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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文學》2024年第3期|張哲:山頂上的雪
來源:《時代文學》2024年第3期 | 張 哲  2024年08月21日08:10

太陽一沉,天很快便黑了下來。堂叔的兒子小尾巴攏了一堆火,我們圍了探著頭瞧,臉上一片赤紅,伸了手過去,手指頭也映得透明。我接過蘿卜,咬上一口,低了頭嚼,吞進一口甜水,抹抹嘴,遞給身旁的二弟,二弟也照做,又把蘿卜傳給了小尾巴,說:“咬得草根斷,則百事可做,這是我爸教給我們的。”

火苗顫抖,登時躥起老高,像是緋紅色的巨人。風刮過來,涼得緊,火被吹歪了,一疙瘩暗紅,接著騰起一團火星,風落了,火又亮了起來,抻開,愈燒愈旺,噼噼啪啪地響。

堂叔打胡同口踅來,睇了眼二弟,湊過來,壓著聲音說:“快回家吧,你爸出事了?!倍芎托∥舶蜖幰е}卜,聲音脆響,帶著水聲。我拍拍二弟的背,硬硬地說:“好生待著,完事兒就回家?!闭f完碎著步子上前,跌跌撞撞地隨堂叔鉆進了胡同。

“叔,我爸怎么了?”堂叔沉了聲,止了步子看我,然后哀哀地說:“剛才大隊來人說的,煤氣中毒,人在崗位上沒了?!蔽翌D一頓,問:“我媽知道了嗎?”“知道了?!甭吩阶咴秸?,黑影擋了下來,風在耳畔嘶嘶作響。

家里來了不少人,有大隊里的干部,還有同氏的長輩,簇在前屋,十來口人,緊湊得很。我進里屋,母親倚靠在炕上,不動,身子軟著,凄凄地看,見到我,臉一垮,嗚嗚地哭,一旁是堂嬸摟著三弟,都不說話。堂叔屋里屋外來來回回走動,見大隊領導,忙掏煙,點上,遞過去,說了些什么,然后走過來,對我說:“按村里的講究,棺材還要回老屋停兩宿,算是歸魂,再下葬?!蔽艺f:“聽叔的?!彼终f:“你守護在旁,盡盡孝道。”我點頭。

不多時,堵在外面的人全進院了,人影在眼前移來移去,然后是一口被漆得烏黑的棺材,搖搖晃晃,一聳一聳的,像一星火在暗夜里跳,擺一擺,落在我眼前的地上。堂叔推了我上前,大隊領導過來,朝我說:“你得看一眼……算是確定了?!惫撞纳w被挪開,露出一小截,在場的人都湊了過來,極靜,都瞧我。我喉嚨緊了緊,看了,是父親,衣領筆挺,像他從前一樣,愛干凈,好整潔。我點頭,輕輕叫了聲:“爸?!蹦且恍〗赜稚w上了。我抹了臉,硬挺挺地站著。

同氏的幾個長輩每人掌握一門手藝,養(yǎng)家糊口,有的打鐵,有的做木工,父親給牲口瞧病。當年父親險些被劃成右派,在家農耕了一陣子,后給生產隊放羊。他為人爽利,家里總來各種各樣的人,各種來路,我問,他很少答話。后來他再回畜牧站是六年之后了。那天,父親興沖沖地進屋,啜了一口水,對母親說:“把我的東西都收拾收拾吧。”母親問:“做什么?”他索性坐下來,捻了煙絲和紙,在雙膝間卷起來,說:“我要回畜牧站了。終于給跑下來了?!蹦赣H問:“哪個畜牧站?”父親這次沒再說話,嘴巴緊鎖著,半晌,搓一搓板正的臉面,方自說自話,聲音模糊得很:“換了一個遠點的站點?!蔽抑绷松碜诱驹谝慌钥此η懊?,不打緊地問:“那地兒在哪兒?”他只說:“外鄉(xiāng),一個叫遠村的地兒?!蔽矣謫枺骸膀T著車去?”他說:“騎車,騎一天。”我心下明白,遠村如其名字,是個遙遠的地方。

夜里,水汽凝結。

堂叔叫上我,抱了一床被子,兩人一前一后往老屋的方向走。老屋當年歸了老爺爺?shù)莫氉?,此人以算卦為生,心性孤僻又不愛干凈,鮮少與村里人來往。兩間小矮房擠在村里最偏遠落寞的犄角,屋外墻壁脫落,露出半爿土坯,滿墻寫著大大小小扭曲的“月朋”,是用黢黑的木炭寫的。屋里有絲光亮,滲在當院,蛛網(wǎng)一般迷蒙。父親的棺材就放在主屋。

堂叔說:“知道怎么守靈嗎?”我說:“知道,別讓蠟燭滅了。”堂叔揾了揾臉,點頭,又說:“來風擋一擋,再燒些紙。里屋有炕,你累了歪一歪?!蔽尹c頭。堂叔點了煙,扭身回屋,叫了我,沉吟片刻,慢慢地說:“早先,大隊領導過來說了一下你父親的情況,你也知道,是煤氣中毒……但后來又說,跟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姓肖的人……這人是縣畜牧站的,去遠村畜牧站傳達工作,宿在你爸那兒了,也沒了?!迸紶栍幸粌陕暈貘f叫,飛不多遠,止了,又叫,之后再回歸靜寂。

