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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學(xué)》2024年第8期 | 雍措:凹村畸人
來源:《四川文學(xué)》2024年第8期 | 雍措  2024年08月27日08:13

旺堆又爬上了屋頂。

旺堆爬上屋頂,要比昨晚早一些,月亮剛從貢嘎雪山山頂冒出來,他就從一張睡滿人的床上爬起來,披上堆通,順著一根老舊的一字木梯走上了屋頂。屋頂靜悄悄的,沒有風(fēng),沒有人的說話聲,沒有動物的鳴叫聲,夜顯得平坦、寬大起來。旺堆常常把自己置身在這樣的夜里,有種把自己蕩在大海上的感覺。大海遼闊,他像一葉孤舟,時時能感覺到自己。

從小到大,旺堆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他對海的形象,來自一個去看過大海的村里人的講述。那人說大海很大,跟天一樣大,跟若吉草原一樣平整,如果想讓一只雄鷹去穿越它,估計五年、十年都辦不到。聽了那人對大海的描述,旺堆對大海充滿想象。

此時,凹村所有的事物都掩蓋在薄薄的月色之中,月色像海面,散發(fā)著一股清淡、迷人的香氣。

旺堆也是要睡覺的人,只是旺堆說,每晚月亮要出來時,他的覺似乎被什么控制著,說沒有就沒有了,他的眼睛會自己睜開,腳扯著上半身往外走,而那時的他要做的事,就是順著想往外走的腳,走就是了。腳是他夜里的拐杖,盡管有時他還沒有從一場覺里完全把自己醒過來,但扯著他往外走的腳,從來沒有讓他在夜里摔過一次跟頭。

旺堆家的房頂有個洞,洞是旺堆的祖輩開的,不大不小,剛好夠一個人的身子往上鉆。

小時候旺堆問過阿爺,為什么全村子的房頂,都沒有一個向天開的洞,只有自己家的有。阿爺抱著旺堆,講起了過往。阿爺說,洞是為阿爺?shù)陌珠_的,也就是旺堆的曾祖父。那年曾祖父生了一種合不上嘴的病,嘴沒日沒夜地張著,喉嚨上長出一個包塊,舌頭突然青紫、發(fā)脹起來,牙齒也跟著長歪了,一個原本兩百多斤的康巴漢子,像骨頭里漏了氣一樣,變得干干瘦瘦的。為了填飽曾祖父日漸干癟的肚子,家人天天讓他喝貢嘎雪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兌著崖蜂蜂蜜度日。但水是養(yǎng)不好人的,曾祖父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人挨到他哪兒,他嘴里冒不出一句像樣的話,眉毛豎得直直的。那時曾祖父的身體里,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疼。

“人的命,老樹的頂,總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痹婺副瘋卣f。

那段時間,大家都生活在憂傷中,時間像崖壁上的蝸牛,艱難、緩慢地爬行著。一天,一個過路人路過曾祖父家,看見院壩里坐著幾個愁眉苦臉的人,他走進(jìn)屋,向在座的人討水喝,在座的人拉著臉,身體軟塌塌的,似乎都沒有力氣回應(yīng)他。他自己搬來一根木凳坐下,弄清楚一家人打不起精神的原因后,徑直走進(jìn)曾祖父的屋子,看著躺在床上的曾祖父,對跟進(jìn)屋里來的人說:“他沒什么大病,只是和家里的一樣小東西相沖了,那樣小東西雖小,沖氣卻很大,它在屋里走不出去,只有犯在人身上?!奔胰寺牶?,仔細(xì)打量起眼前的陌生人,他高額頭,低下巴,眼睛微小,從中透出一股銳氣。

“卡住,卡住,我們該怎么辦呢?”曾祖母豎著大拇指,急忙問。

“讓你們找那樣小東西,你們不一定能找到,如果你們信我,就去揭開屋頂?shù)奈迤嗤撸斡申柟?、雨、雪從那個洞里漏下來,只要天光和那樣相沖的小東西氣接通了,老人的病自然就好了?!蹦吧苏f。

“記得洞下面放個大木盆,有雨接雨,有風(fēng)接風(fēng),有月光接月光,有陽光接陽光,滿一個月,無論木盆里有什么或沒有什么,都端出去在門口的拐角處把它倒掉,倒掉的地方撒一層子母灰,就別去管它了。再把木盆端回來,放在原來的地方重新接,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他會活成村子里最長壽的老人?!蹦吧搜a充道,說完轉(zhuǎn)身走了。等屋里的人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口熱茶都沒給陌生人喝。

