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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4年第4期|朱夏楠:尋山
來源:《野草》2024年第4期 | 朱夏楠  2024年08月15日08:03

冬日若有太陽,村莊里便不會太冷??尚∥葸€是冷。剛跨進室內(nèi),她就退了出來。

村莊藏身于四明山東南角的山麓里,小屋則搭在村口三岔路一個緩坡上。公路從市區(qū)“駛”來,在此拐了個彎向遠處“駛”去,拐彎處又分出一條通往深山的小徑,挨著滿坡竹林。竹林的主人,也是小屋的主人。她聽毛師兄說,早先小屋不過是一個小矮棚,主人的父親用來看守林子,也堆柴,偶爾落腳。主人考學(xué)進了城,當了老師,后進了政府部門;臨近退休,忽思歸故土,于是費了番心思重新搭建裝修,還加蓋了一層,立時煥然一新。因依著竹林,就簡單地冠以“竹林小屋”之名。

透過一樓的窗戶,能瞧見里面擺了麻將桌,還有一些農(nóng)具。順著山體坡道而上,可達二樓。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沒有院門,向外一跨就是竹林。院子里搭了個雨棚,成了個開放式的廚房,安了煤氣灶,也有移動的鋁制灶臺,可燒柴火。通往室內(nèi)的是一扇推拉門,上方有個匾額,題著“晴耕雨讀”四個楷體字,頗為風(fēng)雅。室內(nèi)一室一廳一衛(wèi)的格局,主場是客廳里三米多長的黃花梨木桌,喝茶吃飯兩用。墻上也掛滿了字畫,最顯眼的是一幅長長的青綠山水,幾乎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的墻面,但仔細看,就知道這是電腦制作出來的流水線工藝品。地下還堆著一些,有的是主人自己淘來的,有的是友人老屋拆遷棄置不用贈送的,不同風(fēng)格的湊在一起,有一種粗放的怪誕感??臻g有限,既無處可掛,又舍不得扔,只好如此。兩面寬大的透明的玻璃窗,一面向著村莊,一面向著山道指向的大山深處。

小屋初成后,到了周末或節(jié)假日,主人便邀三五好友來此相聚。友人亦可自去。毛師兄便是友人之一。因與主人的村子挨著,又上了同一個中學(xué),相識已有三十余年,可算是半個主人。

此次她和棠師兄,就是受毛師兄之邀來此過周末的。棠師兄是第一次來,她已來了三次,只是次次都未見到主人。第一次來,是暮春,黃花翠竹,她跟著毛師兄繞著半個村莊信步游走。其中一條百十來米的臺階,是由硬冷的長石條或石碑鋪成的。上面刻著大字,或是人名,或是諸如“福壽永昌”之類的祝語,不少依稀還能看出漆的顏色。觸目驚心。

“那時修路沒材料。眼光正是好,挑的都是這些上好的石頭?!泵珟熜肿鲋榻B。

“他們后人呢,不管嗎?”

“怎么管?后來也都走了,就算不走,也不想惹這些麻煩。”毛師兄沒有停下腳步,像在說一件無人在意的瑣事。

她點頭稱是??倸w是活著的人更重要。天氣漸漸溫?zé)?,遠遠近近的植被生長旺盛,石頭卻是死的。上面的字跡被不斷地消磨著;即使未被消磨,也不會發(fā)出聲音。她的心也在燥熱與冰冷中反復(fù)著。

第二次來是秋末,楓紅草衰,只簡單地?zé)褡鲲堬嫴?。第三次來,是深冬,天白風(fēng)寒,值主人在此閉關(guān)養(yǎng)病。她聽著毛師兄與他隔著門閑聊幾句,便匆匆逃離。距第三次,已過去了整一年。一年的時光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墜入了深井里,半點回響也無。

這次來,人多;主人在,主人的兩個朋友也在。毛師兄三言兩語地做了引薦,便開始做菜,將清早去菜場買的魚頭、豆腐、芋艿、蘑菇等從黑色的塑料袋里掏了出來,擺在地下。院子里很快就騰起了煙火。毛師兄和主人各占了一個鍋,柴火燒得噼啪響。二人均脫了外套,挽著袖子,熱火朝天地舞著大勺。

