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沃爾特·司各特的格子呢書寫與19世紀的帝國想象
來源: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 | 張秀麗  2024年08月13日08:20

引 言

在蘇格蘭搖擺于不列顛內外的當下語境重新審視1707年《聯合法案》頒布后最具影響力的詩人、小說家沃爾特·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1771—1832)對蘇格蘭格子呢(tartan)的文學書寫,他在《瑪米恩》(Marmion: A Tale of Flodden Field,1808)一詩中的感慨似乎顯得別具深意:“啊,當我們開始進行欺罔,就編織了一張多么紛繁的羅網!”格子呢的“紛繁”復雜僅從18世紀后出現的與格子呢服裝相關的名稱中就能窺見一二:格子呢斗篷(philibeg)、格子呢披肩(plaid)、現代短褶裙(the modern kilt)、克蘭格子呢褶裙(clan tartan kilts)、格子呢緊身褲(trews)等等。更不用說更早時期涉及蓋爾語、斯堪的納維亞語、古挪威語等語言的諸多名稱及與之相關的服裝樣式。在格子呢成為蘇格蘭的文化符號的過程中,作家的想象與古物主義者的溯源、文人的爭論、各種協會和俱樂部的實踐,以及公眾的參與一樣不容忽視。作為后聯合時代的中心作家,司各特及其作品在其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在他為歷史上的高地人穿上“漂亮的”格子呢服裝背后到底有怎樣一種力量,值得進一步探討。

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圖片源自Yandex

一直以來,學術界普遍認為“司各特承擔著發(fā)明蘇格蘭的重擔,以浪漫幻想取代真實的蘇格蘭”,但關于他為何浪漫化甚至扭曲蘇格蘭高地,以及如何浪漫化卻莫衷一是。蘇格蘭文藝復興運動(Scottish Renaissance)的代表人物之一埃德溫·繆爾將司各特浪漫化蘇格蘭的行為稱作其偉大作家生涯中的“污點”(blemish),認為司各特“豐富想象力背后”的“古怪的虛空”(a very curious emptiness)導致了這一“污點”。在他看來,“司各特生活在一個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共同體中,并致力于延續(xù)一個并非真正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結果是,他的作品完全反映了他的困境”。萊斯利·斯蒂芬延續(xù)了這種批評傳統(tǒng),他雖然肯定“司各特是英國為數不多的幾位影響深遠的偉大作家之一,推動了歐洲思想的發(fā)展”,但也認為司各特的“金子”中摻雜了“劣質材料”。與埃德溫·繆爾將“污點”歸咎于蘇格蘭“古怪的虛空”不同,萊斯利·斯蒂芬將其歸因于司各特對人物的情感缺乏深刻認識,并認為正是這種膚淺使他“發(fā)明了高地人的形象”。他認為,正是由于司各特,“我們才有了對事實的奇怪扭曲,使得一位優(yōu)秀的低地蘇格蘭人更愿意把自己同那些半野蠻的穿格子呢的人聯系起來,而不是他的英格蘭血親”。在萊斯利·斯蒂芬看來,司各特只看到了裹在高地人身上的格子呢,未能深入其靈魂深處,因而其浪漫書寫是膚淺的。休·特雷弗-羅珀在梳理格子呢服裝的歷史時指出:“關于獨特的高地文化與傳統(tǒng)的一整套觀念都是一種追溯性的發(fā)明(retrospective invention)?!睂τ谒靖魈氐奈膶W書寫,他說:“小說《威弗利》與高地兵團共同在全歐洲傳播褶裙與格子呢的時尚?!比欢⑽催M一步闡述《威弗利》如何在傳播格子呢時尚中發(fā)揮作用,也未提及司各特的其他作品。

近年來,隨著司各特研究的多元化,不少學者從資本主義的全球化和帝國主義擴張等更為宏大的視野來審視司各特對歷史的浪漫書寫。凱蒂·特林佩納一方面指出蘇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對盎格魯-撒克遜中心主義的抵抗?jié)摿?,另一方面又稱司各特的歷史小說是“帝國主義的典范”。薩里·馬克迪西認為,司各特對高地進行浪漫化的同時也揭示了高地遭到征服和殖民的事實,是浪漫主義批判現代文化和帝國主義的文學力量之一。這種矛盾除了折射出司各特高地書寫的復雜性,以及司各特與帝國主義的“合流”外,也顯示出以辯證和整體的眼光審視司各特的必要性。值得注意的是,凱蒂·特林佩納和薩里·馬克迪西的觀點產生于1997年蘇格蘭議會成立后不久,也即蘇格蘭民族主義的一次高潮期內,而且二人僅關注《威弗利》,未深入探討格子呢如何被挪用。進入21世紀,安德魯·林肯通過比較《紅酋羅伯》中代表文明、禮貌和美德的商業(yè)與象征原始、自由的浪漫兩種不同話語,揭示出帝國主義對高地的商業(yè)侵占和暴力掠奪,以及后者的抵抗。但安德魯·林肯沒有提及格子呢的文化抵抗作用。伊恩·布朗指出格子象征混雜、多義與流動潛力的后殖民身份,但僅以1822年為慶祝喬治四世訪問愛丁堡(The King’s Jaunt)而上演的格子呢秀為例,對司各特的文學書寫著墨寥寥。

本文嘗試從司各特的整體創(chuàng)作出發(fā)審視其格子呢書寫背后的深層意義,不僅關注《威弗利》(Waverley; or, ’Tis Sixty Years Since,1814,又譯《威弗萊》)和《紅酋羅伯》(Rob Roy,1817,又譯《羅布·羅伊》《紅毛大俠》)這兩部分別以1745年和1715年蘇格蘭詹姆斯二世黨反叛為歷史的小說,以及《雷德岡脫利特》(Redgauntlet,1824)這部以1715年詹姆斯二世黨流產的反叛為背景的小說,還將聚焦《中洛辛郡的心臟》(The Heart of Mid-Lothian,1818,又譯《米德洛西恩監(jiān)獄》)這部以1736年愛丁堡卜丟司暴動(Porteous Riots)和農村少女愛菲弒嬰案為背景的小說,以及兩部涉及蘇格蘭與英屬印度殖民地關系的《蓋伊·曼納令》(Guy Mannering; or, The Astrologer,1815)和《一個醫(yī)生的女兒》(The Surgeon’s Daughter,1827)。同時,通過將這些文本置于蘇格蘭社會轉型、蘇格蘭啟蒙運動、資本主義發(fā)展、帝國主義擴張,以及全球化形成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本文將分析司各特格子呢書寫與帝國想象之間的關系。文章認為,司各特在對格子呢進行虛構想象時總是試圖尋求一種平衡:他塑造的高地英雄既是忠誠、浪漫的,又是歷史、過去的;而且,他在賦予格子呢民族獨特性的同時,總會考量聯合的意義和商業(yè)的利益。他努力在格子呢的美學價值和實用價值之間找到平衡,但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和帝國主義的加速發(fā)展,這種平衡式的想象在不斷傳播、改寫和挪用中發(fā)生了變異,最終被納入帝國軍事優(yōu)越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中。這種變異不僅使得格子呢成為一種時尚符號,同時也將其與帝國的軍事力量和文化霸權緊密聯系在一起。格子呢從一種傳統(tǒng)的蘇格蘭服飾,逐漸演變?yōu)榈蹏鴶U張和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一部分,反映出在全球化進程中地方文化如何被重新定義和利用。

