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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8期|于昊燕:葛生于野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8期 | 于昊燕  2024年08月22日08:13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玉芬這個名字,在中國民間的普及度類似于英國的簡,屬于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好名字。玉是富有君子品質的石頭,芬是花草的香氣,正如簡的寓意是正直、誠信、不善變,無論世事如何流轉,愿望總是熠熠生輝,所以,人們熱愛簡·愛,也熱愛玉芬。

玉芬九十歲,生活在北方的鄉(xiāng)村,越來越多村人在年輕時走進城市,留下衰老、陳舊以及一棟棟敦實堅固沒有炊煙的磚石房子。若干年后,從遙遠的四面八方遷徙而來另一群人,把空房子租下,在院子里種南瓜與金銀花,支起五色的太陽傘,傘下擺著綠色鐵藝桌椅和嗡嗡唱歌的咖啡機,把陳舊的生活演繹成懷舊的情懷。

玉芬沒有太陽傘與咖啡機,出了房門是有風有土的院子,四個兒女輪流從城里回來陪伴她,幾十個孫輩重孫輩走馬燈一樣從世界各地來探望她。院子里有一株年久且堅韌的葛藤,生長著繁茂巨大的葉子與紫紅的花朵,肥碩塊根的每一個水分子里都有稠密的秘密,隱藏在歲月的泥土里。玉芬掉光了所有堅硬的牙齒,上牙扔床底,下牙扔房頂,化為塵埃,但是,她清清楚楚記得三十六年前的事,那時候,月光如鹽,白茫茫一院。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鐵柱大爺在一九八七年的時候六十歲,凡常俗人的故事,是一張傻瓜相機拍出來的彩色照片,光線散淡,色彩斑駁,景色模糊,人物平淡,呈現(xiàn)出磨砂般的鈍感。

最初的征兆始于元旦之后春節(jié)之前的臘月初八。石磨是農業(yè)時代把高粱、谷子、稻子等谷物去皮的石制工具,青石或麻石質地,北方羅碾厚重,南方槽碾輕巧。鐵柱大爺?shù)哪胱邮腔◢弾r的羅碾,既能給水稻小麥谷子脫皮,又能磨面。鐵柱大媽在清早剝了一笸籮蒜,泡進尺八高的醋罐,未來二十天,蒜瓣會偷偷變成翡翠色,蒜透醋香,醋浸蒜辛,除夕夜配韭菜雞蛋餡兒餃子絕佳。鐵柱大爺?shù)胶笤耗胗窆让妫窆让嬗捎窆炔说墓麑嵮心ザ?。玉谷菜是野莧菜的一種,每個走過饑饉年代的人都會熱愛這種實惠美好的植物,下雨時在屋檐下、田埂上、院墻邊撒一把種子,不幾天就長出花紫的一叢,葉子生生不息,隨時掐來蒸菜團、攤咸食,黏糯飽腹;花朵結出紫紅穗子,在洗衣板上搓幾下落一盆淡黃籽粒,既能炒熟加糖稀做鳳尾糖,又能碾面做年糕;莖子干透了可以捻火絨子。這些年糧食早已豐足,鐵柱大爺依然在菜園子周圍種一圈玉谷菜,年輕時養(yǎng)成的習慣,往往會成為貫穿一生的情懷。

此刻的碾子對于鐵柱大爺而言,是隕石之于嬴政、流星之于凱撒,暗藏命運不可言說的玄機。鐵柱大爺雙手握著碾桿,粗壯如鼓的碾磙子在灰白色碾盤上蓄勢待發(fā),右弓步左蹬地丹田提氣,剛一發(fā)力,肚子里突然貫穿了一道閃電,疼得直不起腰。鐵柱大媽嫌棄地說:“懶驢上磨屎尿多。”鐵柱大爺以為岔了氣,邊揉肚子邊說昨夜的怪夢——被一個二尺高的圓墩墩的石頭人撞了右腰。正說著,疼痛突然翻江倒海般襲來,電閃雷劈般震得耳朵里只剩轟鳴,利爪銳喙的金雕展開翅膀遮天蔽日,暴雪席卷大地,百丈冰凌凝結又碎裂,萬馬奔騰的潮水把千里岸堤拍打粉碎。

手術室是人與死神放手一搏的最后場域,生死狹路相逢坦誠相待。主刀者是縣醫(yī)院的外科主任,剛從上海進修回來,主攻肝膽外科。大海大江大河兄弟三人在手術室外忐忑不安等待結果,主任老婆二舅的兒子的發(fā)小是大河媳婦的表弟,也一并陪著等,滔滔不絕講主任扁鵲轉世、華佗再生、一刀回春兩刀閻王見了也抽筋的系列故事。手術室門被打開,主任簡單直白:“肝癌晚期,擴散了,最多兩個月?!比值軒缀醢c軟在地,表弟幫他們罵老天不開眼,一家人老老實實、勤勤勉勉,沒占過田埂,沒擠過宅基地,怎么就得了這樣的怪病。大河認為手術費是給閻王的紅包,多花錢就能保命,眼見人財兩空,急火攻心,搬起花壇里的紅磚去砸住院部的玻璃門,被大江與表弟死死摁住,大海說術前在十幾張紙上簽了字畫了押,隨便反悔怎能算個人!大海到住院樓洗漱間里用冷水沖了把臉,神色平靜地跟鐵柱大爺說:“闌尾炎,割了,好了,輸幾天水,咱就回家過年了。”鐵柱大爺面若白紙,氣息微弱,依然牽掛著未竟事業(yè),說:“你媽臘月二十三要用玉谷面蒸年糕,咱們趕緊回家碾面子,碾完還得用細羅子羅三遍。”想了想又叮囑道:“我跟你說的事兒,你千萬記住了。”

