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當當當”，“當當當”。手指關節(jié)叩擊防盜門，每三聲一頓。

“誰？”

“我?！?/p>

沒有等到第三組叩擊聲響起，蕭三兒便起身打開了防盜門。

房東轉(zhuǎn)來物業(yè)群的通知，說是相關單位會利用中午和晚上業(yè)主在家的時間，安排工作人員上門檢查燃氣，看有無泄漏的情況。蕭三兒租住的小區(qū)，安保措施還算不錯。從大門口進來要刷卡，進單元門要刷卡，乘電梯也要刷卡?？爝f員和外賣小哥進小區(qū)大門，保安需要做登記。他們到單元門外，按可視門鈴，被業(yè)主放進來后，還得在業(yè)主協(xié)助下，電梯才能運行起來?；蛟S入戶檢查的人有物業(yè)的萬能卡，不用業(yè)主幫忙，想去誰家就去誰家。

厚重的防盜門半開著，門邊站立的人看了一眼蕭三兒說：“走錯了?！闭f完，沿著安全通道匆匆而去。蕭三兒來不及看清對方的面貌，從一閃而過的形態(tài)判斷，好像是二十歲左右的大男孩。她揉了揉眼睛，揉出一撮用青春染成的黃毛剪影。

他是誰？我見過嗎？蕭三兒迅速啟動大腦的掃描儀，緊張地在負責記憶存儲的每一個腦細胞搜尋敲門人的蹤跡。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看來敲門人是陌生的。就像敲門人自己說的走錯了？走錯了也不是沒可能，他干嗎那么慌張呢？慌張到連電梯都顧不得坐。電梯下行不用刷卡，他是不知道還是心里有鬼，需要以閃電似的速度消失？蕭三兒笑了笑，心想，他應該不是這棟樓的人。那么問題又來了，沒有門禁卡，他是怎么進來的呢？蕭三兒又笑了笑，還是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門禁有一個弊端，刷卡的人進去了，身后的門是延時閉合。在延時的這段時間，沒有卡的人完全可以跟進來。蕭三兒吃過飯，沒有如往日那樣開始直播。她要等一等上門查燃氣的人。等待的過程追一部熱播劇，劇里變身有錢人的、鼻子上架著蛤蟆鏡、腿上裹著喇叭褲的男主角在屏幕上一出現(xiàn)，蕭三兒的腦瓜嗡的一聲響，趕緊退出電視劇，坐在椅子上兀自發(fā)呆。

這個男主角對蕭三兒而言可謂刻骨銘心，他就是趙小四的化身。當年戴著蛤蟆鏡、穿著喇叭褲的趙小四，用自行車馱一筐桃子，天天到她家附近吆喝。蕭三兒的酒鬼爸對趙小四很不屑，沖著他后背罵：“臭流氓?！贝謇锏娜藢α髅ゴ虬绲内w小四也很不屑。他們表達不屑的方式很簡單，就是不買趙小四的桃子。趙小四有招，弄一塊木板放在后座上，木板上擺著一片片切開的鮮桃，走過路過的可以免費品嘗。大人可以忍住，小孩子受不了誘惑。桃子可真甜，剛?cè)肟诿壑凸闯鲆欢亲拥酿捪x。你一肚子饞蟲，他一肚子饞蟲，饞蟲癲狂起來，搞得小孩子哇哇直哭。眼見著左鄰右舍都去買桃子，蕭三兒爸就有些拉不下臉。

“叔，剩這幾個不賣了，您要是不嫌棄，就嘗嘗，不要錢的?！辟u到中午，趙小四愣是登堂入室，用秤盤托著最后幾個桃子，送給就花生米喝小酒的蕭三兒爸。幾番推讓后，蕭三兒爸到底收了趙小四送的桃子?！鞍パ桨郑δ芷桨谉o故要人家東西？”蕭三兒拿話磕打她爸，“占小便宜吃大虧?！薄拔矣猩短澘沙缘模堪盐医o賣嘍？”蕭三兒爸抿一口小酒說。

隔三岔五，趙小四就會把賣不掉的桃子送幾個給蕭三兒爸。吃人家的嘴短，有時候蕭三兒爸也買幾斤趙小四的桃子。趙小四大方得很，搭送的桃子比買的還多。搞得別的買主眼熱，也要趙小四多搭。搭得少了，老娘們兒連搶帶奪。趙小四也不惱，蛤蟆鏡鏡片后的兩只小眼，笑成了彎彎細細的線兒。

