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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4年第8期|安寧:四季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8期 | 安寧  2024年08月30日08:15

這是春天,我和阿爾姍娜趴在窗邊,一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一邊注視著窗外一株滄桑的柳樹,它一夜間浸染的綠色,提醒著我們,生命又開啟了新的輪回。

它已經(jīng)很老了。或許三十年前小區(qū)剛剛建成的時候,為了喬遷之喜,一樓的主人就將它移栽到這里。一株普通柳樹的壽命,也就三四十年。如此算來,它已進入暮年。它的樹干已有部分中空,螞蟻們便在這里住下來,每日爬上爬下,將不遠處垃圾桶旁人們漏下的殘羹冷炙,一次次搬運回巢。蚜蟲們也會吸食柳樹的汁液,于是一年一年,樹洞越來越大,總讓人擔心,某一天它會被完全蛀空,在某個風雨之夜,尚未來得及向路人發(fā)出哀傷的呼救,便頹然倒地。

但那一天,似乎永遠都不會來,于是這里便成為鳥兒們棲息的家園。每天清晨,清脆的鳥叫聲都會將我喚醒。我喜歡躺在床上,隔著厚厚的窗簾,傾聽鳥兒的歌唱。有時是一只麻雀,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陽光灑落下來,它的身體溫暖而又明亮,叫聲也因此充滿了喜悅,仿佛即將會有快樂的事情發(fā)生。有時是兩只喜鵲,比賽似的,讓清亮的叫聲抵達人們的枕畔。有時是一只燕子,歷經(jīng)長途跋涉,從遙遠的南方降落在遼闊的內(nèi)蒙古大地,這萬物復蘇的春天,讓它興奮,于是它一刻不停地叫著,好像要將一路看到的風景,全都講給人聽。

這時節(jié),年邁體弱的老人還未褪去棉衣,燕子將他們早早地叫醒。他們裹好棉衣,籠著手,走出防盜門,站在樹下,歡喜地仰頭看這只燕子。有時,老人也會跟它說一會兒話,絮絮叨叨的。兒女們都上班去了,只有柳樹上的燕子,愿意陪著又熬過一個寒冬的老人,說一早晨的話。

我聽著窗外此起彼伏的鳥叫聲,心底一片明凈。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對面的柜子上,細細長長的,像一柄鋒利的劍戟,悄無聲息地劈下去,斬斷了逝去的一日,并將全新的一天,送到我的面前。

我于是起床,在鳥鳴聲中洗漱、吃飯,給窗邊的扶?;ā⑻柣?、繡球花、風信子、朝顏花、杜鵑、蘭花草,一一澆水、松土、鋤草,而后將它們移到陽光豐裕的地方。勞作的間隙,我會抬頭看到老邁的柳樹。此時,它蕩漾在春光里,重新現(xiàn)出生機,每一片葉子都是新的,每一根柳條都充盈著力量,就連寄生其中的螞蟻,也成為不可分割的部分,讓它在某一瞬間,閃爍著動人的生命之光。

這奇異的光,也吸引來一群勤勞的蜜蜂,它們將巢穴搭在柳樹旁邊的車棚檐下。推著電動車出門上班的人,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繞開蜂巢,怕冷不丁被它們偷襲。但蜜蜂們忙著采蜜,沒有時間與人周旋。它們先將一樓小花園采完了,再飛去附近采集杏花或者槐花。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它們才肯回到巢穴安歇。許多個黃昏,我起身休息,透過窗戶,總會看到后腿沾滿花粉的蜜蜂陸續(xù)回巢。不管飛得多遠,這群小生命總能夠循著氣味返回家園。在這種神秘的對氣味的記憶中,除了蜂巢彌漫出的花粉的甜香,一定還有陽光下萬千柳葉散發(fā)出的清新微苦的味道。正是這一株老去的柳樹,為這些可愛的生靈遮風避雨,讓它們在與人類共同棲息的城市里,一年一年,永不停歇地生息繁衍。