一、 司各特對格子呢的浪漫化虛構與格子呢的歷史

司各特在蘇格蘭歷史小說中對高地服飾的文學再現呈現明顯的浪漫色彩。國內傾向于按照時序和小說所涉及的歷史時期,將司各特的27部歷史小說大致劃分為三個階段:早期以蘇格蘭反抗英格蘭統(tǒng)治為背景的小說,包括《威弗利》《紅酋羅伯》《中洛辛郡的心臟》等,中期以英格蘭歷史為背景的小說,以及后期反映法國等歐洲大陸國家的歷史事件和中世紀宗教活動的歐洲歷史小說??疾焖靖魈氐母褡幽貢鴮懭糁魂P注《威弗利》或者他的早期蘇格蘭歷史小說,難免會以偏概全,因為司各特對蘇格蘭的關注貫穿其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1819年出版的《艾凡赫》(Ivanhoe: A Romance)與英格蘭的歷史有關,但同年司各特還出版了《拉默莫爾的新娘》(The Bride of Lammermoor,又譯《沼地新娘》)和《蒙特羅斯傳奇》(A Legend of Montrose),這兩部都是典型的蘇格蘭歷史小說。司各特后期以歐洲歷史為背景的小說中也常有蘇格蘭人的身影,最后一部小說《危險城堡》(Castle Dangerous,1831)又回到了蘇格蘭歷史。在這些主要以蘇格蘭歷史為背景,或者涉及蘇格蘭歷史的小說中,司各特在塑造蘇格蘭人尤其是高地人形象上對格子呢服飾的處理方式主要圍繞三個核心詞展開:浪漫、民族和商業(yè)。

司各特書寫的是歷史的、過去的而非當代的或現實中的格子呢。他的第一部歷史小說《威弗利》以1745年詹姆斯二世黨最后一次試圖復辟斯圖亞特王朝的歷史為背景,講述充滿浪漫幻想的英格蘭貴族青年威弗利在如畫的高地風景、浪漫的高地英雄和充滿激情的高地美人吸引下,放棄英格蘭軍人身份,穿上高地服裝,加入高地叛軍,遭遇失敗后回歸現實的故事。小說的副標題“六十年前的事”已經表明作者是基于過去的高地人進行的虛構再現。在現實中,為了遏制詹姆斯二世黨叛亂,英格蘭政府頒布了《服裝法案》(The Dress Act 1746),禁止蘇格蘭人穿傳統(tǒng)格子呢服裝,包括“披風、短褶裙、格子呢緊身褲、肩帶……格子圖案或雜色的披風”,違者要受六個月的監(jiān)禁,不準保釋,第二次違反則要被流放七年。格子呢服飾被等同于詹姆斯黨和叛亂,“到1782年服裝禁令解除時,高地已被完全平定”,已無人再穿被禁止的服裝。1773年,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09—1784)在詹姆斯·鮑斯韋爾(James Boswell,1740—1795)勸說和陪同下前往蘇格蘭北部山區(qū)游歷,發(fā)現要見到期望中的“一個穿著獨特的民族和一套古老的生活方式”為時已晚。在整個旅行中,他們從未見到穿格子呢的人,到處都執(zhí)行了服裝禁令,甚至連風笛“也開始被禁止”,高地服裝似乎已經絕跡,“沒有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會想到它的復興”。也就是說,直到司各特11歲時,對高地服裝的禁令才最終解除,即便是在蘇格蘭邊區(qū)長大的司各特,恐怕也只能在故事中聽到格子呢。無論是1810年出版的詩歌《湖上夫人》(The Lady of the Lake),還是1814年出版的歷史小說《威弗利》,象征著高貴、野蠻、驕傲和可怕戰(zhàn)斗的格子呢都是與已逝的過去聯系在一起的。不僅真正歷史意義上的格子呢不存在了,而且與之相關的一整套社會和文化體系也不復存在。不再有“刀槍劍戟寒光閃閃”,也看不見“勇敢的格子呢”,“披肩與羽飾隨風飛舞”。司各特再現蘇格蘭格子呢時,格子呢已成為歷史。

《威弗利》結尾處的格子呢畫作也許能為理解司各特格子呢書寫的虛構性提供例證。在小說結尾處,失敗的高地人要么死在了戰(zhàn)場,要么被判叛國罪死在絞架上,但格子呢卻活了下來。在戰(zhàn)火中遭到重創(chuàng)的低地莊園圖萊·維俄蘭得以按照原貌重建,但大廳中添了一件陳設,“那是一幅生動的畫像,畫的是穿著高地服裝的弗格斯和威弗利,背景是一個荒野的,巖石壘壘的山口,一群族人正從山口往下走”。小說敘述者特意補充了這幅畫的來歷,極力維護其真實性:“原來,他們在愛丁堡時,一個很有天才的年輕人給他們畫了一張很生動的速寫,后來,由倫敦一位杰出的畫家根據這張速寫畫成了全尺寸大幅油畫?!睌⑹稣呃^續(xù)說道,“就連雷伯恩本人也無法畫得比這幅更逼真”。這段關于真實性的描述也許可以成為威弗利小說再創(chuàng)造蘇格蘭形象的隱喻。那位天才年輕人在為威弗利和弗格斯作畫時,二人在愛丁堡,而不是高地荒野,這里隱含著速寫時發(fā)生的第一次再創(chuàng)造。根據速寫畫成全尺寸油畫,為第二次再創(chuàng)作?!锻ダ返臄⑹稣邔@幅油畫的講述和描繪,是依據油畫進行的第三次再創(chuàng)造。司各特還與以畫高地氏族首領著稱的畫家雷伯恩做了對比,暗含了另一層的再創(chuàng)造。此外,部分插畫版《威弗利》對這幅畫的再現也可以稱作一次再創(chuàng)造。呈現在當代讀者眼中的格子呢,與威弗利和弗格斯當初在高地所穿的格子呢顯然已相距甚遠,更遑論威弗利和弗格斯本是司各特虛構的人物形象。可以說,無論如何聲稱真實性,如何爭執(zhí)辯論,司各特對蘇格蘭格子呢的再現都不可能不涉及再創(chuàng)造。問題在于,他為何在戰(zhàn)后重建、回歸現實和大團圓的時刻,去除叛亂之人的危險性,涂上浪漫的光暈,然后允許其重現于藝術作品之中?