回家的路二十公里,農家交通工具通常是自行車、牛車或者公共汽車。鐵柱大爺這種情況顯然只能躺著回家,黃牛一身任勞任怨的腱子肉,拉著木質大車邁著碎步悠然直行,不多看路邊的野花一眼,穩(wěn)健可靠,只是速度緩慢,這段路能從正午扎扎實實走到太陽落山、萬家燈火,四九寒天,絕對可以把鐵柱大爺凍成冰柱大爺。大海人緣好,在村里找了輛新拖拉機,橙色車頭、綠色車斗,突突突一個小時就能到家。鐵柱大媽追著大海打了幾巴掌,罵開膛破肚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匯報不商量,拉回一條死狗來她不伺候,她得招呼家里的老母豬下崽兒。罵完,指揮三個兒媳婦往拖拉機后斗里鋪褥子,最底下是兩層新稻草編的稾薦;上鋪一卷藍粗布舊褥子;再鋪綠葉紅牡丹花被面,絮了十二斤棉花的半新被;最上面蓋一床里外三層新的百鳥朝鳳緞面被。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婿,分別蹲在后斗的四個角里,咬著牙死死揪住牡丹花被的被角,把被子抻得平平的,兜住迷迷糊糊的鐵柱大爺,硬是沒有一點顛簸地回了家,只是四個人的胳膊差點脫了臼。

女兒國英去村東邊的秦家臺燒了香。秦家臺是此地香火最盛之地,長百米、寬五十米、高十米的土夯的高大土堆,臺上無廟,臺即神,神即臺,一樹一木一石一土一葉一花皆為神靈。傳說秦始皇東巡至此遇到獻不死藥的仙人,一個衛(wèi)兵捧一頭盔土建起這帝王氣象的高臺來祭天。高臺由黑褐色土堆積而成,與周邊方圓百里的黃土截然不同,土里是一層又疊一層的貝殼,瓣狀帽狀扇形圓形螺旋形,黑色白色紅色花斑點,完整的半拉的碎成粉末的。秦家臺小學的李校長說這叫東海之土,東海就是曹操寫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那個海。臺上古樹成林,遮天蔽日,停棲著成千上萬只鳥雀,黃昏時分滿天是歸巢的翅膀,樹下是九曲十八彎互通互連的狐穴獾洞刺猬樂園。自古以來,附近的老百姓遇到難事兒就來臺前禱告,祈求仙人長生不老的福澤與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的威武能夠鎮(zhèn)住厄運,甚至有些人把臺子上的土帶回去當藥?,F(xiàn)在自然不會再有這種荒唐事兒,但是,祈福的習慣依然流傳了下來,臺子是村人從小到大的忠實陪伴,如朋友如家人般不可或缺,婚喪嫁娶、升學考試、生老病死,人們來這里告念一番之后,心里會更加踏實。何況,臺子里還出土過灰陶水罐、粗把瓦豆、陶紡輪、石鐮等物件,擺在省博物館里,給了人們一些有史可依的自信。

秦家臺正東正西正南正北四個方向各有一個兩米多高的鼓肚子銅香爐,所有香燭收納其中,仙氣裊裊,直沖云霄。燒香有規(guī)矩,三炷青香三樣供品三叩九拜默念三遍心事,供品是祈福者愛吃之物,燒完香后拿回家吃進肚子里,愿望就會更快實現(xiàn)。國英供奉的是父親最喜歡吃的燒雞、蜜三刀和黃桃罐頭,帶回家,鐵柱大爺啃了一口燒雞,立刻知道是城里最有名的老會家的燒雞,皮油亮,肉緊實,鮮嫩咸香,肚子上的傷口立馬不再火燒火燎的疼,還吃了一張剛蒸的春餅,又香又軟。年關,大河小塘都結了冰,隔著厚厚的冰層可以看到水底魚群緩緩游動,大江用鑿子砸了個冰窟窿,魚兒爭先恐后跳出來,在冰面上蹦來蹦去,大河貓一樣逮魚,收拾干凈,燉出一鍋奶白色的湯。鐵柱大爺吃了三天燒雞,喝了四天鯽魚湯,一天好似一天,慢慢從炕上爬起來,捧著肚子挪到院心,坐在圈椅上曬太陽,金貴的陽光曬著摻了黃稻草的泥墻,擋住凜冽北風,老榆木院門大開著,門上貼的方斗紅紙上寫著氣勢磅礴的“?!弊?,路過的鄰人驚喜地打招呼:“鐵柱大爺好哇,秦家臺靈啊?!贝蠹叶颊f鐵柱大爺一輩子敦厚實在積攢了福氣,一個月下來,胖了幾斤。