我問:“還有個人?”堂叔說:“你父親工作的地方,山高路遠,一天只通一趟車,那個姓肖的人,恐是錯過了那趟車,沒走成?!薄澳莻€人呢?”“運回人家那個鄉(xiāng)了。具體是哪兒的,大隊也沒細說,只知道是縣畜牧站的人?!痹捳Z在空氣中震蕩。我沒再言語,心顫顫的,悲傷的同時,多了深重且無名的愧疚,這種感覺我平生第一次有。

“還說什么了?”堂叔透過煙霧看我,臉縮著,靜靜立了許久,方說:“怪得很,這事兒怪得很。”我問:“哪里怪?”堂叔慢慢地移眼看我,又不說了。待那支煙一點點燒光了余燼,他起身,出院門前說:“你爸還說開春要蓋房,木材石料都運來了。你說這房還蓋不蓋?”我垂了眼,說:“叔,你做主?!币购莒o,有種壓迫人的力量,比劇烈的聲響還讓人難以承受。堂叔的喉嚨嗡嗡作響,發(fā)出鼾聲一般的聲音:“這個主你叫我咋做?”說完掩上門走了。

我靜靜地琢磨堂叔的話,父親的這場意外,還有那個姓肖的人,在木棺前坐下,捻了紙燒,頓一頓,又模糊地悲傷起來。

三天的守靈,抽筋剝骨,我像死了一遍,抑或重新活過來了一回。但我始終沒和母親提那個姓肖的人。

霧很濃。天還沒亮透,陸續(xù)來了人,母親也在,哀怨地泣著,聲音細若蚊蚋,被二弟的哭聲掩埋進了縫隙里。不多時,同氏的長輩也來了不少。嗩吶在屋外響,聲音一抖一抖的,棺材被搖搖晃晃地抬上了拖拉機,車開得極慢,幾個男人扛了鐵鍬走在前頭,女人孩子牽衣頓足跟著,隊伍沉默地沿著山路走,黑色的濕樹枝一般,不多時便被厚霧吞沒了。落墳的地方離家不遠,遠遠地就見有人圍在那兒等著,土被刨開,像揪起了一塊疤瘌,露出烏色的血水。隊伍一點點湊近了,棺材從拖拉機上運了下去,一點點往墓坑里墜,有人遞了紙糊的元寶進去。大寮讓我拿了鐵鍬從四個方向各鏟了一鏟土入穴,男人們便一齊填了土,埋了,不多時,原地拱起一座小山包,插了孝棍,白色的紙在風里舞。一旁火堆燃著,火影跳了跳,攏起了一小片亮,刺破濃霧,舔燃了一件紙糊的衣服。

山頂上還有一層積雪,亮亮地閃著,如同凝固了的蠟油,被時間鎖在了冬天。溫度升了,雪一點一點地融化,露出土地的顏色,太陽照在上面,像錦緞上針腳的暗影。

我和二弟照舊讀書,父親是因公走的,我家因此多了一個進廠的名額,但我成績一向很好,又以參軍為志向,進廠當工人不是我的理想,二弟又年齡尚小,此事便不了了之。開春,勞碌而繁忙的生活消解了母親的悲傷??h里每個月發(fā)給我們家一些撫恤金,掙工分的任務全落在母親一人肩頭。家里還有一小塊自留地,整個春天,母親都在整理土地,春天結束,夏天播麥茬玉米,秋天更是繁忙,奔波于豐收的辛勞之中。三弟有時候在堂嬸那里,母親要瞧堂嬸臉色,不敢常去,再下地,就把三弟拴在炕頭。

父親老早就從大隊要來了宅基地,石料木材也都運了過來,蓋房子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如今他沒了,房子是蓋還是不蓋。大寮來過幾次,催問蓋房的事兒。我做不了主,便去地里找母親。

玉米堆著,被母親塞進鼓囊囊的筐子里,齊腰立起,母親掮了,肩頭擺一擺,身子矮去一截,見我來,不自在起來,筐子也不聽話,悶聲砸進地里。我跑去,掀起來,揳進鎖骨窩,筐子如焊在肩頭。母親嘆道:“你怎么跑來了?”說完揾了揾臉,額頭上水光閃閃,汗珠留下青黃色的陰影。我沒說話,熱風砸向臉蛋,吹得人蔫蔫怯怯的,母親在后面托了筐子,兩個人彎彎曲曲走好遠。

我撂下,抹抹臉,問:“咱家的房今年蓋嗎?”母親瞧我,說:“你說?”我說:“大寮又問起來著?!蹦赣H目光短了,哀哀地眨著眼,說:“不是咱們不想蓋,堂叔算是積極的,當家子沒人抻茬,問了,也支吾不作聲,我聽你堂嬸說,他們小范圍開過會了,都不想幫著蓋了。”風把額頭的汗吹干,臉面緊了些,像是要扯破的紙,我說:“知道了,明年開春再說?!?/p>

空氣里有土腥味,厚重地扎進肺里,我和母親都沒再說話。走了良久,我想起了什么,心悸起來,說:“媽知道那個事兒嗎?”母親的頭發(fā)在暖風里翻滾,她用衣袖沾了沾臉上的灰,說:“什么事?”我說:“父親出事的時候,還有一個姓肖的人,那人也沒了。”母親攥住我的胳膊,低聲說:“我知道……想想就害怕,我沒有一天睡踏實過?!?/p>

我問:“怕什么?”