房間里冷,外面也冷。她這才注意到這屋子是在背陰處,太陽被山體遮了個嚴嚴實實。所以房間里即便開著空調(diào),也是冷颼颼的,一點暖氣細若游絲。只是此前來時天氣溫暖,陽光明媚,光亮籠罩著群山,連帶著溫暖了這小小的一角。

“加菜加菜!”一人拎著三棵毛茸茸的冬筍,從竹林跨到了院子里;另一人還在坡上掄著鋤頭,抬頭往這邊看著。主人的這兩個朋友顯然是干活的好手。

她走過去,滿山都是落滿竹葉的黃泥地,不知他們是怎么找到筍的所在的。

“看裂縫。”挖筍那人指點道,跟著鏟了兩下,果然,一個毛筍側(cè)躺在泥中。她有些驚異,從前只以為筍是根根直立往上走的。那人沿著竹根的方向鏟著土,很快又找見了一個。

她看了半天,裂縫似有還無,干脆從墻角撿了個鋤頭,學(xué)著那人的模樣去挖,一無所獲,只覺得腰酸。直起身子緩了緩,見大半的山體泥土顏色有異,當是不久前都被細細地翻過了一遍。

“那我也來松松土吧?!彼艞壛苏夜S,用鋤頭撥弄著腳邊敦實的黃泥土。

“你這是要開山?。俊泵珟熜謴挠蜔熇锾痤^,“這活你干不了,還是和棠師兄去喝茶吧。”

毛師兄今天沒扎頭發(fā),燙染過的齊肩發(fā)根根立起,渾像一頭獅子。她記得初次相見時,那頭發(fā)還是溫順規(guī)矩地貼在腦后的。

二人是在寺院里結(jié)識的。那時她整個心中總浮著一團滯澀之氣,日子渾渾噩噩。一日,路過棲心寺,不知怎么就走了進去。這座寺廟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門口車水馬龍。她也曾多次經(jīng)過,只是很少留意,獨獨對寺門口的七座石塔印象很深,思緒偶爾在這“七”上打轉(zhuǎn),不知這個數(shù)字在佛教里是何含義。不久之后結(jié)識了棠師兄,聊起,才知道那代表的是佛教里的過去七佛。

于她而言,從前經(jīng)過,寺門是沉寂的。那日卻打開了。

寺廟不算大,大雄寶殿前保留了一塊空曠的平地,兩棵高大的銀杏樹閃著金色的光芒。她也被那金光閃耀著。一側(cè)是個凈手池,上面擱著幾個小木勺,有人在那里舀水、凈手,便也過去,跟著做了。水的清涼從手上傳到了心里,她覺得身體跟著輕了些。走到銀杏樹下,繞了一圈,又呆立了片刻。深秋的太陽于溫暖中也帶著一絲涼意,白果就是這個時候落在了腳邊。發(fā)緊,發(fā)皺,光潔變得丑陋,醞釀著下一個生命。

她摸了摸臉,好像自己也是一棵樹,只是向著衰老行進著,卻沒有結(jié)出什么果子。結(jié)出了又如何呢,它們未必會長成另一棵樹。更大的可能,是被飛鳥叼走,或是腐爛在落葉堆里,或像現(xiàn)在這樣,一覽無余地裸露在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人跟前。

“里面有個講座,你要不要去聽聽?”一個女聲從身后傳來。

她側(cè)身,是一個身著深藍色長棉袍的大姐,年近五十,臉頰豐滿,雙目炯炯卻不逼人。

她不自覺地回應(yīng):“什么講座?”

