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8期 | 湯養(yǎng)宗:我愿意是個不明事理又傾心活著的人(十二首)
來源:《山花》2024年第8期 | 湯養(yǎng)宗  2024年08月22日08:28

湯養(yǎng)宗,1959生,當代詩人,閩東霞浦人,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步入詩壇,主要詩集有《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 湯養(yǎng)宗集 1984--2015》《三人頌》《水上吉普賽》《偉大的藍色》及散文集《書生的王位》等多種。曾獲得魯迅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詩歌成就獎,儲吉旺文學獎等。

一和二

我終歸愛著你們中的一個。一個中的兩個

或者,兩個終于變成了一個

這一再變復雜的一,被你我的手

排列出各種形狀的一

看一眼便立即數(shù)不清的一

最終還是變成兩個,變成兩個以上

許多時候,我不知道

一塊泥巴為何轉手間有了七種顏色

我愛自己的紛亂,也愛人間的嘈雜與幻象

我愿意是個不明事理又傾心活著的人

“不明白其中道理卻永遠為現(xiàn)象所傾心”

爛柯山上,我就是那個吞下棗子的樵夫

不知這顆棗就是時間的

迷魂藥,卻心甘情愿用百年的迷醉

來旁觀一盤棋的進展

還有這執(zhí)念中的竹籃打水

提上來的都是空氣

叫人放不下的游戲就在于

漏洞百出中用籃子裝下的滿滿的無

多么美的迷魅被我一而再地用心伺候著

在自己的傾心中,偷偷地,做個

被小命所縱容的人

松 風

從前的認知是風氣,現(xiàn)在感覺到

它已歸屬于中草藥的藥性

有風,才有樹的氣味,才有這座

松林的力量,才有類似被天下人認可的

漢子身上散出的血性

并勾連到值得倡導的

樹立起這個世界的地勢與氣場

我們進入松林,便是加入

凜冽的陣勢,靈魂拔地而起

遇到的許多古人,視我們?yōu)橥瑧?/p>

同時與古人們稱兄道弟地

達成共識:活在世上

只向更濃烈的血性認輸

而眼下天空中的許多表情是靠不住的

我只與這些樹木的氣息站在一邊

衣袂飄飄,那松香的味道

表明世道上的一個士子又要出手,大地

就要被吹開,成為真正的遼闊

癸卯大寒,霞浦大雪記

天上來人了,隨身帶來藥粉,經文,勸慰

想起用鐵釘扎進耳洞的徐渭

而歐洲那邊,梵高干脆割下了耳朵

都說是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不相信

就是不相信

今天,天上的話語與地面的耳朵

再次亂掉,我再次聽到

“你就是丟失的那個人”

一場大雪就是對時空的再植入

遠處的南京變成了金陵,西安也成為長安

我的小城霞浦一轉身又回到了福寧府

你我在雪花里都混入了

與古人說話的共時性

皚皚天地里,我顯然也是個污點

被挑明,墨汁一樣在移動

這回,我要好好做人,去長安,也去福寧府

去江山深處,不認輸?shù)?/p>

從人間,再一次去人間

每天,給我一瓢海水的人是誰

每天,給我一瓢海水的人是誰

這蕩漾之物,地球之血

高鹽,凜冽,不可飲啖,但有不確知

浸潤我饑渴身心的神秘選擇

這秘密地被傳送到的水,用虛擬中

最大的藍與最大的鼓蕩

激勵我想象,啟發(fā)

波瀾壯闊的可以享用一生的涌動

被我的身體帶著行走

群星記得的,我的肉身也記得

相當于永遠處在一臂之遙

這續(xù)命用的蕩漾物

人類共同的熱血,精神之液

讓我滿出來,同時得知自己一直

處在缺少的一邊,卻從來

在學習遼闊與洶涌,以它鼓脹的能量

混成了這模樣

“從要變成連自己也不認得的程度

到自己也不敢認領的摧毀”

——你怎么混成了這模樣?

