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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院落三生
來源:文藝報 | 劉 廈  2024年08月23日08:19

村里的空房子越來越多。院子還在,屋子還在,只是人走遠了。屋里的舊床、舊柜、墻上的舊照片還在,院中的老甕、老樹、隨手扔在一旁的笤帚還在,但只有四季的風撫摸著這里的白天與黑夜,只有時光沒有忘記告訴它樹葉該綠了該黃了。

在村里隨便走走,就能看到很多常年帶鎖的門。我在不長的過道里就看到五個。還有四五個雖然沒帶鎖,但也是空蕩蕩的,院中只住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蛟S老人更像這個空院落的一部分,被一起遺忘了。很多老人都成了一個院子最后的留守者,用最后的歲月給予一個院子最后的陪伴。老人什么時候走,院子也就什么時候荒了。

一塊塊地方荒蕪了,就像一個個牙齒掉落了。

我的村子,真的老了嗎?

我看見門前那一處被遺忘的院落。我活得雖然不夠長,但已經(jīng)見證了它的三生。

那個院落的第一生,在我十一二歲之前,準確地說,我的童年看見了它第一生的結(jié)尾。那時候,胡同里的人家還沒有翻蓋新房,胡同還是彎彎曲曲的。我家門前正好有一個彎,彎的那邊就是那家人的墻頭,墻頭只有一人高,為了減輕墻頭上半部分的重量,而壘成鏤空的,所以什么都擋不住。

那家人的說話聲會跑出來,拾掇雜物的碰撞聲會跑出來,飯菜的味道會跑出來。多少個夏天的上午,我和幾個孩子在門前玩兒,就看見那高出墻頭好多的石榴花特別的紅。那時的我也因為石榴花的美麗而覺得那個院落里的人一定特別幸福。

那家的主人是一對老夫婦,我印象中他們六十多歲的樣子,總是穿淺色的衣服,干干凈凈。住在這個院子里的還有他們的閨女、女婿和外孫女、外孫子。他們的外孫子和我同歲。但在我們這幾個一起玩的孩子們來看,他和我們不是一個檔次,因為他說話天馬行空。我們經(jīng)常笑他傻。其實這傻,只是姥爺姥姥的寵愛讓他的天真比一般孩子消失得晚罷了。如今他成了一位基層干部。

他們家不是不說理的,也不是愛出頭的,在胡同里不顯眼。留給這個胡同的畫面,就是干凈的老太太搖著蒲扇,坐在胡同的樹蔭里和鄰人閑聊,溫和地笑著,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樣。老頭則不慌不忙地拾掇著。

那時候,每個院落里都能聽到歡聲笑語,家家戶戶都過得踏實悠閑,人們看不見別處,仿佛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央,這里就是最幸福的地方。

后來,女婿的單位分了房子,老頭去世了,老太太就跟著閨女進城了。從此,留在院中的只有那棵石榴樹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在一場大雨中,一聲轟鳴,那個院落的墻頭倒了。院中的石榴樹、水缸、低矮的藍磚房子都暴露在了胡同里,仿佛成了胡同的一部分,不再是誰的家。從那時候起,那個院落也進入了它的第二生。

我家門前也就多出了一片天空,別人門前都看不見落日了,我家門前還能看見。一點也不刺眼的紅太陽照著我家的大門口,讓進出的人臉上泛著紅光。

沒有墻頭的院子,被草占領(lǐng)了。窗前、水缸旁、倒塌的墻頭上,草茂盛著,有的還會開出幾朵小花。

主人把它忘了,人們仿佛把它的主人忘了。只要別動把它占為己有的念頭,它就是一片荒原。

這個過道的人們把拆房留下的檁條、椽子放在這里。不用的水缸在院里礙眼,也搬到這里。從地里拉回的樹枝都堆放在這里,自家院里就少了一個柴垛,一年都寬敞了。這里不屬于誰,又仿佛屬于各家,是各家的回收站,所有該扔但又搬不動或者不舍得扔太遠的,都放到了這里。但也有不知趣的,將西瓜皮、爛菜葉、雞骨頭、洗衣服水、泔水倒進這里。這讓我感嘆,這一片廢園竟有如此大的包容,那么多的垃圾、污物聚集,它依然年年青草茂盛,而且因為有食物,這里也成了野貓野狗的出入之地、蚊蟲的樂園。冷落、蔑視和侮辱,反而讓它生機勃勃。

這里在變成荒原之后,竟長出了一棵槐樹。它是砍掉的那棵樹的死而復(fù)生,還是誰將樹枝插在這里,沒有人知道它準確的來歷。但它在廢墟上,跟隨著季節(jié),準時發(fā)芽、開花,并在秋天,在路過的人的忽視中,落下所有的葉子。沒幾年,它就長得可以給路過的人乘涼了。