“寺里請了個哲學(xué)系的老師講佛教美學(xué),今天講《維摩詰經(jīng)》。”她熱忱地做著介紹。

維摩詰?她對經(jīng)書不熟,也不知佛教里還有這個人物,第一反應(yīng)是與王維相關(guān)聯(lián)。王摩詰的詩就是從佛門里來的嗎?跟著想問幾句,有人遠遠地走過來打招呼:“毛師兄,你來了啊。”

師兄……是了,她想起來寺院走動的居士們,不論性別,都是相互稱呼為“師兄”的。聽攀談,她了解了些大概,她們長年在寺廟里做義工,寺廟里的義工管理很嚴格,職責(zé)分明。如毛師兄,主要在寺廟的圖書館里幫忙整理文獻。這兩日天氣晴好,圖書館正在分批曬書。而毛師兄請了半天假,就為了去聽這個講座。

她順從地跟隨兩人前去。講堂很大,像大雄寶殿前的平地那般空曠,已坐了一半的人。她留意了下,大部分是毛師兄這個年紀的,甚至年歲更大的。也有些青年人,二十歲左右,聚在一起耳語,可能是授課老師的學(xué)生。

毛師兄從帆布包里掏出老花鏡,戴上,又掏出筆記本和筆,準備認真做筆記。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笑道:“真羨慕你們年輕人,東西學(xué)得快。我們這個年紀,腦子記過又忘了,只能記一點是一點。”毛師兄絮絮叨叨地說著,但并不引人反感。

她只好也笑笑,挺了挺腰,努力做出好學(xué)生的樣子,其實依舊神游物外。她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想的東西像是一團棉花,被撕成了碎絮,風(fēng)一吹,就四處胡亂地飄著。這樣也好,她想,只當是找個地方歇腳,回蕩在空中的講課聲成了捉摸不定的思緒的背景音。

“……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思緒被召喚了回來。

她聞聲看向遠處的PPT,落在她心底的這句話板正地附在上面。雜亂生長的荒草齊齊地低伏了下去,那些輕浮的念頭沾染了濕氣,凝結(jié)成了黑色的泥塊,沉在池塘里。天空澄澈。她低頭,水面晦暗不明,依舊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周敦頤說“出淤泥而不染”。《維摩詰經(jīng)》說“卑濕淤泥,乃生此華”。染或是不染,染而不染。她看著那些煩惱的事浮浮沉沉,忽而覺得很有趣。

那之后,她便和毛師兄熟絡(luò)了起來。

與棠師兄相識,也是因為毛師兄,也是在棲心寺。

寺里開設(shè)了一個周末的研修班,教授佛教史、古代漢語、日語等課程,毛師兄帶她去旁聽了幾次。棠師兄是班長,負責(zé)簽到與分發(fā)作業(yè)等事宜,慢慢就熟了。

棠師兄不過三十出頭,但吃素已有十余年。他說十幾歲的時候去臺灣游學(xué),在法鼓山吃了一周的素齋?;貋砗竽赣H疼惜他,做了好些佳肴,他卻聞見了異味,試了幾次,依舊食不下咽,便不再勉強了。

人大概真是有前世的。她想起有個年紀相仿的朋友,講話總是一股官腔,嗓音深沉,語調(diào)仿佛在和下屬說話——前世也許是當官的;而棠師兄,前世說不定真是個僧人。也曾當面問過他,是不是打算出家?他說有段日子真想過,后來這個念頭淡了。至于將來,誰知道呢?!拔覀冊跓o意識中發(fā)現(xiàn)了那些不是個人后天獲得而是經(jīng)由遺傳具有的性質(zhì)……發(fā)現(xiàn)了一些先天的固有的直覺形式,也即知覺與領(lǐng)悟的原型?!睒s格的話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他所談的說不定也是前世今生的一個連接。一個人的今生,不知道是多少個前世一起作用的結(jié)果。

來小屋的一周前,三人才聚過。

當時棠師兄受江嶼寺一師父邀請,前去商討整理寺志的事,叫上了她、毛師兄,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居士——他們稱之為張師兄。張師兄與毛師兄年歲相仿,碰面后才發(fā)現(xiàn)早就在義工團隊中見過彼此,只是私下不曾有過交往。張師兄臉色凝重,不發(fā)一言,似有滿腹心事。