家里人、村里人、村外親戚,探望的人絡繹不絕,癌是每個人生命里最惱人最倔強的謎語,人們絕口不提癌字兒,總是遮遮掩掩用“瞎病”二字來代替,又各自不甘心地尋找著破謎兒的方法。國英的公婆打聽到個偏方,專門跑過來獻寶。國英的公爹和鐵柱大爺在炕頭上扯著閑話,炕頭熱乎乎的,茉莉花茶沏了三遍還香味撲鼻,鐵柱大爺興致勃勃地講起了秦家臺的古意兒,本地人把故事叫作古意兒,故事也就變成了以古為鑒,比之普通的道聽途說添加了歷史含金量與文化風味。國英的婆婆說陪著鐵柱大媽在西屋里燒火,其實是為了避開鐵柱大爺,娓娓道來和偏方相關的體己話。國英婆婆住的村子東頭有個叫德利的牲口販子,走南闖北幾十年,見過別人沒見過的奇景,吃過別人沒吃過的美食,四十六歲上得了食道瞎病,吃不下肉,咽不了米。德利愛讀古書,生死之際突然就悟到了萬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奧秘,篤定吃春天的頭茬野菜最有用。春節(jié)過后,德利穿著大棉襖,戴著狗皮帽子,拿個兩寸長磨得光亮的小鐮刀在田里晃悠,看見野菜立刻挖出來,吹吹黃土,塞進嘴里,現(xiàn)挖現(xiàn)吃,不浪費一點新鮮氣。國英婆婆拍著鐵柱大媽的膝蓋說:“親家,德利現(xiàn)在五十歲了,我臘月二十六趕集還遇到他,喝一碗羊湯吃兩個大油餅。”鐵柱大媽往灶里扔進幾個玉米芯,橘色火苗跳動,臉色也亮堂起來。

過了元宵節(jié)是立春,天氣晴美,柳條雖然光禿禿的,卻明顯柔潤起來,遙看泛著青油油的光澤。北風還是冷,順著衣領猛鉆,鐵柱大媽戴著國英織的紅褐色毛線帽,扎上灰藍色頭巾,跑二里多路到向陽坡上去找野菜,在這荒野之中,她突然放聲大哭,哭瞎病不長眼專門欺負老實人,一邊哭一邊扒著干枯草叢下冰凍的黃土。鐵柱大媽驚喜地發(fā)現(xiàn),看起來干枯成粉末的葛藤,在凍土里居然生出了珍珠一樣乳白的芽兒。她小心翼翼用指甲掐下來,放進竹籃里的黃地紅花搪瓷碗里,再蓋上一塊印著喜鵲登枝的毛巾,半天下來,菜芽芽攢了小半碗。毛巾嶄新,是十年前大海結婚的時候新媳婦送給公婆的。鐵柱大媽舍不得用,一直壓在箱子底,這次拿出來,一是毛巾厚實保暖,二是想借借喜氣,要個好兆頭。鐵柱大媽回家后說生嚼野菜對肚皮上的傷口愈合有好處,鐵柱大爺不挑剔,也不問緣由,給什么吃什么,嚼著那些乳白的芽兒,說:“玉芬,甜絲絲的好吃?!?/p>

鐵柱大媽大名叫趙玉芬,多年來,外面人多叫“大海他爸”“大海他媽”或者“鐵柱大爺”“鐵柱大媽”,他們也習慣了以老頭子老婆子相稱,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玉芬心里一顫,想起如花似錦的年華。二十世紀上半葉,此地舊俗頗流行定娃娃親,只要兩家人相處投契,便給幼不更事的孩子定下親事。娃娃親簡直成為一個家庭的重要風評指標,越是家境富裕聲望好的家庭,孩子定親越早,甚至指腹為婚。玉芬與榮良卻是個例外。玉芬家爹啞娘病,無人來定親,她長到十八歲,在土改學習班認識了榮良,榮良二十四歲,娘去世了,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未結婚。在工作隊工作人員的撮合下,兩個家徒四壁的人結了婚,女不要彩禮,男不要嫁妝,女不嫌男多負擔,男不嫌女有拖累,成了新社會新式婚姻的典型,公社大喇叭里宣傳了三天。新婚夫妻在玉米地里除草,玉芬烏云似的頭發(fā)編成兩條大辮子,甩在柔軟的腰肢上,榮良脾氣好,讀過私塾,有幾分文氣,會講故事,因為比玉芬大六歲,凡事讓著玉芬。榮良在玉米地里找到一根嫩嫩的甜稈兒,讓玉芬嚼,甜稈兒是只長秸稈不結棒子的玉米,翠綠甘甜。玉芬溫柔地笑說“甜絲絲的,好吃”,榮良小聲說“這輩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只給玉芬一個人拔甜稈兒吃”,哄得玉芬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日子過了三十多年,兩個人相伴相隨,為兩家爹娘養(yǎng)老送終,給弟弟娶親,送妹妹體面出嫁,養(yǎng)大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為女兒挑了稱心姑爺。

春分,河汊子里的冰漸漸化開,魚時時露出頭來透氣,大雁嘎嘎叫著飛過。打過幾次驚蟄雷后,桃花粉梨花白,野菜遍地長,輕輕松松就能掐上大半籃子最嫩的葉子尖兒。榮良天天生嚼野菜,無油無鹽,卻品出了天然之味:野葛芽澀中有甜,曲曲菜苦后回甘,薺菜軟香微咸,婆婆丁清淡爽口,螞蚱菜汁多軟糯,灰灰菜辣嘴辣舌,“嘟嚕酸”比山楂開胃。榮良吃完野菜神清氣爽,像年輕時候一樣開始講古意兒。