曾祖母急忙讓屋里的一個人去追那人回來,曾祖母想,無論那人說的方法起不起作用,都想以一頓熱菜熱飯招待他。過了很久,叫去追的人滿頭大汗地跑回來,說找遍了整個村子,問了幾個在路邊曬太陽的老人,都說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一個人。大家覺得蹊蹺,一個陌生人沒多大一會兒工夫,怎么就憑空消失在了村子里。正疑惑,躺在床上的曾祖父,喊出了那幾天除了喊疼之外的第一句清晰的話:“洞,洞,開那個洞去,我要悶死了?!蔽堇锏娜?,手忙腳亂地搬來一字梯爬到樓頂,按那人說的方法,揭開屋頂五片青瓦,讓一個房頂?shù)亩?,白天夜里地敞在泥巴房子上,像給一座老舊的房子開了一個天眼。

說也奇怪,自從屋頂開了洞,阿爺說曾祖父足足在床上睡了四天四夜的飽覺之后,起來跟個沒事人一樣,披上牛皮褂子,上山放羊去了,后來活到一百歲才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旺堆的阿爺也是活到一百歲才走的。只有旺堆的阿爸死得早,沒活夠自己,四十多歲就把自己死掉了。

屋頂后來又翻修過幾次,曾經(jīng)的老木料換成了又粗又結(jié)實的粗杉樹,煙囪從左邊換到了右邊,但無論屋頂怎么修整,那個洞一直留在原來的位置,洞下面一直放著一個大木盆,不分日夜地常年接著,從洞上面落下來的日光、月光,風(fēng)、雨、雪。

有月亮的夜晚,旺堆的腳就扯著他的整個身子,往這個洞的方向走。有月亮的夜晚,走上屋頂?shù)耐?,身子輕飄飄的,腳步輕飄飄的,踩不碎房頂?shù)囊黄嗤摺?/p>

自從旺堆晚上不睡覺,到屋頂看月亮,妻子則瑪拉就不放心他。每晚睡覺,則瑪拉的腿像柔軟的梭梭藤一樣,盤在旺堆身上,旺堆笑話則瑪拉:“你這個女人,也不知道害臊?!薄瓣P(guān)了門的事,誰也看不見,我有什么害臊的?!眲t瑪拉說著,把旺堆盤得更緊了。有那么一兩次,旺堆在則瑪拉的懷里,聽見過她的心跳聲,怦怦的,像兩只小乳羊在羊圈里跳?!敖裢?,除非是兇煞的魔鬼來和我爭奪你,要不你別想離開我?!眲t瑪拉說。旺堆“呀呀呀”地答應(yīng)著,一會兒就把自己睡過去了。

旺堆很容易把自己睡進(jìn)一場夢里,他的夢說來就來,有時正在和則瑪拉說一句話時夢就來了,有時正在脫一件衣服時夢就來了,有時正在打一個噴嚏時夢就來了。在旺堆心里,他的夢像一陣春雨說來就來,像一個山尖的閃電說來就來,像一場雅拉山后面的泥石流說來就來。只要旺堆的夢一來,他的腦袋空空的,手指和腳趾麻酥酥的,人給他說話的聲音,仿佛來自一個深邃的山谷,悶沉沉的,發(fā)出回響不說,聲音還在往天上升。只要夢一來,旺堆說那個夢里的自己,四肢軟塌塌的,身體像水一樣,可以四處流散。那時的旺堆,無論身邊的則瑪拉在他耳邊說什么喊什么,用牙齒咬他的耳朵,都把他從一場夢中喊不回來。

“在夢里,你的靈魂被鬼神系著脖子?!眲t瑪拉曾經(jīng)告訴旺堆。

每晚則瑪拉都在無趣中把自己睡過去,每晚則瑪拉在把自己睡過去之前,都要認(rèn)真檢查一遍自己的雙腳,有沒有把睡進(jìn)夢里的旺堆盤緊,然后才放心睡去。無論則瑪拉在睡之前,怎么認(rèn)真地檢查自己對旺堆做的事情,只要有月亮的夜晚,旺堆還是會從她懷里逃脫,爬到房頂,一整晚一整晚地看月亮。

“你是不是偷學(xué)了格薩爾的魔法,解脫了自己?”則瑪拉問旺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蓖褵o辜地?fù)u著頭,對于夜里發(fā)生的事,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則瑪拉不信旺堆的話:“大雪想用身體封住草原,它就沒有想過,春天總歸會到來。撒謊的人,無論謊言用什么來包裹,都會有破碎的一天?!?/p>