就在與這株柳樹間隔一百多米的墻壁里,也長著一株老樹。這是一株榆樹,它與樓下的柳樹遙遙相望,共同見證著這片社區(qū)開疆辟土似的興建,又因周圍醫(yī)院、學校、商場等配套設施的興起,成為人們矚目的市中心,最后,在城市的快速擴張中,被高樓大廈遮擋,落滿了灰塵,并被喜新厭舊的人們迅速地拋棄。就在老舊小區(qū)的改造中,人們將一堵又一堵圍墻拆掉,把一棟樓就自成一個小區(qū)的農(nóng)委大院、天宇公寓、弘元公寓、二藥廠二號樓、印刷廠樓、科技站小區(qū)、高干住宅小區(qū),合并為農(nóng)委社區(qū)。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在呼和浩特這座三線城市,農(nóng)委社區(qū)屬于炙手可熱的地方,人們一提起這里,就會心生仰慕,恨不能將自家姑娘嫁入這里的某一棟樓,或者以后給自家小子在這里買一套房。小區(qū)里住著的人們,進進出出也滿帶著驕傲,每棟樓都因嵌入了單位名字,成為閃亮的身份名片。就連三十多棟樓附近的“老百姓市場”,負責收取租金的男人,言行舉止里也透著豪橫,仿佛他是舊時代的地主。

誰也不會想到,三十年過去,這里會被人遺忘。如果不是因為附近有民族實驗小學和幼兒園,這里將住滿不愿離去的老人。是這些為了教育而“孟母三遷”的年輕夫婦,和他們快樂無憂的孩子們,讓這些單元門經(jīng)常無法關(guān)閉的破舊老樓里,依然充滿了生機。

這不長不短的歷史,被那些尚未砍伐的樹木記下,而后刻進生命的年輪。我因此常常感激在社區(qū)改造中,將這株歷經(jīng)三十多年風雨的榆樹砌進圍墻的工人。他們原本可以毫不留情地將它砍掉,換成整齊漂亮的景觀樹,但他們將它留了下來,讓它在夾縫中,依然可以枝繁葉茂地站立在大地上?;蛟S,砌墻的師傅就住在這片社區(qū)的某棟三層小樓里,與推著三輪車賣烤串的、賣麻辣燙的、送快遞的、開出租的、開小賣鋪的、售五金的、擦玻璃的、清洗油煙機的、疏通下水道的、維修暖氣片的人,住在一起。因為這些被年輕人嫌棄的老破小,他們得以用低價買下它們。他們真誠地熱愛這片老舊卻安靜的家園,所以一個泥瓦匠在一株與六層小樓一樣高的榆樹面前,生出悲憫,將三十年的光陰砌進一堵墻里,并給它留出一些繼續(xù)擴展年輪的空間。

就在榆樹的旁邊,五樓的窗戶里,常常探出一個與阿爾姍娜同齡的女孩。夜晚散步的時候,兩個孩子會隔著窗戶說一會兒話??諝庵袕浡逄鸬臍庀?,五樓的女孩用鉤子折下一串榆錢,送給樓下陌生的朋友阿爾姍娜。三個人在夜色中吃著榆樹軟糯清香的饋贈,漫無邊際地說著閑話,隔著十幾米的距離,一株榆樹將我們的心連接在一起。夜晚遮掩了光陰在這片社區(qū)留下的斑駁的印記,一盞一盞橘黃的燈,點亮了每一扇窗。

這春風沉醉的夜晚,如此迷人。

黃昏,我和阿爾姍娜下樓,去一樓人家的小花園旅行。

這是盛夏,暑氣剛剛消散,陰山腳下吹來的風,有讓人愉悅的涼。晚霞以潑墨般的肆意與豪放,鋪滿了天空。整個城市變得開闊起來,所有建筑仿佛都后退了三千米,花草樹木浸染在明亮絢爛的光里。在夕陽中慢慢行走的人們,猶如嬰兒沉睡在柔軟的襁褓中,或蛻變的金蟬包裹在透明的殼里。大風吹出氣象萬千的云朵,天空和大地在耀眼的霞光中交融在一起,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瞬間照亮。

下班回到小區(qū)的人們,像進入夢幻城堡。于是晚飯后,人們便將日間的瑣碎全部忘記,趿拉著涼拖,打開后門,走進自家的小花園,在霞光中彎腰勞作。而我和阿爾姍娜,也在此時下樓,開啟了花園的旅行。

整個農(nóng)委社區(qū)有三十二棟樓,每棟樓有三個單元,六個小巧的后花園。我和阿爾姍娜沿著大大小小的花園逐一逛過去,逛到最后,常常見一輪明月升上天空,夜幕完全籠罩了城市,家家戶戶的燈盞次第亮起,一只貓在夜色中爬上墻頭,一轉(zhuǎn)眼又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

