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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鄧宗良:小鎮(zhèn)的春天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 | 鄧宗良  2024年08月16日16:21

雷州半島冬天極少下雨,干透了的黃土紅壤上,風卷塵煙。到了春季,雨也不是痛痛快快地飄落,而是不分日夜地揚著毛毛細雨,好像擔心久旱的土地一時承受不住水的飽喂。毛毛雨看起來輕柔溫順,卻冷如冰水,冬天沒有凍到的手腳,這時凍得裂開了血口子。那時小鎮(zhèn)的人們冬天也依然穿著個拖鞋。乍暖還寒時節(jié),春天已邁進來的這一只腳和冬天還沒離去的那一只腳,跳著凌亂的舞步。畢竟還是到了春天,籠罩著煙雨的小鎮(zhèn),慢慢柔軟了,溫潤了。一個冬天后有所褪色的鎮(zhèn)子,被春風一遍又一遍補上了顏色,刷新了。

把小鎮(zhèn)洗去灰塵的細雨,清明后悄然走遠了。久違的曙光,輕松地穿過極薄的晨霧。半島東岸的這個小鎮(zhèn),最早擁抱明媚的春光。

小鎮(zhèn)在我國的熱帶區(qū)域。它換上春裝后,那晃眼的綠,把人們從一個冬季的倦意中徹底喚醒。高大的鳳凰樹橘紅的小喇叭形花兒,像爆竹般一夜間綻放了。人們在熟睡中似乎聽到了花開的噼啪聲響。姑娘們從樹下走過,花瓣落在她們的頭上。她們裝著不知道。如果說這些是小鎮(zhèn)春天的潑墨寫意,改變大大小小院落灰暗色調的,則需要更多的工筆細節(jié)。房前屋后早就盛開的三角梅扮演了這個辛勞的角色。

在北方看到的三角梅,都是大盆栽的,成了名貴的花卉。記得人民大會堂國慶70周年招待會,裝飾會場的多是三角梅。有常見的紅和紫,還有黃的。團團簇簇,蔚如云霞。不是親眼所見,不能想象三角梅還能如此氣度非凡,如此雍容華貴。用過的請柬里,夾著的一朵三角梅,是從花叢旁的紅地毯上撿起的。盛世給了三角梅無上榮耀。它見證一個古老民族史詩般的復興。

花期很長的三角梅,開遍大半個中國。它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所獨有的。在那個莊嚴喜慶的場合看到它,自然想到小時候小鎮(zhèn)的三角梅。巷口處,春天的微風吹動一叢早已綻放的三角梅。它薄如蟬翼翕動著,像一只只就要飛起的蝴蝶。

與高高的白玉蘭樹和鳳凰樹不同,三角梅貼著土地長,貼著土地開花。鎮(zhèn)子里甚至用這些帶著硬刺的三角梅做圍墻。那時的鎮(zhèn)叫人民公社。它辦公的大院子,一大半圍墻就是三角梅。院子里有棟20世紀初建起來的大洋樓。隔著公路,還有幾棟公寓平房,百葉窗像窺視著什么。這是小鎮(zhèn)近代的恥辱 ,一塊傷疤。它最初是廣州灣法租界的一個派出管理機構,叫鎮(zhèn)公署什么的。辦公樓兩層樓,沉重的白色外墻包裹著一層,二樓廊道很敞亮,但該是欄桿的地方卻是厚厚的墻壁,像堅固的工事。這批外來的占領者,沒有忘記在院子裝點一些他們認為的浪漫。春天里,樓前的幾棵幾乎沒有葉子的雞蛋花樹,開著弱不禁風的黃花。樓后邊有個小花園。好些的玉蘭樹,撐開巨大的幾乎垂到地面的樹冠。樹下,落下來的玉蘭花,拳頭般大小,肥厚的花瓣正在萎縮。樓西側,一片紫荊花下,青草覆蓋的一層垃圾,踩上幾腳,會露出掉光皮革的高跟鞋木坯。孩子們看著就奇怪,還有幾分害怕,不知道這個張牙舞爪的東西是什么。法國番鬼把這塊霸占的土地當成他們的小樂園了。世界上所謂的文明人常常做著這些美夢。日本鬼子1943年從鎮(zhèn)子東南邊的淤泥海灘,像強盜那樣氣勢洶洶,爬了上來。法國人溜走了。新來的侵略者為了對付激烈抵抗,在辦公樓前后又建起了鋼筋水泥地堡。孩子們從長著野草的射擊孔,看到里面黑黢黢的,于是從后面的一處凸起的門洞里摸進去,嚷著加碼的賭注壯膽,在黑暗中爬過堆滿芒稻殼的地道,總算看到了地堡的內部。陳年的積水和腐敗的氣味,嚇得孩子們趕緊爬了出去。侵略者還在院子后面的山坡上修建了簡易飛機場,跑道堅實的夯土,硬是被雷州黃牛拉著鐵犁翻開,栽滿新引進的小葉桉樹,它成為雷州林業(yè)局林場的一部分。這都是后話。土地革命時就有的共產黨領導的廣東南路武裝,在爭取民族自由獨立的戰(zhàn)斗中壯大了。抗日戰(zhàn)爭勝利,這片土地上的侵略者徹底敗走。老人說,作為圍墻藩籬的三角梅,是在這勝利的日子里,推倒厚厚的圍墻種下的。我們看到它時,已經長得密不透風。它花開年年,不曾凋零,像這里堅韌頑強的人們。雷州半島人,中原移民的后代,他們講著保留不少古老漢語詞匯句式的閩南方言,在那些屈辱的日子,血性無改,不辱祖先。

