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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與唱機
來源:文匯報 | 李皖  2024年08月30日08:12

1977年,紅旗二小改回了原名——民主路小學(xué)。學(xué)期末,全省舉行了第一次統(tǒng)考。那是我最感困惑的一次考試:有些題型從沒見過,尤其語文,我在從沒想過的問題后面寫下我深深疑惑的答案。

放假前那一天,依照慣例,返校去學(xué)校領(lǐng)成績單。大家紛傳著一個消息,傳到我這里,我覺得不可能是真的:我考了雙百分,是全徐州唯一的。

下午,大隊輔導(dǎo)員孫秀英老師帶著我和王衛(wèi)紅到彭城照相館照相,她說照片要放大了掛出來。我是“學(xué)習(xí)標兵”,王衛(wèi)紅是宣傳隊獨唱演員。她唱的《繡金匾》,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每唱到“三繡周總理”,就有淚水從她眼中涌流出來。

照相一直照到了天黑。徐州最有名的照相師蔡師傅,不斷變換著布景,作出各種指令。我不會笑,怎么逗都不笑。王衛(wèi)紅會笑,笑靨如花,她可真是神奇。

走出照相館,我父親站在門口。原來,他擔(dān)心我出事,從學(xué)校打聽了一路找來。淮海路上樹影搖曳,路上只有我們幾個。我們慢慢走上淮海路大上坡,左轉(zhuǎn)繼續(xù)上坡,轉(zhuǎn)入民主路。父親和孫老師熱切地說著話。他總是分外謙卑,側(cè)頭躬身的樣子,像是自己矮下去了幾分。

暑期過去,我們從三(2)班變成了四(2)班,教室從一樓中部換到東頭第一間。開學(xué)第一課,照例是班主任講話,快下課時,詹俊杰老師叫我趕緊去大隊部,說孫老師在那里有事找我。

我從后門走出去。陽光直射進走廊,瞬間有些晃眼。我走進陽光中,又走進陰影深處。大隊部在大樓中間,孫老師見到我,示意我一起到隔壁去。這是一個狹長的小屋,窗子對著小操場,進門左手有個矮柜。矮柜上擺了臺銀色的金屬儀器。挨著它是只藍色手提箱。手提箱右邊,靠墻立著一排黑膠唱片。

孫老師在矮柜前站定,轉(zhuǎn)身對我說:“從本學(xué)期開始,學(xué)校廣播臺交由同學(xué)管理。這是一項光榮而重要的工作,大隊部決定,由你擔(dān)起這項重任?!蔽液芟肓⒄炊Y,說“保證完成任務(wù)”,又覺得場合不太對,只兩腳挪了挪,迎向?qū)O老師的目光,點了下頭。

“首先要打開放大器?!睂O老師按了下儀器左邊的按鈕,上方有盞黃燈亮起來。我注意看這放大器,左上角鑲有賽璐珞的“紅燈”二字。余下的立面,左邊有兩個插孔,上方各有旋鈕;右邊并排有兩個更大的旋鈕。放大器背后,連接著數(shù)根電線。

矮柜是黑檀色的,與我們的課桌椅同色。孫老師打開柜門,取出帶底座的話筒,連上左邊插孔。然后拖著線,穿過對面的體育室,將話筒擱在靠窗桌上。

手提箱蓋掀開,是臺唱機。唱機我在電影中見過,國民黨女特務(wù)要跳舞時,它就會出現(xiàn)。孫老師把最外面一張唱片拿下來,取出,放在唱盤上。

下課鈴驟響,大樓里一片桌椅移動聲。然后是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各班從一樓二樓涌出,經(jīng)過體育室旁邊的出口,到大操場上排隊。此起彼伏的口令聲過后,校園安靜下來。教務(wù)主任黃書文出現(xiàn)在體育室窗外的講臺,開始講話。講完話,全校做廣播操。我觀察著孫老師的操作,才知道話筒聲、大喇叭聲、廣播操音樂聲,都來自這間屋子,是這樣操控出來,心里有一種獲悉了某種秘密的隱隱震動。

第二節(jié)課后,是大課間,有15分鐘自由活動。我依約再次前來,在孫老師指點下學(xué)著各項操作,為課間活動播放“歡快的音樂”。然后,我就“擔(dān)起這項重任”了。

第三節(jié)下課鈴一響,我就舉手向算術(shù)老師王樹堂告假,一路小跑著跑進廣播臺,播放《眼保健操》。樂聲響起,“為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的女聲響起,我同時聽到外面的大喇叭聲和眼前唱片上如游絲般的聲音,也第一次看清了那四句我從來琢磨不透的口令,原來是:“第一節(jié),揉天應(yīng)穴;第二節(jié),擠按睛明穴;第三節(jié),揉四白穴;第四節(jié),按太陽穴、輪刮眼眶。”

幾天后,所有老師都知道了我的任務(wù),有時會示意我提前去廣播臺,這樣就可以在上午第三節(jié)或下午第一節(jié)下課鈴響的一刻,無縫銜接上這《眼保健操》。有時老師忘了,我就自己悄悄起身,從后門溜出去。沒過多久,我的身體里就像自帶了一只鐘表,往往我把設(shè)備打開,把唱片放上唱盤,下課鈴聲就響了。

