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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4年第8期|劉立云:第一縷曙光
來源:《詩刊》2024年第8期 | 劉立云  2024年09月06日08:54

劉立云,1954年生,江西省井岡山市人。1972年12月參軍。歷任營部書記,省軍區(qū)政治部宣傳干事,《解放軍文藝》編輯部編輯、主任、主編。出版詩集《紅色沼澤》《黑罌粟》《向天堂的蝴蝶》《烤藍》《生命中最美的部分》《眼睛里有毒》《大地上萬物皆有信使》《金盔》《劉立云詩選》《去風中聽萬馬奔騰》等。獲《萌芽》《詩刊》《人民文學》《十月》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聞一多詩歌獎,全軍文學新作品特殊貢獻獎。詩集《烤藍》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童年爬上山頂

我爬上山頂是為了眺望遠方

雖然遠方讓我感到恐懼

我十歲時曾經去過

遠方一次,那是跟隨我父親的一個

朋友去的。我父親的朋友

是一個做篾匠的農民

家在鄰縣永新,他的絕技是

用我老家的竹子編筐

放下筐他能連翻三個筋斗

然后雙手著地

把身體高高舉起來,倒著走路

我跟著他去他遠方的故鄉(xiāng)

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了火車

第一次看見火車我發(fā)現(xiàn)它

脾氣暴烈,聲音大得嚇人

沿途氣宇軒昂,要人們給它讓路

我爬上山頂是因為我母親把我

生在一口漆黑的枯井里

枯井的巖壁上長滿青苔

但我爬上山頂,恐懼也會跟著我

爬上山頂

它不知道我從枯井里爬出來

只是為了長長地長長地舒一口氣

在宜賓懷念一個古人

偉大的人總想溯水而上,就像他

守著一條大江,在江的中下游

終生侍弄詩歌和漢字

直到廝守的事物成了一個朝代的兩翼

他決定溯水而上,去尋找它們的源頭

波濤像烏云翻滾,他聽見了李白詩中的

兩岸猿聲,聽見了老虎在水里嘶吼

應該是虎跳峽脫逃的那只

奔跑三百里,變得更加兇猛和暴烈

穿過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一再露出鋒利的牙齒

驚心動魄的渦流勸誡說

有多少人妄念叢生,就有多少人折戟沉沙

他執(zhí)意溯水而上,執(zhí)意站在船頭

看低吼的排奡而來的老虎

一只只撞碎它們的頭顱

繃緊的鼓滿風的白帆,是他撒向天空的一張網

他知道自己還缺什么,需要捕撈什么

那年他五十四歲,這個叫黃山谷的人

史載他由黔入川,三月

過涪陵,四月過荔枝灘

六月抵達古戎州這個長江從此叫長江的地方

而我認定他從河的下游,從我們

共同的故鄉(xiāng)江州啟程

這符合他的履歷。他一路逆水行舟

不為來做官,只是來尋找杜甫

雖然唐朝的杜甫已死去三百二十九年

在蜀南竹海觀云亭觀云

即將邁過生命的一道坎,我把它當成我蒼老的

投影;當成延伸的我,幻化的我

而它也有足夠的氣魄

什么都敢遮擋,即使我登上山巔居高臨下

即使我借助一只四十倍的望遠鏡

試圖看清它的每個細節(jié)

它仍若隱若現(xiàn),仍奔涌,仍漫漶

仍蠢蠢欲動,仿佛一個故事就要走出它的懸念

我們彼此抽象,彼此浩瀚、蒼茫、混沌

呈現(xiàn)出事物的本質

七十歲,我做過什么?還需要遮掩什么?