榮良說起了秦家臺為什么只有柏樹與梧桐樹。話說秦始皇修秦家臺的時候,一位英俊的士兵與本地穿著花布裙的姑娘相愛了,他們遇見彼此宛若遇到了世上一切,如糖似蜜、如膠似漆。可是,士兵不能在此地久留,姑娘亦不能跟隨軍隊同行,一起私奔又怕連累家人。他們手拉手面對熾熱的太陽發(fā)誓,活著不能結合,死后一定同穴。四月的晨霧中,秦家臺即將封頂,他們在臺子中央挖了墓穴,設置了可以自動關閉的機關。二人相擁其中,士兵為姑娘的發(fā)髻輕輕插上藍色鳶尾花,在百靈鳥唱起第一支歌的時候拉動機關,無邊塵埃落下把兩個人活埋,自此再無分離與錯過。秦家臺上長出了強壯的柏樹與秀美的梧桐,柏樹的根深深地扎在地下,梧桐的花開在高高的空中,枝葉相互覆蓋,仿佛戀人親密的擁抱。講完故事,榮良走到田里遛彎兒,撒了一畦蘿卜種,結結實實來回踩了兩遍土。玉芬跟著走一圈,在心里念了一千個天王爺菩薩,果然民間土方更管用,佛祖的長明燈如果有燈芯的話,一定是根綠油油的野菜梗。

芒種到了,南邊人忙插秧,北邊人忙收麥,榮良興沖沖要去桑子鎮(zhèn)給八十歲的姨過生日。爹娘一輩兒的人都去世了,只剩下這個姨。那些年,玉芬的娘癱在床上,姨過個十天半個月就來一趟,里里外外收拾洗涮,保住玉芬一家人的體面。玉芬愛笑,愛花草,不計較得失,都是隨了姨,出嫁之后,始終把姨當親娘來孝敬。榮良清早起來到處翻找大河媳婦做的新布鞋,說穿了顯得精神,玉芬絮叨著“狗窩里藏不住肉丸子”,還是幫他找出來。榮良又洗臉刮胡子,拿著玉芬的梳子蘸了水,一個勁兒問半寸長的頭發(fā)梳成分頭是不是更好看。

玉芬來不及細看,手忙腳亂收拾盒子。在這里,走親戚要提一個黑漆的木盒子,里面放上方塊的麻酥、圓形的桃酥等糕點,最不濟也要放十個圓滾滾頂著紅點的白饅頭,再找塊兒正方形大紅布包起來,打個結,喜氣洋洋地挎著去親戚家。吃完飯回家時,懂事的親戚亦不能讓盒子空著,留一半糕點,或者放點稀罕吃食,三四個香瓜、五六個糖包、一斤油條都可作回禮,統(tǒng)稱壓盒子。玉芬踩著凳子,把掛在房梁上的柳條籃拿下來,拿出一包麻酥,雙層草紙包得四四方方,封面上的大紅紙已經油透,還有一包荷葉裹著的十個油餅。玉芬把點心裝進盒子,喊榮良把里屋炕子上的紅布拿過來,連叫了三聲沒人答應,只聽見一聲嘆息,一聲從胸腔里發(fā)出來的如釋重負的嘆息。玉芬趕緊走過去,只見榮良端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手里握著個白色的藥瓶,里面的止疼藥剩了最后三片,他臉色祥和,甚至有一絲絲笑意,不知是即將去走親戚的興奮,還是笑話閻王爺晚來了三個月。

院子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鋤頭、鐮刀、鐵鍬也被磨得锃亮,擺放成行。房梁上的蜘蛛網早已掃走,燕子窩下面不知何時釘上了個斗笠,兜住了所有可能突發(fā)的危險。

玉芬顫巍巍喊了聲:“你吃了我多少野菜,也不說一聲就走。”

停一停,又喊一句:“你欠我多少古意兒,還沒有講完呢?!?/p>

道恒爺爺說,出殯之后是鐵柱大爺與李翠仙合墳。此地傳統(tǒng),夫妻百年之后要合葬在一起,千年修得共超度,萬年修得同墓穴,家和萬事興。

道恒爺爺是白事兒的大總管,今年七十有九,腰板挺得筆直,祖上中過進士,現(xiàn)今一個兒子在縣財政局工作,另一個兒子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生與死之間是懸崖絕壁,只有最通透與最公正的人,才能做生命盡頭的擺渡人,劈開假面的骨頭,幫助靈魂在葬禮中安息,完成人生在世最后的謝幕。道恒爺爺識文斷字,凡事一五一十說清道明,每個字都像砸釘子,一顆釘一個眼兒,結結實實,裝裹、戴孝、停床、報廟、報喪、出殃榜、吊唁、入殮、推送、出殯,千絲萬縷,千軍萬馬,指揮得分毫不差。

搭好靈棚,道恒爺爺找人去給李翠仙的娘家人報喪。沒有人認識李翠仙,幾乎所有村莊里都有這么一個艷麗又陳俗的名字,淹沒在茫茫人海中,無人記得她的模樣,無人注意她的生活。