司各特對格子呢的浪漫化在不同的歷史小說中有不同的側重。在與詹姆斯二世黨反叛直接相關的歷史小說中,如在《威弗利》、《紅酋羅伯》(1715年叛亂)中,格子呢通常為男性穿著,與高貴、忠誠和英雄主義相關。在《威弗利》中,伊沃族最忠誠的子弟,在審判首領弗格斯的法庭上站出來愿意替他赴死的埃文,第一次出現時便將高地男子英武的氣概和身強力壯展現得淋漓盡致。通過威弗利這位耽于幻想之人的濾鏡,讀者更能強烈地感受到身穿格子呢的埃文的浪漫色彩?!斑@位獨特的蓋爾人,是個壯實、黝黑,身材不高的青年,顯得身強力壯,那多褶的披肩又給他的外貌添了幾分英武的氣概。”被污蔑為“非常不體面,簡直就是丑陋下流”“缺乏男子氣概,像叫花子似的”的短褶裙,在威弗利的筆下反而使“一雙結實、勻稱的腿”裸露出來。無論是披肩還是短褶裙,作為高地普通人的穿著都具有制作簡單且用途廣泛的特征,與他們的經濟狀況有著直接的關系。巴巴拉·特克斯伯里和艾爾西·斯特邁耶將great kilt描繪為“一塊兩碼寬,四到六碼長的巨大的羊毛格子呢”。通常,人們使用本地植物和地衣進行染色,產生藍色和紫色,并通過兩種顏色交叉的方式來編織圖案。這種大號的服裝樣式剪裁簡單,經濟實用,冷的時候可以把整個人裹起來,熱的時候可以纏于腰間,既能抵御濕寒,又便于在山野叢林沼澤地中行走,逐漸成為高地這種特殊地理環(huán)境中普通人的日常服裝。在司各特幾乎所有涉及蘇格蘭人的歷史小說中,出門在外的高地人幾乎都穿著這種披風?!锻ダ分懈叩貜姳I唐納德老巢中五六個全副武裝的高地人“躺在他們寬大的披肩上”,《紅酋羅伯》中高地旅店中的“高地人用他的方格子花呢披風裹住身子,躺在地板上”,這里的格子呢披風有類似床褥的功能。高地人通常把格子呢束在腰間,由此形成的褶皺還有口袋的功能,如在高地宴會中為大家吟誦的高地詩人麥克-默羅感激不盡地接過首領弗格斯送給他的禮物,“恭恭敬敬地把它裹在搭在胸前的披肩褶縫里”。甚至,旅店的一個“窗洞里也塞著一襲舊的方格子花呢披風”。相對于披肩,短褶裙也許因其稍微復雜的褶皺制作工藝而被賦予了更多美學價值。正如埃文的例子所展示的,司各特強調穿著短褶裙而裸露的身體的力量,這力量支撐起了忠誠、尚武和英雄主義的價值體系。值得注意的是,司各特借威弗利對高地的浪漫幻想掩蓋了埃文作為高地匪盜的身份。威弗利之所以在低地莊園圖萊-維俄蘭見到埃文,主要是因為低地莊園主布雷德沃丁男爵一直拒絕向埃文的首領弗格斯繳納保護費,以至于家中所有奶牛都被高地盜匪偷走了。司各特這位“北方的巫師”(Wizard of the North)、“北方的魔法師”(The Enchanter of the North)還借埃文之口為盜匪辯解:“偷一頭窮寡婦的奶牛,或者偷一只佃戶的小牛,那才叫賊;從低地的地主家弄走一大群牲口,那叫趕牲口的紳士?!边@個劫富濟貧的“紳士”唐納德為了迎接英格蘭軍官威弗利,特意“脫下高地服裝,換上舊的紅藍色制服,戴上插了羽毛的帽子”,在威弗利看來卻“很不協調”,讓人“很難忍住不笑”,但在司各特看來,高地盜匪和最普通的高地服裝一樣,自有其獨特的高貴品格。

相對于普通高地人所穿的披風和短褶裙,格子呢緊身褲被賦予了高貴的浪漫氣質,在后沖突時代的語境下隱含著重塑克蘭社會結構的目的。緊身褲是上層階級的服裝,這一點司各特與休·特雷弗-羅珀是一致的。后者指出“褶裙的仆從地位”,稱“下層階級不可能買得起長褲或馬褲”,“高地的男人只能在戶外穿緊身褲,這些人有隨從為他們拿著緊身褲:因此緊身褲是一種社會級別的標志”,而司各特筆下的貴族紳士也通常穿褲裝而非裙裝。威弗利第一次見到弗格斯便被后者“獨特的風采和氣派所吸引”,只見這位高地氏族首領“以最簡單的方式穿一身高地服裝,顯得很瀟灑”,這身高地服裝除了“一條紅白格子呢緊身褲”外,“跟埃文的打扮一模一樣”。當與男爵和弗格斯一起前往霍利羅德宮參加舞會時,威弗利換上了花格呢褲子,對此男爵贊同地說道:“我最贊成穿這種服裝,我認為比穿蘇格蘭裙更有古風,更得體?!碑斈芯粝蛲踝有忻撗ザY表示效忠時,王子穿的也是緊身褲。在《紅酋羅伯》中,主人公法蘭西斯和治安官賈爾維先生在旅店中遇到了穿短褶裙和緊身褲的高地人,賈爾維對著那位穿格子呢褲的人說:“那家伙看上去是個大人物,因為高地人只有紳士才穿這種方格子花呢褲子?!背酥谱鞲鼜碗s外,褲裝條紋色彩的差異被作為社會區(qū)分的工具。由于高地布料的染色通常是就地取材,加上氏族之間暴力沖突事件不斷,接近自然環(huán)境的顏色也就起到保護色的作用,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高地服裝顏色的單一。司各特小說中,以及1822年喬治四世訪問愛丁堡時涌現的各種顏色格子呢服裝,可以說是刻意的發(fā)明,是格子呢的克蘭化,目的是重建高地的社會秩序。在這場格子呢秀上,高地各氏族首領和族人身穿各式格子呢服飾浩浩蕩蕩前往愛丁堡參加喬治四世的盛大典禮。作為訪問蘇格蘭的第一位漢諾威王朝統(tǒng)治者,喬治四世穿上了紅配綠的斯圖亞特皇室格子呢(Royal Stewart tartan)短褶裙。如果說1745事件及此后的禁令和大清洗以暴力和強制的方式壓制了蘇格蘭高地氏族社會涌動的不安與沖突,那么以顏色區(qū)分格子呢則代表著對后沖突氏族社會結構的重塑。

司各特對格子呢的虛構書寫不限于與詹姆斯二世黨反叛相關的歷史,在《中洛辛郡的心臟》《雷德岡脫利特》等歷史小說中,蘇格蘭的浪漫化形象發(fā)生了變化。相較于男性英雄們的格子呢,最為平凡普通的女性穿上格子呢走上了歷史舞臺的中央。雖然《威弗利》等小說中也出現了普通的高地人,但大多不具名,作為背景出現,《中洛辛郡的心臟》中一位普通農村姑娘珍妮不僅被置于聚光燈下,還成為心地純潔、意志堅毅的蘇格蘭人的代表。小說的一條主線圍繞珍妮拒絕為救妹妹作偽證,只身前往倫敦請求皇家赦免的故事展開。珍妮與父親和妹妹相依為命,妹妹未婚誕下嬰兒,因孩子消失而被判弒嬰罪。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在法庭上作證,稱妹妹曾經向自己透露過懷孕一事,這樣便可使妹妹免于一死,珍妮卻拒絕作偽證,并只身徒步前往一千英里外的倫敦。危險重重的路途中,小說一再強調珍妮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著裝整潔,來彰顯其高貴的品質。她總是“披著一條家鄉(xiāng)流行的方格子呢披肩,一半蓋在頭頂上,一半披在肩上”,“她收拾得特別整齊清潔,足以作為她內心純潔的象征”。與充滿浪漫幻想的威弗利不同,“珍妮的想象力并不豐富”,她對宗教充滿虔誠,但不像父親那般狂熱,她身上體現的是一種理性的浪漫,真摯而務實。在《雷德岡脫利特》中,司各特借助一封信件的敘述,描寫了一對流浪漢男女,尤其強調了女性干凈整潔的裝扮。她雖然戴著一頂男士帽子,穿著一件男士外套,“但她的個人衛(wèi)生和衣著比一般的流浪藝人要干凈得多”,她還佩戴著首飾,并且用一枚銀質胸針將格子呢披肩別在胸前,而不是任其散亂。這個細節(jié)反映出她與《中洛辛郡的心臟》中的珍妮姑娘一樣審慎、純潔。

