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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人》2024年第8期|陳柳金:隱墻
來源:《當代人》2024年第8期 | 陳柳金  2024年08月23日08:12

左轉——右拐——側身——斜橫——直進!

側身——直進——右拐——左轉——斜橫!

這玩魔方似的走法,吳俊平生第一次。

腳步凌亂,跟心情沒有異樣。陽光瀑布般從樓頂、樹梢和高墻灌下來,響聲震天,熱浪撲面。所有囂張的光都是沖著自己來的,吳俊試圖把手擋在額前,汗珠密密地排兵布陣,絲毫不能抵擋洶洶來勢。

吳俊抖著身上的肥膘,一扭頭跌進了高墻下的陰影里。盡管他數學學得好,但也叫不出不規(guī)則陰影的形狀究竟是矩形、菱形、梯形、多邊形,還是所有這些形狀的疊加。沿著陰影邊緣走,這讓他本就凌亂的腳步帶上了幾分滑稽,活像個木偶。是的,這些天身體和靈魂是分開的,整個人陷入恍惚中。他不在乎任何目光了,急著想找到五天前停在馬路牙子上的車。究竟在哪個位置?五天,讓他感覺五年一樣漫長,足可消弭腦葉中的記憶。他要找到車,去山里看曹凌湘,順便帶回自己的靈魂。

要不是黃迅臺中途截了他,帶他去一家商鋪,也不會發(fā)生那檔子事。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吳俊半個身子窩在主駕位上,忍著隱隱的鼻疼,像五花大綁的肉粽,在高速路上沒命地奔跑。

而一個小時前,他專注地盯著家里的魚缸發(fā)呆,一群患有服飾癖的彭皮殺把水草攪得飄浮不定,裙子一樣晃蕩的艷麗尾部甩出優(yōu)美舞姿,在不到一平方米的魚缸里展演服裝T臺秀。其實,這是表象。虎掌、龍娃、丹霞、翠翠、熊峰、???、麗楓、蘇惠,哪一條不是颶風級?要是將兩條雄魚組合在一起,能把尺水微瀾掀成狂風巨浪,它們之間的狂追猛逐壓根兒不會休停,也許這就是它們生存的意義。要不怎么會稱為斗魚呢,一刻不斗,日子便沒法過下去。

這么多年,吳俊在生意場上勇士般沖鋒陷陣,不能說跟喜歡在家里養(yǎng)彭皮殺沒關系。這種聽起來一身殺氣的魚,有個樸實的學名——叉尾斗魚。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客家這地方,被叫成彭皮殺或彭皮婆,而在吳俊老家浙江喊作中斑魚,別的地方也有叫天堂魚、菩薩魚的,乍聽披著一身慈光。吳俊獨獨喜歡彭皮殺這個名,怎么聽都有一股勁兒,也更符合它好斗的本性。

養(yǎng)彭皮殺,吳俊是有心得的。不能兩條雄魚同處,不斗死也得三級傷殘。兩條雌魚也要避免,碰到脾氣大的同樣斗個你死我活。調和性別的黃金法則當然是一雄一雌了,同一屋檐下能把日子過成小資情調。但這不是吳俊想要的場景,他喜歡熱鬧,得養(yǎng)一群,十幾尾,它們之間可以維持一種性別平衡,不會大打出手,也不至各占領地。

要是兩尾戀愛魚,魚缸里成天游蕩著兩個安靜的影子,太寡,太淡,沒有一點風波的日子還叫日子嗎?