車子駛離市區(qū),視野所及從高樓轉(zhuǎn)為了田野,而后又被山巒填滿。江嶼寺就在這東邊靠海的青山群落中,青松郁郁,青石森森,與安置塵世中的棲心寺大不相同。其實她此前也來過兩次,一次是看梅花,一次是爬山。她似乎越來越喜歡山了。她辦公室是在高樓十幾樓的位置,對面原先是一個待建的工地,可瞧見天空與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青山;后來動了工,方塊形的混合物,在單調(diào)的機械相擊聲中慢慢升高,終于將視線遮了個嚴嚴實實。它們也是山,只是被削去皮、打斷了骨、鉆入巨大的混凝土攪拌車里而后重生的山。當粉塵從窗戶外飄進來的時候,她想,這里不會再有草木生長了……

跟隨著棠師兄,幾人穿過長廊,轉(zhuǎn)進一個小門,上了二樓,來到一間虛掩著門的茶室。他們就在欄桿處等候。這是一個回字形結(jié)構(gòu)的建筑,中間是個小院子,種著些果樹。對面的一樓,是個教室。棠師兄說,江嶼寺十年前開設(shè)了研修班,他和張師兄是第一屆的學(xué)員。一會兒見的師父,正是授課老師之一?,F(xiàn)在,新一屆的研修班正在上課。太陽漸漸升高,幾束光線落在了果樹上,也跳進了教室里。而他們站著的地方,還凝著山里清早的寒氣。她忽然想到,大概要到傍晚時分,陽光才會向這邊傾斜。

說話間,師父出現(xiàn),將他們引進了茶室。他連聲說著不好意思,沒去門口迎接。又說寺里的默照茶室環(huán)境更好,不過這里隨意點,你們想在哪里喝茶?幾人忙答這里就很好。師父落座,燒水烹茶。得知有倆人還未來得及吃早飯,又打開桌上幾樣點心,麻花、花生、桃酥之類的,讓他們覅客氣。

茶室一半的空間被旁邊挨著窗子的一張兩米見寬的書桌所占,桌上隨意地攤著宣紙和筆墨。棠師兄介紹說,師父喜歡寫字作畫,也寫詩。師父笑著擺手說,打發(fā)時間而已。隨即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翻出他朋友圈里發(fā)的詩歌。她認真看了看,多是即景的七言詩,配合著用筆散淡的水墨畫。

茶過半盞,寒暄過后,悶了半日的張師兄終于鄭重地開了口,說起她此行的目的。近幾年她一直想將《楞嚴經(jīng)》全文背下來,因此晝夜不息,可總是得此失彼,沒能如愿。到了后來,整個人已頭昏腦脹,還是咬牙堅持著。說著說著,竟有了嗚咽之聲——她近幾個月累到極致,幾顆牙齒竟開始松動了,才不得不停了下來。

師父為她杯中續(xù)水,說覅急,現(xiàn)在正是落入了執(zhí)念中。該休息就休息,覅給自己這么大壓力。

“……我是真想背下來。是用的方法不對嗎?師父您不知道,我原本大半本都背下來了,可背著背著,前面的又忘了。多少次了,都是這樣……”這些話在張師兄肚子里當是醞釀了很久,句句熟透,時機一到,就爭相從枝頭落了下來。

她原本只專心剝著眼前的花生。這些紫色的果仁,從土里挖出來后直接洗凈晾干,沒有經(jīng)過烘烤,自然也沒有煙火氣,清甜得很純粹。聽聞背誦經(jīng)文這么辛苦,忍不住抬頭道:“非背下來不可嗎?讀一讀,抄一抄,不也很好?”