一只鳥穿云破霧,它是黑色的,看不清它的臉

它眼里的憂悒。它一會兒振翅飛翔

一會兒像濺起的一朵泡沫

隨波逐流。我知道我度過的一生

既是高尚的,也是卑污的,總介于是與非之間

金頂之上

我們爭先恐后地往上爬。當?shù)厝苏f

聳立在金頂上的那十八座塔

是先人們建筑的圣殿和祭壇

我關心的是,十八座塔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經歷那么漫長的孤獨,那么頻繁

那么猛烈的雷霆的轟擊

誰已經面目全非,誰依舊巋然不動

我們的先人攀緣這臺階,這天梯

有人從世間消失,有人從天上回來

這是我南方的故鄉(xiāng),一千七百年了

佇立在金頂上的那十八座塔

倒了八座,讓匍匐在地的青草、蟋蟀和無邊的寂靜

比石頭攀得更高,更忘乎所以

山頂?shù)幕臎鲲@示,逝者如斯

歲月的崩塌不是你想扶就能扶起來的

我們一代代人孜孜不倦地往上爬

是去看金頂上的光,還是去尋找草甸里長滿青苔的

那些時間的碎片?

我爬到第一座亭子便氣喘吁吁

不想再往上爬了

不是因為太累,是因為我還沒有想清楚是否有勇氣成為

金頂上的第十九座塔

或者塔下的——第九座廢墟

去洗馬潭洗一匹馬

蒼山巍峨!那陡起的懸崖

和斷壁,多么險要!如同花腔女高音在緩緩傾訴中

突然拔了上去,直插云霄

我們是坐著纜車上去的

坐完纜車再坐纜車,接著是跌宕起伏的步道

腳下的臺階,我數(shù)著數(shù)著數(shù)不清了

而洗馬潭仍然高高在上

洗一匹馬先要讓這匹馬疲于奔命

跨越萬丈深淵?

我跟隨三三兩兩的行人往上攀

都是一些手牽手互為支撐的

戀愛中人,一些如同小鳥剛剛出窩便借天空的

遼闊和深邃,練習飛翔的人

沒有人看出我宜將剩勇

在身體里藏著一匹六十九歲的馬

我渴望用洗馬潭里的水洗我脖項上

蓬亂的鬃毛,我疲憊的澀澀轉動的四肢

洗一顆骯臟的、昏茫的

在這顛顛倒倒的塵世上,蒙塵的心

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一截一截往上攀

軍挎里挎著速效救心丸安宮牛黃丸硝酸甘油片

隨時準備對付心臟和腦干

發(fā)起的叛亂——我決定與這座山拼了

當我攀上最高的觀景臺,回望洗馬潭

但見小小的一潭水,就像蒼山

流下的一滴淚

而此時此刻,我被自己的汗水洗了多遍

剎 那

我迷戀剎那這個詞;迷戀剎那世界

剎那芳華,剎那花開花落

有時我站在窗口眺望遠方

迷戀剎那飛過的鳥,剎那飄過的云朵

恐怖的剎那有時也讓我揮之不去

我想一個死囚聽見拉動槍栓

在這剎那,他該身懷怎樣的恐懼?

剎那是佛典的剎那,生滅和無常的

剎那。它有磅礴的胸襟

和剃度后被一寸寸

壓制的欲望;剎那存在的姿勢那么小

那么稍縱即逝,容易被我們忽略

就像一滴水,非常輕易地滑出指縫

一粒沙回到沙塵,一個念頭

若即若離,在突然間發(fā)動和死寂

在大學的哲學課堂上我的老師

曾反復講到芝諾和惠施

他們殊途同歸。我的老師說額頭明亮的芝諾

問他的學生:“箭在飛行的剎那

是在運動嗎?”

又問:“箭在每個時刻的飛行中

處于絕對的動還是絕對的靜止?”

我們被芝諾的問題問糊涂了

猶如惠施在魏國把他的學生問糊涂了

惠施說:“飛鳥之景,未嘗動也。”