則瑪拉鐵了心,幾個晚上不睡覺,一直盯著睡過去的旺堆看。她想,只要自己的一雙眼睛盯著旺堆,旺堆總不能眼鼓鼓地從她眼里飛出去了吧。則瑪拉盯著旺堆看的那幾個夜晚,旺堆睡得跟死了一樣,睡之前怎么樣的姿勢,醒來還是怎么樣的姿勢。這樣的旺堆醒來時,臉色蒼白,眼睛里到處布滿血絲,頭上的汗珠子一顆顆往外冒,從旺堆嘴里喘出的氣,跟要斷了一樣,弱弱的,偶爾猛吸幾口,突然又好長時間,沒有了喘氣的跡象。

“你這是想讓我死在一雙你整夜整夜盯著我的眼睛里呀?!蓖烟撊醯亟o則瑪拉說。則瑪拉委屈得不行:“我這不是為你好嗎?”則瑪拉本來還想和旺堆爭吵幾句,看著臉色蒼白、汗珠子一直往下淌的旺堆,又把怨氣咽進(jìn)了肚子里。

有過那幾次經(jīng)驗,則瑪拉不敢再在夜里一整晚一整晚地盯著旺堆看了,但是守不住夜里的旺堆,成了她心底的一塊心病。

她又想了一些辦法,比如請來村子里的尼瑪木匠,用青岡木做了一個大小合適的露頂高方盒,嵌在上房頂?shù)哪咎菟闹埽胶猩习擦艘话谚F鎖,鎖鑰匙由她保管著,白天她把方盒打開,夜里鎖得緊緊的。第一天鎖上鐵鎖的時候,她想這下總算可以攔住爬一字梯看月亮的旺堆了,可是等她第二天醒來,身旁空空的,旺堆又不見了。她從床上爬起來,看見堂屋門開得大大的,一個不知道哪里搬來的舊木梯,靠在泥巴房的外墻上,看完月亮的旺堆正從房頂躬著身子下樓梯。

“梯子哪兒來的?”則瑪拉還沒等旺堆完全下地,就開始質(zhì)問旺堆。躬著身子下樓梯的旺堆,愣愣的,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夜里看月亮的旺堆,有時自己不是自己。

“你是故意和我作對是吧?”則瑪拉說。她臉上的高原紅呈絳紫色,因為生氣,顏色更加深了一層。

沒等旺堆說話,則瑪拉一個轉(zhuǎn)身走開了。那天她丟下地里一天的活不干,牽著看門狗烏拉到牧場上去了。天快黑時,村子里的人看見一條氣勢洶洶的藏獒,從山頂上一路飛奔下來,藏獒雄壯,身后濺起一路灰白的灰塵,濃密的灰塵在山坡上久久不能散去,像給大山開辟了一條新路。村里說則瑪拉瘋了,為了讓夜里的旺堆睡在自己身邊,把牧場上的藏獒都換下來了。

則瑪拉一到家,就把藏獒拴在堂屋門口:“鐵鎖鎖不住你,一條和狼群戰(zhàn)斗過無數(shù)次的藏獒,總能對你起點什么作用吧?!眲t瑪拉說。旺堆嚇得往房間里跑,嘴里不斷地喊著:“阿嘖嘖,阿嘖嘖,則瑪拉呀,你的頭里是不是鉆進(jìn)了一只草原鼠,竟然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旺堆最怕這條則瑪拉幾年前上山挖松茸時撿回來的藏獒,藏獒最先還很聽旺堆的話,旺堆讓它在羊圈門口睡,它絕不會跨進(jìn)屋里,旺堆讓它去趕一頭走遠(yuǎn)的牦牛,它一個箭步就飛奔出去了。那么,旺堆是怎么得罪這條藏獒的呢?要從一個俄爾朵說起。

那個俄爾朵里的石頭,是旺堆扔向一匹倔強的棕馬的,棕馬野性十足,旺堆請了幾個老馴馬人,都沒辦法征服它。只得把棕馬趕上牧場,任由它在牧場上撒野。但是棕馬似乎一直在挑釁旺堆,趕上牧場的第一天,就當(dāng)著旺堆的面咬傷了三匹老馬。旺堆情急之下,撿起石子,裝進(jìn)俄爾朵,用大力氣揮向棕馬。沒想到,棕馬沒傷著,旁邊的藏獒卻被飛來的石子割掉了耳尖,至今藏獒的右耳尖都有一個大大的缺口。藏獒天生記性好,雖然事后旺堆曾經(jīng)用幾根肥肥的牛骨頭討好過這條藏獒,但藏獒不領(lǐng)情,那一個俄爾朵的仇,記在了藏獒一輩子的命里,無論旺堆怎么緩解,也緩解不過來了。在那次之后,藏獒每次看見旺堆,就像看見仇人一樣,做出刨土準(zhǔn)備攻擊的架勢。