大江大河一臉困惑,問:“李翠仙是誰?”大海解釋說:“李翠仙是咱爸第一個媳婦?!贝蠛涌磯粲握咭粯涌粗蠛?,問:“大哥,我怎么不知道這回事?”大海說:“咱爸動手術那天早晨才告訴我的,說不知道能不能過了這個坎,跟我提前交代后事,說墳塋的東南角唯一一棵槐樹邊上有個小墳,是翠仙媽的墳,如果手術不成功,要與翠仙媽合葬,讓我們記得給翠仙媽燒紙?!贝蠛蛹背喟啄樀亟校骸拔也煌?,什么翠仙媽麻花媽,聽都沒聽說過,我只有一個媽,別的我不認。”

道恒爺爺嚴肅地說:“你爺爺跟李翠仙的爸一起在海埔販鹽,兩個人的媳婦正好都懷孕了,當時指腹為約:若是都生男孩結拜為兄弟;都生女孩結拜為姊妹;若是一男一女,就結為夫妻。你爸滿月里就和李翠仙定了親,婚書上鐵板釘釘寫了姓名、生辰八字和祖宗三代名號。鐵柱的大號柳榮良寫在上面,你祖父、曾祖、高祖的名字也都寫在上面的,輪不到你個小輩說三道四來反對。玉芬百年之后,可以再與鐵柱、李翠仙合墳。李翠仙沒有后代供奉,鐵柱不與李翠仙合墳,李翠仙只能做孤魂野鬼,老柳家不能出陳世美!”大海點頭稱是,大河梗著脖子不說話。大江輕輕問大海:“哥,你是哪個媽的兒子?”大海瞪了大江一眼,說:“和你一個媽!”

道恒爺爺讓孫子柳光明專門去了一趟前李莊,給李翠仙的大哥李福海家報信兒,請他來一趟,為妹妹、妹夫主持合墳儀式。柳光明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對突然冒出來的翠仙大媽一事倍感驚訝,他們不信鬼神之說,并為鐵柱大爺在去世后的背叛頗有微詞,可又隱約感覺道恒爺爺?shù)脑捓镉心臋嗤?,于是,他們心里揣著說不出道不明的困惑與好奇,觀望事態(tài)發(fā)展。天氣不好,時不時飄點雨,柳光明腿長,自行車騎得飛快,鏈子盒被撞得哐當哐當亂響,身上沒落幾個雨點。前李莊不比大柳莊平坦,南低北高,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貫穿村莊,鴨鵝在棗樹下亂跑。柳光明打聽了幾個人才找到最西邊胡同北數(shù)第二家,青灰磚的門樓子,左右分別雕著三尺高的花瓶,門框上貼著的春聯(lián)蒼白無色,寫著“南極無輝寒北斗,西風失望痛東人”。

柳光明剛停下自行車,大門開了,走出一個神情木訥的中年人,提著烏漆麻黑的潲水桶準備去喂豬。柳光明說:“大哥,我是大柳莊的,來給李福海報個信兒?!蹦腥苏f:“李福海是我爹,前年去世了,我叫李合順,你跟我說吧。”柳光明說:“大柳莊的鐵柱大爺,大號柳榮良,娶的是福海大爺?shù)拿米永畲湎伞hF柱大爺今天過去了,后天出殯,請您來一趟大柳莊,鐵柱大爺合墳的事情也得您費心看看怎么辦?!崩詈享樀菚r有點蒙,打記事兒起,父親兄弟三人,并沒有聽說有姐妹,自己也沒有過姑姑。父親去世前一周,人瘦成一張紙片,腦子卻格外清醒,把家里家外的恩賬仇債與他細細交代一番,還強調了奶奶一九四二年在院心棗樹下埋了一壇子銀圓,翻新房屋的時候要仔細找找,可是始終沒有說過有個嫁到大柳莊的妹子。烏鴉突然落在豬圈里呱呱叫起來,李合順說:“你是不是搞錯了,我家沒有大柳莊的親戚。”

李合順最小的堂弟李合陽甩著大紅喇叭褲經過,認出柳光明是他初中同學,當下相互捶了幾下,親親熱熱拉進門喝茶。李合陽也說不知道李翠仙這個人,柳光明再三確認了前李莊加后李莊只有一個李福海,又把道恒爺爺?shù)脑捴貜土艘槐?,三個人一頭霧水。李合順知道做大總管的人一言九鼎,事里一定有曲直,不會認錯親戚。于是,李合順讓李合陽給柳光明下碗面條吃,自己則出門找同宗中父輩的人去打聽。他從西頭走到東頭,幾個叔都說不知道這事兒,堂兄弟們更是聞所未聞。李合順心里打上了鼓:前年年中爸肺病去世,去年年首媽心臟病去世,去年年尾媳婦車禍去世,兩年中,一個門里抬出了三具棺材,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村里已經悄然傳開了閑話,有人說是李福海沖撞了黃鼠狼大仙,有人說是李合順喪良心賣米豬肉。謠言讓李合順的生活雪上加霜,心時時如驚弓之鳥,現(xiàn)在又從天而降了一樁莫名喪事,不由得背后颼颼發(fā)涼,心里想著抽空趕緊去秦家臺燒炷香,再去防風林種棵樹,學雷鋒積善德。

