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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4年第4期|嚴彬:火車又要到站(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4期 | 嚴彬  2024年09月05日08:27

阿郎坐在一輛天津開往北京的慢火車上,從天津站到豐臺站,中途沒有停靠,要開一個小時零十九分鐘。此時車已經(jīng)跑了三分之一路程,離開天津主城區(qū),正在郊區(qū)駛往北京方向,車窗外有小河與成片的楊樹林劃過,沒有高山,也沒有荒無人煙的原野。

車尾幾節(jié)車廂留給天津上車的旅客,大概因為他們旅途最近,在站臺上多走兩步也不要緊。這是一輛綠皮火車,營運時間少說也有二十年了,車況看上去十分陳舊,四處都臟兮兮,還沒有走進火車,你就聞到從前火車特有的陰郁色彩的機油和煤炭燃燒后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那是一種底層的氣息,讓人不禁在腦子里想到印象中的窮苦人:進城的農(nóng)民,城市地下通道的流浪漢,很久沒有人工作的失業(yè)的家庭……

作為旅客,你背著行李,沿著長褐色鐵銹和脫落的綠漆皮的過道進入車廂,那里頭擠著陸續(xù)進來和已經(jīng)進來了的各式各樣穿雜色衣服的人們。這些人拎著大包小包行李,行李包的比例要比動車高鐵的客人所攜帶的比例要高(相比之下,動車和高鐵車廂是那樣安靜,幾乎沒有人說話;而比如一輛K字打頭的火車上,有一半人都在和身邊的人說著什么,即便他們原本就不認識,只是剛剛攀談上),而行李箱幾乎沒有高級貨甚至中等貨,大多是用了很久、被撐得像河邊浮著的大魚那樣氣鼓鼓的舊人造革箱,要么就是來自農(nóng)村剛剛上大?;蚣夹5呐⒆觽兊姆凵桶咨滤芰舷洹谶@列火車上,除了人的壽命很長,大多數(shù)東西是既陳舊又不抗衰老的,質(zhì)量低劣,是一些PU和其他化工制品,摻雜著高比例化纖的棉質(zhì)衣物和行李包。

差不多一年來阿郎時常坐這列火車穿行在北京、天津之間,一邊是工作,一邊是自己簽了個作家約的地方。雖然在火車上也沒有熟人,可他熟悉他們的氣質(zhì)和味道,那是他在新千年最初的十年往來于北京和長沙之間感受過的,是一種回憶和鄉(xiāng)愁。

他找自己的座位,一位背軍綠色舊背包、個子也不高的中年大哥就從他的座位上起身來,因為那座位現(xiàn)在是阿郎的,他買的座位票。原先那位大哥坐在五個年輕的女孩子中間,現(xiàn)在阿郎取代大哥,坐到那個位子,將書包挨窗戶放著,自己緊緊貼著那書包。他一上火車,就有些困了。

三人座位是那樣擁擠,好在另外五個人中沒有一個是特別胖的。阿郎身旁還是一個穿白短袖、戴白色口罩和黑框眼鏡的女孩子,兩只手總是緊緊環(huán)抱著她的淺青色書包,書包上還掛著一只小狗布偶。那小狗布偶十分平常,并不是動畫片里有名字的那些愚笨供貓戲弄的狗,也不是忠八犬,而是一只淺黃色臉埋在書包里的普通狗。阿郎眨著眼睛,捧一本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車開著,他隨手翻了一篇《嫁妝》,剛剛讀完,就已經(jīng)昏昏欲睡……

他睡過去了,可還聽到對面三個女孩子說話,說她們買的東西,她們是來天津旅游的。說起要“搶”某個人的男朋友,她們一起哈哈笑了起來。

阿郎旁邊的女孩輕聲問她們:“你們是一起的嗎?”

她們就輕快地說:“來天津旅游的?!?/p>

阿郎身邊的女孩又問了:“你們是去哪兒?北京嗎?”

有一個女孩兒答:“保定!”

三個女孩子繼續(xù)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話??吹贸鰜?,旅行雖然將近結束,正在結伴回去的路上,她們還是那樣興奮,正在清理各自的心情。阿郎微微睜開眼睛,看見小小的桌子上放著她們?nèi)齻€塑料袋和一瓶喝了多半的橘子飲料。

有一個女孩說,她花了五百塊,“哎!有點心疼呢!”

另一個女孩說:“我花了四百八十三!”

……

她們繼續(xù)聊著。阿郎在半睡半醒中想,這些女孩子,她們年輕的嘴唇上還沒有好口紅涂,穿著便宜的衣服,來一趟天津,一個人花的錢還不及我從前和朋友吃頓飯多呢!……她們仿佛來自二〇一〇年,像是他還沒有愛上的女孩子。

“她們畢竟還年輕??!……還有掙錢和享樂的機會……但……也不一定……不是誰都會過上時?;ㄇО褖K錢和朋友下館子的生活……”

“呵呵,生活……”他在心里對自己冷冷笑了一下,“或者不過是時光吧!……時光?。〖炔惶摶?,也沒有那么真實……”阿郎沒有睜開眼睛,直到身旁的女孩輕輕拍了拍他,對他說,“叔叔,你是去北京嗎?”

阿郎睜開眼睛,他說:“是的?!?/p>

女孩子又問:“那你對北京熟悉嗎?”

“熟悉的?!卑⒗烧f。

女孩問他從豐臺站怎樣坐車去頤和園,他對著她打開的手機地圖,告訴她,從十號線坐到巴溝站,轉個地鐵,再坐兩站,就到啦。

沒過多久,他再次閉上眼睛,又聽到一個女孩說:“哥,你的腳碰到我的腳了。能把腳收一收嗎?”

他聽出是叫他。四周就他一個男的。那時他突然就為自己感到一陣小小的悲哀。他不僅睜開了眼睛,收好在狹窄的座位底下抬起的腳,還想起不久前挨著他那位戴口罩的女孩的問話,她叫他“叔叔”,而現(xiàn)在對面的女孩管他叫“哥”……不是“哥哥”,沒有“哥哥”那種真正的親人之間的親密情感。

他翻出手機,在黑屏幕上看了看自己那張臉。

車已經(jīng)到豐臺地界,過了看丹橋,很快就要到站了。坐在座位上的乘客紛紛站起來,翻動著各自的行李,和原先站票的乘客已經(jīng)站到過道上,過道頓時像羅非魚的背鰭那樣凸出來。阿郎還坐在座位上,對面的三個女孩坐著不動,她們要到保定才下車??粗却秸鞠萝嚨娜藗?,不遠處一位臉色白凈、頭發(fā)燙成女星胡蝶頭型的中年女人,他想,也許我該找個像她這樣的中年女友了吧!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4期)

嚴彬,1981年生,湖南瀏陽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長居北京。 出版詩集《國王的湖》《獻給好人的鳴奏曲》《大師的葬禮》《所有未來的倒影》等。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二屆青春詩會、《人民文學》第四屆新浪潮詩會、第四屆中俄青年作家論壇。曾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