母親停了腳步,看著我,臉像一塊牛皮紙,閃著粗糙的光澤,說:“怕那家的人找來。”

父親的死已經(jīng)逐漸淪為一樁無法撼動的陳年舊事,關于他的一切,哪怕只發(fā)生在幾個月前、幾年前的事情,都被蓋上了塵埃,鮮有人再提起他。直到某一天,那個肖家的女人來了。

堂叔早早地敲門,啞了喉嚨叫著我的小名,讓我出去。我出了門,看見一個瘦長的身子,肩頭一塊灰色的包頭巾,酡紅的臉蛋。我知道她是誰,羞于看她,慌忙中叫女人進了院子,轉身再去叫堂叔,見他已經(jīng)走出去老遠。再看女人,那是一張寂靜的臉,碰上我的目光,嘴角擠了擠,像瓷片上的裂縫。我留她原地站著,趕緊進了屋。

媽媽正要去地里,見我慌張的樣子,大概猜出了幾分。我說:“那個女人來了?!蹦赣H問:“哪個?肖家的?”我點頭,母親反倒松一口氣,踅進屋舀了水,匆忙抹了臉,出屋。

女人錯了錯烏黑的眼珠,問:“這是不是張家?家里的男人以前是不是在遠村畜牧站做獸醫(yī)?”女人皮膚紅黑,像是在紅色的炭火中烤出的銅幣,在太陽下閃著健壯的光澤,這讓母親的臉看上去更蒼白,像是被熨燙過的紙。母親沒回答女人,她顯出了少見的膽魄,問:“你從哪里來?”

女人眼光鈍了,指指身后的山,說:“山那邊?!?/p>

母親的臉面僵得硬硬的,嘴角掀了掀,便不再問了,只戒備地看著女人。

二弟跑出來,躲在后面,抱著母親的腿悄悄地看。

女人鼻翼翕動,嘴巴向下扯了扯,母親便知道了什么——兩個女人絕口不提男人們的死,她們在緘默中達成了共識,都不去揭開彼此身上的傷口。她們是那場災難的孑遺,有著相通的敏感和脆弱。

成片的安靜,安靜得叫人難以忍受。母親叫我去倒點水,然后徑直進里屋抱了三弟出來。三弟的樣子稚嫩又原始,被母親欲掩欲遮地藏在懷里,像是銳利的暗器。女人瞧見,怯怯地說:“你家有幾個娃娃?”

我聽聞,不作聲,看母親。母親說:“三個?!苯又终f,“你呢?”女人說:“一個?!鼻魄撇贿h處的二弟,又說,“跟他差不多大。”

二弟被點了名,頗得意,又不自在,跑了出去,很快折回來,給女人拿了兩塊前一天撿的鐵片,極圓,像銅幣,但比銅幣稀罕。女人接過,攤開手掌看看,又捻了放在一旁的桌角,只瞇了眼沖二弟笑。二弟見狀轉了身子,藏于門外,細細朝屋里打量。不多時,二弟拽我,然后沉了沉氣,眼珠子幽幽地閃著光,小聲說:“你看她的鞋子?!?/p>

女人的兩只鞋被泥水浸透了,汪著水,在地上黢出兩團煤黑的影子。

母親叫我和二弟帶女人去河邊清洗。河水就在堂叔家房后,深處極深。小尾巴精著身子在河里鳧水,招呼二弟下水。二弟水性極好,能沿著河床一直游,遠遠地泅于水中,不見其蹤,再露出頭來,已經(jīng)到了河的盡頭。我膽子小,充其量橫著游一個來回。二弟沒耽擱,解了衣裳,跳進去。小尾巴擤擤鼻子,問:“這人是誰?”我搖搖頭。小尾巴抹了臉,略略有些疑惑,沒作聲,只慢慢地眨了眼看。

女人在遠處,脫掉鞋襪,挽了褲腿和袖口,蹚進河,靜靜地立在水里,水沒了腿肚子。兩截子粉白扎進去,她漸漸往深里走,似乎比我們還親近這水。我瞧見,忙喊:“喂!”女人停住,我又說:“里面深?!彼悴粍恿耍掳^巾,蘸了水,擦起了臉,又凈了脖子。小尾巴游過去,在不遠處瞧,女人便拍了水花,小尾巴也照做,水花噼噼啪啪地砸了過來,他就笑,抹了臉和女人說:“我還會憋氣呢?!迸苏f:“你能憋多久?”小尾巴不作聲,只顛倒了身子,水面上露出一雙腳,擺了擺,水順著腿管子流,河面極靜,女人數(shù)起了秒數(shù),不多時,水面響了,腳沒了去,原地鉆出了腦袋,小尾巴攏了頭發(fā),咧嘴笑了,問:“多少?”“三十二?!毙∥舶陀终f:“我能踩水,你瞧?!闭f罷便忙不迭地往深里去,教起女人來。女人樂,說:“我是旱鴨子。”然后往岸上走,撿了鞋,攥了,擠出兩攤水,擺在一旁,晾曬起來。

待鞋子半干,女人趿上,整了整衣袖,原先包頭的頭巾就散散地墜在肩上。小尾巴立在水里,看得眼呆,我撿了石子往水里扔,攪起動靜,小尾巴還是凝了神看,我知道他在瞧那女人。二弟草草穿了衣服,隨著女人往家走。我問小尾巴:“你不走?”小尾巴說:“我待會兒?!蔽冶憔o了步子跟上去,不多時聽后面?zhèn)鱽硇∥舶偷穆曇簟拔颐魈爝€在這兒。”