外頭吃飯也是這樣,吳俊喜哄鬧,一群人圍著,斗酒,胡侃,吐煙圈,那才得勁兒。要是兩個人吃飯喝酒,多沒意思,除非熱戀中人。

他有吃不完的飯局,同時在做幾種生意,很多關系得捋順。關系往往都在酒桌飯局上建立,喝高了,稱兄道弟,揮袖猜拳,事情也就成了一半。但那純屬利益上的朋友,也就是走個過場,把該送的送了,該說的說了,剩下的就是喝酒抽煙談女人。

哪天起,酒局少了,一些朋友疏遠了。吳俊并不抱憾,心疼的是生意跟著遠去,怎么也回不到以前。這天早早回了家,打破了以往不到半夜一點不著家的慣例,生意場上,身不由己。如今倒也落得個清凈,家里卻不見曹凌湘的影子。幾乎同時,微信提示音響起——這些天太累了,回山里歇歇!吳俊似解非解,累?能有我累嗎!成天一個人在家,不用賺錢應酬笑臉貼冷屁股挖空心思讓別人兜里的票子飛進自己口袋,不就燒飯做菜,悶了彈琴養(yǎng)魚,神仙日子也沒這么好!

吳俊心里不悅,走到魚缸前,這群天生不安分的伙計們很悠閑,一副食飽饜足樣。他慶幸自己的籌劃讓它們生活在一派祥和中,避免了兩條雄魚、兩條雌魚或兩雄一雌互相廝殺的慘劇。

進廚房下了碗蛋煮面,多長時間沒這樣搭配著吃了,居然吃出了綿厚的香味。酒肆飯館吃多了,再好的菜肴都是穿腸過客,末了能喚起記憶的,唯有酒味。這讓人麻木的液體,吳俊一想起就痙攣,坐客廳茶臺前泡了一壺茶,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全放下了,在草木間思考起人生。一思考,卻陷入了無邊痛苦,仿佛置身于重重疊疊看不見的隱墻之間,即使變成英勇的彭皮殺也會撞得頭破血流。這時日的生意,讓他想起了丟盔棄甲這個詞,再這樣下去……他沒敢往下想。要是曹凌湘在,一準兒會為他演奏手碟或尺八,空靈,曠遠,每一個音節(jié)都穿過耳膜擊打心間。此時,他只能木木地坐著,眼前的茶盞熱氣繚繞,食指和中指扣在杯沿,啜一口,久違的茶香順著喉嚨漫進體內江河。

他已不在生意上有過多幻想,不虧就相當于賺了。開始那幾年,團膳為他賺了一桶又一桶金,但這些年,不少元氣不足的廠紛紛倒地趴下,他的團膳主要是給這些廠配送飯菜,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幾年賺的都快要全賠進去了,生意上吳俊不是一根筋的人,同時在經營的豬肉批發(fā)生意好歹還能給他帶來仨瓜倆棗,但也像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吳俊鼻子靈敏,總能嗅出商機。中秋前兩個月,在食品批發(fā)市場租了塊地,搭上帳篷,連電子宣傳單都制作好了,月餅還沒運來,城管來了,說這是嚴管區(qū),不能臨街擺賣,二話不說拆了帳篷。定金和雜七雜八的開支加一起,三萬多元轉眼打了水漂。

鉆回車里,黃迅臺在埋頭刷視頻,那幾句話磁鐵似的吸引了吳俊?!斑@面比鋼筋都硬的墻可不是一般的墻,因為這墻看不見卻摸得著,它的周圍絲毫看不到一點縫隙,甚至連小汽車撞過去都會瞬間報廢。起初以為撞到了鬼,試圖想從別的地方走出去,可這墻無比巨大,無論走到哪里,墻都會神奇般存在?!眳强∮脙煞昼娍赐暌曨l,拍了拍窗玻璃,說,迅臺,回家吧,晚了別被這隱墻封住了家門。

關于曹凌湘的傳聞,吳俊不是第一次聽到。只要一到周末,曹凌湘便一個人跑進山里,帶回一段段高清錄音,牛哞、鳥叫、蟲鳴、蛙唱、泉響,她把這些大自然的聲音下載到電腦上,除了自己循環(huán)欣賞,還發(fā)送給一些有需要的微友。據說她被朋友拉進了一個叫“城市癥所”的微信群,群里的人患有各種疾病,抑郁癥、躁狂癥、精神分裂癥、妄想癥、強迫癥、失眠癥、多動癥,都是精神上的癥狀。他們常常在群里交流就醫(yī)經驗,結論是效果非人所愿。曹凌湘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成為了其中一員,好像自帶病癥,但她實在想不出自己病在哪里。她幾乎成了群里的潛水員,一次在轉發(fā)錄音時誤發(fā)到了群內,沒想到引起圍觀和哄搶。之后每隔一些時日,他們便@曹凌湘發(fā)錄音,說這些聲音有特殊療效,癥狀有所減緩,睡眠也深了。還有人說這些錄音是他們的救心丹,曹凌湘就是他們的救世主。

