,如果是母親,非得把他的耳朵揪下來不可??纱缶送旖峭侠?,他辨認(rèn)了許久才意識到那是笑。大舅過來在他頭上重重摸了一把。
母親來接他時,他覺得還沒有玩兒夠。這十幾天,他沒有喊過大舅一聲爹,也沒有叫過大舅,因為別扭,便什么也不喊。大舅把一包東西綁在了母親自行車的后座上,宋易成跳上前面的橫杠。母親說,跟爹再見。宋易成懼怕母親的暴力,飛快地說,爹,再見。
四
宋易成第二年暑假再到十九隊時,大舅那里有了變化。多出來三口人,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女娃。
女人本是十九隊副指導(dǎo)員的妻子。大舅和副指導(dǎo)員走得近,畢竟他們曾經(jīng)是戰(zhàn)友。副指導(dǎo)員愛喝酒,知道大舅這里有野味,便經(jīng)常拎著酒瓶找大舅喝酒。大舅不喝酒,端上肉,吧嗒著莫合,看著副指導(dǎo)員喝。副指導(dǎo)員邊喝邊說,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事。大舅聽得津津有味。誰承想,兩年前,副指導(dǎo)員竟突發(fā)痢疾死亡。副指導(dǎo)員走了,妻子一人帶著兩個孩子,還是五七排的。女人是副指導(dǎo)員從老家接來的,當(dāng)初上職工身份有一定難度,副指導(dǎo)員發(fā)揚風(fēng)格,便讓女人進(jìn)了五七排,干的活不比職工輕,身份卻是家屬。大舅想著女人不易,又念著和副指導(dǎo)員的交情便經(jīng)常接濟(jì)女人。大舅每次都是晚上去女人家,怕別人看見說三道四,他把清油、面粉、肉往桌上一頓,再放上五十塊錢,轉(zhuǎn)身就走。大舅一個月去一次,從不和女人說道什么。大舅接濟(jì)女人兩年后的一天晚上,女人摸進(jìn)了他的地窩子里,大舅有點犯蒙,問,缺啥?女人的臉紅了,解開衣服往大舅身邊湊,大舅推開女人,他想起了副指導(dǎo)員。女人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大舅心亂如麻。女人哭完,又湊過來,大舅這回沒能拒絕。一個星期后,女人就帶著兩個孩子住進(jìn)了大舅的平房。大舅倔,仍然住在地窩子里。
母親得到消息后,第一時間來看女人。女人三十出頭,眉眼耐看,尤其是屁股肥大。母親很滿意??匆娔莾蓚€過來扯著女人衣服怯生生的女娃時,母親皺著眉頭問多大。女人說,一個五歲,一個四歲。母親從口袋里掏出糖果遞給兩個女娃。女娃們不敢接,母親沒了耐心,硬塞給她們,讓她們?nèi)ヒ贿呁鎯?。女娃們走了,母親開始給女人上教育課,讓她和大舅好好過日子。母親說得和顏悅色,但也綿里藏針。女人聽著母親說,不抬頭。母親說完,女人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唾沫星子說,姐,我曉得了。告誡完女人,母親到防風(fēng)林里找到大舅,責(zé)怪大舅這么大的事,為啥不跟她說一聲。雖說原是副指導(dǎo)員的女人,但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大舅照例不吭聲。母親說,你得有個自己的娃,有了娃,女人就會踏實跟你過日子。大舅還是保持著沉默。
聽說大舅有了家,宋易成覺得別扭,不太想去大舅那里。母親眉毛一擰說,你說不想去就不去了?那個女人雖說和你爹成了家,但還是外人,你們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必須去。宋易成只好去了十九隊。大舅見著宋易成,上去就塞給他五塊錢。母親瞅著,笑嘻嘻地說,咱哥還沒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女人并不像宋易成想象中難處,對他總是一張善意的臉,還給他洗衣服,飯也是先盛給他,只是不太愛說話。受著女人的教育,那兩個女娃叫他哥。那聲哥叫得宋易成生出一種豪氣,他領(lǐng)著兩個女娃來到連隊代銷店,給她們每人買了一個辣椒糖,還給了每人一塊錢。宋易成來到十九隊的第二天,就又和那幾個野小子聯(lián)系上了,天天跟他們一起瘋玩兒。傍晚才回大舅那里吃飯。宋易成在大舅那里只待了一個星期,母親便把他接了回去?;厝ズ?,母親首先讓他上交那五塊錢。宋易成說花掉了。母親問他是怎么花的,宋易成說了。母親冷笑著說,你可真是把她們當(dāng)成自家人。母親又問他大舅和女人相處的情況,宋易成除了知道每晚大舅都是睡在地窩子里,別的一概不知。母親火了,上去就是一記耳光,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就知道傻玩……
女人和大舅過了兩年,沒有一點懷孕的跡象。母親急了,問女人是怎么回事。女人說她結(jié)扎了。母親說結(jié)扎了還可以再接上。女人嫌丟人。母親火了,是你的臉重要,還是我哥的香火重要?女人不吭聲了。母親帶著女人到團(tuán)衛(wèi)生隊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做完,醫(yī)生對母親說,女人的輸卵管有些粘連,但愿有好的結(jié)果吧。母親聽完,心里當(dāng)時便咯噔一下,她還是抱著美好的愿望,把女人接回自己家,照顧了三天才送回十九隊。