每個由老人掌管的花園,最后都會變成瓜果豐盛的菜園。老人們喜歡播種黃瓜、茄子、豆角、尖椒、番茄、胡蘿卜、韭菜、大蔥、白菜,甚至玉米、土豆和地瓜。就在一公里外的老百姓市場,一年四季都有新鮮便宜的蔬菜出售。但老人們還是樂此不疲地將他們對于土地的熱愛,以瓜果蔬菜的形式,植滿小巧的花園。有時,番茄和尖椒掛滿了枝頭,來不及采摘,也享用不完,就掛在那里自然地老去,風吹過來,它們干枯的身體在枝葉間搖搖晃晃,發(fā)出親密的私語。老人站在壟溝背兒上,倒背著手,驕傲地注視著這一小片天地,仿佛農(nóng)民注視著自家翻滾的麥田。不過幾十秒,老人便可以將菜園檢閱完畢。每一根黃瓜、每一個茄子、每一頭大蒜、每一株玉米,都浸潤著老人的汗水,珍藏著他(她)在這里度過的所有的黎明與黃昏。這樣想著,晚霞中的老人便像器宇軒昂的國王,注視著親手打下的江山,唇角浮起滿意的笑容。

偶爾,老人臉上也會閃過一絲琥珀色的哀愁,他(她)想起自己生病的時候,因為疏于管理,花園現(xiàn)出衰頹的景象。這盛夏的荒涼讓老人對生命生出眷戀,于是他(她)拖著虛弱的身體,細心地為每一株蔬菜澆水,又將它們枯萎的葉子小心翼翼地剪下,埋入土中。打理一新的菜園,在落日的余暉下熠熠閃光。如果側(cè)耳傾聽,每一片葉子、每一枚果實中,仿佛都有飽滿的汁液在汩汩地流淌。這生機讓老人渾濁的眼睛里,現(xiàn)出光芒。

有時,我和阿爾姍娜會推門進去,道一聲好,問候勞作的老人。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微微笑著,摘下兩個紅得透亮的番茄,或者頂花帶刺的黃瓜,打開從房間里引出的水管,洗干凈后遞給我們。一只小黃狗聽見陌生人的聲音,從客廳里一路叫著跑出來,老人只是看一眼,它便停止了叫聲,圍著我們歡快地搖著尾巴,又“嗖”一下鉆進豆角架下,追著一只晚歸的蝴蝶,興奮地奔來跑去。黃昏最后的光,正悄無聲息地掠過碧綠的菠菜、細長的豇豆、高高的葡萄藤蔓,白晝與黑夜完美交融。這高樓大廈環(huán)繞下小小的菜園,以寂靜樸素的詩意,將我們打動。

繼續(xù)向前,夜色愈發(fā)濃郁。次第打開的燈盞,讓我們看到花園另外的美。有一戶人家的花園里,長著一株高大的沙果樹,隱約可以看見濃密的樹葉間,有綠色的沙果閃爍。樹下安放著干凈的石桌石凳。石桌中間擺放著一個素雅的藍色花瓶,花瓶里插著兩支月季,一朵已經(jīng)綻放,一朵尚在含苞。薔薇爬滿了欄桿,欄桿下錯落有致地擺放著茂盛的花朵。格桑花、百日菊、月季、鳶尾、朝顏、海棠、杜鵑、丁香、紅掌、虎皮蘭、三角梅,密密匝匝地簇擁在一起。夜色下看不清花朵的樣子,卻可以嗅到滿園彌漫的香氣。花園小徑的另外一側(cè),是健身器械,一個高高的單杠上,懸掛著一架秋千,如果坐在上面蕩入夜空,一定可以回到美妙的童年。

我和阿爾姍娜隔著柵欄望著這片童話般的可愛天地,忍不住推開門,化作隱身的大盜,在夜色下的花園里悄然行走。我們坐在石凳上,嗅了嗅花瓶里淡雅的月季,又隔著花朵,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我還起身,借著客廳里昏暗的燈光,摘下一枚青澀的沙果,阿爾姍娜放在鼻翼下深情地聞了聞,而后將這枚寶貝放入兜里。風吹過來,頭頂?shù)臉淙~沙沙作響,月亮掛在高高的夜空,將清幽的月光灑遍整個大地?;秀遍g,我覺得我和阿爾姍娜好像在自家的花園里,所有的花朵都為我們怒放,客廳里坐著的也是我們相親相愛的家人,秋千在月光下等待著一個孩子高高地蕩起。這一刻,整個世界隱匿在小小的花園里。