就這樣,曹凌湘被真真假假的言論推上了臺面,成為了這個群的聲音志愿者,免費為他們提供錄音服務。他們還很挑剔,不愿重復聽,說只有那些新鮮的錄音,才能起到預期的療效。聽著一句句暖心話,如同看到他們病愈后的笑容。曹凌湘這人心軟,仿佛有一種責任落在了肩上,于是每逢周末便走進山里,像一個探險者隱沒深山老林和峭谷幽壑。聽說一個抑郁癥患者七拐八拐托關系找到曹凌湘,想重金聘請她到他的公司當董事長助理,每天只管為他提供聲音療養(yǎng)服務。曹凌湘并沒有為這堪比三顧茅廬的虔誠所動,說,我家也是開公司的,還不止一家!

吳俊沒怎么放心上,只要不出格,又于自個兒和別人有益,他是不會干預的。又喝了一壺茶,打起長長的哈欠。

砰!砰!砰!吳俊在敲門聲中睜開眼,看見墻上的船舵形掛鐘指向十二點。這個盹兒還真是有點長。拉開門,是一個陌生女人。

湘子在嗎?

回山里去了!

怎么不打聲招呼?

找她干嘛?

睡不著,聽手碟!

她真的不在!

你會嗎?

吳俊聳了聳肩,女人失望地走進電梯,消失在樓道里。才過十分鐘,又響起敲門聲,也是個女的,問的是同一件事,但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說,橫豎睡不著,可以喝壺茶嗎?吳俊沒有理由拒絕,于是把門敞開,他知道,也許過一會兒還會有人來造訪。

女人湊近魚缸,看著這些身披華服的斗魚自由穿行。她說了句很不得體的話,養(yǎng)貓不如養(yǎng)魚輕省,等湘子回來,我把貓送她,她有大把時間伺候!吳俊心里當下就起了繭,又不便揭穿,茶便喝得有點梗喉。好在隔半個鐘頭又來了人,這次是一對夫妻,說湘子的手機怎么關了呢,明知道這么多人找,大家多信任她,她卻存心躲著咱!這些跟曹凌湘扯到一起的荒唐事,曹凌湘從來沒提過半個字。

后來他專門就此事問了曹凌湘,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那晚臨睡前肚子脹氣,泡了一壺綠茶,沒想到夜晚的茶多酚不是好東西,整得她躺床上烙餅。用當時的話說,好像頭頂有誰提拉著木偶線,剛有點睡意,某根線又被拉起。人挺安靜地躺著,魂卻不在身上。吳俊幾乎沒這體驗,回來得晚,一挨著床就睡著了。即使生意下滑的這些日子,心里的隱痛是有的,但也沒有過多地刺激他,更沒有誰會在他入睡時拉頭頂的木偶線。

睡不著怎么辦?曹凌湘便起來打手碟,她是藝校畢業(yè)生,擅長的樂器不止一兩種。這手碟她剛學會,聽說是瑞士引進的打擊樂,乍看有點像鐵鍋或UFO。吳俊曾笑她,反正我不太回家吃飯,你一個人也省得做,就在這鍋里將就一下!曹凌湘不接話,用纖巧的手在鍋上撫弄而過,一縷風或一股泉聲自遠而來,輕輕地摩挲沾滿城市塵埃的臉,比再多的話都管用。沒想到,曹凌湘在這半夜時分演奏的美妙樂音,成為了這個小區(qū)很多難眠之人的福音。他們中的很多人整夜失眠,更多人到了下半夜兩三點才有睡意,第二天一早又得掙扎著爬起來,帶著黑眼圈上班。而這晚從某個窗口傳來的旋律,如惠風一剪燕語一串泉眼一泓,高山流水在眼,明月清風縈懷。于是,有人找到了聲源,敲開門,曹凌湘接待了他們,一曲又一曲地演奏。他們心滿意足地回家去,那晚很多人睡了個好覺。