張師兄未及擦拭眼淚,倔強道:“我是發(fā)過愿的?!?/p>

她知道自己唐突了,只好又低下頭。雖對佛教了解并不多,更沒有讀過《楞嚴經(jīng)》,但也知道發(fā)愿是大事。

毛師兄聽得很是敬佩,連連點頭:“哦呦,發(fā)了愿,那是要緊的。我是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毅力,想做做不來。”又問師父:“您要不要歇歇,我來給你們泡茶?”她原本是開咖啡店的,后來到了退休的年紀,能拿退休金了,就關(guān)了店,學(xué)著插花寫字唱歌。剛剛考了個茶藝師,對茶事興趣正濃。

師父搖頭:“你們來了,自然是我招待?!?/p>

滾燙的茶水在眼前騰起白霧。白霧外,師父還在耐心地開解,反反復(fù)復(fù),各個切入口。她覺得自己在一個絕佳的心理治療的現(xiàn)場。傾訴者與傾聽者之間的絕對的信任,旁若無人的投入,竟讓她有些感動。其實她并沒有聽進去什么,就好像那天聽講《維摩詰經(jīng)》,也只入心了一句“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耳旁吹過的所有的風(fēng),都只是為了將這一句送給她。

那晚,幾人住在了寺中??头磕斜娕姺珠_,設(shè)有二人間和三人間,價格意外地便宜,前者六十元,后者三十元。辦好入住手續(xù)后,天色尚早,外出走了走。十里青松到山門,正好看到新月初上。這十里的古松山徑連接著山寺與俗世,又讓兩者保持著遠近相宜的距離。

青松底下有香氣飄來。棠師兄說,寺里有座冷香塔院,是八指頭陀的安葬處。八指頭陀尤愛梅花,不少的詩都與之相關(guān),塔院里特意栽種了一株白梅。每到花開時,總會引來游人無數(shù)。幾人聊著天,一直走到了公路。不時有汽車從身邊疾馳而過,速度快得如同流星。

她看了看地上緩緩移動的影子,那是路燈留下的。月亮遠在路燈之外。

竹林小屋之行,張師兄未同來,棠師兄說她暫時先把《楞嚴經(jīng)》放下了,安心靜養(yǎng)中。說著他從隨身帶的包里取出了幾樣小包裝的茶葉,其中一包靛藍色的,燙有金色的“荒野”字樣,亮得晃眼。

她拿過來,仔細辨認。“這是紅茶?”

“是,你很有眼光啊,這是桐木關(guān)的,就只剩下這一包了,可貴得很呢?!碧膸熜忠矔蛉?。水正好沸騰,他嫻熟地溫杯潔盞,隨即接過茶包,將七克茶葉的一半勻入了溫?zé)岬纳w碗:“只是這茶有點沖,先少喝些吧?!?/p>

武夷山的大紅袍她是知道的,桐木關(guān)這個名稱卻是第一次聽說。聽棠師兄的口吻,當是比較珍貴的品種。

“這茶該由毛師兄來喝,給我是糟蹋了,牛嚼牡丹。”

“也就是個名字而已。你嘗嘗喝不喝得慣?”棠師兄為她斟上。

她點點頭,嘗了半口說:“還真是夠荒野。”與平日所喝紅茶的順滑柔蜜不同,舌底被一股野蠻荒蕪的氣息充盈著,甚至生出了澀味。不知這做茶的人,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懷著怎樣的心境才做成的。是否日日拘于一室之內(nèi),忽而某日生出了逃離的念頭?那念頭傳到手上,揉在一片片的茶葉里,如今落在了她眼前的杯中。

茶不過三盞,門被推開了。毛師兄早已反客為主,招呼著主人上菜。有了菜,有了人,冰冷的冬室熱鬧了起來。毛師兄不時起身,和主人等推杯論盞。其實她的杯中不過是白水而已。

一種奇異的陌生的熱鬧在這小屋里生長著。白色的熱氣,叮當作響的杯碟,冬筍的鮮混雜著熗蟹的咸……玻璃窗慢慢地蒙上了霧氣,外面的世界被遮蔽了。發(fā)麻的感覺從小腿處傳來,她知道自己的腳終于被凍僵了。大概是因為底下的那個房間,空氣是冷的。這個熱鬧的世界,并不是一個完全的空中樓閣。她看了看棠師兄,他面前擺著幾樣素菜,炸春卷、油燜筍、芋艿羹,吃得很專心。于是便也悶頭吃飯。