我們于是起身,走向夢幻般的秋千。我和阿爾姍娜輪流坐在上面,用力地推動秋千,將彼此一次次送上想要快樂喊叫的半空。但我們屏氣凝神,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在客廳傳出的輕微咳嗽聲,和電視機里渺茫的音樂聲中,扮演著稱職的汪洋大盜。這無聲無息的快樂,在夜色的掩映下,快速地發(fā)酵,溢出小小的花園,而后淹沒整個灑滿月光的城市。

我坐在木質(zhì)的長椅上仰頭看天,阿爾姍娜在楊樹下悠然地蕩著秋千。

這是秋天的夜晚。風颯颯地吹過來,卷起地面上依然泛青的落葉,又將它們帶往未知的地方。但一片樹葉去不了太遠的地方,當它在枝頭的時候,看到的風景,和長居這片社區(qū)的老人看到的風景,沒有太大的差異。老人們留戀這片家園,就像一片樹葉眷戀著枝頭,秋天的風吹了很久,它依然瑟縮著身體,在黎明和黃昏稀薄的光里,注視著這片光陰中一寸一寸老去的社區(qū)。

當樹葉落下,從油漆剝落的防盜門里走出的老人,便操起笤帚,把它們匯攏到樹根下。秋風吹來,會將它們重新卷入花園里、管道下、車棚中或者大道上。一片樹葉就這樣開始了流浪,與曾經(jīng)運輸生命汁液的根基,永遠地分離。

這個時刻,成千上萬的樹葉,就在夜色下跟隨著風,開啟了浩浩蕩蕩的旅行。關(guān)起門來即將入睡的人們,在枕上聽著呼嘯的大風,掃蕩著北疆的大地,將一切糧食掃入倉庫,讓所有草木露出本質(zhì),會覺得人生也被清潔一新,所有糾結(jié)的事情都無足輕重。大地以其在洪荒宇宙誕生時原始蒼涼的面貌,呈現(xiàn)在星空之下。

寂靜中,只有身體下老舊的長椅,發(fā)出輕微的聲響。蕩來蕩去的秋千,在昏黃的燈光下吱呀吱呀地響著,猶如麻繩與楊樹間的私語。誰家院子里的狗忽然起身,發(fā)出一連串警惕的吼叫,路過的人嚇了一跳,緊了緊衣領(lǐng),低頭迎著冷風,快步走開去。除此之外,便了無聲息。夜晚浸著涼意的黑色帷幕,將人重重包裹,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老舊的樓房,遒勁的大樹,和樹下仰望夜空的我們。

在燈光與夜色混沌交接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排枝條雜亂的低矮樹木。因為光禿的枝干,我辨認不出它們究竟是桃樹、杏樹還是山楂樹,只有在初秋的陽光下,看到枝頭綴滿的果實,才能準確地叫出它們的名字。此刻,它們隱匿在黑暗中,有著相似的紛亂的枝條,和低矮的樹干。倚在墻根瞇眼曬太陽的老人們,能準確地說出它們究竟被誰移栽到這里,又歷經(jīng)多少的風霜雨雪。每天清晨,從黑黢黢的樓洞里走出的老人,都會默默地將這排樹木打掃干凈。它們并不能遮風擋雨,很多年過去,人們才發(fā)現(xiàn)它們長高了一些。老人們喜歡站在陽臺上,注視著它們在春天發(fā)出嫩綠的新芽,在夏天開出紅白的花朵,在秋天掛滿累累的果實。他們也會顫顫巍巍地下樓,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仰頭看一會兒天空。天上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偶爾飛過一群大雁,很快便只剩遙遠的叫聲。這叫聲讓老人悵惘,好像它們帶走了一些什么。

這時的樹下,只有蕭瑟的茅草在風里擁抱取暖。那些曾在枝頭閃爍的果實,它們?nèi)チ四睦?,無人知曉。為了孩子在此處租房的年輕夫婦們,也不關(guān)心。繁華的商場和漂亮的公園,每個周末都會將他們吸引。物業(yè)換了一茬又一茬,人們還不能完全將工作人員記住,他們便從這片沒有多少油水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消失。于是這些樹木便像生長在自由的荒野里,努力汲取著珍貴的雨水,完成開花結(jié)果的使命,從不因人們的怠慢,忘記了春天。