待進了家門,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叫女人坐下一起吃,女人緊了緊臉面,拘謹?shù)刈?,捏了一雙筷子,并不夾菜,只三兩下就把手里的饅頭啃了,然后又撂下筷子。母親說:“多吃點?!迸瞬徽Z,站起來,聽見三弟在里屋哭,忙過去。我也站起來,卻被母親揪住,見她朝我搖搖頭,便作罷,只靜靜地聽,心一跳一跳的。里屋聲音短了,不多時就靜了下來,我悄悄起身,站在里屋門外,只見三弟在女人懷里蹬了蹬,揪扯著她的頭巾,極為安靜,偎著睡了。

女人臨走前,母親問我:“要不要給她一些錢或者糧食?”我說:“不用?!蹦赣H沉默了半晌,又說:“那她是為了什么來?”我搖頭。母親說:“她來,不給些糧食不踏實。”說罷舀了兩碗小米,裝進袋子,給女人送了出去。

女人之后又來過,兩個女人不僅找到了熟稔的話題,還有知己知彼的宿命、感同身受的境遇,以及和這種處境媾和的共同決心。像是為了打消母親的疑慮,之后女人每次出現(xiàn)都不空著手,有時候拿來幾枚雞蛋,有時候捎來一把小菜,或者一袋杏子。最讓人驚訝的是,女人有一次帶了一件自剪自裁的小衣服,大小正合適三弟穿,母親研究過女人的針腳,見扎實細密,繼而羞赧,像是永遠無法企及般地說:“這針線活做得真好?!蔽衣犅劊π?,不知道母親是否和我一樣,在無邊無際的戒備與提防之中偶爾也在某個瞬間開始期盼起女人不定期的到訪。

林間蕩著熱氣,女人又來了。

我躲在樹蔭下制火槍,遠遠地聽樹葉響,不抬頭就知道,是小尾巴?!澳桥耸钦l?”汗淌了下來,小尾巴揩了,見我噤聲,他目光短了,輕輕地說:“我見她又來了?!蔽野雅谡汤锏幕鹚幪统鰜恚湃霕屚?,捻了枚響炮塞進槍的起火點里。小尾巴湊近,凝了神看,黑黑的手指頭在槍口處略略擦了,又收回去。呼吸聲逐漸平靜下來,但熱氣依然擠在我倆中間,他又問:“她是誰?你肯定知道?!蔽疑狭藦椈珊桶鈾C,從腰里扯了繩子,扔給小尾巴一頭兒,說:“系在樹上?!毙∥舶蛽炝死K子,麻利地拴起來,把火槍綁在兩棵樹之間。

我輕輕動一動小尾巴的肩膀,他躲到我身后。槍筒朝著稠密的樹林,深不見底,看得人眼暈,這種未知感讓人恐懼且著迷。我拽動扳機,扳機勾動彈簧,把那粒響炮砸碎,爆炸出的火星點燃火藥,接著“砰”的一聲巨響在森林里炸開。

我倆朝那片隱匿的樹叢深處望去,極靜,幾秒鐘或者更長。我不知道最精彩的部分究竟是那“砰”的一聲,還是之后深不見底的寂靜,或者兩者皆令人沉醉。小尾巴抽動鼻子嗅著火藥味,說:“問你呢,她是誰?”我垂著頭,手指抹著槍筒,說:“你甭管?!毙∥舶偷菚r紅了臉,目光灼灼,說:“要是你爸活著,我一準跟他說你做火槍。”

我回了家,見只有母親和三弟,便問:“肖家嬸子呢?”母親說:“上河邊了?!蔽艺f:“去那兒干嗎?”母親說:“撿了你們脫下來的臟衣裳,說是去洗?!蔽覇枺骸案蓡嶙屗ハ??”母親見我模樣嚴肅,忙說:“她上午來的,我地里還有活兒,就叫她在屋里坐著,她偏要跟著一起上地里,人多口雜的,我沒叫去,她便自己找事兒做,說洗些衣服。”聽罷,我便跑了出去,沿著河找,在窄瘦的河床上遠遠瞧見了她,二弟跟著,在一旁跟她說些什么,遠遠瞧見我來,揮一揮手,朝我跑了過來,喘著氣說:“哥,你咋找來了?”我說:“你怎么沒攔著她?”二弟被我問愣了,說:“攔著啥?”我把氣吞進肚子里,說:“沒什么?!闭f罷走過去,咽一下,又回過頭,問:“我瞧她剛才跟你說得熱鬧,你們都說什么了?”二弟說:“沒說啥,她就問我知道衣服怎么洗嗎,我說不知道,都是脫下來由母親洗,她便教我怎么搓,怎么擰?!蔽矣謫枺骸皼]說別的?”二弟說:“說了?!蔽彝O拢p輕地問:“還說啥了?”二弟說:“就問咱們上學的事兒,問我讀幾年級,認得什么字?!蔽翌D一頓,又問:“也問我來著?”二弟說:“問了,就是問上學的事兒。”我便不再作聲,只靜靜地聽著,慢慢地走。

到了跟前,女人抬頭看一看,繼續(xù)忙著,我有些不安,不知道說些什么,只瞧,頓了頓,把沒洗的那兩件撿了,蹲在不遠處自己洗起來。女人見狀,便很高興的樣子,也不說話,不似剛才那般活泛,只安靜地洗。

白晝漸短。

小尾巴家房后面的河凍住了,冰床像是一塊巨型琥珀,乳白色的,里面生長出巨大的斑駁和紋路,光亮和暗影變成黑色的洞穴和白色的棉絮被鎖在了河里,河床兩岸的柳條斷在冰上,濕漉漉的。遠處的河道沙漏似的縮了起來,極窄,穿過木橋,橋那邊又是開闊的一片,極靜,冰面完好如鏡,沒有人在上面滑過,偌大的波浪般的水紋被凍在了河床里,像是等待著被犁墾。

我低頭整理冰鞋。父親教我的,把兩根八號鉛絲捆扎在木塊下面,當作冰刃,再用繩子把木塊和鞋子綁在一起,能在冰上滑很久。見我來,小尾巴遠遠地滑過來,不說話,只盯著我看,眉眼間有模模糊糊的笑模樣,頓一頓,啞聲說:“那女人是不是來索命的?”我一怔,抬頭說:“你胡說什么?”小尾巴眼神亮了起來,說:“她丈夫被你爸牽連,你說她不來索命來做什么?”