一天中午，趙小四又把沒賣完的桃子用秤盤托著送給蕭三兒家?！白潞赛c兒？”“叔不拿我當外人，那就喝點兒。”“真喝??？”“叔，哪能喝您的酒呢？我?guī)Я??！焙髞硎捜齼恨陕溱w小四：“夠有心眼子的，酒瓶子隨身帶著，機會來了掄酒瓶子就上陣。”那哪是酒瓶子？分明是炸彈，咣咣咣往陣地上扔，老同志還沒看清對手長啥模樣，就被炸迷糊投降了。老同志不迷糊能把閨女嫁給一個小短腿？趙小四哈哈笑，不管咋樣，他最終取得了勝利，抱得美人歸。

蕭三兒和趙小四是初中同學。在學校，趙小四就喜歡蕭三兒。趙小四自己跟自己發(fā)誓，這輩子非蕭三兒不娶。蕭三兒告訴他，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也沒戲，他達不到她爸定的標準。趙小四不服氣，就跟蕭三兒打賭，他過了她爸那一關，她就得嫁給他。

2

蕭三兒是老丫頭，她爸給老丫頭定的嫁人標準，跟他的愛好有關。老丫頭出落得跟水蔥似的，豈能嫁給土里刨食兒的平庸之輩？吃皇糧的是首選，大戶人家是退而求其次。老丫頭嫁得好了，他這個老子才能沾光，一輩子都有小酒喝。

蕭三兒在她爸眼里的價值，是逐漸顯現(xiàn)出來的。她剛生下來那會兒，她爸老不待見了。上邊兩個閨女，她爸盼兒子盼得眼珠子都滴血了。在村里沒兒子不是絕戶那么簡單，耕耙犁種地里的活兒，哪一樣能離了壯勞力？老的上歲數(shù)干不動了就得兒子來接班。真他媽的喪氣，要啥不來啥。心情不好連娃娃的名字都懶得費心想，就馬馬虎虎地叫三兒。第一天入學，老師點名喊她的名字時問了一句：“你怎么叫蕭三兒？不會是在家里排行老三吧？”問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師在笑。老師一笑，同學們都跟著笑。老師的笑絕對是鼓勵和引導。課下同學們故意喊“蕭三兒”，有事喊，沒事也喊。

她回家跟老子干仗。給她取名字的老子正歪在炕桌邊，把著臟兮兮的白瓷酒壺，小酒兒喝得吱吱兒響。蕭三兒上前奪過老子的酒壺摔到地上。酒壺成了碎瓷片，壺里的劣質(zhì)酒趁機放飛自我。沒等老子有所反應，舉著燒火棍的蕭三兒媽闖進屋子，說：“活該，就得給他摔嘍！”面對一只憤怒的老鳥和一只憤怒的小鳥，蕭三兒爸眨巴幾下醉眼，沒敢吭一聲。蕭三兒爸清楚，他敢拔一根老鳥的毛，老鳥會領著小鳥啄他。老鳥還會罷工，不給他做飯，不下地干活兒，不把羊圈里的羊趕出去吃草。

蕭三兒爸的懶眾所周知。生產(chǎn)隊沒散時，由于干活兒偷奸耍滑，從來沒拿過壯勞力的工分，總是向女人看齊。媳婦懷三兒時，他在家人的指責與敦促下，一度想發(fā)憤圖強，給將來的兒子打下一片江山。他買了幾只羊，小鞭子一甩，像模像樣地轟到溝渠邊上去放。來了老丫頭讓他發(fā)憤圖強的夢破碎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放下鞭子，抄起小酒壺，一天三喝。實在沒錢買酒，衛(wèi)生所的酒精也可以來兩口。苦悶的酒，消愁的酒，喝著喝著，變了味道，成了快樂的酒、幸福的酒。

全村的人都在說蕭三兒爸的小日子過得真滋潤，他不用為給兒子蓋房娶媳婦發(fā)愁。三個閨女出了門，一人買一瓶酒就有三瓶。這家伙的小酒壺得天天折跟頭。不管話里有沒有笑話的成分，卻極大地撫慰了他沮喪的心情。隨著老丫頭慢慢長大，她爸徹底甩掉沮喪的步伐。