那天旺堆房門不敢出的,在屋里埋怨則瑪拉,他埋怨一句則瑪拉,那條拴在堂屋門口的藏獒,似乎能聽懂他的埋怨聲,鼻子里發(fā)出“哼哼哼”的聲響,偶爾沖屋里粗里粗氣地叫上一聲,聲音大大的,震得房頂上的青瓦都在顫動。旺堆不敢吭聲了,則瑪拉心里暗自高興。那晚,她睡得很香,則瑪拉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這樣一次飽覺了。可等她醒來,門還是大大地開著,那條牧場上下來的藏獒,完全沒有了昨天兇悍的氣勢,垂著頭,趴在地上,有一眼沒一眼地往房頂上望。

旺堆又在房頂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則瑪拉不知道旺堆是怎么從藏獒身邊走出去的,旺堆也不知道夜里的自己,是怎么從一條自己懼怕的藏獒身邊走出去的。有月亮的夜里,旺堆身上仿佛有某種魔力,這種魔力連旺堆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他想,或許是月亮給予他的吧?再想想,一定是月亮。

更多難聽話在村子中傳開,他們說則瑪拉是個缺了男人就睡不著覺的女人,說則瑪拉是一個耐不住寂寞、夜里少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所有的傳言,都像風(fēng)一樣,刮進(jìn)了則瑪拉的耳朵里。則瑪拉忍住委屈,也沒有向旺堆抱怨,自顧自地計劃起了后面的事情。

旺堆家有五個娃,大的十五歲,小的兩歲,夜里則瑪拉把五個娃一起叫到一張床上睡,老大、老二睡床尾,一個抱旺堆的左腳,一個抱右腳;老三、老四睡床頭,一個抓旺堆的左手,一個抓右手;最小的一個娃,則瑪拉把他放在旺堆的大肚子上睡。她睡在旺堆身邊,時時輕輕用手拍著旺堆大肚子上趴著的小娃。那天,一張藏床上睡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床在夜里被人壓得“吱吱”地響,整個屋子里的空氣,都不夠人吸似的,顯得急促起來。

旺堆沒把自己睡過去之前,嘟著個嘴,說:“我就在房頂看看月亮,出不了大事,你這陣勢,跟我犯了凹村最大的村規(guī)似的,像什么話?!薄耙活^犟牦牛的倔脾氣,我都能把它扭過來,我就不信拗不過你。”則瑪拉說。兩歲的娃在旺堆肚子上爬,其他幾個娃緊緊地挨著旺堆。旺堆話里似乎很不滿意則瑪拉的做法,但看著一床大大小小的娃和睡在身邊的則瑪拉,心卻從來沒有這么暖過。旺堆隱隱感覺到,則瑪拉用這么多方法,想把夜里的自己困在她身邊,并不像村里人傳言的那樣,則瑪拉缺了男人睡不著覺,而是則瑪拉在和月亮賭氣,她在吃月亮的醋。她覺得月亮在和她爭一個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男人,一個自己給他生過五個娃的男人,她不甘心。

那晚,旺堆還是從一張睡滿人的床上爬起來,到房頂看月亮去了。

則瑪拉醒來時,兩歲的娃趴在藏床挨近的木窗戶邊,“咯咯咯”地沖著窗戶外面的一只鳥笑著,聽見則瑪拉喊他的名字,興奮地指著鳥“阿爸,阿爸”地喊。其他幾個娃,揉著惺忪的眼睛,湊到木窗戶前,看那只站在枯枝上的鳥。那只怪鳥大大的,身上的羽毛除了黑色,還有金黃色和白色,尖尖長長的黑嘴,足有一根竹筷那么長,棕紅色的眼睛骨碌碌地朝天看著。她們順著那只怪鳥望著的方向望上去,天上有一輪圓圓的月亮,躲進(jìn)了朝霞里。那天的朝霞像在燃燒,火紅火紅的火苗,忽高忽低地躥在天邊,大地仿佛要被點燃了?;鹈缱钔臅r候,巍峨的貢嘎雪山“燒”起來了,盤延的折多河“燒”起來了,那個兩歲的娃,再次對著枯枝上的怪鳥,稚嫩地呼喊著:“阿爸,阿爸。”怪鳥在娃的再次呼喊聲中,撲棱著翅膀,朝遠(yuǎn)處飛走了。她們看見,怪鳥飛走的方向,剛好是月亮陷進(jìn)朝霞的方向,那只怪鳥像是朝著一團燃燒著的火焰飛去,沒過多久,就消失了。