三人率先用餐罷,毛師兄起身招呼其他幾人繼續(xù)吃:“我?guī)麄內(nèi)ド缴献咦?,你們吃好了碗筷不用收拾,等我回來洗。?/p>

下了樓,走了一段山路,毛師兄方解釋說她原以為就主人一人在,另外幾人也不過第一次見?!昂筒皇斓娜顺燥埧倸w不習(xí)慣的吧?看你們都沒怎么說話,所以我想著還是出來走走的好?!?/p>

“也沒有,就是不知道聊什么?!碧膸熜譁睾偷匦π?。

陽光穿過竹林,斑駁地灑下來,深深淺淺的光圈四處游走著。像是那晚江嶼寺的梅花,散著的香氣。三人順著山道一路往上,來到了公路,而后是山道,而后是另一個村莊。村莊真是安靜。在群山的懷抱中,如同凋零的葉子,不聲不響地與歲月和解著。

村里的房子其實并不少,只是少有人的蹤跡。半新不舊的建筑物挨在一起,分不清是由新轉(zhuǎn)舊,任憑往著追隨時間的河流奔往低處;還是以新補舊,試圖在那洪流中掀起一點波瀾。磚石,粗糲的磚石,正是那半新不舊的房子,將敗不敗的村莊,最好的具象物。譬如一面墻,紅色的整齊的磚石裸露在外,不知是水泥是盡數(shù)剝離干凈了,還是尚未來得及糊上。譬如建在高處邊緣的房屋,院子往外凌空延伸著,底下支撐著兩根磚石壘成的柱子。院子傾斜著,柱子彎曲著。柱子是從院子造成那刻就立在那里的,還是出現(xiàn)崩壞的跡象時,主人所做的補救?一個窗子,只剩下了窗子四四方方的輪廓,本該虛空的輪廓,被橫豎排列的磚石填滿了。一個窗子,變成了一堵墻,這是消失,也是誕生。多么奇妙。

路過一個一半已成了廢墟的房子。廢墟的高處,大梁架著虛空,虛空中的藍天白云有點好看。底下是凌亂的瓷磚、有缺口的瓦缸、殘損的桌椅、潔白的馬桶……以及溪水漫流處,低伏的凝霜的野草,和結(jié)成的薄冰。毛師兄走進廢墟中,扒拉出一個黃色的實木圓凳,摸了摸,說這是老物件,質(zhì)量挺好。她很想帶回去,可又實在太重,不得不放棄了。房子完好的另一半,墻面上掛著一幅不知從何處撿拾來的巨大的藍色塑膠布,上面印著字體巨大的廣告,用來遮掩可能會被看到的不完好。這一半,是完好的半成品,還是廢墟的半成品……

遇到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走動不便,半躺在竹椅上曬太陽,陽光照著他們,也照著他們身邊的筍干、蘿卜干、菜干。當然,還有洗了又洗的衣服。毛師兄熱情地上前和他們打招呼,也總被回饋以熱情的招呼。他們聲音有些含混,有些清,聽不分明。神奇的是,毛師兄能聽懂,交流毫無障礙。

“年輕人都進城了?!泵珟熜终f。

“今天是周末,周末也不回來的嗎?”話剛出口,她就知道到自己問了一個無解的問題。如果沒有太陽,他們?nèi)藭磉@里嗎?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老人們也不會出來的,他們大概是躲在屋子里取暖,不知道會有外人徒步經(jīng)行。而他們的后人,在努力融入另一個世界,大概更沒有力氣往回看了。

一株紅梅忽而在灰色的飛檐后閃現(xiàn)。一塊半荒廢的空地,高出路面約有半米,被三五戶人家圍著??盏亟缆诽幏N著幾行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菜,寬大的葉子齊齊往外翻卷,已經(jīng)老得發(fā)干了。梅樹靠里栽種,顯然也已經(jīng)很老了。不同的方向,花有疏密,有肥瘦,大部分都是孱弱的。更有枝條,空空蕩蕩,毫無生機。棠師兄上前,折下一段,展示給二人:“看,這些已經(jīng)死了?!?/p>