“三兒咋長這么俊哪？大了得找個啥女婿呀？”鄉(xiāng)親們說的不是虛話。他家的三兒長得的確好看。單眼皮略微有點肉眼泡，按常理擁有這樣眼睛的女孩，不應該是個美人，偏偏蕭三兒就是個例外。

“外行了吧？爸給你取這個名字是有來頭的。過去到縣里的劇院看大戲，戲里頭有一個叫蘇三兒的，長得跟天仙似的。她叫蘇三兒，我閨女叫蕭三兒，長大了也變成天仙。”醉意蒙眬的蕭三兒爸一通胡說八道。

摔了酒壺的老丫頭，就算沒有她媽媽那只老鳥護著，蕭三兒爸也不會拿老丫頭咋樣。三兒是他的未來、他的希望。喝好酒的日子都指望著三兒呢。

3

蕭三兒一進中學大門，就被趙小四盯上了。從名字上看，趙小四也屬于潦草派。對蕭三兒一見傾心的趙小四，追女孩的方式很特別。眉目傳情和遞字條，在他們那個年代的青澀學子間，是最勇敢的示愛方法。趙小四根本不屑，這些俗不可耐的方法，只適合用在普通女生身上。明著是不屑，真實情況是自卑。趙小四有自知之明，自己無論個頭還是長相，都沒有明顯優(yōu)勢。要想讓蕭三兒注意到自己，不能走尋常路線。

趙小四學習成績和他的身高一樣，在班里絲毫不起眼。但他會武功，在體育課上、學校組織的各種演出活動中，他都大放異彩。趙小四的功夫，是跟電影學來的。那個時期的經(jīng)典武打電影《少林寺》《少林小子》《木棉袈裟》《南北少林》，讓趙小四陷入一種無比癡狂的狀態(tài)。其他同齡的小子，只會舉根棍子簡單模仿，打打殺殺，趙小四不是。他廢寢忘食地學功夫，憑借超強的記憶力，一招一式練得很像那么回事。曾經(jīng)在某一天的半夜，他悄悄打點行囊，背著包裹要去少林寺拜高僧。結(jié)果被起夜的老子發(fā)現(xiàn)了，一腳踹了個大馬趴。

沒去成少林寺，并不妨礙趙小四成為孩子王。當趙小四覺得自己有能力勝任王的位置時，他和同村的半大小子們舉行了一場比武大賽。大賽的規(guī)則，誰是最后的勝利者誰就是王。那一場背著大人在村外秘密進行的大賽，以一個小子被打掉兩顆門牙、一個小子眼睛被捶成水鈴鐺告終。從此同齡的小子們?nèi)耸忠桓髯?，跟著他們的王學武功。為了吸引自己心儀的女生，趙小四再次展示雄性風采。臺下掌聲雷動，有的女生激動得熱淚盈眶。趙小四用余光瞄蕭三兒，蕭三兒的掌聲每一下都拍在他的心尖兒上。趙小四的心思，如深巷子的酒香，小風一吹，幽幽地飄了出來。

“告訴那個誰，別總盯著蕭三兒看了，看眼里拔不出來?！薄敖o那個誰傳話，讓他想好了再給蕭三兒傳字條?！壁w小四不直接跟喜歡蕭三兒的男生過招，他讓中間人給傳話。沒有恐嚇的詞語，卻在字字句句的背后藏著冷箭。

趙小四是個啥東西？不就是會幾招花拳繡腿嘛？但青春荷爾蒙讓人血脈僨張。這類人的代表趙小四當然要拿出實際行動整治，所謂殺一儆百。晚上放學，不服氣者騎著自行車顛簸在回村的土路上，減速欲轉(zhuǎn)過熟悉的彎道時，從彎道旁的柳樹間甩出一條用柳枝擰成的繩索，那繩索尖了嗓子呼呼地叫著卷過來。放過自行車將車上人的身子卷起，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還打了幾個滾。偷襲者早鉆進變稠的夜色里跑掉了。你還不服氣，那好，再換個花樣，直到你折服為止。雖抓不到把柄，但大家心里都知道是誰干的。蕭三兒這朵班花，開得好寂寞，初中三年都無人敢采。無人采也無人敢踐踏，兀自開，兀自妖嬈。趙小四護花，專心地護一朵花。被他護的蕭三兒一半驕傲一半氣憤。她暗下較勁，只要趙小四敢遞上哪怕手指寬的小字條示好，她都會好好教訓他一頓。她會向老師告狀，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羞辱他。蕭三兒低估了趙小四，等到畢業(yè)他都沒給她這個機會。直到她主動找他挑釁，他跟她打下那個賭。