我驀地心中一驚,耳邊嗡嗡響成一片,拉了小尾巴的胳膊和他扭打作一團。冰面極滑,我倆曲著腿在冰上打起了圈,互相摔著,又各自摔著,身旁遠遠近近地圍了不少人,都是孩子,沒人勸,反倒圍著叫好。我倆都打不動了,手又凍得麻木,便前后松了手,仰面躺在冰上,長長短短地呼氣,熱氣蕩起來,蒸著臉。柳條掛在樹上,如倒掛著的生銹的長釘,齊齊地扎向眼前,我倆便都被唬住,呆了似的。

一旁的孩子見沒了下文,怏怏地散了。

須臾,我問小尾巴:“你聽誰說的?”小尾巴瞧一瞧我,說:“你不知道?村里人都這么說,那女人時不時來,就是為了討個公道?!蔽艺f:“不是我父親害的。那人是死得冤,但我父親也死得冤。”半晌,我又說,“是煤氣中毒,知道不?是意外。”小尾巴又問:“那女人來到底是為啥?”我怔住,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她來這兒是為啥。”小尾巴說:“她沒說過啥?”“沒說過,就是因為沒說過,才熬人?!毙∥舶椭荒松裢?,沒言語,半晌揪了一截子柳枝,說:“你說她下回啥時候來?”我不作聲,坐起來,抻了衣衫。他見我要走,還躺著,搓一搓通紅的臉,又說:“她下回啥時候來?來了你告訴我?!币婚L串雪白的熱氣從他嘴里跑開,我笑笑,說:“我爸從前總說,灰總比土熱?!毙∥舶蛡冗^臉,急匆匆地問:“你說啥?”我說:“是夸你的話?!毙∥舶桶涯墙亓θ舆^來,臉上也露出笑模樣。

母親見我回來,問:“你上哪兒去了?”我說:“滑冰。”她說:“一直滑到現(xiàn)在?”我沒言語。

晚上,三弟睡了。母親搬來荊條編織的筐,比雞籠略大一些,罩到火盆上,叫我把濕鞋脫了下來,放到上面烤,我照做,擰身上了炕,和二弟在炕上玩撲克“跑得快”。那副撲克是父親帶回來的,其中有二十多張早已丟失了,我便攢了硬紙片,比照著剩下的臨摹了,畫上桃心,方塊,梅花,逐一補齊了54張牌。二弟總輸,玩了幾局失了興致。

母親在一旁說:“那女人也是命苦,這兩次話逐漸多了些,我才知道,她從外鄉(xiāng)來,一走走多半天,才能到咱們村?!鳖D一頓,母親悄悄地說,“你說,咱們是不是該為她丈夫的死負責?”我把二弟支開,看著幽微的火光在影子里跳動,搖頭說:“咱們家為什么要負責?就因為她男人死在我爸單位?”母親說:“他要不是去看你爸,也不至于?!蹦赣H的臉在晦暗處,停一停,又說:“奇不奇怪,你說她來,絕口不提你爸的死……來了就是幫著干活,偶爾說兩句不打緊的話?!蔽覇枺骸皨屢灿X得奇怪?”母親點頭,說:“她這一趟趟地來,不問,也不提,更是折磨人?!薄皨尀槭裁床恢苯訂査??任由她占據(jù)主動?!蹦赣H目光散掉,說:“還用問?她來肯定是為了那件事,不問也知道?!?/p>

須臾,我問:“咱這房還蓋嗎?”母親被問住,停了半晌,說:“你堂叔怎么說?”我濕了眼眶,說:“咱們家的事總是由別人來做主?!毙⌒〉囊稽c紅映在母親的雙頰上,水一般洇開。我硬了心,說:“咱家不是有個進廠名額……過了冬天我就進廠,不讀書了?!蹦赣H細細地瞧我,問:“不是說等著當兵?你不是一直想當兵去?”我凝神望著從荊條里躥出的火光,說:“不當了,讓二弟當,我們倆都出去賺錢。”

村子里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女人來過,父親的死亡又開始頻頻被人提起,還有更多的猜測,仿佛那不是一件正常死亡,在特殊的年代里,人言可畏。父親的悲劇不再是他個人的了,而是傳染給我們整個孱弱的家庭,波及整個村莊。我逐漸恨起了那個女人,覺得她一次次的到訪就是在折磨母親和我們,她把對命運的不公平都怨在了我們身上,用這種無聲的方式來制裁我們,來緩解自己的痛。我也恨同氏的長輩們,他們不是陌生人,但卻用陌生人的方式來待母親和我們,這種態(tài)度遠比陌生人更可怕,更殘酷冰冷。我更恨堂叔,他是最接近事實真相的那個人,但他始終如一的緘默讓我明白了那是一種最大程度的狡猾。我唯一不恨的就是小尾巴,因為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下雪那天,堂叔過來叫我從他們家牽走一只羊。