她也跟著上前,折了一段,看了看斷裂處,果然已經(jīng)沒有水分了。如果活著,里面該是發(fā)青的。又折了一段,似乎這樣可以幫它減輕些生的負擔。

手指關(guān)節(jié)處一陣刺痛傳來,她停下了手。已經(jīng)死了的枯枝劃破了她的皮肉?,F(xiàn)在,她的手上也綻開了梅花。只是小小的一朵。她牽著近旁的一枝輕輕地搖了搖,握手一般:“你們說,她該有幾歲了?五十歲?八十歲?”

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拎著個水桶走過,毛師兄湊過去打聽:“阿嫂,你曉得這樹多少年了伐?”

婦人瞥了一眼花,又看了看三人,沒有停下腳步,搖搖手:“不曉得,總歸是好多年了,說不定都長了一百年了?!睅追昼姾?,她拎著水桶往回走,見他們還在,就站定在了那里,也認真地看起了花,說:“這樹好多好多年了,我嫁來的時候就在了?!?/p>

“你不是這里的人嗎?嫁來多久了呀?”她有些好奇。這樣的大山深處,嫁過來,不知要走多少路。

“快三十年了,現(xiàn)在,我兒子都快三十歲了。在城里工作,都不回來了?!彼p嘆著,拎著水桶走了。她走得很穩(wěn),沒有一滴水晃出來落在腳邊。

陽光跟著婦人的身影淡了下去。很快無邊的暮色就將從四野涌向這株梅花。新鮮的梅花,混沌的梅花,年年都在開放的梅花。

他們走的是一個環(huán)線,因而沒有原路返回,也無須再看同一片風(fēng)景。

回程是一片又一片的竹林。根根直立的竹子,綠色疊加著綠色,密而不亂,只覺得清透,而不至于濃得化不開。她想它們真聰明,知道怎樣的距離最舒服。

林子里有人在挖筍,有人在開山。她才知道,真正的開山原來是這樣的。再糙的漢子,到了此刻,掄鋤頭的動作,都變得無比溫柔。他們像在喚醒一個熟睡的情人一樣,在喚醒腳下沉滯的土地。不,他們對待情人恐怕都不會那么溫柔?!⌒牡毓碜樱毤毜胤粗_下的每一寸泥土,毫無怨言。一捧一捧新鮮細膩的泥土顏色,像是被捋順了的野馬的鬃毛。如果這片土地迎著春風(fēng)奔跑起來,那馬蹄聲該是多么的輕快而脆響。

她也跟著快樂了起來。從道旁的竹籬笆上抽了一根細竹,揚在半空,以銳不可當?shù)臍鈩菹蚯芭苋?。那無邊的竹林中,身姿矯健的駿馬們,也跟著她跑了起來。

“我們也要快些走,山里沒了太陽,冷得快?!泵珟熜挚觳礁?,對棠師兄說,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機,“他們幾個已經(jīng)回去了,正好給我們騰地方喝茶?!?/p>

“不急,走起來就不冷了?!碧膸熜诌€是原來的樣子,慢慢地走著,“喝茶么,更不急了,喝到晚上都成?!?/p>

他們的聲音漸漸稀薄了。

不知穿過了多少竹林,面前出現(xiàn)了一片曠野。她遠遠地望見了山下的那間小屋,回過頭,想和他們打聲招呼,卻看見他們已和身后的竹林融在了一處,竹林與山色融在了一處。馬匹不見了。冬日的太陽快落下山頭了,在竹梢幻化出曖昧的光影。

世界將要回到太陽尚未升起時的混沌模樣。

朱夏楠,畢業(yè)于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中國作協(xié)會員。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作品見于《作家》《詩刊》《美文》《西部》等。出版有散文集《春秋:裂隙中的面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