則瑪拉把兩歲的娃從木窗上抱進(jìn)懷里,娃不哭不鬧,眼睛紅紅的,眼眶里還殘留著剛才天邊火紅火紅的朝霞色彩?!白蛱煲估铮銈兌紱]察覺到阿爸從你們身邊走出去的事?”則瑪拉問娃們。大大小小的娃齊刷刷地在床上搖著頭,那個兩歲的娃在則瑪拉的懷抱中,用小手撥弄著則瑪拉胸口的藏袍,一會兒把頭往藏袍里鉆,一會兒把手伸進(jìn)藏袍里,東摸摸,西摸摸。則瑪拉又問:“昨天夜里,是不是有和平時不太一樣的地方?”一床大大小小的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皺著眉頭想了想,突然爭先恐后地喊起來:我夢見了那只樹上的怪鳥,我夢見了剛才火紅火紅的天,我夢見了我們的房子下面有條河,我夢見了一塊大石頭開出了藍(lán)色的花,兩歲的娃從則瑪拉的懷中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指著屋頂“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昨天夜里,則瑪拉夢見一匹紅色的馬,長著白色的翅膀,朝著一個山洞飛馳而去。則瑪拉騎著自己的駿馬嘎多,緊追在那匹會飛的馬身后,來到一個山洞,山洞黑漆漆的,崖壁上開滿了紫色的三花馬藍(lán),會飛的馬在山洞里,發(fā)出狼的哀鳴聲,聲音滲進(jìn)洞的最深處,變換成洶涌的河流聲,氣勢洶洶地涌出來。則瑪拉嚇壞了,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卻聽見山洞里傳出一個人的聲音:則瑪拉,你要相信夜是有秘密的。

則瑪拉一下從夢中醒來,看見兩歲的娃在窗邊“咯咯”地笑著。昨天夜里,一床的人都睡在一場自己的夢里,旺堆從一床睡著的人的睡夢中,輕輕松松地把自己走了出去。

夜里的旺堆,是則瑪拉再也守不住的一個旺堆了。

則瑪拉把從牧場上帶回來的藏獒,重新送回了牧場,臨出門時,她對旺堆說:“把樓梯口封著的木板也卸了吧?!蓖淹鴦t瑪拉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但自己又能為則瑪拉做什么呢?旺堆也很無奈。

過了兩天,則瑪拉風(fēng)塵仆仆地從牧場回來。她喝了兩碗酥油茶,吃了兩團自己挼的糌粑,疲倦地準(zhǔn)備到屋里睡覺去了。幾個娃跟著她往睡覺的屋子里跑,“各睡各屋去?!彼龑讉€不醒事的娃說。幾個娃不明白,說:“晚上,我們還要抱著看月亮的阿爸睡?!蓖炎谌仒杜裕匆谎蹌t瑪拉,又看一眼娃,臉灰白白的,想說什么,又把那想說的話,吞進(jìn)了喉嚨里。他吞下去的那句話,邊緣一定到處長著刺,他突然把眉頭皺起來,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兩次,臉漲得紅彤彤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fù)了正常。

“想要遠(yuǎn)飛的鷹,哪怕送給它四季開滿浪那嘎保的草原,也留不住它想遠(yuǎn)走的心?!眲t瑪拉說著,把四個大些的娃,一個個攆進(jìn)了各自睡覺的屋子,彎腰抱著兩歲的娃,進(jìn)屋睡覺去了。旺堆掩掉牛糞火,從三鍋樁旁站起來,走進(jìn)睡覺的屋子。在月亮沒出來以前,他也是要睡覺的人。旺堆躺在床上,則瑪拉抱著娃側(cè)著身子,把一個硬背留給他,旺堆伸手去摟她,則瑪拉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旺堆又伸手去摟她,則瑪拉又甩開了。則瑪拉知道,旺堆就快把自己睡過去了,睡過去的旺堆過不了多久,就要見他的月亮去了。她的這種想法,還剛在腦子里升起來,旺堆就把自己“呼呼”睡過去了。睡過去的旺堆,剛才被她甩過去的手,還沒有來得及落到被子上,就把自己睡過去了。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硬硬地立在那里,像要抓住點什么,又什么也沒有抓住。