它的第二生跟第一生相比,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唯一的證物只有那棵石榴樹和那三間低矮的藍磚北屋。石榴樹還會在初夏開花,花還是那么熱烈,還會在中秋掛滿裂開的石榴,除了偶爾有一兩個忍不住誘惑的孩子和大人走進廢園摘兩三個,大多數(shù)都成了家雀、野雀的美味。而北屋就安靜多了。沒有鎖的木門,抽絲的窗欞,反堿的墻,一遍遍被雨水沖刷著,被風雕刻著。沉默中經(jīng)受著屬于它的白天與黑夜。沒有人進進出出,它就變得越來越神秘了。

二十多年里,這個院落沒有說過一句話。多少個春天的早晨,它在濕潤中返青;多少個夏天的午后,它聆聽著乘涼人的閑聊;多少個秋天的傍晚,它迎接著收獲的農(nóng)車;多少個冬天的夜晚,它被白雪覆蓋;多少個普通的日子中,它等待著放學的孩子打鬧著回家;多少個春節(jié),它看著各家各戶在歡聲笑語中掛起紅燈籠。老劉家終于盼來了大孫子,它在那;娶親的隊伍撒落一胡同的喜紙,它在那;八十多歲老人壽終正寢,它在那;給突發(fā)急病的黑發(fā)人送殯的哭聲路過,它在那。它看著那么多人,從這里離開,踏上了遠行的路;它看著那么多人,在離開多年后,從遠處歸來;它看著那么多人,從窮變得富有;他看著那么多人,從幸福變得不幸;它看著那么多人,從年輕變得蒼老。

直到一天早晨,我被三輪車的轟鳴聲吵醒。父親說對門回來了,正收拾呢。

那片被丟棄太久的荒地仿佛一夜之間被主人意識到了珍貴。鄰居們看見了寒暄一番,問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再問問主人的打算。主人依然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樣地說收拾收拾,再壘上院墻。人們便開始猜想主人的意圖,要賣了?要做買賣當廠房?但可能性最大的是老人要回來了,要在老家支應(yīng)喪事。我們村所有空院子在空了多年后,都會迎來一場熱鬧。死了的人會徹底留下來,活著的人們會繼續(xù)離開,直到再沒有力氣享用外面的一切了,直到所有的欲望都全部消失了,再踏上真正的歸途。所以,有幾個院子已經(jīng)等來了幾場熱鬧,他們仿佛已經(jīng)成為一個家庭的專用喪事禮堂。

有誰家還要的物件誰家搬走,許多人家都少了一塊擱置閑物的地方,有些失落卻也無話可說。剩下的就全是垃圾了。主人雇了短工,一車一車地往外拉垃圾,拉了好幾天,仿佛把這么多年來人們偷偷欺負這里的事兒都翻出來了,仿佛那一車車拉走的是這個院落多年的屈辱。

那棵石榴樹又在五月開花了,火紅的小花看到久別的主人回來,仿佛在風中歡呼雀躍。

沒幾天這里就干凈了,重新恢復(fù)了尊嚴,又過了幾天,順著胡同邊便站起來了高高的墻頭,大門垛氣派,黑鐵門嚴肅,那棵樹被關(guān)在了里面。

面對全新的封閉,我看見,那個院落進入了它的第三生。這第三生卻是更加荒涼。

再沒有扔東西的人進入這里,再沒有小動物出入這里,這個院落再也參與不到別人的生活中,再也不能跟著別人的故事悲喜,再也見不到那些熟悉的人。下面的時間需要它自己度過,獨自面對春去秋來。或許唯一的造訪者只是飛鳥和流云了。

那棵石榴樹,在歡喜了一場后,面對孤獨的囚困,是否低頭垂淚呢。

我聽見,大提琴低沉的旋律在秋風中回蕩。

一年后并沒有看到對門任何動靜,人們有些不理解這家人如此折騰的意圖了。好像只是主人在土地越來越值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幸運,急于向人們昭告這個地盤是他的財產(chǎn)。

我看不見院里的孤獨,卻看見巨大的孤獨在院外翻滾。人們心中刮起的那一陣陣小風,終于匯集成了浩蕩的秋風,掃蕩著整個村莊。

這個村莊的每一個人都在奔忙,而奔忙的動力就是“落在外頭”。至少讓孩子“落在外頭”。這成為一個城里人勢不可擋的流向,這個村莊里的每個人就像秋風中的事物,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

試想二十年后,村莊里就只剩下未能如愿進城的“失敗者”生活在一個個長年帶鎖的空院子間了嗎?

或許,需要占地方的商人們會來利用這里慷慨實在的土地,那擁擠的都市人會來田野間尋找一份心靈的釋放,那游蕩在他鄉(xiāng)的游子會給故土系上一份鄉(xiāng)愁,或許那些會讓村莊再次熱鬧起來,但比城市遼闊多少倍的鄉(xiāng)野是否只是城市的附屬品、消費物?這里是否還有屬于它自己的靈魂?

無論多么熱鬧,如果沒有人將夢放在這里,這里再熱鬧也是秋天的喧囂。生活在此處和在異鄉(xiāng)游走的人們,他們都將夢放在了遠處。他們的夢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我看見,這被遺忘的院落,就像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她站在秋風中,默默地眺望著,眺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