但是,問題也接踵而至。第二天晚上,接連有人來敲門。正在酣睡中的曹凌湘被生生攪了好夢,只得惺忪著眼奏一曲,又奏一曲。麻煩的是第三天、第四天晚上,依然有人登門相求,要是十點前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們偏偏在她睡著后把門敲得山響。很多人還要了她的電話,加了她的微信,之后有召喚力的人拉了個群,起名為“手碟之夜”。有人在群里提建議,曹凌湘能否為大伙提供送樂上門服務,按小時收費,這樣就不會對曹凌湘的家庭生活造成過多影響。群里紛紛點贊支持,就等曹凌湘點頭了。她不能礙了大伙兒面子,但也不想作繭自縛,在群里說可以錄制幾十首,免費送給大家。但馬上就有人反對,說,這樣我們可以在網上下載,還勞你大駕干嘛;錄制的都是山寨,現場才有磁場,我們需要靈魂的磁場吸附!

曹凌湘說的一個觀點,吳俊頗為認同。失眠者都是身體和靈魂脫離的人,手碟音能讓他們人魂合一。曹凌湘耐不住大伙兒的反復糾纏,便為有需要者上門演奏。吳俊暗想曹凌湘端著鍋上門的情形,心里就笑出了聲。

但是,仍然有人在曹凌湘睡著后上門來的,而那個時間點,吳俊還在夜場或回家的路上。再這樣下去,曹凌湘也會成功晉級為資深難眠之人或徹夜不眠之人。沒有辦法,只能躲避,回到她出生的山里去。

事情說來就來,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吳俊的左腳便走不了路了,熟悉的疼痛又找上門來,趕緊用右腳小跳著去找秋水仙堿和非布司他,但翻遍抽屜也沒得一粒。上次發(fā)作后用完沒及時補貨,出小區(qū)去買是不可能的。左腳不小心碰到地面疼痛便洶涌而至,哪怕坐著時腳的姿勢稍不對,腳部脹痛也讓他齜牙咧嘴。撥黃迅臺手機,居然不通。還有曹凌湘呢,想想還是算了,別擾了她的“進山計劃”。吳俊是老痛風,已有了經驗,不吃藥疼痛也會慢慢消散。索性放下,給自己幾天放空時間,安靜地體驗一下疼痛的幸福圍裹。生意已經那樣了,再努力也無濟于事。既然眼下機會躲著咱,那就躺平也無妨,反正生意有黃迅臺他們打理。這時,曹凌湘發(fā)來微信,語氣中帶了幾分調侃。

我不在,那口鍋就留給你了哈,餓不著!

不把鍋帶走,在山里跟監(jiān)獄差不多!

才不會,到處是音樂,你聽聽!

隱約傳來鳥鳴聲、流水聲、牛哞聲,恍若手碟發(fā)出的樂音,深谷幽澗,入心。

那些天的罪受夠了,他們難纏!

現在纏上我了!

正好有人找你喝茶聊天,你喜歡熱鬧!

快把我解救出去!

到底還有彭皮殺陪伴。實在無聊時,吳俊用小網兜從魚缸里掏出兩尾雄魚。要是換作別人,多半雌雄不分。這難不倒吳俊,他養(yǎng)這魚幾年了,看一眼便知道是公是母。吳俊把它們放進空洋酒瓶。英雄不問出處,好家伙,一見面就斗上了。你看,腮幫鼓起,腮蓋上黑點的顏色漸漸變深。兩尾雄魚嘴對嘴開斗,互不相讓。斗贏的這只虎掌,身上的橫杠花紋顏色越變越深,如同一襲艷麗的旗袍。而斗敗的??砩项伾儨\。見好就收,要是再斗下去,肯定得出魚命。吳俊倒提起瓶子,將兩個伙計倒進了魚缸。