毫無疑問,芝諾和惠施都迷戀

一支箭或者一只鳥

在剎那的飛翔。而一支箭和一只鳥在剎那的

飛翔和靜止,其實是

無數(shù)支箭和無數(shù)只鳥

在剎那的飛翔和靜止

我承認,我也迷戀一支箭或一只鳥

剎那的飛翔和靜止

迷戀一顆子彈從擊發(fā)到最終抵達

經歷的一個又一個剎那

我愿每顆子彈的飛翔,都深思熟慮

第一縷曙光

我說它是刀片,用雕刻師一樣的手

剝開世界??梢允潜瘋囊惶?/p>

也可以是狂喜的一天

在這一天,萬物粉墨登場

在這一天小鳥背負藍天

大樹抱緊一座水庫,早行者看見了天狗吞月

一個天才抱住雙膝拒絕降臨

他這一生壯志凌云

要走到比思想更遠的地方

都靈之馬

哲學家總是把自己逼入困境

如同這匹馬在這之前,可以是符登堡之馬

普羅旺斯之馬,科爾沁

或阿拉善之馬

直到某一天在大街上遇見尼采

蒼老、困頓,趕車的那位連自己

都懷疑是否還活著

茂密的胡子遮住了總在嘀嘀

咕咕的嘴;他坐在車上,有時候躺在車上

任那匹馬輕車熟路地帶著他走

他一輩子都在田野勞作

都在喝酒,或者晃晃悠悠走在進城的路上

一輩子在無休無止地種土豆

挖土豆,吃土豆,儲藏

土豆;還有他從未談婚論嫁的女兒

陪伴他無休無止地挑水,喂馬

在曠野裊裊升起炊煙

一輩子沒完沒了地削去土豆發(fā)芽

和腐爛的部分。他不知道

他就是一顆在人世間滾動的土豆

沒有人驅趕他們,嘭嘭敲他們的門

逼他們還債,但是大霧,風

石頭屋子,赤裸的樹

四只碗口大的馬蹄,一年到頭

敲打謀生的路,而且總那么急迫,那么空洞

三月來臨,冰雪還沒有消融

日子就這么無休無止

畫外傳來的喘息聲,是馬在喘息

也是人在喘息,且越來越急

如同黑暗中,一個人從棺材里醒來

在都靈,尼采一下看見了這匹馬

一下?lián)渖先ケё∵@匹馬

痛哭。老農驚呆了,老農壓根不認識尼采

壓根不知道哲學忽然變得無足輕重

他不知道瘋了的尼采才是

尼采,割下耳朵的梵高,才是梵高

有些事你躲不過去

割草的時候那條蛇

躥了上來

咬住他的手指

他眼疾手快,一鐮刀

把那根手指剁掉了

畢竟是自己身上的東西

許多天后他忍不住

去看那截手指

那截手指躺在草叢里

水汪汪的

腫得有一截腌黃瓜

那么大,那么透明敞亮

他猜想離開身體的手指

應該是寂寞的

就用一根樹枝去捅它

手指捅破了

憤怒的毒液,有一滴

濺進他的眼睛里

三天后,他死于驚奇

如果沒有懸念

人類那么聰明

我知道有那么一臺機器

遲早會被他們

發(fā)明出來

就是事先預報結局那種機器

就是事情還沒有發(fā)生

它就知道最終結果

而且有錄像為證

比如你在高空拋物,一個人

正好從高樓下走過

高空突然拋下來一塊磚

或者飛來一盆花

不偏不倚,正砸在從樓下

走過的那個人的頭上

把那人砸死了

如果有這么一臺機器

在事情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

提前把結果說出來

從樓下走過的人

就可以臨時改變行走路線

或者走得快一點兒

或者走得慢一點兒

這樣都可避免一場災禍

不過,一個沒有懸念的世界

一個凡事知道結果的世界

屆時將變得多么乏味和無聊

我們與熊

與一頭熊相遇,我為此虛構了

這頭熊的龐大和笨拙

熊緩緩轉身時

給我們帶來的龐大的黑暗

那時候夕陽西下

大雁收攏了翅膀,萬物卸下了

陽光贈予它們的箭鏃

我們都是一些小獸

蠢蠢欲動

記吃而不記打,常常忘記

熊一掌拍下來

我們和萬物,將玉石俱焚

跑 道

那么多的石碾子躺在墻根的草叢里

那么龐大、沉重、泰然自若

它們躺在這里,七十年也沒有翻身