4

“當當當”，“當當當”。手指關節(jié)叩擊防盜門聲，每三聲一頓。

十來天后，蕭三兒租住的防盜門再次被敲響。敲門的節(jié)奏和第一次特別像。還會是那個走錯門的有一撮黃毛的小子？剛要直播的蕭三兒謹慎地問了一聲：“誰？”

“我?！?/p>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蕭三兒將眼睛湊近了貓眼，貓眼里的女子，藍色的醫(yī)用口罩遮住大半個面部，一頭長發(fā)。口罩上方露出的一對飽滿、眼角還未被歲月揉搓出皺紋的眼睛，很面生。

蕭三兒問：“有事嗎？”

“買房的，想看看房子。”

蕭三兒愣住了，沒聽房東說要賣房啊。她預交了一年的房租，房東怎么能說賣就賣呢？拿鑰匙時房東還抱怨，現(xiàn)在房價猛跌，賣掉得賠到老虎山，只能先出租著。蕭三兒說：“沒聽房東說，我打電話問問?！?/p>

蕭三兒撥通了房東的電話。房東表示沒有任何賣房的意愿，說看房的人不會是走錯吧。蕭三兒的眼睛一直盯著貓眼外邊，沒等掛了電話，只見長發(fā)一甩，人便不見了。長發(fā)甩起來的瞬間，一撮黃毛張揚地舞動。

這個敲門人也有一撮黃毛。蕭三兒的緊張陡然升級了。兩個不同的敲門人，有著驚人的相似特點，怎么這么巧？而且有相似特點的兩個人，敲的都是她的門。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陰謀？不是本小區(qū)的人不可能走地庫，只能從大門口和單元門進來。上一個進來的人多半是僥幸借著兩道門的延時空隙，這一個再憑借這個手段順利進入，小區(qū)保安是吃干飯的嗎？蕭三兒沒在業(yè)主群里，只能打物業(yè)辦公室的座機。

“你們那個單元，有個老太太，把三輪車當成寶貝蛋子，非得推進樓道里。嫌推車不方便，真是夠能耐的，把門禁給掰壞嘍，讓單元門敞著。業(yè)主向物業(yè)反映，我們咋勸都不管用，老太太橫著呢……”值夜班的保安，絮絮叨叨。這家伙，把責任全推到老太太身上了。本來蕭三兒還想讓保安幫忙查一下監(jiān)控，看看敲門人是咋進來的。

“管不了老太太是吧？再有陌生人敲門，我就報警了?！睅е榫w的蕭三兒，掛了物業(yè)的電話。

在這個小區(qū)租住一個多月，她還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單元門和老太太的問題。蕭三兒入住時，把車的信息錄入了系統(tǒng)里，進與出都是通過地下車庫。從負一樓乘電梯到六樓，再從六樓乘電梯到負一樓。她的身影幾乎不在一樓的門口出現(xiàn)。為最大限度減少在小區(qū)的曝光度，生活垃圾都不往院子里的垃圾桶投放，用袋子套好裝在車上，沿途再扔掉。萬一遇到熟悉的人，追尋到她具體的行蹤，傳話給趙小四，那是她最擔心的。即便是在屋子里，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的，防止被對面樓的人看到。

開始直播了，擁有四萬多粉絲的蕭三兒，網(wǎng)名叫肉眼泡的美少女。美顏一開，五十歲的蕭三兒，說是美少女有些夸張，但說是美少婦沒問題。肉眼泡的美少女，推銷的是一款玻尿酸原液。明眸皓齒的主播，有點兒三心二意。顯然敲門聲像石子，投進這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情緒的湖水中，漾起了一波一波的漣漪。