李合順問了三條胡同,到堂伯李福亮家才捋清眉目。李福亮六十六了,吧吧吸著旱煙,想了半鍋煙的時間,說:“還真有這么一回子事!你爹有個親妹子,小名叫翠兒,比我小六歲,比你爹小兩歲,跟大柳莊的叫鐵柱的小子定了娃娃親,那時候大柳莊的親家每年初二來送新衣服和點心盒子,我和你爹吃了不少糖糕。”李合順長舒一口氣,總算是合了轍!又追著問:“大爺,一直沒聽說過在大柳莊有親戚,是鬧掰了嗎?”李福亮說:“沒鬧掰,翠兒沒過門就病死了,時間太久了,日子艱難,就漸漸沒有來往了。”李合順又問:“大爺,只是定過親,但是沒結婚,也沒來往了,這不能算親戚吧!”李福亮正色道:“婚姻大事,換過八字帖,寫過婚書,祖宗都知道了,咋能不算親戚?”李合順又問:“大爺,我姑埋在哪兒呢?我爹沒帶我上過墳?!崩罡A琳f:“翠兒死后,棺材直接送到大柳莊了,我們那一輩兒人都是這樣,女孩子定了親就是婆家的人了,死了要埋在婆家的墳里?!崩詈享樖媪艘豢跉庹f:“反正已經埋在大柳莊了,他們愿意合就合吧,和我沒什么關系。”

李福亮說:“怎么沒關系!你是親侄子,打斷骨頭連著筋。合墳之前,要先起開翠兒的墳,按照規(guī)矩,娘家人來鏟第一锨土,你不鏟這锨土,他們就不能動土,你姑和姑父就不能合葬。”李合順聽得頭都要炸裂了,別人都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他是大柳莊飄來個鬼姑姑,正考慮著如何拒絕,又聽李福亮仔細囑咐:“你們年輕人可能不在乎這些老規(guī)矩,我們這一輩兒的人講究個死后認祖歸宗。不到三十歲就去世的人叫短壽人,沒有結婚就不能算成年,不能進祖墳,翠兒死的時候太年輕,只能先埋在墳圈子邊角上,等到合了墳才能進祖墳。翠兒不合墳,不進祖墳,就永遠是漂泊的孤魂,人家會笑話你這個娘家人呢!”李合順肩上加了千斤重,無論他是否認同這些舊俗,他都不能做一個讓別人戳脊梁骨的不孝侄子,只好點點頭說:“大爺,那我去一趟。”

李合順家雕花門樓下本來有塊青石板,昭示著曾經殷實的家道。二十年前石板被撬走了,只剩下泥地,前些天大雨,踩出些歪歪扭扭的鞋印子,晴天后凝固住,坑坑洼洼,風吹進些麥秸和稈草葉兒。好巧不巧,李合順大清早在門口崴了腳,登時腫得挨不了地,有只長著花冠子的戴勝鳥,在門口的老棗樹上定定看他一眼,展開翅子飛走了,棗花兒的甜味比往年更加濃郁。李合順心里說,一定是苦命的姑怪自己三心二意,于是趕緊叫了堂弟李合陽代他去,詳細說了來龍去脈,讓十五歲的兒子雪峰拿上二十元錢,跟著李合陽一起去。李合陽聽完哧地笑出來,說:“合順哥,你太神神道道了,幾十年前的事兒早就化成灰了,哪有什么報應責怪。分明是你偷看對門花枝招展的趙寡婦走了神才崴了腳?!蓖嫘w玩笑,縱使李合陽也不認可老輩兒的說法,可是,娘家人畢竟要為嫁出去的姑娘做主,無論是剛嫁出去的姑娘還是幾十年前嫁出去的姑娘,何況,在十幾個堂兄弟里,李合陽與李合順關系最親。李合陽趕緊換了白襯衫、黑褲子,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帶上堂侄雪峰出了門。雪峰女孩子一樣安靜地偏坐在后座上,李合陽心想:這孩子自從母親去世后就不太說話了,也瘦了很多,輕得像個雞蛋殼。

一進村,柳光明和幾個人迎了上來,不由分說,給李合陽與雪峰戴上白麻布的孝帽,領著他們到了靈棚。黑壓壓的靈床前面擺著張鋪著寶藍花緞子被面的祭桌,周遭圍著柳光明從鎮(zhèn)上冷庫里拉來的冰塊,桌上九個大白盤子,分別裝著公雞、肥鴨、鯉魚、五花肉、枕頭酥、羊角蜜、綠豆糕、花生、白桃,一盞蓮花酥油長明燈,靈位上擺著鐵柱大爺?shù)漠嬒瘛俗置?,留著小胡子,笑呵呵的老頭兒。李合陽和雪峰作揖打躬,李合陽喊了聲姑父,雪峰喊了聲老姑爺,跪地四叩首,跪在棺材兩邊草席上的孝子孝媳頭戴白孝帽,身穿麻布長袍,手持黃表紙,伏身發(fā)出唔唔的痛哭聲,等著令官喊“孝子還禮”時,便磕頭表示感謝,李合陽與雪峰再起身,又作揖打躬。大海大江大河三兄弟趕緊爬起來,拉著李合陽和雪峰在凳子上坐下喝茶水,說著不咸不淡的客氣話。

大河給李合陽遞了一支煙,突然說:“兄弟,我媽跟我爸做了一輩子夫妻,和和美美……”大海截住大河的話低聲說:“大河,按照老輩兒規(guī)矩來。”大河撒起了潑,喊著:“去他媽的老規(guī)矩,全是封建迷信,我不能讓媽受委屈,成了第三者!”雪峰驚慌地看著李合陽,李合陽站起來,把雪峰劃拉到身后,捏緊了拳頭,他覺得這件事荒誕,亦同情鐵柱大媽這從天而降的委屈,但是,若欺負了李家的人和李家的鬼,他都會擂柳家人個赤橙黃綠青藍紫。大海死死抱住大河的腰,大江趕緊叫來了道恒爺爺。道恒爺爺吼了一聲:“大河,你想干啥?”大河帶了哭腔說:“我想不明白,活人過一輩子,不如個死鬼!規(guī)矩規(guī)矩,你們怎么不想想我媽是什么心情!”