則瑪拉的眼角流出淚來,圓滾滾的淚水滴落到懷中兩歲的娃臉上,娃“吧吧”地動了兩下嘴巴,臉帶微笑地又睡著了。對抗的想法,隱隱在她心里茂盛地生長起來。但是,自己到底要和誰對抗呢?和月亮嗎?和旺堆嗎?和凹村的人嗎?還是和一個倔強的自己?則瑪拉有些恍惚,這一切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正在她困惑的時候,腦海里突然閃過一種草的名字:桑冰草。

“為什么自己之前就沒有想到過它呢?”則瑪拉心里瞬間亮堂起來。

以前,村子里有個叫松布尕的年輕人,左眼潰爛,眼窩里偶爾會爬出一條白色的細(xì)蟲來。他吃了上百服草藥不見好,有次秋牧場轉(zhuǎn)場,他趕著自家一百多頭牦牛向西洛牧場轉(zhuǎn)移,翻山時遇見一種草葉紅紅的草,覺得好看,站在原地仔細(xì)打量起來。在松布尕的心里,好看的東西都能吃,至少他覺得好看的東西,哪怕是傷害人,也傷害不到哪里去。他情不自禁摘下幾片葉子吃,草葉味道鮮美,有股酒香味兒。正吃著,他又看見有幾根草根裸露在外面,草根肥胖,黑得耀眼,于是又順手折了放進(jìn)嘴里嚼,草根麻麻的,一會兒松布尕就感覺到自己的嘴,不是自己的嘴了,硬邦邦的。后來的事松布尕記不得了,他昏睡了過去,是一頭老牦?;丶覉蟮男?。家人看見松布尕轉(zhuǎn)場到西洛牧場的老牦牛,一天就回來了,覺得蹊蹺,又讓那頭老牦牛帶路,翻山時才找到昏睡的松布尕。人用手掐松布尕的人中,用大力氣往松布尕耳朵里吹一口口熱氣,還用砸碎的狼毒草揉成團,塞進(jìn)松布尕的鼻孔里,好不容易才把松布尕從昏睡中弄醒,松布尕昏昏沉沉的,嘴里念叨著三個字:桑冰草。這個名字是松布尕在昏睡中得來的。他還告訴家人,桑冰草是一種長腳的草,聞到人的味道,聽見人的腳步聲就會跑。吃了桑冰草,松布尕的眼病奇跡般地好了,一年之后,一只明亮亮的左眼重新從松布尕的眼窩里長了出來。

后來,松布尕活到了八十五歲,被一種叫蛇纏腰的病收了命。死時的松布尕胸部的皮膚疙疙瘩瘩的,全身的骨頭不聽使喚地,從各個部位凸顯出來,仿佛一個不小心,就要沖破松布尕老舊的皮膚,竄到外面來。躺在床上的松布尕早就不像松布尕了,那時的松布尕,更像一只老死在荒原上,很久沒被人發(fā)現(xiàn)的馬匹,空空蕩蕩的。只有那只曾經(jīng)潰爛,后又被桑冰草治好的眼睛,明亮亮地睜著,眼珠里倒映著在他生命最后看見的這個破碎的世界。到死時,松布尕身上最好的一處,就是那一只被桑冰草治好的眼睛了,后來的人說。

則瑪拉想,桑冰草既然能治好爛眼的病,對夜里旺堆的眼睛突然睜開出去看月亮,可能也有一定的好處。則瑪拉相信,只要夜里的旺堆眼睛不睜開,扯著他身子往外走的雙腳,或多或少也會受到一些阻力。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再試試,這也是則瑪拉能想到的最后一個辦法了。

過了一個月,為了不讓旺堆擔(dān)心,則瑪拉借口說,上次去牧場看見幾頭母牦牛待生產(chǎn)了,自己不放心,想去看看,讓旺堆照顧好家里的幾個娃,過幾天自己就回來。旺堆沒有懷疑,則瑪拉背上干糧出發(fā)了。

在尋找中,則瑪拉想起逝去的松布尕說過,桑冰草聽見人的腳步聲就會跑的話,她小心翼翼的,腳步在林子里走得輕輕的,遇見攔路的脆枝丫,能一步跨過去的一步跨過去,不能一步跨過去的,繞著走。上坡時,她把一口口喘著的粗氣,盡量往肚子里咽,肚子因為她一口口往下咽的粗氣,脹得鼓鼓的,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她想四周反正沒有人,看見哪里有坑就往哪里坐,一坐下去,肚子里的脹氣一股腦兒地往坑里泄。則瑪拉辛辛苦苦找了幾天都沒有結(jié)果,她有些失望了,背上背的糌粑和奶渣也快吃完了。也許,草和人終究還是要講緣分的,她想?;蛟S她和桑冰草之間,就差這種緣分的加持吧。