沒有對人們說出它們的寂寞

七十年,四周的草貼著

它們偉岸的身軀,努力地往瓦藍的天上長

但青草們長著長著都枯萎了

或者被風折斷了,沒有一株長到它們的

高度;連青苔也在它們腳下打滑

爬不上它們的肩胛,它們高昂的顱頂

我理解它們躺在墻根的草叢里

七十年不動,不翻身

其實是一種宣示,一種統(tǒng)治和占領

抑或告訴世界它們曾虎踞龍盤

歷經滄桑,有著自己的故事和榮耀

如果把曝光調暗,把時光調出

黑白膠片的效果

這一個個沉默的勢大力沉的石碾子

便會慢慢地滾動起來,就像

一個個巨人從睡夢中

驚醒,這時從充滿劃痕和雪片的鏡頭里

我們將看到密集如螞蟻的人群

他們赤裸著彎下的脊背

在夕陽下和暴雨中,沉沉發(fā)出青銅的光芒

是這樣!像螞蟻,像河里的沙粒

像橫斷山高黎貢山莽莽

蒼蒼的森林,滿視野都是云南人

都是黢黑的被高原的陽光

曬成古銅色的云南人,他們來自祥云

來自大理、劍川、巍山、鶴慶、麗江……

啃著自己背來的苞谷,青筋暴突地

喊著號子,十幾個人或幾十個人

拉動一個石碾子。他們密密麻麻

齊心協(xié)力要把山野碾平,把河灘和荒原碾平

同時也把剛長出青苗的莊稼碾平

他們在修機場!他們懂得

戰(zhàn)爭像野火,如果你不打出一條隔離帶

在中國北方,在南京、武漢、長沙

在仰光、在曼德勒燃燒的火

就會燒到自己的家園,就會讓自己的這片土地

滿目瘡痍,春天再也開不出花朵

那一道道裸露著,把纖繩深深地

勒進肉里的脊梁,是戰(zhàn)機的

另一座停機坪,另一條滑向天空的跑道

那轟轟隆隆地碾壓,沒有什么是可以阻擋的

桃花潭水

其實只有九十七尺深,那還是在汛期

說桃花潭水深千尺的人

不是在做夢就是在

發(fā)燒。但汪倫只有一個,是因為李白只有一個

煙消云散

在河邊,一個跳河的人

告訴自己

最后的告別應該隆重犒勞自己

允許自己抽一支煙

他這就坐了下來

從煙盒里彈出一支,揉搓

啪的一聲,捏碎海綿嘴里的那顆

小珠子。然后點火

煙的味道迅速彌漫開來

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

甘醇和舒暢,仿佛烈日下的

雨露滋潤,抽完一支他

再抽一支,又抽一支

當腳下的煙頭堆成一座小山

他站了起來,順著來時的路

往回走。這時他想起了

那個詞,那個叫煙消云散的詞

心里說,才多大個事啊

待明天來臨,誰會想到昨晚刮風

吹走了一粒沙子

月亮上的村莊

我聽見噼啪一聲,天上的那盞燈

不知被他們中的誰關掉了

那時我在半山腰的畬族風情展瓷器廳盤桓

有人說時間到了,半月村

開始實行月亮夏時制

據說這與潮汐有關

因為從村子里走出去就是大海

而海上生明月,你們沒有讀過嗎?

回頭撞見笑吟吟幾個畬家姑娘

她們有著月光漂過的膚色

月光斟滿的酒窩

頭上的發(fā)帶,腳上的繡花鞋

是用月光浸染的金線和銀線鑲的花邊

手上的鐲子,頭上的簪子

是用月光里的白銀打造的

路過村東的一棵大樹,在桂花的

香味中,我聽見有人在樹下唱歌

我認定那是一棵桂樹

是吳剛砍了好幾億年的那棵

但看不清唱歌的人;但歌是不需要看的

只需停下來聽。就聽見歌里

喜鵲在登枝,江水在

嘩啦啦流淌,那只兔子在翩翩起舞

他們說姐妹們唱的是過江調

而畬家過日子就是過江

就是每晚唱著情歌

涉過江去,徹夜纏繞對岸的情人

送我們離開村莊時,一群姑娘

環(huán)佩叮當?shù)刳s來送別

當她們揚起臉,那一張張臉

紅撲撲的,個個都像月里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