道恒爺爺氣得胡子發(fā)抖,說:“祖宗的仁義禮智信,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嗎?死者為大,李翠仙是你爸的媳婦,你要叫媽,張口閉口死鬼,你有沒有家教?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想讓前李莊來的娘家人笑話我們大柳莊不講道理沒有廉恥嗎?”大江把大河架到一邊,大河還在抽泣,大海低聲向道恒爺爺認錯,又忙不迭向李合陽和雪峰道歉。雪峰茫茫然,只聽見靈棚外面戲班子的人在厲聲唱著“向東到過東海岸,向西也曾到濟南,向南過過黃河岸,向北到過泰安山”。

柳光明領著李合陽和雪峰到另一個堂兄家吃了中午飯,白菜丸子、豬肉粉條、大饅頭,放開來吃。吃完來到村外的墓地,四周是拔地而起的白楊樹,葉片一面綠,一面白,在風中翻來覆去,噼里啪啦拍著巴掌。長滿青草的墳冢,連連綿綿,像無數(shù)饅頭,有些樹了碑,有些沒有碑。水芹菜開著小黃花,鵝腸菜開著小白花,車前草豎著花穗,清明節(jié)踩出的小路若隱若現(xiàn)。大人的墳大,小孩的墳小,墳與墳之間說著悄悄話。有些墳年年培土,溜圓堅實;有些墳無人管理,倒歪陷塌。幾個腰間系著白麻腰帶的男人守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墳,大海搬來一張矮矮的木頭小桌,大江在桌上擺好壽桃、蘋果、花糕幾樣祭品,大河拿著長串紅色鞭炮,朝他們點點頭。柳家祖墳里鐵柱大爺?shù)哪寡ㄒ呀浲诤?,按照道恒爺爺?shù)陌才?,現(xiàn)在準備掘開李翠仙的墳,把李翠仙的棺材抬到準備好的墓穴里,等待出殯之后,與鐵柱大爺?shù)墓腔乙黄鸷显嵊诿軐嵉拇蟮刂小?/p>

道恒爺爺拉長了聲音喊:“起墳——”

一陣鞭炮聲響起,李合陽與雪峰鄭重其事手僵腳硬地走到墳前,有人遞過來一把鐵锨,黑色的熟鐵的锨頭,嶄新、鋒利,閃著寒光,棗木的锨把粗拉拉扎手。雪峰發(fā)抖地握著鐵锨把,鏟下第一锨土,淺淺的一層草皮和著零落的樹葉花朵。李合陽接過鐵锨,鏟下第二锨土。剛剛下過雨的泥土,濕潤松軟,青草的白色根系被斬斷,發(fā)出清脆的汁液四濺的聲音。之后,李合陽與雪峰后退幾步,默默看著那群男人在有力地鏟土。天氣熱起來了,男人們穿著背心,露出赭石色的肌肉,擦著汗。很快,大海喊了一聲:“找到了!”大江招呼人拿紅布來包棺材,大河點燃一掛千響鞭炮。在炸裂的脆響與嗆人的黃火藥味里,李合陽與雪峰不由得心臟一陣狂跳,他們不認識躺在地下的這個人,但是這個人的骨頭與他們血脈相連。大海捧出了一個幾乎散了架的棺材,比抽屜大不了多少,顏色早已被泥土蝕凈,簡直就是個寒磣的破風箱。

雪峰別過臉去,他才讀初三,喜歡問前排扎馬尾辮的女生數(shù)學題。那個女孩子常開朗地笑著,他以為所有女孩子都是芬芳的玫瑰、閃爍的星星。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了有的女孩在年輕的時候死去,埋葬在陌生的荒野,被所有人忘記,孤寂地等著另一個人死去。雪峰并不覺得李翠仙是蒼老的長輩,相反,在他心里,李翠仙是個瘦弱幼小的女孩子,穿著花褂子,梳著羊角辮,扎著紅頭繩。她夜晚會在月光下的荒野散步嗎?草尖上的蜘蛛網是她悄悄編織的婚紗嗎?雪峰又想起母親,她躺在靈床上,仿佛睡著了一般,直到黃土緩緩落下,最后變成一個圓圓的墳頭。他依然覺得母親會在某個傍晚回家,她只是回了一趟娘家,她的提盒里藏著最好吃的點心與香瓜。被父親呵斥之后,雪峰常常去墓地,坐或躺在墳邊,發(fā)呆或流淚,土里有熟稔而親切的氣息,仿佛母親的懷抱。再過幾年,父親是否會娶一個新的女人進門,再過幾十年,父親還會記得母親嗎?生與死,花與果,夢與醒,哪個更重要?