《中洛辛郡的心臟》的另一條主線是1736年卜丟司暴動,這是一場引發(fā)英格蘭與蘇格蘭政治沖突尖銳化的暴力事件;《雷德岡脫利特》則以1765年詹姆斯二世黨一次失敗的叛亂“企圖”為背景。與《威弗利》不同,這兩部小說更強調現實的利益,而非狂熱的激情,總的來說,兩部小說展現的是一種更為理性、務實的浪漫??梢姡靖魈貙Ω褡幽氐睦寺诓煌≌f中表現得并不完全一致,僅關注《威弗利》或者僅從民族神話來解讀很難全面把握其復雜性。司各特的格子呢想象以及他在1822年復興格子呢文化“決定性時刻”做出的積極推動,的確助推了格子呢文化(tartanry)、格子呢崇拜(tartan cult)、甚至格子呢主義(tartanism),以至于默里·G.H.皮托克將他連同加思的斯圖爾特(Stewart of Garth)和索比斯基·斯圖亞特兄弟(the Sobieski Stuarts)一起稱作將蘇格蘭文化表征為瑣碎的、邊緣化了的“壞人”(the villains)。但若從司各特的整體創(chuàng)作來看,這樣的譴責未免以偏概全。在司各特那些較少或不涉及詹姆斯二世黨反叛的歷史小說中,格子呢的文化表征并不完全與狂熱的激情相關。約翰·考吉注意到司各特格子呢的浪漫化書寫背后的經濟動因:

格子呢以卡洛登為其享有特權的重要時刻,這個時刻被重塑為一部悲劇的史詩,一次失敗的勝利,它能以一種神話般的健忘遺忘真實的歷史沖突,在這場沖突中,一種專制主義、歷史的錯位和經濟的非生產性封建制度被相對高產的自由農耕制度取代。如果說在經濟上,這一史詩般的轉型與工業(yè)革命有關,那么在文化上,它與浪漫主義有關,浪漫主義在歐洲最后的一片空曠的“荒野”中尋找野性,坎伯蘭和大清場清空了這里,但是司各特和麥克弗森卻用野性、充滿魅力的男人和難以捉摸的女人將其填滿。

薩里·馬克迪西更為激進,他認為司各特連同其他政治家、經濟學家、藝術家、詩人、音樂家和作家一起,將被清空的蘇格蘭高地重新編碼和改寫,發(fā)明了一個新的蘇格蘭高地。他從帝國對蘇格蘭空間的殖民和轄域化入手,闡述了浪漫主義與資本主義、殖民主義的共生共謀關系。這些研究為從更深層的社會動因來審視司各特的格子呢書寫提供了啟示。

二、 司各特的民族主義與格子呢的商品化

司各特對格子呢的想象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盧卡奇在《歷史小說》中指出:“將司各特視為浪漫主義作家是完全錯誤的,除非人們希望將浪漫主義的概念擴展到19世紀前三分之一的所有偉大文學中?!钡拇_,盡管對后來的浪漫主義文學非常重要,但司各特的歷史想象是“對18世紀偉大現實主義社會小說的直接繼承”,且“與啟蒙時代現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相一致,是為了適應新時代的更高形式的發(fā)展”。盧卡奇強調了在理解司各特時的社會現實因素,如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及其與封建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以及司各特對此的認識和書寫。湯姆·奈恩也稱司各特不是典型的浪漫主義者,認為他對民族之英勇過去的召喚從來不是為了復興它,更不是為了當前政治或社會革命。奈恩將司各特對蘇格蘭英雄時代的書寫稱作“告別式的”(valedictory),是為古老的蘇格蘭獻上的偉大挽歌。在司各特的傳記作家J.G.洛克哈特那里,這一點也得到了肯定。J.G.洛克哈特稱司各特的民族主義就像他的巫術觀一樣:“他喜歡在幽靈、女巫和占星術的世界中肆意妄為地幻想,……但如果在他的時代蘇格蘭出現了任何反英派別,無論是民間的還是宗教的,他都會比其他任何活著的人更希望將其鎮(zhèn)壓?!痹趯徱曀靖魈氐母褡幽貢鴮憰r,作家對蘇格蘭向現代社會轉型時的經濟生活的深刻體驗也是不容忽視的。然而,若單從資本主義的影響進行分析也有失偏頗,正如克雷格·貝弗里奇和羅納德·特恩布爾指出的那樣,“意義從來不是被動接受的,而總是受制于其他話語的選擇和調整……,對格子呢文化的反應并不是不加批判的同化,而是一種復雜的協商,依賴于與之相關的其他密切聯系在一起的信仰和價值觀”。在審視司各特的格子呢時,并不能截然分開民族因素和經濟因素。

司各特對蘇格蘭高地形象的塑造是在他所堅信的歷史進步論框架下進行的。司各特對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和特定社會變革機制的理解受到蘇格蘭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如亞當·斯密(Adam Smith)、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卡梅斯勛爵(Lord Kames)、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和約翰·米勒(John Millar)等人的深刻影響。默里·G.H.皮托克指出,蘇格蘭啟蒙運動所構思和傳播的是一種目的論哲學,“對過去的分析不是從它自己的角度,而是從它對當今進步的貢獻”。關于社會的變化與更替,司各特在《威弗利》“本當作前言的后記”中有這樣一段論述:“歐洲沒有哪一個國家,在半個世紀內經歷過像蘇格蘭王國那樣全面的變化?!S著財富漸漸流入,商業(yè)漸漸發(fā)展,加上上述影響,蘇格蘭人也發(fā)生了變化?,F在的蘇格蘭人不同于他們祖父時代的人,正如現在的英國人不同于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人一樣?!边@段話呼應了第五代塞爾柯克伯爵托馬斯·道格拉斯的《蘇格蘭高地現狀觀察》(Observations on the Present State of the Highlands of Scotland,1805)里的思考?!锻ダ返母睒祟}“六十年前的事”通常被認為指向1745年蘇格蘭的創(chuàng)傷過去,但皮特·加賽德的新發(fā)現卻表明,司各特在創(chuàng)作《威弗利》時,著眼的其實是當下的蘇格蘭。皮特·加賽德指出,阿伯茨福德圖書館收藏了《觀察》的第一版和第二版,其中附錄B部分大量引用了埃德蒙·伯特(Edmund Burt)的《蘇格蘭北部紳士的來信》(Letters from a Gentleman in the North of Scotland,1754),而后者被認為是司各特小說中蘇格蘭高地場景描寫的主要材料來源之一。司各特在這部小說中濃墨重彩地展現了格子呢的榮譽與輝煌,但最后卻將其作為博物館里的藝術品那樣陳列起來。這看似矛盾的行為與他相信商業(yè)社會是歷史的進步,必然取代落后的封建氏族社會有密切關系。