此刻,在我們身邊,一株楊樹正將繁茂的枝葉散落在樓頂,月亮猶如美人眉黛,高高掛在樹梢。蛛網(wǎng)一樣密集的電線,繞過橫生的枝條,在半空里布下八卦陣。阿爾姍娜腳下積滿了落葉,她每蕩一下秋千,雙腳便與落葉發(fā)出溫柔的親吻。這來自自然的聲響,讓她著迷。她一次次從高處俯沖下來,用雙腳努力摩擦著大地,并在沙沙的絮語中,發(fā)出歡快的笑聲。一樓的老人透過陽臺的窗戶,出神地看著我和阿爾姍娜,一個彎腰撿拾著好看的樹葉,一個沉迷于雨落大地般美好的聲響。

不知樓里哪對夫婦,為孩子建造了大樹下的樂園。除了小巧的藍色秋千,樹干上還掛了一個籃球筐;幾米外的窗臺下,安放著一輛可愛的腳踏車,車筐里放著小小的鏟子和水桶。窗戶上方的墻上,一根繩子連接著銹跡斑斑的鐵釘和樹干。一片皺縮的蘿卜干滑到晾衣繩的邊緣,靠著大樹沉入永恒的夢境。一段紅頭繩懸空掛著,在一日緊似一日的秋風里,撲簌簌地晃動著。

多少個日日夜夜,一個個孩子會被父母或老人陪伴著,在這片沒有柵欄的小天地里,愉快地蕩著秋千,一下下地跳起來投籃,或繞著大樹一圈圈地騎行。孩子慢慢就長大了,走向更開闊也更喧嘩的世界。只有這株大樹留了下來,并在某個夜晚,因其散發(fā)出的溫暖恒久的光亮,將我和阿爾姍娜吸引。

“媽媽,明天我還要來這里玩?!卑枈櫮日f。

“好啊,這是我們的秘密樂園?!蔽艺f。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猶如萬千精靈,從廣袤的天空降落人間,將一切塵埃覆蓋。

大雪消泯了城市與鄉(xiāng)村、草原與荒漠的界限,大地因此寧靜、圣潔。人們隔窗望著雪中的樹木、街巷、花園、樓房、站牌,一切都靜悄悄的。路人輕微的咳嗽,遙遠而又清晰,伴隨著咯吱咯吱走路的聲響,仿佛執(zhí)劍獨行的俠客,從蒼茫天地間走過。

城市所有角落因此獲得同樣的尊嚴。老舊的小區(qū)現(xiàn)出暮年之美,嶄新的社區(qū)祛除了高傲的距離,公園與青山同現(xiàn)質(zhì)樸與高潔。所有的塵埃與污漬,都消失不見。人們被這潔凈的世界打動,于是推開門,走入街巷,將自己融入寂靜的雪天。

我和阿爾姍娜決定去街角的小賣鋪里,買一些零食。我們不想等到雪停,漫天飛舞的雪花呼喚著我們,踩上去便會唱歌的雪地呼喚著我們,還有開滿白色花朵的樹木、菜園、路燈和野草,它們也在呼喚著我們。

我們沒有打傘。阿爾姍娜對落在睫毛上的每片雪花,都發(fā)出驚呼,仿佛想讓它們在生命消融的最后一刻,能夠聽到她深情的問候。水泥縫隙里頑強生長的每一株小草,也被阿爾姍娜格外地寵愛。她逐一彎下身去,注視著這些樸素的不知曉名字的野草,為它們在如此逼仄的環(huán)境中散發(fā)的堅韌而動容。雪花落滿它們?nèi)崛醯闹﹁?,一束微弱的光穿破厚厚的云層,照亮被人忽視的角落,一陣風吹過,這可愛的小生命微微晃動著身體,猶如在光束中蹁躚起舞。阿爾姍娜為每一株大雪中現(xiàn)出溫暖的生命停留片刻,與它們說一會兒話,祈禱寒冬過后,它們在夾縫中可以繼續(xù)沐浴春光。

我們也會仰望那些被大風或小鳥種在屋頂上的灌木。它們在遠離大地的水泥縫隙里,尋著一點歲月落下的塵埃,借助稀薄的營養(yǎng),艱難地向上生長。它們比墻角的野草,享有更多的陽光和雨水,于是,它們的根基扎進堅硬的墻壁,將它們撐破,又釘子一樣與水泥融匯在一起。有時,大風會一夜間將它們摧毀,但過不多久,斷裂處又會生出新的嫩芽,不消幾個寒暑,它們又站立在屋頂,接受每個路過的小孩子抬頭時的驚呼和贊美。