小鎮(zhèn)春天里,還有來自遠方的春水。新建成的雷州青年運河有條分渠,好像從鎮(zhèn)子北面的天邊落下。春耕前的小運河,灌滿清冽的春水,歡快地蕩起些只有急流才有的小漩渦,神氣十足地穿過鎮(zhèn)子,將東邊的中學、小學與鎮(zhèn)子分開。清靜的校園迎來春季新學期??磕弦稽c的小學,響起清澈的童聲,像突然飛回一群候鳥。老師帶著孩子們,將教室里的桌凳,搬到校門前小運河的短橋邊。短橋北側,有個十余級的下河小臺階。小鎮(zhèn)里的孩子,能吃苦,哪怕是一年級的孩子,也能將桌凳乒乒乓乓地搬到水中。沒有刷子,他們就扎起稻草洗刷,不一會兒桌凳的木紋就顯現(xiàn)出來。上個學期桌面上的涂鴉筆跡,洗去的是顏色,留下的是可以辨認的稚嫩又雜亂的劃痕。桌凳煥然一新,仿佛輕了許多。一組組潔凈桌凳,將伴隨孩子們一個新的學期,留下他們成長的痕跡,像人生最初的年輪。小運河的水幾乎要沒過橋面,橋下的涵洞是看不見的。偶爾,桌凳會被涵洞里的水流吸走,漂到下游。那些漁民的孩子水性好,他們憋足一口氣,逃過老師的眼睛,潛過涵洞,在短橋那邊爬上桌凳。孩子們沒有這么大的力氣將桌凳逆流推回來,只有在桌凳被水邊的小樹掛住時,才能合力把它們拖拽上來,然后沿著小河堰抬回學校。挑頭的孩子在校門口,會一個人鉆到桌子下面,弓起腰,用并不結實的后背頂著桌子,像烏龜的模樣。搬進教室時,當著老師和同學們的面,裝出不喘粗氣、毫不費勁的樣子。他們是新學期受到班主任狠狠批評的第一批孩子。這些孩子卻說,老師在底下真心表揚了他們。

代課的霍老師,踩著春風,走進小學校。這個學期,他還可以繼續(xù)代課,沒有比這更讓他高興的。他是音樂老師,柔弱的身體,像貧瘠土地上長出來的竹子,風吹過總是搖搖晃晃的。一絲春風,一滴雨水,都是跳動的音符,打動著他的心弦。一個土生土長的小鎮(zhèn)青年,對音樂如此敏感,細膩,傾心,執(zhí)著,人們都說他投錯了胎。校園里,他的步點透著彈性和節(jié)奏,一根細長的木棍子從不離手。在別的老師手中,這是教鞭,對于他,是樂團的指揮棒。他哪來的什么樂團么,只有教室里那些需要一句一句跟唱的鄉(xiāng)鎮(zhèn)孩子。后來,高年級教室里傳出的無伴奏少年合唱歌聲,散落在雨水打濕的春草上。大家說,霍老師的指揮棒真神奇。他備課桌子的上方,貼著卡拉揚的畫像。他希望自己的偶像,能夠每時每刻地看到他為播種音樂所做的奉獻。哪怕是面對一年級的小朋友,他也是一絲不茍。他講解簡單的曲子,身體的一些部位,不由自主地神經質地顫動。孩子們陶醉于音樂,也陶醉于他的形體語言。他只是個代課老師,農忙假期間,還會肩扛犁具,趕著黃牛,下地春耕。生產隊派什么活,他多不在乎。所以常常讓他去最遠的一小塊地耕作。那一塊水田,在山坡低處,周圍一小塊一小塊水洼,浮著鐵銹般的一層浮膜。走到了那里,已是太陽當頂,人疲牛乏。干不了一個小時,又要原路回來。晚霞中,牛餓得吽吽直叫。他被犁具壓得更加搖搖晃晃。好在他生活在音樂里,搖搖晃晃的樣子,仿佛只是被春風灌滿,被春風陶醉。第二天,第三天,甚至第四天,他依然可以去那里耕地、插秧。他獨來獨往。他自由自在。他走在低矮渾圓的嶺頭,看得遠遠的。他呼吸著長長的春風,一路上哼著復雜優(yōu)美的,在課堂里還不能給孩子們教唱的曲子。沒有人知道其中就有他的原創(chuàng)。他歌唱小鎮(zhèn)的春天。小溪歡快的流水聲,山坡風中起舞的三角梅,回應著他的歌聲。后來,他外出打工。人們以為艱苦的歲月,讓他不再活在音樂的夢里。一天,收到他寄到北京的信,里面有他寫的幾首歌詞,有吟詠春天的。這才知道他漂泊在廣州,幾十年的磕磕絆絆,蹉跎歲月沒有湮滅他的音樂夢。這個時代不斷給他希望。不知他消瘦的臉上,嘴唇上是否還留著濃密的胡須。他在信中讓我在北京找個作曲家給他的歌詞譜曲。一起當的代課老師,合用一間宿舍,我比別人更懂他的文字。不管怎么說,得想辦法幫幫他??墒?,找個合適的音樂人譜曲,并非舉手之勞。工作一忙,竟然給忘了。不能怪他的歌詞寫得不夠好,是我上心不夠。想起來真讓人久久內疚。

這幾首歌詞,已經遺失于雜亂的辦公室。差不多能記個大概,這不是因為有還說得過去的記憶力。小鎮(zhèn)的春天,美麗堅強的三角梅,清澈的流水,風中的歌,早已深藏于那時小鎮(zhèn)里每一顆年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