司各特在《威弗利》中將身穿格子呢的民族激進分子框在畫像中,與其說是將其禁錮在過去,不如說是將激進溫和化,以服務于商業(yè)社會的審美規(guī)則。卡羅琳·麥克拉肯-弗萊舍認為《威弗利》這幅畫像“預示著一個被英格蘭的文化和經濟主導而被鎖在過去浪漫中的蘇格蘭”。這個觀點雖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全然正確,因為民族文化和傳統(tǒng)并非全然無益于商業(yè)發(fā)展。在《中洛辛郡的心臟》中,司各特將激起沖突和分裂的民族符號格子呢轉化成了推動商業(yè)進步的美德,“商業(yè)成為道德價值的一塊試金石”,這是他為落后的蘇格蘭尋求一條通往現代的中間道路,也是他融合民族美德和商業(yè)倫理的一次嘗試。通過并置卜丟司叛亂和珍妮請求皇家赦免兩件松散聯系在一起的事件,司各特凸顯了身穿格子呢的普通蘇格蘭農村姑娘珍妮的民族美德,并將其塑造為促進商業(yè)進步的道德動力。愛丁堡城市衛(wèi)隊隊長卜丟司在處決走私犯威爾遜時不顧群眾對走私行為的普遍同情,以及對英格蘭收稅官的普遍憎恨,不僅提前執(zhí)行判決,還向群眾開火,因而被判有罪。然而倫敦方面罔顧蘇格蘭對卜丟司的司法判定,強行介入,激起愛丁堡市民發(fā)起暴動。在這起激化民族仇恨的沖突事件中,農村姑娘愛菲的情人斯唐頓領導了這場暴動,代表了激進的民族主義者;同樣是面對不公正的審判,珍妮拒絕出賣自己的忠誠和良心,可以看作是溫和的民族主義者。通過對比,司各特強調了堅守民族美德的價值。在被普遍認為贅余的第四部中,在所有主要沖突結束后,司各特讓斯唐頓和愛菲那個一出生就被偷走的孩子開槍殺死了斯唐頓,卻讓珍妮獲得了巨大的回報。若不結合第四部,司各特所要強調的商業(yè)社會的民族美德很難體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如果說《威弗利》中格子呢的浪漫色彩幾乎遮蓋了其商業(yè)因素,《中洛辛郡的心臟》則似乎是一種矯正和補充。珍妮一家在積累了一些本錢和經驗后,開始經營一家牧場,養(yǎng)殖奶牛,制作奶制品等。在她離家前往倫敦途中寫給父親的信中,她談及最多的是與養(yǎng)殖相關的話題。甚至剛覲見完王后,珍妮和阿蓋爾公爵便開始談論奶牛品種和奶酪制作?!皟晌坏纳鐣匚缓徒逃潭入m然天壤懸殊,可是談到飼養(yǎng)牛羊的問題,彼此都有許多話要說?!北徽J為贅余的第四部分更是圍繞珍妮與父親一起管理公爵在羅森尼茲島上的農場展開。阿蓋爾公爵對珍妮發(fā)出邀請:“我敢說你收拾牛奶桶一定像你收拾身上的衣服一樣整齊清潔。”珍妮身上所展現出的珍貴品質,如“忠誠踏實”不僅為她贏得了尊重,更贏得了經濟生活的富足。王后贈給她的針線盒里有五十金鎊,公爵贈送她兩條德文郡奶牛,愛菲每次的來信中都夾著五十金鎊,等等。司各特以金錢回報了珍妮堅守的民族美德。可以說,《中洛辛郡的心臟》中珍妮身上的格子呢與其說是能夠激起戰(zhàn)斗的民族符號,不如說推動商業(yè)進步的民族美德。

司各特試圖將格子呢所代表的民族美德與商業(yè)進步融合在一起,與蘇格蘭民族工業(yè)在海外的擴張有密切聯系。在《紅酋羅伯》中,司各特借商人賈爾維之口稱,“‘聯合’給格拉斯哥提供了與英國在北美和西印度群島的殖民地進行貿易的可能性,以及格拉斯哥對這些海外市場提供合適的出口貨的便利條件”。然而,蘇格蘭的商業(yè)發(fā)展受到英格蘭的壓制:“我們有我們斯特林的嘩嘰,默斯爾堡的呢絨,阿伯丁的襪子和愛丁堡的斜紋里子薄呢,作為羊毛織物和精紡呢絨的出口貨;我們還有各種亞麻織物,要比你們倫敦貨更價廉物美。”賈爾維的這番抱怨是能夠引起當代讀者強烈共鳴的。莎莉·塔克特圍繞當時最大的一家格子呢制造商威爾遜與桑(Wilson & Son)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商業(yè)實踐,審視了格子呢的生產和消費,以及它如何成為時尚的歷史過程。在談到該公司在全球的擴張時,莎莉·塔克特指出內陸通訊的改善,拿破侖戰(zhàn)爭對對外貿易的影響,以及與蘇格蘭西部的貿易加強,特別是格拉斯哥成了與蘇格蘭偏遠地區(qū)和海外貿易的門戶等諸多因素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該公司這一時期的貿易網絡覆蓋了蘇格蘭、英格蘭、愛爾蘭、歐洲、北美、南美和西印度群島,展示了格子呢在全球的商業(yè)吸引力。休·特雷弗-羅珀對此也予以了肯定,指出為蘇格蘭軍團提供軍需品的制造商們在1822年格子呢盛典后“看到了一個比原來大得多的市場的前景”。不同氏族擁有不同格子呢式樣這一概念,似乎是由這些“足智多謀的制造商首創(chuàng)”。其中威廉·威爾遜決定與倫敦的高地協會(The Highland Society of London)合作,準備了各式格子呢圖案手冊送往倫敦,在倫敦高地協會“鑒定”所屬不同氏族后投入量產。大量的市場需求使得“每塊格子呢一離開織機就被賣了出去”。了解到這一時期蘇格蘭棉紡織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和急劇擴張,以及隨之而來的巨額利潤,就很好理解司各特為什么一方面為逝去的英雄時代惋惜,另一方面卻不大可能不支持與英格蘭的聯合,或不支持蘇格蘭的現代化和工業(yè)化。正如馬修·P.德齊尼克所言,“高地服裝是現代性的視覺宣言:是一個性別化了的、精致的、向外看的、與帝國聯系緊密的社會的視覺宣言。高地精英,特別是那些希望從帝國日益增加的財政軍事支出中獲利的人,認識到將蘇格蘭納入英國的價值,并利用高地服裝的形象推動了這些進程”。司各特與其他低地精英一樣認為,融入帝國并不是失敗和屈服,而是一種安全且有效的手段保護蘇格蘭及其地方最大限度的自治合法性。