羊在圈里,都縮著臉,咩咩地叫,看見我湊近便都立了起來,噗噗地吐著氣,蹄子突突地敲著,像是要把地鑿開。十幾只羊里,我只認識那只豁了耳朵的。那耳朵是我弄豁的。父親熟悉牲口,又讀過不少外面的書,他跟我說,生活在北極圈里的馴鹿人總是把鹿的耳朵豁開一塊,叫打耳標。鹿的眼睛能記住給它打耳標的人的模樣,從此那人就是它的主人了。我也照樣子在羊的耳朵上豁口子,但那只羊用蹄子踢了我,它沒有歸順我,反而對我多了份仇恨。后來父親去了遠村畜牧站,堂叔把放羊的活兒接了過去,也包括這只豁耳朵。

豁耳羊扭過身子,用灰色的軟塌塌的屁股沖著我,它的毛在風里豎著。

堂叔說:“我還記得你爸在的時候,每年年底都給我送點兒羊肉,叫我們家上下老小能痛痛快快吃頓肉。”我說:“這些事我都不記得了。”堂叔吐了口煙,擰熄了燒得紅通通的煙頭,又說:“那天小尾巴說的話,勿往心里去。他傻,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我不知道叔指的是哪件事?!碧檬鍙澭褵燁^直挺挺地插進雪地里,拍拍我的后背,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豁耳羊動了起來,在圈里走過來又走過去,發(fā)出嗚嗚的低鳴,它身上的肉疙疙瘩瘩地攢動著,碩大的眼睛盯著我直勾勾地瞧,蹄子一點點向后挪去,積蓄起力量來。

堂叔問:“選好了嗎?”我說:“選好了?!碧檬逭f:“那一只?”我點頭。

堂叔打開門,其他羊呼啦啦渾水一般沖了出來,唯獨那只豁耳羊在原地不動。堂叔上去拽,它仍不挪窩,蹄子釘在了地上。堂叔抄了鐵鍬又進去,扇在豁耳羊的頭上,鐵鍬被堅硬的羊角頂了回來,又撞過去,再頂回來,來回兩次,那羊便急了,倏地騰了出來,角像削木頭的刀子,分毫不差地扎在堂叔身上。堂叔的手擋在前面,被鉆出了個洞,血汩汩地流。我把堂叔拉了回來,叫他閃到一旁,硬著心定定地站住。見我上來,羊忽地切了方向,身體軟軟地砸向墻面,一下,兩下,直到那灰白色的影子也滲出來一團猩紅,方停了下來。我心中一顫,喉嚨緊緊地縮著,喊了一聲堂叔。堂叔只短促促地應著,凝了神看,半晌方說:“你看那角。”羊的角已被自己生生撞去了一截。

豁耳羊停了下來,鼻子嘶嘶地吸氣,嘴里發(fā)出遙遠的哀怨聲。其他羊又都跑回了圈,尖利地叫著,蹄子聲像壺里煮沸的水。

豁耳羊跟著我走了,被我拴在院子里,模樣像潰不成軍的士兵,它頭上的毛浸在傷口里,凍成了一層黑色的薄薄的冰殼。我拿菜葉喂它,它只垂著頭細細地叫,我又換了糧食,它依然不為所動,漸漸地我明白了,它是在絕食,想趕在這個冬天結束自己的生命。

沒過兩天,羊果真柴瘦了,肉緊緊箍起來,包著骨頭,直聳聳地立著,像個影子。我摸了摸它耳朵上的豁口,它大的眼珠子如栗黃色的玻璃球,瞳仁寬闊齊整,我從那圓溜溜的珠子里瞧見了自己,還有父親,我們是它的主人。

天地被凍住了似的,萬物停滯。我們很快就忘記了死亡。

雪下了一天一夜,拱了起來,被綿綿無盡的山脊托著,仿佛是鉛色的巨獸,呼著銀色的哈氣。終于出了太陽,雪停了,太陽把堅硬的山烤成了膠狀的、絮狀的、水狀的,雪水濕潤了山背,迎來了女人和她的兒子昆寶。

日頭正高,山上遠遠的有兩個黑點。母親抱著三弟在當院里曬太陽,三弟粉色的舌頭正舔著水晶一般的指甲蓋。我瞧見了山上的人影,回頭望望,沒說話,然后跑了出去。

我朝女人揮手,女人也朝我揮起手來。我在村口瞧,女人身旁的男孩臉紅紅的,眼睛蠻有勁頭,凝了神看我們。我們在前,女人和孩子在后面,聽女人說,他叫昆寶,是她唯一的兒子。我便又扭了頭瞧,昆寶這回抬了頭緊緊地盯著我,嘴巴嘟囔著什么,我聽不清,只覺得他氣鼓鼓的,臉蛋像下面藏著活物似的扭了扭。我便不理他了。

村口有人抽著陀螺,聲音響脆,在空氣中裂開,細碎出銳利的回音,昆寶遠遠便聽到了這個聲音。我們湊了過去,停了會兒,抽陀螺的人甩下背上的鞭子,抽了一記更響的,咧嘴笑笑,說:“看在這個小孩兒的面兒上,我得再使勁抽一個?!?/p>

我瞪了眼那人,然后看看昆寶,他的臉像是被凍住了,板正極了,看不出表情。鞭子聲又傳了過來,這次是在我們的耳邊,我問昆寶:“你沒見過這個?”昆寶依然沒說話,只盯著那只在日頭下扭轉出閃亮的光的碩大的陀螺。