兩尾魚同在一個空間時,它們有強烈的霸占領地欲望,便大打出手,占地為王。而在一個群體中,這種想法漸次淡出,整個領地都是公共的,大家便都相安無事。吳俊在心里笑起這群好斗的家伙,即使看起來像個和諧的大家庭,但它們骨子里的本性總是深藏不露,一旦心里的火被點起,便成了永遠不知疲倦的圣斗士。

第二天半夜,吳俊躺床上總算快要進入夢里了,一陣敲門聲響起。他們也許不在“手碟之夜”微信群,那里早已一片怨聲載道,說曹凌湘不辭而別,以致他們欣賞不了現場手碟音樂。也有已知曹凌湘回山里去了的,抱著試試看的想法,這女人會不會耐不住山里的寂寞提前回來了。這就讓吳俊很遭罪,被吵醒后再也睡不著,無論用什么法子,總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操縱自己。嗯,身體和靈魂不能合為一體,人就走不進夢境半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半夜,此事照演不誤,吳俊要瘋了,他徹底理解了曹凌湘離家出逃的心情。

吳俊這個浙江人跟客家本地人黃迅臺是難兄難弟。那時兩個無業(yè)青年被命運安排在了一起,售賣一種廉價的天藍色太陽帽,帽額前印著近似棒棒糖的形狀,后腦勺處是網兜狀的透氣孔。一天下來跑遍全城也就賣了五頂,連飯錢都沒掙夠,而望梅止渴式的棒棒糖讓兩人把雙唇舔得起泡。一臉黃褐斑的黃迅臺說,俊哥,這樣賣下去,連杯雪花啤酒都喝不起!吳俊鄙夷地盯著這個愣頭青,說,你有招?黃迅臺看他瞧不起人的樣子,把他拉到雪花啤酒廠門口,說,就這兒,跟我進去!吳俊以為廠長是他大伯或老舅,沒想到闖進廠長室,那個肥頭大耳的人打量了他半天,就說了兩個字——找誰。黃迅臺挺著胸脯說,廠長,我?guī)湍阗u十箱啤酒,你買我一百頂太陽帽!廠長說,憑什么信你?黃迅臺說,我先賣啤酒,你給我留個字據,要是我賣了十箱,你得買我一百頂帽子!廠長是被這小子的氣勢給唬住的,說,得得得,黃毛小子,給你出廠價,看你能賣幾瓶!

還真沒想到,黃迅臺這個本地人認識好幾個開夜宵攤的檔主,一個一個推銷,十箱沒兩天就賣了出去。夜宵攤啤酒都是從供貨商處拿的貨,比出廠價貴,他們樂得接受黃迅臺的這個價。戴著天藍色太陽帽的黃迅臺把錢甩到大班臺上時,廠長傻了眼,叫來工會主席,爽快地買下了一百頂太陽帽。那晚,兩人拎著兩瓶雪花啤酒,一路上叉著腿邊仰頭大喝邊往出租屋方向走。

這十幾年來,他們像兩條生意場上的彭皮殺,一路廝殺而過,把傷口當成棒棒糖舔。在多個行業(yè)之間轉場的撕裂感愈加挑起他們的斗性,是的,他們本質上就是不安分的主兒,搖著大旗在市場上攻城略地。沒想到,這些年生意無端地砌上了隱墻,走進來,出不去,他們成了被迫蹦上岸的魚。