受啟蒙歷史進步觀和聯合主義立場影響,司各特對格子呢的想象以及當時挪用蘇格蘭文化傳統(tǒng)的實踐,也都受到了全球資本主義系統(tǒng)化模仿和挪用地方文化和民族主義的影響。全球市場在帝國持續(xù)的蠶食中形成,引發(fā)了勞動力、資源和商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動與流通,但這個過程絕非理想化的自由貿易。司各特在小說中對蘇格蘭棉紡織品用途和美學價值的呈現,從全球市場的角度來看,具有明顯的民族主義傾向,有助于為蘇格蘭棉紡織品附加上優(yōu)質和先進的價值。這一點在司各特隱晦指涉殖民地貿易和全球經濟的蘇格蘭歷史小說中都有體現。與《威弗利》聚焦蘇格蘭和英格蘭關系相比,《中洛辛郡的心臟》中的蘇格蘭是一個全球化了的蘇格蘭。小說處處展示出蘇格蘭與全球連通的痕跡:朵乃恰將拐賣或綁架來的蘇格蘭男人、女人,尤其是未成年的兒童賣給美洲種植園;斯唐頓的父親與《蓋伊·曼納令》中在印度服役的蓋伊·曼納令上校經歷類似,早年在西印度服役,期間與一位富裕農場主的女兒結婚,生下斯唐頓,從珍妮的視角可以看出,他家的擺設和他的生活習慣依然保留著在殖民地的痕跡;珍妮在倫敦投靠的親戚格拉司太太做煙草生意,在得知愛菲獲得赦免的條件是“流放到國外十四年”,立即張羅著要把她嫁給一直與自己有生意往來的弗吉尼亞老頭。在這樣一個全球化了的地方空間中,司各特選擇珍妮的“忠誠踏實”,而非斯唐頓自我毀滅式的浪漫激情,作為真正的蘇格蘭精神品質,在彰顯民族獨特性的同時,更是對全球化和現代化歷史發(fā)展趨勢的主動調適。事實上,《威弗利》中的弗格斯在法國長大,回到高地穿上格子呢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實現政治野心;《中洛辛郡的心臟》中的斯唐頓在西印度長大,來到高地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荒唐不羈。在帶頭沖進愛丁堡監(jiān)獄,處死卜丟司時,斯唐頓穿著瘋女人麥琪的破爛格子呢。在司各特看來,弗格斯和斯唐頓并不能代表真正的蘇格蘭精神,他們對格子呢的濫用只能是悲劇的,弗格斯死在了斷頭臺上,斯唐頓死在了自己兒子手中。在《一個醫(yī)生的女兒》中,即便在善良的醫(yī)生的照料下,在其美麗的女兒的感化下,詹姆斯二世黨的私生子理查還是成了“英勇的冒險家,在前往印度的好望角丟掉了自己的良心”,最終被大象踩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司各特對格子呢民族純正性的強調又有抵制全球化對地方文化的利用,以及帝國中心對邊緣地區(qū)文化的消費和商品化的意圖。

總的來說,司各特在以格子呢塑造蘇格蘭形象的文學書寫中表現出了一種看似搖擺的模糊性,但若參考他對人類歷史發(fā)展總體狀況的觀念,對社會轉型時期歷史力量的感受,以及他對當時蘇格蘭、英格蘭,甚至正在急速擴張的帝國的理解,不難在紛繁中理出一些紋路和脈絡。對格子呢這一具體物質形態(tài)的虛構展現,反映了他的民族觀,而民族觀又是其歷史觀和社會觀的一種表現。在民族性和商業(yè)進步之間,司各特似乎要尋求一種平衡,就像格子呢的經緯和縱橫,相互交織,各自延展,缺少任何一根線都難以繼續(xù)編織下去。他主張在聯合和帝國的框架下發(fā)展蘇格蘭經濟,意味著支持全球對地方的征用、資本對民族文化的商品化,因為這在客觀上有利于蘇格蘭民族經濟的發(fā)展。而同時,面對由此引發(fā)的民族文化獨特性喪失的風險,他選擇積極調適,以文學進行抵抗,甚至如凱恩斯·克萊格所聲稱的那樣,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學抵抗傳統(tǒng):“通過用它的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生活進行思考,通過提醒它排除但不能忘記的事物,通過指向文明進步過程中每一個角落都潛伏著的野蠻,以激進的方式面對歷史?!?/p>

三、 司各特的帝國觀與格子呢書寫的傳播

浪漫、民族、經濟利益可以說是理解司各特筆下的格子呢與蘇格蘭的關鍵詞。近年來,司各特研究以格子呢這一“帝國的視覺宣言”來審視文學、文化與資本主義的復雜互動,為更深刻地理解司各特高地書寫的復雜性提供了借鑒。司各特在小說中極少正面提及大英帝國,甚至隱晦地將殖民地稱作“遙遠的地方”(yonder awa)。但他身處蘇格蘭深入且廣泛地參與殖民事業(yè)的時代,不少親戚和朋友參與其中,甚至他本人也曾坦言想要去印度碰碰運氣。這都使得他的刻意回避有其深意。早在《東方主義》(Orientalism,1978)中,薩義德就指出,“像拜倫和司各特這樣的浪漫主義作家對近東有一種政治視野,對如何處理東方與歐洲的關系有著一種極為好斗的意識”。在《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1993)中,薩義德進一步指出了西方文學想象如何隱晦地為西方支配性話語的構建作背書。凱蒂·特林佩納注意到啟蒙史觀與司各特小說的世界性傳播之間的關系:“正是司爾特的歷史小說對歷史進步的強調,為其贏得了帝國小說的典范地位,吸引了民族主義、帝國主義和殖民地的讀者?!钡栏窭埂.馬克也肯定了司各特的歷史小說對帝國敘事所起的支撐作用:“在《威弗利》之后,小說確立了自己作為帝國時代英國最重要的文學體裁的地位,沃爾特·司各特、約翰·布坎以及19世紀和20世紀的其他蘇格蘭小說家的小說為塑造和維持帝國的主導敘事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司各特帝國觀的模糊性被安德魯·林肯描述為“帶著被剝奪者的怨恨‘想要成為主人’的被殖民者”心態(tài)。這些研究為深入理解司各特格子呢書寫中文學想象與文化實踐之間的互動開拓了視野。

格子呢被視為軍事帝國主義的符號,服務于征服和統(tǒng)治,首先與司各特文學書寫中的某些特定元素有關。在司各特的大多數蘇格蘭歷史小說中,格子呢與高地人的身體聯系緊密,而后者又與年輕、力量和忠誠相關。在《威弗利》中,蘇格蘭格子呢被賦予了男子氣概,成為青年小伙身體力量的表達。精于縫制格子呢的蘇格蘭裁縫一邊為威弗利縫制衣服,一邊唱著贊頌蘇格蘭英雄們的歌謠,“每唱一個英雄陣亡至少要縫三針”。當威弗利穿上這身格子呢時,埃文和胖房東嘖嘖稱贊其“漂亮”,稱他“就像他們那種干起架來絕不認輸的好小伙子”。在《蓋伊·曼納令》中,主人公布朗第一次見到他父親的忠仆丁蒙特時,對方穿著粗糙的灰色披肩,頭戴一頂用野貓皮毛鑲邊的帽子。布朗原名哈里·伯特倫,本是蘇格蘭伯特倫莊園的繼承人,兒時遭到綁架、拐賣,后流落到印度參軍,因愛上軍官蓋伊·曼納令的女兒而隨后者回到蘇格蘭。丁蒙特是地地道道的蘇格蘭人,此時布朗的蘇格蘭身份尚未得到肯定,但作家通過二人服飾與身體的相似將他們聯系在了一起。小說這樣寫道,“習慣于用筋骨來評判人的布朗忍不住欣賞起丁蒙特魁梧的身材,寬闊的肩膀和穩(wěn)健的步伐,而丁蒙特心中也對布朗表示了同樣的贊美,仔細地審視著布朗那健壯的身材”。在離開之際,布朗向女主人提了一個請求:“我親愛的丁蒙特夫人,您讓我敢于提出一個請求——您能否好心給我,或者給我做一件跟好人穿的一樣的灰色披肩嗎?”披肩不僅與健壯的身體,還與蘇格蘭好人捆綁在了一起。此外,這些小說在結構上遵循探險小說或成長小說的敘述模式,年輕的主人公遵循自己內心對夢想的渴望,經歷種種磨難,最終獲得成功或認可,成為一定意義上的英雄。