5

該死的敲門聲讓蕭三兒過敏。想想吧，二十多年前，縷縷不絕的敲門聲，集合起來把她推入絕望的泥沼。

“咣咣咣”，“咣咣咣”。大鐵門發(fā)出如雷的聲響。她牽著不到十歲的兒子出來開門，兒子被嚇壞了，抬頭看看媽媽的臉色，見媽媽一副平靜的面帶微笑的樣子，才安下心來。砸門或者踹門的人，在大門左右分開的那刻，見到一張笑靨如花的美少婦的臉，怒氣立刻不那么堅挺，柔軟了幾分。

“大老遠的，還麻煩您跑過來，我和兒子替他向您道歉?！辈辉V苦，不抱怨，不攆上門人。笑臉伺候，茶水伺候，香煙伺候。到了飯點和面烙大餅，再炒上幾個小菜，熱氣騰騰地端上桌。吃飽了喝足了，女主人萬分歉意地說：“您要是覺著住下方便就住下，覺著不方便就回去，明天再來，真是麻煩您了。不光您等他，我跟兒子也在等他，他把債討回來，咱們都會過個好年?！?/p>

年根兒，蕭三兒接待一撥又一撥的討債人。大餅一摞一摞地烙，菜一盆一盆地炒。討債人橫了心，不拿到錢絕不退縮。又心疼女主人，她也不容易。于是砸門踹門的少了，門兒輕輕地敲。該做飯了，大家一起動手，洗菜的，和面的，燒火的。飯桌上吃得熱火朝天，其樂融融的場景像是一個大家庭。年三十晚上，所有的討債人都聚在蕭三兒家里，沒一個人離去。不離去的原因很簡單，他們賭這晚上會有一個結(jié)果。蕭三兒讓兒子從小賣店買來幾掛鞭炮，煮一鍋餃子放一掛。吃完餃子，嗑瓜子，看晚會，誰也不去睡。安頓兒子睡下，蕭三兒把爐火捅得旺旺的，為一屋子的人燒水沏茶。

玻璃窗外，開始有雪花飛舞。雪花也有語言，它們互相傳遞這一家的與眾不同。一村的雪花簇擁著，往蕭三兒家的院子里趕。《難忘今宵》的旋律在屋子里回響時，一個雪人推門而入。雪人打量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人也在打量雪人，彼此對峙。雪人身上的雪在暖氣的擁抱中融化。人的面目逐漸清晰。

“都誰吃我們家餃子了？給我吐出來，否則甭想拿到一分錢?！笔萘艘蝗Φ内w小四，解開棉大衣，露出纏在腰間的鼓囊囊的袋子。

“趙老板，吃到肚子里了，吐不出來?！?/p>

“到茅房舀一勺大糞水喝下去，不信吐不出來?！?/p>

一屋子的人站起來，眼睛通紅地盯著趙小四腰間的袋子。趙小四再能打，也打不過一屋子的人。這些人都是靠力氣吃飯的，身上可是有股子蠻勁兒。

“是我說你今天肯定回來，把大伙留下吃餃子的?！笔捜齼簷M在趙小四和眾人中間，變成一堵墻。兩邊的人，任何一方都無法逾越。

6

那夜，人散去。蕭三兒倒在炕上，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從此，蕭三兒落下一個后遺癥，就是怕敲門聲。夜里正睡著，誰家的門響了，她都會再也無法安眠。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衰弱，開了藥吃她也未見好轉(zhuǎn)。

趙小四的人生軌跡，是一條曲曲折折的線。大起過也大落過。大起時門庭若市，大落時門可羅雀。蕭三兒的命運與趙小四綁定，今天艷陽高照，也許明天就是狂風驟雨。艷陽高照的日子趙小四特別喜歡把蕭三兒拉到陽光下。

“嫂子真漂亮。”“嫂子真年輕?！笔捜齼韩@得的贊美越多，趙小四越得意，他說：“?；ㄗ屛医o采來了?！标柟庀碌馁澝?、趙小四的得意，并沒有讓蕭三兒有多享受。她為明天的天氣擔憂，神經(jīng)衰弱得厲害。

“搬家吧?！背抢锏姆孔邮勤w小四抵債抵來的。趙小四叱咤風云幾十載，就這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是蕭三兒看得見摸得著的。房子是留給兒子娶媳婦用的，蕭三兒說先搬過來住，等兒子娶媳婦時，他們兩老再騰房。城再小也是城，和村里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一個小區(qū)的人，樓上樓下的人，來自四面八方，陌生人給了蕭三兒踏實的感覺。除非是親戚，再沒人輕易敲響她家里的門了。