我們還撿起一截枯枝,在雪地上寫下一行字,畫一個微笑的小人,一個大大的愛心。阿爾姍娜輕輕拂去欄桿最上層的雪,伸出舌尖,將一口雪含入嘴里,又做出心醉神迷的表情,仿佛她吃下的是一口甜美的蜂蜜。她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于是汽車后背上、單車把手上、松針上、傾斜的電線桿上,都有她舌尖舔過的痕跡,好像落在不同角落的雪,會像貨架上繽紛的糖果,有著不同的味道。

這不長不短的一程,只見到一只小狗,它和我們一樣,仰頭注視著無數(shù)飛舞的精靈,發(fā)出驚奇的叫聲,而后繼續(xù)踏雪飛奔,將一串紛亂的腳印,留給白茫茫的大地。

小賣鋪坐落在一棵有兩人合抱粗的大楊樹后面,店主是一對七十多歲的老夫婦。小賣鋪的右側(cè),是利客超市、老百姓市場、饅頭店、鴨脖店和煎餅店,左側(cè)則是一條陳舊的巷子,里面有大眾浴池、中通快遞驛站、米線店、棉被店、彩票店、焙子店、五金店。在沒有改造之前,一到雨天,巷子里就滿地稀泥,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著,一不小心就會摔個跟頭,引得兩邊店鋪老板們大笑不止。這些店鋪的主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楊樹下巴掌大的小賣鋪的主人,卻始終都是老夫婦倆。

小賣鋪的陳設老舊而又單調(diào),但也隱藏著出其不意的老物件。顧客走進這家很像違章搭建的街邊小賣鋪,會有乘坐時光機穿越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恍惚。所有貨物都堆積在簡單的貨架上,方便面、礦泉水、衛(wèi)生紙、打火機、洗頭膏、洗潔精、肥皂、口香糖、火腿腸、水果罐頭……日常所需,竟也都能買到。老頭身體硬朗,叼著煙卷坐在躺椅上,悠閑地聽著收音機里的評書。老太太則佝僂著腰,慢慢地走來走去,招待著零星的顧客。

阿爾姍娜一眼就瞧見柜臺上擺放著的投幣彈球機,只要投入一枚硬幣,里面便會隨機跳出一個鮮艷的彈球。這份拆盲盒一樣的神秘,讓阿爾姍娜興奮不已,她興致勃勃地投了三次,換來三顆紅色、綠色和黃色的彈球。她不過癮,繼續(xù)在貨架上搜羅寶貝。很快,她翻出了跳跳糖、摔炮、猴王丹、火柴盒、老黃歷、辣條、大白兔奶糖、迷你干脆面、明星貼畫。每翻出一樣,老太太都會笑瞇瞇地接過去拍打拍打,又用抹布細心地拭去褶皺里的灰塵,這才裝進購物袋里。

雪天,沒有人來,老夫婦倆便靠著電暖氣片,一邊閑散地坐著,一邊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紛飛的大雪。收音機里播放的《封神演義》,因為信號不好,時不時就會發(fā)出滋滋啦啦的聲響。這聲響混雜著阿爾姍娜翻動貨架的聲音,房間里便像有一只老鼠,窸窸窣窣地,聽久了讓人惆悵。

對于阿爾姍娜的任何問題,老太太都會慢騰騰地給出回復。沒有人著急,時間也仿佛在這里停滯。墻上的鐘表不知何時壞了,時針指在十二點的刻度上,再也不曾移動。兩個老人也忘記了它?;蛟S,他們也忘記了光陰,只要沒有拆遷,他們余下不多的人生,將一直停留在這里,沒有后退,也不會向前。

雪愈發(fā)地大了。門口挺拔的楊樹,正努力地將光禿的枝杈,插進厚厚的云層。寒氣化作游蛇,從門窗的縫隙里鉆進來。我找到一個板凳,坐在電暖氣的旁邊,像老人一樣伸手烤著。這儲存著幾十年光陰的小賣鋪,吸引了阿爾姍娜,也讓我生出無限的耐心。仿佛我可以這樣坐在低矮的板凳上,一直到大雪停駐,春天在門口的大樹上,嘰嘰喳喳叫著,將所有被時光落下的街巷,逐一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