然而,若司各特的小說不那么受歡迎,若沒有政治權力的參與和文化機構的相關實踐,很難說格子呢能夠成為軍事帝國主義的符號。約翰·O.海登描繪了司各特小說受歡迎的程度:“在他之前沒有一位作家像他那樣受到同時代人的肯定?!蓖ダ盗行≌f在愛丁堡一經出版,便會經由船只運往倫敦,各大報刊的評論者們翹首以待,爭相在第一時間拿到新書。《文學博物館》(Literary Museum)的一位評論者這樣描述船只延誤的狀況:“我們相信,再狂暴的風浪所引起的不滿也難以澆滅人們對剛剛從北方起航的那艘船只安全抵達的希望?!彼靖魈氐男≌f在殖民地也非常受歡迎。1846年開普敦警察圖書館的目錄中顯示,館藏《紅酋羅伯》、愛德華·布爾沃·利頓的《被遺棄者》(The Disowned,1829)和狄更斯的《馬丁·瞿述偉》(Martin Chuzzlewit,1844)殘缺不全。之所以還保存著這些殘缺卷本,很可能是因為它們非常受歡迎。此外,蘇格蘭知識分子與英格蘭政府管理者聯手,助推了利用高地服裝為帝國服務的進程。首相老皮特看中了高地人的尚武精神,認為這種精神可以在帝國戰(zhàn)爭中方發(fā)揮巨大的作用,“有計劃有步驟地尋求將高地人的尚武精神從詹姆斯二世黨人的冒險中轉移到帝國戰(zhàn)爭中去”,積極推動高地軍團的建立。一些文化機構如1778年成立的倫敦高地協會不僅推動了服裝禁令的廢除,還利用其慈善網絡與更廣泛的帝國概念聯系起來,發(fā)展了“高地帝國”(Highland Empire)的概念。

除此之外,大量對司各特作品的改編和挪用,也助推了格子呢被軍事帝國主義征用?!锻ダ分械闹魅斯ダ皇歉叩厝?,雖然對高地風景和英雄充滿幻想,但在一系列浪漫冒險后回歸到了現實理性中。然而大量的改編和仿寫,尤其是有關英屬印度殖民地的冒險故事改編了主人公的身份,將英格蘭士兵改為高地士兵,將高地改為英屬印度,并且抹去不同民族相互同情和融合的情節(jié),凸顯了軍事民族主義。在這些仿寫中,詹姆斯·格蘭特(James Grant,1822—1887)的仿寫較為典型。他是司各特的遠方親戚,曾是第62步兵團的海軍準將,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戰(zhàn)爭羅曼司》(The Romance of War,1848)的小說,講述了高地士兵在殖民地冒險的故事。小說主人公羅納德是一位高地領主的貧窮兒子,后來加入了戈登軍團,參加了對拿破侖和西班牙的戰(zhàn)爭,還對抗過土匪,在格蘭特的筆下成了天生的士兵。這種改編和挪用此后不斷變異,與司各特的原作相距甚遠。比如,關于1746年卡洛登之戰(zhàn)中雙方交戰(zhàn)時的詳情,司各特幾筆帶過,只提到龍騎兵追來,弗格斯恢復了狂熱的勁頭,拔出劍來,大叫一聲“用刀”,便與部下一起向敵人沖去。然后威弗利就被沖散,對此后的事情一無所知,司各特也沒有再作交代。沒有格子呢,沒有風笛,甚至都聽不見鑼鼓喧囂聲。但此后其他媒體在提到穿格子呢的高地軍團時,卻傾向于將戰(zhàn)場的壯觀和浪漫夸大到極致。阿奇博爾德·威爾遜在1858年10月愛丁堡《布萊克伍德雜志》(Blackwood’s Edinburgh Magazine)的一篇文章中描述了科林·坎貝爾元帥在印度檢閱部隊時的情景:“93號高地團站在最后,人數眾多,身材高大,排成整齊的隊列。他們看起來像一片波浪狀的羽毛和格子,當他們歡呼著迎接他們的老將指揮官時,整個戰(zhàn)場上的喧囂歡呼聲響徹云霄?!边@個特別場景以及威爾遜對高地軍隊的戲劇性描繪引起了人們對其制服集體形象的關注,后來許多描述都會提及。威廉·菲契特在他的《大兵變的故事》(Tale of the Great Mutiny,1901)中更加戲劇化地描述了類似的情景:

科林·坎貝爾穿著完整的高地裝,格子裙、帽子和飄揚的羽毛??藏悹柕膭P爾特血統(tǒng)在他到達高地兵團時激發(fā)起來?!暗?3團!”他說,“你們是我的孩子們;我依靠你們來完成這項工作?!币晃粊碜躁囍凶钋把氐娜擞米顫庵氐亩嗬锟丝谝艋卮鸬溃笆堑?,是的,科林爵士,你認識我們,我們認識你;我們會把盧克諾的婦女和兒童帶出來,或者和你一起死在這次戰(zhàn)斗中?!?/p>

從最早的媒體報道到維多利亞時期的作品描繪,高地士兵的壯觀場面為戰(zhàn)爭敘述提供了一種引人入勝的視覺效果。通過這樣的場景描繪,高地人被塑造成浪漫和榮耀的戰(zhàn)爭的象征。究其原因,就像維克托·基爾南所言,“帝國必須有一套灌注其中的思想范式或者條件反應機制,年輕的民族夢想在世界上占有偉大的位置,正如同年輕人夢想名望與財富”。

除了小說改編,大量戲劇改編通過在殖民地展演,將格子呢塑造為象征失敗者榮光的符號,掩蓋了征服和殖民的現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稱作調節(jié)征服與被征服者關系的潤滑劑和安慰劑。1819年,英屬印度殖民地的加爾各答一家劇院上演了改編自司各特作品的劇作,其中的演唱者身穿格子呢短裙,頭戴蘇格蘭無檐帽,是卡洛登戰(zhàn)場上蘇格蘭士兵的典型裝束,其中帽子上的羽毛在那場戰(zhàn)役中被部分燒毀。舞臺上對蘇格蘭服飾的視覺呈現,尤其是與卡洛登戰(zhàn)役的關聯,在了解這一歷史的觀眾心中激起了豐富生動的聯想。格子呢在殖民地文化語境中被塑造為糅合了野蠻和文明元素的混雜物,成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流動的符號,也因此具有了調停與和解的文化功能。對于這些流散海外的蘇格蘭人而言,格子呢在殖民地的再現有利于增強他們的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建構獨特的蘇格蘭身份,因而具有了消解英格蘭中心主義和霸權主義的文化力量。格子呢符號潛在的抵抗話語還有助于將同樣遭遇過殖民的蘇格蘭人與這些殖民地原住民聯系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作為白人征服者的蘇格蘭人與原住民之間的文化鴻溝。凱蒂·特林佩納認為英國文學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通過對蘇格蘭、愛爾蘭和威爾士的古物主義和民族主義文學發(fā)展的系統(tǒng)模仿、挪用和政治中和而形成,“其創(chuàng)作模式,甚至集體和個人記憶的概念,都源于周邊地區(qū)的文化民族主義”。作為戰(zhàn)敗者符號的格子呢被賦予了英雄的含義,引起了被征服者觀眾和讀者的情感共鳴。