李合陽發(fā)現(xiàn)雪峰的臉色蒼白,眼神迷離,額頭滲出汗來,他怕葬禮場景刺激到這個十五歲喪母的男孩,趕緊摟著雪峰的肩膀慢慢退出人群。道恒爺爺以為李合陽對快散架的棺材有所不滿,走過來解釋:“李翠仙六歲就病死了,那年月窮啊,這是最好的裝裹了。鐵柱和她沒見過面沒說過話,可是,李家人守信,把李翠仙的棺材送過來的時候也把嫁妝送了來,這嫁妝后來貼補了鐵柱娶親與饑荒年月。你回去跟合順說,老李家一諾千金,老柳家絕不忘恩負義,大海兄弟三個,一定年年給李翠仙上墳。鐵柱有的,翠仙都有?!崩詈详桙c點頭,心中慘然亦釋然:生盟與死誓都不過是“信義”二字。

柳光明跑過來,說:“晚上吃席,你們坐上座,明天你們來參加出殯,孝帽要戴到出殯結束才能摘?!崩詈详枃K了一聲,說:“道恒爺爺,我們得回家處理事兒,給合順哥請大夫看看傷沒傷到骨頭,再送雪峰回學校上課。還有一個月中考,指望他成為老李家第一個大學生呢。我也準備去廣東的電子廠上班,票都買好了。出殯那天,我們就不來了?!闭f完一把扯下頭上的孝帽塞給柳光明,堅決、果斷,像塞炸藥包,雪峰也把孝帽拽下來,在手心里團了團,又不好意思塞給柳光明,就塞進自己褲袋里。對他們而言,扯下孝帽的那一刻,這場白事兒也就結束了,眼淚與痛苦,都結束了。

兩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后鞭炮響個不停,嗩吶嗚嗚咽咽吹著,白色紙馬上扎滿五彩花,紅色碎紙屑落滿黑黃的土。死生契闊,與誰成說,執(zhí)誰之手,與誰偕老,平俗世間,生老病死之際,人們蜂擁而至,盡情低吟高唱,揮霍煙酒魚肉,靈棚撤掉之后,人們也散去,歸于無邊的原野、農田與房舍,繼續(xù)過漫長的日子。所有人都知道,死去的一切會成灰,人們記住的是念想。念想是一根繩子,捆著綁著煩著惱著,掙脫不得,一旦解脫,灰飛煙滅。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二〇二三年七月十四中元節(jié),葛藤爬滿荊棘的籬笆,紫紅的雞冠花開了一院子,南瓜花絲瓜花黃瓜花瘋長。掐了謊花兒才能結瓜,玉谷菜因為沒人撇葉子,茂盛得密不透風。幾場雨水后,荒地里野菜蔓延成災,向陽的山坡開滿花,無人采摘,黑色的鐵軌與白色的高速路交錯追逐著時間。

國英陪著玉芬來到公墓,路邊種滿黑松、白皮松、華山松、赤松、塔柏、龍柏、側柏、蜀檜、球柏、北美香柏、翠柏、白玉蘭、桂花、梔子、南天竹,偶爾有落葉,很快被風吹走,或者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掃凈。如果不是草地上墓碑排列整齊,這里就是個漂亮的公園。大海兄弟把墓碑擦洗得干干凈凈,擺上糖醋鯉魚、醋熘白菜、老醋花生、黃桃罐頭,一樣一碟,葷素搭配,果蔬齊全。玉芬盤坐在玉米皮編的蒲團上,念叨著:“你一輩子沒有錢嘴不甜,我就圖你對我一心一意,你卻瞞了我一輩子,我是不講道理的人嗎,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實話,等我去了那邊,看看你怎么說?!贝蠛诱f:“媽,你都念叨三十多年了,翠仙媽那時候才六歲,一輩子沒見過我爸,你怎么就過不去這件事兒?!庇穹艺f:“你懂啥,我跟你爸閑說話,鬧著玩兒?!眹枺骸皨?,你又哭了?”玉芬搖搖頭說:“那年正月挖野菜讓北風吹狠了,迎風就流淚。”

國英用粉筆在青石板地上畫了個圈,把金錠、銀錠、地府銀行的紙錢、男女四季衣裳放進去,火舌跳躍,閃光的紙、暗黃的紙、花花綠綠的紙,瞬間都化為了淺白色灰燼,零落的火星一明一暗。國英喊了一聲:“爸,翠仙媽,收錢了?!蓖蝗粊砹斯尚L,繞墳頭三轉,紙灰頓時升騰而起,在空中彌散。玉芬擦擦眼淚,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外孫子買來的奶糖,擺在墓前的蘞草上,乳白色糖紙上畫著一只藍線條的兔子,說:“翠兒,吃塊糖。”花崗巖的墓碑上刻著三個人的名字,玉芬的名字描著紅漆。

誰記得一九八七年?桂花香飄散在村鎮(zhèn),蘆花搖曳在河州,玉米晾曬在土墻上,高粱地里拍著電影,月光籠罩的小樓里有人在寫一封信“越過長城,走向世界”,日子像狐貍穿過田野,大地上四處生長著過往。

于昊燕,文學博士,教授,出版學術專著三部,在《文藝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文壇》等刊發(fā)表學術論文數(shù)十篇,有多篇小說發(fā)表并被轉載于《收獲》《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青年作家》《四川文學》等刊,曾獲云南省文學獎、云南省文學藝術評論著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