二弟遠遠地跑過來,看見了女人,又看了看昆寶,極為高興,沖我說:“媽叫你把羊宰了,中午咱們吃?!蔽衣犃俗咴谇邦^,匆匆回家。

“羊死了就沒法吃了?!蹦赣H說,“趁還活著,趕緊宰了?!蔽抑滥赣H的意思,留女人和昆寶一起吃。羊在近處聽著,朝我們粗暴地吐著氣,兩排瘦弱的骨架撐著,蹄子狠狠地扎進地里,篤篤地鑿。它知道自己氣數(shù)將盡,隨便什么都能叫它喪命。我摸摸它,又柔順地扯了扯它的豁耳朵,它不再哀號,也不再掙扎。

等二弟帶著女人和昆寶進屋,我便準備起來。

我牽了羊,二弟幫我把繩子捆在羊的四個蹄子上,扎了結扣。這只柴瘦的羊縮著,叫個不停,費力地翻滾扭動起來。我搬起它的腦袋,放了血,血很快從盆子里溢出來,不多時,筋肉懈了下來,血凝了,不再流出來。我和二弟抬著把它吊到木樁上,剝皮,我從父親那里學會了不少手藝,刀子翻轉著。要是父親,能一口氣忙完,我中間歇了幾次,直到那只羊卸下了灰色的毛,露出慘白的皮。二弟端了盆子,給羊開膛破肚,把內臟接走。我長吁了口氣,拾了抹布擦去手上的油脂,看到一個紅臉蛋的孩子正站在我身后。

昆寶的眼睛狠巴巴的,朝我說:“我寧愿不吃這只羊?!蔽艺f:“它活不過今天的,它病了?!崩殕枺骸笆裁床??”我垂了眼,說:“不好說,不吃東西。”他的話像冰冷的鞭子抽了過來:“不吃東西就要被宰掉?”我說:“它太瘦了,已經(jīng)奄奄一息,和死了差不多。我見過死去的羊,你見過嗎?我見過,那不會是你想要的結果?!蔽业拇_見過死去的羊,那些灰色的皮肉在荒草之間腐爛,剝落,剩下的白骨宛如被石灰沖刷后定格下來。昆寶依然看我,不依不饒、直勾勾地看定了我。我干干地一笑,忙說:“只管吃吧,這是一頓好飯?!倍軘D了過來,朝昆寶說:“不要問那么多,我可餓壞了,我一年到頭才吃一頓肉。”我看看二弟,又看昆寶,他眼睛里閃爍著光亮,我知道他要哭了。我又扭頭看看女人,女人正在屋里和母親做飯,無論如何我不能讓昆寶哭,天知道他會胡謅些什么。我頓一頓,低低地說:“聽著,這是它的命,養(yǎng)羊就是為了吃肉,難不成埋葬它?”二弟聽了嗤嗤地笑。我不作聲,心里發(fā)酸,喉嚨緊了緊,咽了,只覺得干疼。我不知道這么做到底對還是錯,在生與死這件事上我喪失了明辨是非的本事。對父親的死,對眼前這只羊的死,都一樣,當我對死亡束手無策時,再背負上罪惡感,哪怕是一絲愧疚的念頭,都會讓我雪上加霜。

昆寶著實讓我意外,他沒有哭出來,非但沒有哭,還用手背抹去淚花,一個人舀了水,擦起了地上的血水。我跟他說:“別收拾了,凍住更麻煩?!彼麤]聽進去,依然埋著腦袋抹地上那攤血水。

羊肉在烈火的炙烤下越來越蓬松,膨脹起來,像是一塊海綿,厚墩墩地黏在鍋上?;鹕嗵鴦?,二弟用冰塊喂著火,火瞬間就滅下去,冰塊化了,不多時火又躥了出來,鍋子周圍愈來愈熱,羊肉縮成了一塊塊,硬得跟燧石一樣,二弟在鍋子上撥動,那幾塊形如石狀的肉便滾動起來。羊骨被剔了出去,兩塊纖瘦的骨頭在火里愈燒愈黑,炭火和羊骨逐漸融為一體,骨頭被灰燼覆蓋,生出黑斑狀的灰漬,二弟把骨頭擲進火堆里,不多時骨頭便被灰埋了起來,看不見了。

我和二弟都不作聲,紛紛琢磨起來剛才和昆寶的對話,二弟像失了魂,看著火里的灰發(fā)呆。羊是父親帶回來的,那時候它還小,是只羊羔,被父親抄在腰間,雪白的屁股朝前,腦袋藏著,父親把它遞過來,它便進了我的懷抱,我捧著它像捧著一條雪白的河。白河——我還曾給這只豁耳羊起過名字,只有我和父親知道。

我拾起了鐵鉗,把弟弟推向了一邊,說:“別看了?!?/p>

我、二弟和昆寶占據(jù)了整張桌子,二弟將貪婪的舌頭伸出來,舔了舔那塊肉。

昆寶問我:“這只羊活著的時候都做些什么?”我說:“吃樹葉,吃菜葉,在從前,后來就什么也不做?!崩殯]動筷子,繼續(xù)說:“如果活得更長些,它還能在河里游泳,在山上跑,吃草,羊愛干凈,不喜歡不潔凈的草,愛吃柔嫩的、帶咸味或苦味的草?!蔽覐淖雷忧罢酒饋?,骨頭里嗡嗡作響,母親臉通紅,不再說話,她按著我坐下。