那天,天氣也似乎在催促著則瑪拉回家,山坡上開始刮起一股股的冷風(fēng),一場秋雪就快從遠(yuǎn)處山尖下過來了。則瑪拉俯著身子往山下走,步子放得重重的,前幾天不敢大口喘的氣粗粗地、順暢暢地從她嘴里喘了出來,她甚至在山坡上大喊了幾聲,把這幾天憋在心里的悶氣和怨氣,一起發(fā)泄了出來。她已經(jīng)放棄了桑冰草,徹底放棄了??删驮谶@時,她卻發(fā)現(xiàn)了它。桑冰草隱隱地藏在一棵青岡樹下,那鮮紅的葉子紅得就快流出鮮血來了。她高興壞了,但她分明記得這座山坡她認(rèn)真搜尋過,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急忙向那幾株紅艷艷的草走去,為了確定是不是桑冰草,她拿出背在背包里幾天都沒有用上的小鋤頭,小心翼翼地順著草根往下挖,越往下挖,黑色的草根越豐茂。風(fēng)越來越烈了,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口朝向她,遠(yuǎn)處的山頂白白地鋪上了一層薄雪。再不加快速度,大雪就要來了。如果大雪封住了山路,則瑪拉將會被困在這座山上,走不出去。她急急忙忙地挖了一把桑冰草的根系,摘了一些紅艷艷的草葉,就往山腳拴著的駿馬嘎多跑去了。

回到家,十五歲的娃告訴則瑪拉,旺堆去水磨坊磨糌粑了。則瑪拉沒停下,把挖回來的草根和草葉洗干凈,搬出家里的石頭對窩,砸得細(xì)細(xì)的,再把汁水和砸碎的草根、草葉從對窩中倒出來,分別放在兩個碗里,等到旺堆晚上用。至于為什么要晚上用,則瑪拉心里有種偏執(zhí)的想法,晚上的病,得晚上治。

那天傍晚,天是從村子的最東邊開始黑起來的,幾朵厚厚的黑云壓在東邊幾戶人家的屋頂上,幾戶人家的房子也顯得低矮、卑微了很多。兩戶人家煙囪里冒出的青煙,一看見黑云,似乎嚇軟了腿,一個勁兒地往地上落。幾頭不想回家的牲畜躲在黑云下面,任由主人怎么召喚它們,都不叫一聲給主人聽,它們似乎認(rèn)定自己的主人不敢冒著風(fēng)險,朝幾朵黑云下面鉆。幾棵長在東邊的大樹,平時趾高氣揚地朝著天,那天被幾朵黑云壓得“吱吱”地響,沒有風(fēng),葉子“嘩啦啦”地往下掉。有幾個怕黑的娃,看見黑壓壓的云,變換著不同的模樣在自己頭上翻滾,嚇得“哇哇”地在阿媽懷抱里哭。那幾朵黑云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突然一道閃電在村子?xùn)|邊亮起來了,像給東邊撕開了一道光亮的口子。黑云趁人一個不留意,重重地落向大地,大地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很多人捂著耳朵,分不清那重重的聲響是黑云落地的聲音,還是雷鳴聲。那天,村子的東邊似乎突然重起來,重起來的東邊村子,慢慢把西邊的村子翹起來了。西邊村子的人雖然沒有幾朵黑云壓著自己,但比東邊村子的人還要緊張,天還沒有完全黑盡,他們就早早躲進(jìn)屋里睡覺去了。

那天傍晚,旺堆的雙眼敷上了砸碎的桑冰草細(xì)碎,口里咽下了醬紅色的桑冰草藥汁,在床上躺著,顯得異常平靜。則瑪拉一邊念誦著祈福的經(jīng)文,一邊對旺堆說:“菩薩護(hù)佑你,愿從高山上采摘下來的桑冰草,能治愈你?!蓖烟稍诓卮采希徽f話,把手伸向則瑪拉,想好好摟摟她。幾個娃在三鍋莊旁烤牛糞火,紅紅的火焰把他們的臉映得通紅通紅的。則瑪拉甩開旺堆的手,嘴里罵著羊變的,心里暖乎乎的。

