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漁村的晚餐
作為一個中原女子，大約是從小難得見海的緣故，每到有海的地方，我就要來海邊走一走，看一看，一到海邊就忍不住歡喜。
今年5月，來到了位于北部灣的廣西防城港，這里毗鄰著南海。從歷史沿革上查得防城港1993年方才設立為地級市，迄今剛滿30歲。就這個層面來說，它還屬于很年輕的海邊新城。新城果然處處都新。我們此行參觀了有著城市會客廳性質(zhì)的“城市之窗”和國際醫(yī)學開放試驗區(qū)，都真切地感受到這新。而相較于朝氣蓬勃的城區(qū)，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簕山古漁村吃的一頓晚餐。
村莊我去過很多，漁村卻來得極少，尤其是簕山這樣特別的古漁村。這村莊在防城港赫赫有名——2014年被評為全國休閑農(nóng)業(yè)與鄉(xiāng)村旅游示范點，先后入選廣西第一批傳統(tǒng)村落、第三批全國特色景觀旅游名村、第四批廣西民族特色村寨……在我的想象中，擁有這么多閃亮頭銜的漁村應該有著濃厚的商業(yè)氣息，到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它出乎意料地樸素——不似諸多旅游區(qū)那般咋咋呼呼，也沒有什么燈紅酒綠，很是安靜、恬淡。
活動主辦方的工作風格也讓我們極度舒適：下了車，招呼眾人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句，便讓大家自由活動，想看什么就自己看去；約定吃飯的地點，遙遙一指——就在那家，到了鐘點就去集合呀。
我便和一位姐姐結(jié)伴逛。先是在周邊溜達了一圈，到了一片寬展之地，說是觀潮廣場，有一高臺名“邀月臺”，臺上立著一尊李白的塑像，取“舉杯邀明月”之意。就李白是否來過這里的問題，我倆悄悄議論了一番，末了得出結(jié)論：不管李白是否來過，天下明月總歸同一輪，把他的塑像立在這里也沒錯。周邊有矮矮的圍欄，上刻一些詩句，大多呈正襟危坐的嚴肅狀，也有灑脫氣質(zhì)的句子，如宋朝陳俊卿《示二子》里的“興來文字三杯酒，老去生涯萬卷書”，還有朱熹《德興縣葉元愷家題》里的“蔥湯麥飯兩相宜，蔥暖丹田麥療饑”。
我們早早來到了吃飯的地方。一看就是“農(nóng)家樂”，立著偌大的招牌，主要是粉和面兩類。粉有海鮮粉、海鮮老友粉、豬雜老友粉、海鮮炒粉、生蠔粉、瘦肉粉、鮮肉炒粉、蛋炒粉、鮮肉老友粉、牛腩粉、魷魚粉、豬雜粉……面則少一些，主要是海鮮伊面、瘦肉伊面、生蠔伊面、老友伊面這幾樣。我好奇的是“老友”的名頭，詢問了一圈，回復多種多樣。基本款的一個解答是調(diào)味，說“老友”的湯料香濃，酸辣可口。網(wǎng)上還有人給了一條很有趣的定義：“老友粉是沒有階層分化的小吃代表，非常具有民生氣質(zhì)?！焙冒桑液孟裼心敲匆稽c兒懂了。
旁邊小超市的門口還立有更具民生氣質(zhì)的牌子：“電動車出租，電動車充電?！绷硪粔K牌子提示這里可洗腳沖水。岸上的客人，興致來了會騎電動車沿著海邊兜兜風；趕海的客人玩耍過后，被海水浸泡過的雙腳咸濕黏膩，可不是需要沖洗一下。
當?shù)嘏笥颜f，在這里，最讓游客感興趣的景觀是大潮。
“初一十五睇大潮！”他們喊。
這大潮，他們稱之為“天文大潮”。“天文”一詞用得妙。以我個人的歪解，它既可用來做名詞，指天時，也可用來做形容詞，有“巨大”之意，類似于“天文數(shù)字”中的“天文”?？闯钡淖罴褧r節(jié)是8月，這里會舉辦觀潮節(jié)。而據(jù)行家說，要形成大潮得有4級以上的西南風，最高潮位要在4米半以上。
此行雖然看不到大潮，但能在這個黃昏，面朝著大海，安坐于習習海風和聲聲海浪中等待晚餐，也有著別樣的可心、愜意。朋友們陸續(xù)坐定，東拉西扯地聊著，偶爾也靜默地看著遠處各種各樣的漁船。其中有一種船看起來特別高，橫掛著一條一條的帶狀物。當?shù)嘏笥迅嬖V我們，那些都是燈，晚上燈亮起來，就能把喜光的魚吸引過來。
又聊起了疍家人。在防城港，不時會聽到人們講起疍家人的故事。之前去參觀過港口區(qū)僑史館，主角也是疍家人。疍家人以船為家，以漁為生，海就是他們的土地，因此他們的日常勞作就叫作“耕海牧漁”，在生活生產(chǎn)上自成一體，形成了疍家文化。據(jù)說這里每年都有疍家民俗表演，其中有拜社、祭海、織漁網(wǎng)、起航升帆、曬魚、漁家婚俗等儀式和內(nèi)容。他們的歌謠叫“咸水歌”，顧名思義就知道這是有著海水味道的歌。我在手機上找了幾首，果然都有海味。女兒要出嫁，便感嘆：“大碗裝蝦跳出碗外，我爹養(yǎng)大女嫁出門外。”哥哥回來給妹妹送親的感嘆是：“沒有竹竿攔大海，妹姑成龍長智哥回來?！?/p>
閑話之時，一道道美味也上了桌。這些菜在我看來都覺得眼生，便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聽本地朋友介紹：沙蟲、文蛤、牡蠣……每樣菜都好吃。
一時飯畢，口有余香，唇齒間似乎留有難以言喻的鮮美，尤其是那鹽的味道。鹽，當然是咸的，卻也隱隱有著一種獨特的甘甜。這應該是海鹽的味道吧？靠海吃海，這咸可不就是海鹽的咸？
前些年為了寫一部關于廚師的小說，我聽過幾位烹飪大師聊秘辛。其中有一位談及鹽的地位，說鹽在調(diào)料中的重要性無可比擬，被稱為“百味之母”“百味之首”“百味之王”。他說的是物理意義，我當時聽得心有戚戚，想到了曾聽一位歷經(jīng)世事的老太太如此說鹽：“人活一輩子，嘴要吃飯，心也要吃飯。這兩樣飯都不是吃飽就算，嘴里的飯得有鹽，人才能有勁兒；心里的飯也得有鹽，才能活得有滋味兒。”
“心里的飯也得有鹽”，這是老太太的口語。用書面語來解，那就是精神的鹽。有滋味兒的生命，是需要這么一點兒鹽的。有了這點兒鹽，人才能真正地活著。人生的滋味，就是從這一點兒鹽開始的，每個人都是，雖然含鹽量自有分別。而世間所有人的人生匯在一起，也許就是面前的大海吧。這無邊無垠的大海，每一滴海水里都有鹽，都有著鹽的咸。這咸是汗水的咸，是淚水的咸。一代一代人，潮起潮落中，這海鹽收納凝集著萬千況味。這是無數(shù)人想把日子過好的人生，想把日子過得值得的人生，也是讓我覺得無比親切、令人敬畏的人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