二弟邊咀嚼邊說:“你也養(yǎng)羊?怎么知道這么多?!袄氄f:“我爸爸養(yǎng)過?!彼f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我看?!鞍职帧边@個詞一出現(xiàn),飯桌上便靜了下來。我不再說些什么了,因為我也是父親教我養(yǎng)的羊,父親沒了,如今我把羊也殺了。二弟吐出骨頭,伸手又夾了一塊肉,我打了下他的胳膊,說:“別吃了?!睕]人再去夾鍋里的肉,都呆呆地看。不多時,二弟哭起來,昆寶用黑黑的手背抹了抹臉,他臉頰上多了一塊灰色的印記,像是死亡的陰影又籠罩過來。

屋里冷極了,我不再饑餓,胃里像是塞滿了石頭,沉沉地壓著,嗓子里偶爾鉆出陣陣血腥味,我感覺自己要吐出來了。

是母親先開的口。

“那天……兩人很久沒見,聊得投入,肖師傅誤了末班車,就宿在了畜牧站。半夜還有人去找過孩子他爸,叫他給牲畜看病,敲畜牧站的門,沒人應聲,那人就回去了。要是推門進去,興許能救兩個人的命?!蹦赣H的臉像水紋一樣動了動,淚水順著她的鼻梁墜了下來。

我們等著女人說些什么,她一字一句都聽了進去,然后蒼白的嘴唇吐出模糊的聲響,咽了下,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來:“老肖死在外鄉(xiāng),稀里糊涂的人就沒了。這些話我大概能猜出個八九,只想再聽個人跟我說說,我才甘心。否則,我會想一輩子……”

那天是周五,昆寶有些發(fā)燒,從村衛(wèi)生所回來便躺在床上昏睡,晚上天都黑了,她洗了臉要躺下,大隊突然來人,說孩子他爸出事了,信息少得很,只知道是在遠村,說是下去傳達工作,煤氣中毒,再問,大隊的人也不知道,只是反復說著運遺體的事兒。越來越多的人聚在家里頭,有出主意的,但更多的是猜測,等大隊領導走了,開始有人勸她,叫她去看看,多渠道打聽打聽。日子久了,開始遠遠近近有人背著她嘀咕,說她丈夫是不是樹敵了,得罪過誰,這種話多了,傳到昆寶耳朵里,他也總問。她決定走出去問問。去了遠村,又去了丈夫之前工作的縣畜牧站,得到的都是那套官方的話。

女人說:“我去過遠村,去過兩次?!?/p>

母親看向女人,問:“那兒什么樣?”

“坐車坐好久,下了車找那個畜牧站,第一次還沒找到,那地方人少戶少,看不見幾個人。后來又去了,找到鄉(xiāng)里去問,鄉(xiāng)里的人不多說,只說我丈夫是縣畜牧站的,具體的事還要問縣里。后來我又去了縣畜牧站,縣里說算是因公殉職,再問,也問不出其他的。問來問去,都是那么幾句話?!?/p>

“那院子什么樣?”

“院子空空的,大門也關著,我想是遠村的人給關上的,算是體面。”

“屋子里呢?”

“屋門鎖上了,透過玻璃看,里面還有東西,但不多了?!卑肷?,女人又說,“你們家不難找,翻過山,進了村子,沿著路一直走,左手邊高處的那個房子就是。每次我回去,昆寶都在家門口等我,見我第一句話總是:‘媽媽,問了嗎?’我說沒有。昆寶又問:‘那是一家什么樣的人?’我說:‘和咱們一樣?!氂终f:‘人好嗎?’我說:‘好人?!?/p>

母親雙手掩面,手里埋著哭紅的臉,像是懸而未決的事情終于有了一個結果,她嗓子里嗚嗚的,說:“你應該一來就說?!?/p>

女人濕著眼,說:“問不出口,這些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我其實是怕聽到的?!?/p>

我印象中,那次對話母親和女人都很克制,沒有說太多,兩個女人像是把所有的悲傷都吞咽了下去,只說一些相互慰藉的話,但每個字都是仔細斟酌之后的,帶著極重的分量,她們在用一種極為含蓄的方式揣摩著對方的心。多年之后我知道,這是一種本能。

我和二弟送女人和昆寶走,我們四個人沿著綿長的山脊前行,雪在山體間懸掛著,伸出鉛灰色的觸角,風把山體吹得轟轟作響。

地上的雪很厚,又濕又亮,踩上去,腳底下的白就成了陰影,仿佛有一部分脆弱而純真的東西從這個世界上隨之消失了。我們一路縱隊,我踩著昆寶的腳印,二弟踩著我的,女人落在后面,她的腳印很孤獨。

女人看了看遠處,又看了看半山腰的太陽,說:“你倆回去吧,甭送了?!闭f完便拉了昆寶繼續(xù)走,昆寶扭頭看了我們一眼。二弟和我站在雪里望著,直到女人和昆寶成了兩個黑點,接著我聽見風的聲音,還有二弟被風吹散的話:“哥,肖家嬸子還會來嗎?”

大隊來人,把我從征兵的名單上劃下來了,換成了二弟的名字,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工廠招工的名單上,開春就能進工廠當工人了。壞處是,我一進廠,縣里就不再給我們家發(fā)放撫恤金了;好處是,一聽說我不再讀書,而是要進工廠賺錢,同氏的長輩們都主動過來問蓋房的事。

女人沒再來過,關于父親的死的種種猜測,也沒有人再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