吳俊在似睡非睡的迷蒙中回想過往,壺里的茶早已淡了。力氣從他身上一點點漏掉,連再泡一壺新茶的想法都沒有。

一個人悻悻地下了樓,走出小區(qū),拐過幾折老巷子,眼前出現一堆山坡似的廢舊鋼筋,旁邊竟然還高高地隆起花花綠綠的生活垃圾,一陣緊接一陣的臭味鉆進鼻孔,吳俊腦子眩暈。他聽說過甲烷和一氧化碳中毒事件,這么多垃圾一定藏著兇殘的殺手。他加快腳步,砰一聲,鼻子撞上了什么,一看,卻透明無物,伸手摸去,天哪,是一堵墻。他忍痛擦了擦鼻血,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還是碰上了看不見摸得著的墻。垃圾堆傳來老鼠的聲響,扭頭看去,平生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老鼠。幾只鼠齜著牙,在垃圾堆里尋找食物。忽然,一具尸體滾了下來,也許發(fā)力過大,在距離吳俊兩米處才停止?jié)L動。他伸手掩住鼻子,卻發(fā)現尸體的兩只腳已斷,切口處出奇的平整。他抹了抹眼,總算看清了,是服裝店里的塑膠模特。幾只碩鼠尋找無果后,發(fā)現眼前的活人才是最鮮美的晚餐,便挪動腳步。吳俊只能逃,但隱形的墻擋了去路。他看到黃迅臺揮著錘子使勁砸,可恨的是一點裂縫也沒有。

黃迅臺高喊,俊哥,沒有辦法,你跑去鋼筋堆上!

吳俊明白了,那些鋼筋就是自己的救命武器。剛爬上去,鋼筋卻伸出章魚一樣的觸角,牢實地纏住了他劇烈扭動的身體。

微信提示音把他拉了回來,是一場惡夢。吳俊揩了揩額前細細密密的汗珠,恍惚中還沒從剛才的恐懼中回過神來。

吳俊,我忽然有個想法,你一定要支持!

啥事?說!

知道我為什么老往山里鉆嗎?

有話直說,別繞彎子!

我想在山里開個聲音療養(yǎng)館!

什么,能賺錢嗎?

有些事效益大于收益!

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都虧幾個月了!

療養(yǎng)館也不是不能賺錢,城里有那么多失眠者!

我和黃迅臺商量商量!

吳俊想起第一次去曹凌湘山里老家的情景。驅車十幾公里,山路如一條用力拋出的繩子,七彎八繞地盤桓在大山之間,到得一處村落,山坳處靜水繞行,對面一排古建筑恍若生活在遙遠時光深處。而這邊,是一間民房改建的書屋,兩面墻上書架高砌,塞滿薄厚不一的書籍。中間船木上擺著各類瓶罐栽種的綠植,竹蘭蕨葵,崖柏鵝卵石串珠,處處是景,頗見匠心。主人是曹凌湘的一個鄰居,說來不可思議,美國人,他租下了這間屋子,以英語家教為業(yè),常年閑居山水之間,悠然自得。一只鐵鍋突兀地出現在眼前,吳俊很好奇,美國人輕輕地拍了起來??侦`的樂音飄滿屋子,流瀉到門前寬廣的草壩上,音色增強,旋即在山谷間回蕩,翠鳥撲水,斜葦臨風。

那次回來后,曹凌湘便去報名學了手碟。直至覺得可以上手了,便把四口鍋端回了家。曹凌湘坐于其中,大有“任你密雨斜侵,我只坐擁王城”的氣概,靈動的手在鍋沿觸電般擊了一下,發(fā)出空曠的回聲,很有質感。吳俊懷疑曹凌湘的音樂天賦是上天賜予的,學風像風,學雨像雨。她仿佛就是大自然之女,攜帶著來自山間草木的氣息和風雨雷電的訊息。

總有三三兩兩的人半夜敲門,吳俊痛苦不堪。失眠,接連幾天的失眠讓他丟了魂。他渴望眼前出現一根救命稻草,溺水之人剛浮出水面,又被強行按了下去,他快要窒息了。內心的焦躁無處安放,吳俊恨不得下一秒便出現在曹凌湘面前。

所有往事都在這些天里發(fā)了酵,冒土,長芽,分蘗,開枝,散葉,直至長成一棵葳蕤的樹。他沒有忘記曹凌湘托付的事,在見到她之前,他要跟黃迅臺磋商另一單生意。昨晚黃迅臺強烈推薦他投資安全電,在電話里說如何如何有前景,總之描述成了朝陽產業(yè),無限美好,讓他渾身熱血沸騰。