又是兩年過去了,女人的肚皮還是不見任何動靜。母親把女人帶到團(tuán)醫(yī)院檢查,檢查完,醫(yī)生說懷孕的概率很小,但也不是沒有可能。母親是聰明人,從醫(yī)生的話里聽出了安慰的成分。從醫(yī)院出來,母親便指著女人的鼻子罵:你說說你有什么用,自己不光不掙錢,還拖著兩張嘴……女人由著母親罵,臉色慘白。自從知道女人不能再生孩子,母親心里嚴(yán)重失衡,覺得大舅白養(yǎng)著女人三口,心里不由揣著火,火越積越多,母親便要發(fā)泄。母親去了十九隊,見著女人,橫挑鼻子豎挑眼,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罵。母親罵夠了,大舅便也回來了。母親笑嘻嘻地對大舅說,我怕嫂子悶哩,過來看看她,嘮嘮嗑。女人擠出一絲蒼白的笑,附和著說,就是,姐過來陪我說話哩。大舅高興了,嘴角習(xí)慣性地往上拉,看上去比哭還難看。如果讓母親說說女人的優(yōu)點,那就是不告狀,也正因此,母親更是罵得有恃無恐。
女人和大舅過的第七個年頭,接到了老家的一封信,其實這些年女人一直和老家有聯(lián)系。信是她姨父寄來的,姨父說現(xiàn)在內(nèi)地發(fā)展快,變化大,環(huán)境還好,他現(xiàn)在手里有些權(quán),如果她想回來,可以在鎮(zhèn)上給她安排一份正式工作。女人看完信,動了心。想了幾天后,給老家去了一封信。老家很快回了信,說,沒問題,都可以解決。女人放心了,給大舅說了自己的想法。大舅手里火紅的莫合星子抖落在大腿上,瞬間鉆進(jìn)皮肉里,大舅不覺得疼,仿佛喪失了知覺,只是愣怔在那里。半晌,說,想回就回,我就在這里。女人說,這里到底有什么好?風(fēng)沙大,我縱使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孩子考慮。再說,我也不能吃一輩子白食。女人目光里的堅定讓大舅覺得陌生,大舅低下頭,哆嗦著手又開始卷莫合。
經(jīng)過半個月的內(nèi)心煎熬,女人終于下定決心。當(dāng)然,大舅從一開始就確定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女人帶著孩子走,大舅一個人留。由于兩人當(dāng)初沒辦手續(xù),走得倒也省事。臨行前,大舅把地窩子里的一個壇子摔碎,里面是大舅所有的積蓄,三千多塊,大舅全給了女人。女人不收,大舅慘然一笑說,我要錢沒啥子用,你用錢的地方多?;厝ズ?,如果有什么難處,就來信。女人撲通一聲給大舅跪下了。
女人走了半個月后,母親才得到消息。消息傳得邪乎,說女人卷了大舅所有的錢跑了。母親氣瘋了,跑到十九隊質(zhì)問大舅是不是如傳聞那樣。大舅不吭氣,始終不說。母親發(fā)著狠說,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抓回來,當(dāng)初她生不了孩子,我就擔(dān)心她有二心,沒想到她的心機(jī)竟這樣深,能待個六年才跑。這是欺負(fù)我們劉家沒人了啊……大舅終于說話了,錢不是她卷走的,是我給她的。母親蒙了,問為啥,憑啥?大舅說,我的事不用你管。母親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
聽說女人走了,宋易成心里也頗不好受。他每年的暑假都會在大舅那里住幾天。與兩個弟弟相比,那兩個女娃乖巧,嘴甜,招人憐愛。女人也是,話不多,從來都是一張溫和的臉,說話也是低聲低氣。他曾經(jīng)設(shè)想,如果母親要有女人的好脾氣,那該多好。一放假,宋易成便趕去看大舅。經(jīng)過七八年的光景,大舅那張臉在他心里不再是模糊一團(tuán),他能看出大舅的喜怒哀樂。這次見到大舅,大舅的嘴角雖往上拉,但遠(yuǎn)遠(yuǎn)沒有拉到往日的高度,他的眼神里仍然泛著灰燼般的光。宋易成心里一顫,大舅還沒有從女人離開的陰影里走出。大舅起身從炕角摸出一塊手帕遞給宋易成。宋易成打開一看,是塊電子表。宋易成一直想要塊電子表,但母親始終沒有松口。你姨臨走時給你買的,留個念想吧。大舅的聲音低低的、哀哀的。巨大的傷感讓宋易成無法自抑。他叫了大舅一聲爹。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叫爹。大舅轉(zhuǎn)過身,佝僂的背影抖動如風(fēng)中的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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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