多年后,一只土撥鼠見到了另一只土拔鼠

才知所有游絲般的空氣都是刀刃

開頭只想挖一個洞,后來卻串成了

十個穴,從這頭進去的

本來是穿山甲,出來時變成了鴨嘴獸

眾多虛實莫辨的構成中

你天命難違,吃了時光里最可口的迷幻藥

給沒有地址的人寫信

我們幾乎天天在給沒有地址的人寫信

在這網(wǎng)絡時代,也常常有

與想象中的陌生人通電話的沖動

白云在天,我們對著它

打手勢,自說自話,自以為是地一問一答

看到土拔鼠出沒在洞穴

便深信它也有要去傳送的口信

泥土之下,仍然有最古老的表情

“有人嗎”——沒人,也沒門

對著空氣,我們卻要莫名其妙喊出這句話

小親密

只寫漫不經心,寫落葉,寫微風輕拂

枝條晃動了幾下又要睡過去

只寫天光暗了下來,尋蟲子的麻雀

又回到窩巢,老墻,瓦檐,無需細究就嗅到

一個家自己的味道

只寫沒有緣由的感知,面對

窩里紛亂糾纏的求食聲,看也不看

便知道誰在左誰在右

人間那頭,他們也有這一幕,或者叫

掛在懸空中的喂養(yǎng),那致使人活下來的因果

就像這雀巢,也有小著急

以及,所要及時接濟的那一點點小親密

申 明

要與你們說清楚。我也有與那些禽獸

無法劃分的經歷,與你們

同桌喝酒的,是假的我

當時我不在這座城市里,而是與

會飛的會跑的會游的

正處在另一場聚會中,那是

神秘的場所,去到的人

都有翅膀和蹄爪,相互散發(fā)著

濃重的體息,到場者

似乎就是時光的抽離者

又仿佛正被自己的另一具身體拽住

帶到這更真實的現(xiàn)場,成為

可以指認我這個人的證人

一生中我多么信以為真地與誰與誰為伴

只因為肉身里的某些骨頭

本來就來路不明,現(xiàn)在

你們終于看清,我并非有意

孤僻與孤行,而是來自我自己的混淆不清

光明與隱士

他們才是隱士,比如今天又立春了

影影綽綽的某個人

要在無數(shù)枝條上長出綠意。

還有大隱隱于市

蟲聲遍地中

一輪令萬物噤聲的日出。

以及你我所深陷的人生與糾纏

疑是危局不可轉

幸好有立即能指明

什么就是個破牢籠的說書人。

他們才是隱士

在說破與不說破之間早就深明大義

雙手上掌紋寫滿路標

一手牽著浮云,一手牽著白馬

面對靠不住的執(zhí)念與下沉

所掌控的密碼

開啟出口,提供隱與顯

帶我們去見識澄和與閑美,如愛來臨

關于竹籃打水中對那條井繩的提醒

后來,我們達成共識,認定手上的活

再重復一萬次

也是空的。吊詭的是

卻越來越迷戀上了

這條繩子,它就是賡續(xù)下一切的

依據(jù),并相信,那假的

必須是要去服從的

和繼續(xù)要用手提起來的

只有信賴這竹籃中的虛空,才能認下

所有的真實都漏洞百出

失去這份空空如也

我們不知自己的雙手上還有什么

只有這條繩子留在掌心中的

摩擦,才值得回味,才知道

命中要承載的多與少

也有了時間流逝的手感

以虛為實的手感,一切在空氣中

不斷漏掉,又一再覺得要滿出來的手感

惆悵頌

讀了幾頁史書,稀里糊涂就當了

宋朝的宰相。背幾首

湯頭歌訣,便認定自己就是最大的那塊病

掏過樹椏上的鳥窩,以為

也掏到了天空的老底

你不要的命,被我撿起來繼續(xù)用個沒完沒了

誰來分清你的手心我的掌背

許多惆悵都偏偏有個長在反向的罪名

遍地都是一呼百應的頑疾

我從熱愛別人出發(fā),又轉個彎罵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