第二天一早,兩人在一棟寫字樓商鋪見面,老板早站在店門前迎候。一個女講解員把他們引到會議室,大屏幕播放起安全電宣傳片,團隊、原理、用途、全國分布點、未來展望,把他們帶進了一片大好光明中。在女講解員的引導下,他們又來到“安全用電火災防治系統”展示墻前,邊演示邊解說。大體意思是,單位、工廠或家里安裝一個安全電智能設備,市電經過它身上,人體碰到電源不會觸電,毫無知覺。即使家里漏電,也會自動斷掉,在手機終端APP上給管理員或主人報警,將事故第一時間遏制在萌芽狀態(tài)。反言之,要是沒裝智能設備,一旦漏電極可能引發(fā)火災或危及性命。講解員及時做了演示,將接通安全電的電線觸到自己身上,還用電筆測試,燈是亮的。吳俊和黃迅臺也試了一下,果真沒有任何觸電感。吳俊揣摩著那個掛在墻上的智能設備,正面黑色塑料面板上寫著“安全電 放心電”幾個字。第一眼看到時,吳俊就想起了黑匣子。好家伙,能有這么大能耐,只要用上它,可怕的電老虎一下子變成溫順的小綿羊。

黃迅臺看吳俊兩眼發(fā)亮,覺得事情成了七八分。女講解員不應該用市電演示的,但為了證明安全電的威力,她當然得用市電做個參照。拉上市電電閘,一端露出銅芯的電線被插進敞口方形塑料盒里,剛碰到水,兩條魚躥出水面,翻轉后落水,又騰空一躍而出。吳俊看清了,天哪,是兩條彭皮殺!

他趕忙阻止女講解員,說,停,快停,怎么用彭皮殺當試驗品!

女講解員愣在那兒,老板趕緊拉下電閘,兩條觸電的彭皮殺驚惶未定,在水里互相撫慰著對方。

他快步走出店門,這時發(fā)生了一樁奇異的事。吳俊一股腦碰到玻璃門上,鼻子頓時掛了彩,跟在后面的女講解員驚呆了。吳俊緊捂著鼻子,血從指縫間溢了出來。這店是新開的,老板一定恨死了那扇未來得及貼防撞條的透明玻璃,要是磨個砂,也不至于讓門空氣一樣存在。

當時撞門的反應,一定像玻璃缸里的彭皮殺觸電時那樣劇烈。吳俊不知道老板為什么非要選彭皮殺,而不是泥鰍或黃鱔。他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安排,已顧不上汩汩流出的血,惱怒地鉆回車里。他把手按在窗玻璃上,一個血紅的手印亮了出來,陽光穿透而過,能清晰地看見指紋、關節(jié)縫和掌紋,像極了一個剛沖洗出的X光片。

俊哥,帶你去醫(yī)院!黃迅臺說。

不用,血自己會止?。强∮眉埥項l塞住鼻孔。

你要去哪兒?黃迅臺問。

去山里,你嫂子想開一間聲音療養(yǎng)館!吳俊答道。

什么?黃迅臺又問。

聲音療養(yǎng)館!吳俊重復。

他把黃迅臺送回公司,一個人開著車在高速路上瘋跑,擰開音響,藍波的《迎著風》飄了出來。即使前面真的出現隱墻,也要開足馬力沖過去,他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現實永遠不會為難一往無前的勇者。吳俊看了看后視鏡,恍若黃迅臺的身影又出現在鏡面上。之前下車后,黃迅臺從褲兜里掏出一頂帽子,猛然往頭上一扣。

啊,那是一頂天藍色太陽帽,帽額上印著一個近似棒棒糖的形狀。吳俊使勁揮了揮手,黃迅臺摘下帽子,也用力揮動起來!

陳柳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短篇小說、散文見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廣州文藝》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轉載。出版長篇小說《彼岸島》,小說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嘯城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