城里有樓房，這是不少鄉(xiāng)村適齡男青年找女朋友的硬件優(yōu)勢。兒子人雖聰明，學習卻吊兒郎當，只混了個大專文憑。大專文憑管個毛用！還不是給人打工？但兒子在城里樓房的加持下，還是順利結(jié)了婚。女方有手藝，在商業(yè)街開了一間理發(fā)店。兒子結(jié)婚后，蕭三兒兩口子在兒子的小區(qū)另外租了房子。蕭三兒以為余生的日子一眼就看到了盡頭?？梢园参克氖莾鹤?、兒媳的日子和風細雨，沒有大的波瀾，完全符合普通人的生活模式。這就好。

“再掙五百萬元，我就養(yǎng)老了?！壁w小四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蕭三兒只當是耳邊風，刮過去就算了。任憑他雄心勃勃，整天為他的五百萬元折騰。倒是她自己有了一個大的變化。這個變化出乎她的意料，也出乎趙小四的意料。變化有兩個條件，一個是孫子上幼兒園，可以離手離腳，蕭三兒能有些自己的時間了；另一個是老家的一個孩兒媽成了網(wǎng)紅。這個孩兒媽長得一般，靠著拍搞笑甚至和低俗“擦邊”的段子，從家庭婦女搖身變成幾十萬粉絲的網(wǎng)紅。威風到從自家到村里的超市買東西，一兩百米的距離她也要開著新提的大奔去。蕭三兒動了心，想著自己也弄短視頻試試。她是有底線的人，堅決不拍低俗段子。

小城的南部，沿著河流有一個帶狀公園。把孫子送到幼兒園的蕭三兒，帶上自拍桿騎著電瓶車，去公園拍攝。拍攝地點除了公園，兒子的車也算一個。拍啊拍，一條又一條的短視頻亮相在某平臺。視頻里一個美少婦或是邊走邊唱，或是坐在駕駛座上亮歌喉。風吹起美少婦的發(fā)絲，真是動人哦。

“臉上的皺紋哪兒去了？”搜到視頻的趙小四嘲笑蕭三兒，就那幾個粉絲，還沒他手指頭多，有費勁的空還不如躺在床上睡大覺。蕭三兒不理會，自費去市里學習。搗鼓來搗鼓去，蕭三兒短視頻的粉絲量，漲速大幅度提高。特別是坐在張愛玲舊居院子里彈琴的那則短視頻，一下增加好幾千粉絲。在兩年時間內(nèi)，蕭三兒從一個小白蛻變成帶貨的小主播。她自信地請家人拭目以待，她會成為大主播、大網(wǎng)紅。

看哪，她居然用自己賺來的錢，買了一輛二手代步車。她又自信地請家人拭目以待，廉價的代步車有一天會換成大奔。

趙小四不高興了，臉整天陰沉沉的。讓兩個人關系惡化的根源，是一個陌生男子視頻號里的幾張照片。照片上是男子與一個女人的合影。很奇怪，每一幀照片上的女人，顯現(xiàn)的不是背影就是被遮擋了的面部?？桃獾碾[藏，顯示了兩個人關系的不正常。趙小四從蕭三兒的視頻號一路追蹤到男人的視頻號，發(fā)現(xiàn)了令他崩潰的照片。刻意的隱藏十分拙劣，熟悉的人一看就能看出來是誰，何況是對身邊人了如指掌的趙小四。

“他把你當成富婆了，想傍你。告訴我那小子在哪兒。”趙小四變成了憤怒的獅子，只要蕭三兒告訴他要找的人在哪兒，他馬上會齜牙咧嘴撕碎那廝。

“跟咱兒子那么大的一個孩子，能有啥？別沒事找事?！薄皼]啥，你咋不敢把臉露出來？”蕭三兒的辯解顯得很無力，趙小四根本不信。他堅定地認為蕭三兒給他戴了綠帽子。綠帽子啊，這是多么恥辱。蕭三兒不是袒護男方嗎？趙小四拎著一瓶敵敵畏去了蕭三兒娘家。他坐在蕭三兒爸的炕頭上給蕭三兒打電話，說如若再不坦白他立即喝農(nóng)藥。喝酒喝糊涂了的蕭三兒爸，以為老姑爺又給他帶了好酒，把瓶蓋兒打開就往嘴里灌。結(jié)果120救護車把蕭三兒爸拉去醫(yī)院洗了胃，才保住一條命。