最初的一個星期,早晨,把唱針放上《第二套全國中小學(xué)生廣播體操》的唱盤后,我都會走進體育教研室,面向操場,做早操,像內(nèi)心里有個律令一般。第二個星期之后,我便不這么做了。

這是一天中最寂靜的時刻,整個操場,一千多名師生,都在陽光里,動作整齊劃一。除了大喇叭里廣播操的口令聲,沒有別的聲音。西側(cè)正對太陽的平房,反射著陽光,墻上“學(xué)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十字標語,比其他時候都更閃亮。我看著操場上全校師生整齊劃一的動作,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

我往往靠著桌子,站在體育室窗子深處。我留意到我們班,宣傳隊的女生格外出眾,動作上有更舒展的美感。然而整個看上去,所有人又差不多是一樣的。我有時會會意到頭頂?shù)臈顦洌m然看不見,但聽見了它們一陣陣的喧響,看到楊穗和楊樹葉子落下來。楊穗走直線;楊樹葉子隨著音樂,像是在空中走著彎彎曲曲的小路。

樓內(nèi)空空蕩蕩,與外面像是兩個時空。有時我會走出體育室,爬上一樓半,爬上二樓,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一間間教室門敞開著,似乎能看到剛經(jīng)過的時光。有幾本課本掉到了椅子上,地上有幾支鉛筆,一塊橡皮站立著,像是剛停止?jié)L動。我并不敢多停留,總是一邊走,一邊掃視著窗戶外的隊列,看他們也像是一格格在移動。

廣播臺的工作,最有趣的是大課間15分鐘,可以自由放些唱片,一邊看窗外同學(xué)們自由活動。一開始,我選那些從沒聽過的。于是有好幾天,學(xué)校好似變了一個學(xué)校。但很快,歌聲重新恢復(fù)為《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和《共產(chǎn)兒童團歌》——其他那些歌曲,實在是不好聽。唱片其實沒什么選擇,加到一起不過十來張。我是自然就知道,《國歌》《國際歌》《運動員進行曲》《歡迎進行曲》……這些唱片,都是不適合隨便播放的。

那是一臺半舊的“中華牌”唱機,整體呈象牙色。不銹鋼的唱盤,上覆藍色膠皮。左下角是轉(zhuǎn)速旋鈕,盤面刻著16、0、33?、0、45、0、78,正向反向都能轉(zhuǎn)。除了78轉(zhuǎn)的一張《國際歌》,所有的唱片都是33轉(zhuǎn)。在不廣播的時間里,我有時會關(guān)上音量,在屋里聽唱片上那些游絲聲。有時,我用16轉(zhuǎn)聽它們變得遲緩、嗚咽、像是哀哭的音,又用45轉(zhuǎn)和78轉(zhuǎn),聽那變得飛快、滑稽、似瘋狂追趕的尖細歡唱。

播放工作需要精準,一點錯都不能犯,開大會尤其如此,各項程序均對照著議程,提前在心里過一遍。我做得最好的是“奏《國際歌》”,通常,這是大會最后一項?!秶H歌》的合唱版不在開頭,是在第二首,78轉(zhuǎn)轉(zhuǎn)速非???。

我會提前把唱片放上去,關(guān)掉音量,讓唱針落在第一曲末尾。聽游絲般的樂聲轉(zhuǎn)成了沙沙聲,我立即將唱機轉(zhuǎn)速旋鈕旋至“0”,讓唱盤停下,再將音量調(diào)回正常。

當(dāng)聽到楊啟明校長說:“全體起立,奏《國際歌》!”我立即將唱機轉(zhuǎn)速轉(zhuǎn)至“78”。沙沙聲過后,前奏完美響起,再沒出現(xiàn)我以前曾在開大會時聽到的前一曲的尾巴聲或唱針的刺耳刮擦聲。

四年級就這么過去了。暑假,我們院子里的大群結(jié)婚,是一個星期天,王姨家請來了做喜宴的廚師和放音樂的師傅,中午不到就忙活起來。一臺與我們學(xué)校一模一樣的“中華牌”唱機,連接著一臺“紅燈牌”收音機,就在我家前面空地上,組成了臨時廣播站。天氣很熱,放音樂的師傅戴著白手套,將才“解放”不久的整套《劉三姐》,循環(huán)播放。來賓們進了院子,都會停下來看稀奇,看這從沒見過的唱機。

夜幕降臨,王姨家門里門外燈光通明。院子里也扯了電燈,宴席擺在露天里。在賓客的鼓噪聲中,王姨有點扭捏地站起來,臉上泛起兩朵紅云。那是我頭回知道她有那樣尖細的小嗓,會唱那樣的小曲兒。

晚上我問媽媽:“王姨是從舊社會來的嗎?”媽媽有點兒詫異,沒聽明白,我又問了一遍。媽媽說:“哦,不,哦,我們……都是從舊社會來的。”

轉(zhuǎn)眼又到開學(xué),我照例每天到廣播臺擔(dān)負我的重任。一天清早,我剛?cè)〕鲈捦策B上,孫老師領(lǐng)了一個女生進來,對我說:“這是四年級的陳新同學(xué),你帶帶她。你要準備升中學(xué)了,以后廣播臺由她接手?!?/p>

按孫老師的安排,我?guī)е愋掠止ぷ髁艘恢?。陳新是四?)班的,我以前沒注意過。她扎一根小短辮,衣著整潔,不怎么說話,臉上有別的女生沒有的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