對司各特格子呢視覺化的挪用并不能完全撇清司各特自身與帝國話語建構之間的曖昧關系。司各特的曖昧性體現在他總是避諱直接談及帝國,但他強調自由貿易,主張地區(qū)之間商品、資金和人員的自由流通、建立信用紐帶,以軍事保障商業(yè)利益等,這一切都在客觀上有助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和帝國的擴張。如在《紅酋羅伯》中,司各特將賈爾維塑造為自由貿易的商人典型,表達出一切都應以自由貿易為主的理念。賈爾維是格拉斯哥治安法官,在海外有自己的種植園,還會將運來的檸檬、砂糖、香料等原料調制混合飲料,說明他已經廣泛參與到了英國在北美和西印度群島的商業(yè)活動中,隱含著他作為帝國商人的身份。對于英格蘭設置進出口障礙,使得蘇格蘭直接向海外市場供貨困難重重,他與歐文一樣非常不滿。在他看來,各個地方有自己的區(qū)域商業(yè)優(yōu)勢,如“曼徹斯特的織物、謝菲爾德的鋼鐵制品、紐卡斯爾的陶器”,而蘇格蘭不同地區(qū)也是如此。不難看出,棉麻毛制品是蘇格蘭主要的出口商品,而海外殖民地是其最主要的市場,在龐大的帝國進行自由貿易涉及了蘇格蘭利益的根本。為了維護格子呢所代表的棉紡織業(yè)利益,司各特讓賈爾維借助來自高地羅伯的軍事力量,從而將商業(yè)和軍事化的格子呢捆綁在一起,就像是賈爾維和羅伯的表親關系一樣。羅伯打家劫舍,以武力強制收取保護費等,但賈爾維卻十分維護這位表親,稱他“有顆善良的心”,是一個“純正的羅賓漢”,最重要的是“羅伯公正地對待所有人”,“說話算數”。本意良善且秉持公正,是商業(yè),也是賈爾維最為看重的品質。他將“榮譽”稱作“嗜血的殺人犯”,“在大街上惹是生非的惡棍”,相反,“信用”是“一個正派誠實的人,待在家里玩玩小貓”。與司各特一樣,賈爾維反對戰(zhàn)爭與沖突,認為商業(yè)能夠避免暴力。然而他們反對的只是純粹訴諸暴力和激情,無視律法和理性之人,如《威弗利》中的弗格斯和弗洛娜,以及《紅酋羅伯》中羅伯的妻子等。相反,羅伯的盜匪行為遵守著一定的理性規(guī)則,賈爾維對此的默許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司各特的態(tài)度,即商業(yè)秩序的基礎仍然是暴力,一種理性的暴力,就像讓高地惡棍們穿上格子呢去世界各地征戰(zhàn)一樣。小說最后,羅伯殷勤而又依依不舍地送賈爾維離開高地,他們“截然不同的職業(yè)和生活習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快要分別之際,激動萬分的賈爾維向他的表親提出以金錢保障其穩(wěn)定生活的建議:“要是一百甚至兩百金鎊能夠使您和您一家安頓下來,只要派人帶個字條到鹽市場就行?!倍_伯則回應道:“要是有什么人欺侮您,表哥,只要派人通知我一聲,哪怕他是格拉斯哥地位最高的大人物,我也要扯下他的耳朵!”商業(yè)為軍事提供經濟保障,而軍事確保了商業(yè)活動的開展。在殖民語境中,商業(yè)和軍事這對表親相互保護,打通重重貿易障礙,共同支撐起了帝國的商業(yè)。當賈爾維和法蘭克坐船滿載而歸時,是羅伯的長槍為其保駕護航。小說這樣寫道:“羅伯在我們告別的河灣上空那座高大的懸崖頂上站了好一會兒;我們可以看出高聳在他肩頭上的那支長槍,他那件迎風飛舞的格子花呢披風,以及插在他帽上的那翎羽毛——這是高地紳士和士兵的象征?!边@一場景意味深長,展現出了蘇格蘭棉紡織貿易和軍事力量之間深度的糾纏。在司各特的時代,蘇格蘭人也確實深入到了帝國的每一根毛細血管中,攫取并積累了大量財富。以印度為例,18世紀末,受過高等教育的蘇格蘭人服務于東印度公司,并利用各種社會關系幫助同鄉(xiāng)、親戚、朋友謀取職位。該公司三分之一的軍官是蘇格蘭人,1754至1784年間在印度服役的皇家軍隊中有一半是在蘇格蘭招募的。蘇格蘭社會中的中間階層絕大多數都能夠在英屬殖民地的行政或軍事管理中獲得一官半職,并在貿易活動中獲取財富。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司各特對格子呢的浪漫化掩蓋了蘇格蘭作為征服者同謀以武力擴展商業(yè)貿易版圖的事實,同時也模糊了自由貿易與軍事征服之間的裙帶關系,為大英帝國塑造了尊重各民族和地區(qū)文化差異,致力于打通全球貿易通道從而讓人人享有自由貿易果實的虛假形象。在身穿格子呢的高地軍團為自由貿易掃清障礙之前,文學想象也在實施著對異域想象空間的征用。在以蘇印歷史為背景的小說《一個醫(yī)生的女兒》的序言中,框架敘述者克羅夫坦格里征求友人費爾斯克雷先生對自己作品的意見,后者稱自己厭倦了前者關于格子呢披肩和高地戰(zhàn)爭的血腥故事,建議他將繆斯女神送往印度,因為“那里才是蘇格蘭人真正的成長之地”??肆_夫坦格里坦承自己從未去過印度,但費爾斯克雷先生不以為意,認為想象力可以征服任何處女地。像克羅夫坦格里一樣,司各特也依賴道聽途說創(chuàng)作了這部有關印度的小說。

結 語

司各特小時候因為身體原因被送往在邊區(qū)的祖父那里療治,終日無法外出,只得讀書、聽故事消遣,而這奠定了他成為偉大小說家的基礎。始終對戰(zhàn)場懷有夢想的他也許正像威弗利一樣,在想象中經歷浪漫,然后不得不回歸現實。在激情和理性之間,司各特選擇了平衡;在貧窮落后和商業(yè)繁榮之間,他為蘇格蘭選擇了后者,盡管他對因此帶來的民族文化喪失進行了抵抗和批判。司各特對蘇格蘭和格子呢的書寫屬于他那個時代,正如他的夢想受到他的現實的局限一樣。然而,他的兒子,也即沃爾特上校、第二代司各特爵士(Colonel Sir Walter, 2nd Baronet Scott,1801—1847)實現了司各特的軍事夢想。人們可以從小司各特爵士身上看到他父親的影子,正如人們可以從格子呢中看到作家司各特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