大家都認(rèn)為,那天傍晚會有一場大雨沖刷整個村子,天空說敞亮就敞亮了起來。雖然接近黑夜,天卻跟洗凈了一般,藍(lán)透透的,像五色湖長在了天上,波光盈盈。那天傍晚,有幾個睡不著覺的凹村人,好奇地從屋里往木窗外看,他們從自家木窗里看出去的天各不相同,有方的,有長的,有簸箕狀的。那天,他們看見的天很奇怪,天似乎在動,一會兒往西傾斜一下,一會兒往北傾斜一下,傾斜下去的天陡陡的,好像快和地接上了。有些平時長得高的老樹,順著傾斜下來的天,長進(jìn)了藍(lán)透透的天里。不知道是不是人那天眼睛昏花,后來有一個人說,他看見一只白貓順著長得高的一棵老樹,三步一歇、兩步一蹦地躥進(jìn)了天里,瞬間化成一個白點,不見了蹤影。那天傍晚,一輪白白的月亮很快從東邊升到了半空中,那迅速的樣子,讓看它的人,誤以為它不是從東邊升起來的,而是一直就待在那里。

旺堆那晚特別想拉則瑪拉的手,伸過去的手還沒有落到則瑪拉身邊,又把自己睡過去了。則瑪拉心疼旺堆,怕旺堆僵在半空中的手著涼,輕輕幫他放進(jìn)了被窩里。

結(jié)果很顯然,桑冰草對旺堆不起任何作用,旺堆的病是一種無藥可救的病。

旺堆清楚地知道,讓自己的女人一整晚一整晚地荒睡在一張床上,心里愧疚,覺得對不起則瑪拉,但自己又很無助。每晚,他只有看夠了月亮,第二天才活得像個沒事的好人一樣,該下地干活就下地干活,該上山砍柴就上山砍柴。那時的旺堆,身上有層薄薄的光籠罩著他,人在偶爾看他的時候,光會不經(jīng)意地展現(xiàn)給人看,那種不經(jīng)意會讓人覺得,旺堆身上那層薄薄的光,是一縷陽光被風(fēng)吹動了一下,給人留下的幻覺,或者說是一只螢火蟲從人的身邊飛過,留在人眼里的痕跡。每當(dāng)這時,人都哀嘆自己,說自己已經(jīng)老了,眼睛不中用了。

旺堆是能時刻感覺到自己身上有光的人,他往凹村的土里挖一鋤下去,看見有一層薄薄的光,順著他挖下去的那鋤,落進(jìn)凹村的黃土里;他往砍的木柴上揮下去一刀,看見有一層薄薄的光,隨著砍掉的柴火一起倒下去;有一回,他在地里干活口干了,順勢趴在溝渠邊喝水溝里的水,一邊喝一邊看見那層薄薄的光,順著水流一起進(jìn)入他的身體……后來,那層薄薄的光,和旺堆越來越親近,他說一句話出去,笑一聲出去,咳嗽一聲出去,光都滲透在里面,和呼吸一樣平常。

時間如流水一般綿長,又一個春天到來了,旺堆撒完青稞種,坐在地邊休息,看見空空的青稞口袋快被風(fēng)吹走了,急忙追過去撿。撿回來的時候,他想,如果自己身上的光裝進(jìn)口袋,會不會有聲音?想著,他笑話起自己:光怎么會有聲音呢?就在這時,他手里提著的青稞口袋里發(fā)出淺淺的聲音,像一只秋蟬初鳴的聲音。

“難道光真的有聲音嗎?”他詫異地把口袋提到自己的耳邊仔細(xì)聽,那聲音再一次響給他聽。他高興壞了,提著口袋圍著凹村的大地奔跑起來。

“光是有聲音的,光是有聲音的。”他嘴里大聲地呼喊著。

那天,凹村人看見一個提著空口袋滿青稞地跑的旺堆,人說那天的旺堆,像一個被風(fēng)吹亂了的人,一會兒朝東邊跑去了,一會兒朝北邊跑去了。天空一輪圓月的光亮,全部灑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成了一個帶著月光奔跑的人。人不知道那天旺堆怎么了,旺堆也沒告訴別人他怎么了。圓月快落下時,那個圍著凹村大地奔跑的旺堆,止住了腳步,靜靜地把自己坐在凹村剛被翻過的大地上,望著即將滑落的月亮,充滿憂傷。那天,坐在凹村大地上的旺堆,像一個活在時間之外的老人,處在混沌歲月的邊緣,單薄,遼遠(yuǎn)。

圓月落下,殘留給大地一道耀眼的光亮,旺堆把一只手一次次伸向夜空,又一次次縮回來,仿佛在從天上撿某樣?xùn)|西,放進(jìn)青稞口袋里。

那天,旺堆的身影在凹村的大地上,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一百多萬字,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天涯》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風(fēng)過凹村》,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