兒子和兒媳都勸趙小四別再鬧了。趙小四哪里肯聽，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他暫停了掙五百萬元的夢想，偵探一樣到處追蹤給他戴綠帽子的人。趙小四不打蕭三兒，但夜里不讓蕭三兒睡覺。蕭三兒剛一合眼，他就用手扒拉蕭三兒，說：“告訴我，那小子在哪兒?！眱鹤?，兒媳一怒之下，不再管老子的事情，和蕭三兒站在一條戰(zhàn)線，讓蕭三兒搬到他們的小家。

“我可以原諒你，但是有一個條件，把視頻號關掉，往后不再直播。不同意就離婚。”這個臺階明著是給蕭三兒下，實際上更適合趙小四自己。蕭三兒不買賬，她選擇了“不同意，就離婚”后，租了房子搞直播。

7

接回孫子，給兒子、兒媳做好晚飯，蕭三兒開車回自己租住的小區(qū)。把車子停在地庫，從負一樓乘電梯，蕭三兒沒有直接去六樓。在一樓停下來看了看，果然單元門四敞大開，一副熱情迎接八方賓朋的姿態(tài)。樓道的公共空間也真的停放了一輛三輪車。這輛三輪車進出的確需要單元門的兩扇門全部打開?！安皇抢先俗儔牧?，而是壞人變老了?！笔捜齼合肫疬@句網(wǎng)上流行的話。三輪車明明可以放在車棚里卻執(zhí)意破壞公共設施，干一些看上去既損人又不怎么利己的事情。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老太太，比跟她打響離婚大戰(zhàn)的趙小四還難纏？

電梯往六樓運行，運行到四樓停下來。電梯門敞開，年紀不大的一名女子手里牽著個原地蹦跳的小男孩?！跋拱瓷?？這是上去的?！迸诱f了小男孩。電梯門重新關閉時，蕭三兒從女子鼻翼兩側(cè)捕捉了幾顆散落的雀斑。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長雀斑的人了，雀斑正變得稀有，成為寶貴的記憶。

飯罷，架好直播架，調(diào)好燈光，化了淡妝的蕭三兒準備開播，心下惴惴地想應該不會有人再來敲門了。她深呼一口氣，往上提嘴角，手指觸向手機屏幕。

“當當當”，“當當當”。驚悚的敲門聲搶在手指之前來了。依然是手指關節(jié)叩擊出來的聲響，每三聲一頓。

事不過三，敲門聲一定是有人故意為之。蕭三兒的心劇烈跳動，她不敢發(fā)聲，躡手躡腳走到了防盜門前。貓眼里的敲門人見無人應答正要轉(zhuǎn)身離去，蕭三兒只看到敲門人的側(cè)影，一撮黃毛在聲控燈的照耀下眉目清晰，它在向門里的窺視者獰笑。蕭三兒雙腿篩糠，她頭一回看到有表情的頭發(fā)。

報警吧。她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媽，我特意給每個敲門人都染了一撮黃毛，就是暗示您的?！弊鳛槔戆l(fā)師的兒媳拐彎抹角抱怨蕭三兒，“咋就走到報警這步呢？”

有意思。明明他們合伙欺負人，有罪的反而是她。真是她的好兒子、好兒媳，他們說：“老爸說不按他的辦法做，就收回我們的房子。他說讓我們看看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誰的名字。”他們怕了，便花錢雇人來敲她的門。為了確保敲門人順利進出，聯(lián)合四樓雀斑女子一起行動。雀斑女子是兒媳家那邊的一個遠房親戚，開車通過地庫運送敲門人。反倒是破壞單元門的老太太，在敲門事件中是無辜的。

“我爸這么作妖，就是不想和您離婚。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跟耍猴似的。”兒子的話，蕭三兒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和他一起，要她妥協(xié)。

【作者簡介：霍君，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天津市寶坻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親愛的樹》《天使的歌謠》《情人像野草一樣生長》《這扇門，那扇門》，中短篇小說集《我什么也沒看見》《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曾獲天津市第四屆文學新人獎、梁斌小說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