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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8期|李培禹:友人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8期 | 李培禹  2024年09月06日08:27

李培禹,《北京日報》高級編輯,1982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曾任《新聞與寫作》雜志主編、《北京日報》副刊部主任等職?,F(xiàn)為北京市雜文學(xué)會秘書長、北京市東城作協(xié)常務(wù)副主席,系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作品曾五度獲得“中國新聞獎”,也是首屆全國“孫犁報紙副刊編輯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 文學(xué)作品近年分別獲得《人民文學(xué)》全國游記文學(xué)征文獎、《解放軍報》“長征文藝獎”、“大沙杯”全國海洋散文征文獎、《解放日報》“朝花”副刊征文獎、北京作協(xié)“身邊”主題征文一等獎等。多篇散文獲入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人民日報文藝部編選的全國年度選本及北京、上海等部分省市中考語文試卷、閱讀輔導(dǎo)教材等。出版有紀(jì)實文學(xué)集《走進(jìn)焦裕祿世界》、《您的朋友李雪健》(與梅青合作),散文集《筆底波瀾》《總有一條小河在心中流淌》《西河渡》等。詩集《失去》由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

近三年來,多時悶在家里,有了更多的讀書時間。我翻出書架上被冷落多年的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白朗寧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詩集》《聶魯達(dá)詩選》《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等,想集中閱讀一下外國詩人的作品。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藏書中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竟有三個譯本:一本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梁宗岱翻譯的;一本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屠岸翻譯的。第三個譯本很特別,恐怕沒有多少人擁有它。面對屠岸先生的譯本,我不能不說到一位我敬重的翻譯家、出版家,他叫施咸榮。施先生是研究美國文學(xué)的大家,也是《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編輯和出版者。我青年時代的文學(xué)摯友施亮,正是他的兒子。因了這層關(guān)系,還在讀大學(xué)一年級的我,就得到了大翻譯家施咸榮先生的一批贈書,屠岸的譯本就在其中。在《譯后記》中,屠岸先生說:“譯詩是難事,譯莎士比亞更談何容易。要譯文的文義不出錯,不是易事,但更難的是傳達(dá)原詩的風(fēng)格,原詩的韻味。好詩有一種在字面上捉摸不到然而能夠動人心魄的魔力?!边@句話透露出大詩人、大翻譯家屠岸先生對詩歌的理解和敬畏,他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認(rèn)同一個觀點,即“詩歌根本不能翻譯”。

然而,熱愛譯詩,尤其是熱衷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翻譯的人,還有人在。我手里的這第三個版本——楊九聲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就是明證。

我對“友人書”的執(zhí)念:一是作者作為朋友、文友、好友、摯友相贈的著作(包括作者身后親友、后輩所贈);二是我由衷喜愛,冒昧地向好朋友討要來的。這就引出了我得到楊九聲版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小故事。那是前些時,我在朋友圈看到好友楊浪的文圖,知道他有一批藏書要轉(zhuǎn)贈朋友,其中有一本郭小川的詩集《雪與山谷》,便發(fā)信向他討要:我特別喜愛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這本詩集,它的封面潔白素雅,一位女戰(zhàn)士裹著大衣行走在滿天的飛雪中。我初次讀到這本詩集時正值懵懂的青春期,有些尚能背出的詩句中,牽連著我滿滿的青春記憶。浪兄在贈我的郭小川詩集的扉頁處寫道:“這本換手心里特別不忍,不過詩集贈詩人也是得其所哉,或許因為這些流布閱讀的過程使它久存呢?培禹兄存閱,浪”。就在得到心儀的詩集的同時,楊浪兄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他把楊九聲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一起寄贈予我。楊九聲先生是知名文化學(xué)者楊浪的父親。

友人書,格外珍貴。一本本贈書,有著一段段過往,長存著一個個故事。

友人書,書還在,友人卻已遠(yuǎn)行。

都說少年記憶最清晰。大約還是“文革”中的歲月吧,我們那條小胡同里也出現(xiàn)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式的街頭演出。其中一個叫蘇伊的女孩舞蹈跳得特好看,許多時候,她都是主演。當(dāng)時我們這一群整天“混”在一塊兒的伙伴里,大概只有我是因為另一個原因喜歡盯著她多看幾眼——蘇伊的爸爸是我國著名詩人臧克家。因為那個時候,詩歌的種子已埋藏在我的心里。1973年,我在北京二中讀高中時,詩情正“勃發(fā)”,一口氣寫下了三百多行的長詩《雷鋒和我們同在》。寫完之后,自己朗誦,激動不已。那天,我糊了一個大大的信封,裝進(jìn)厚厚的一摞詩稿,心跳地交給了蘇伊。記得她瞪大了那雙美麗的眼睛看我,我趕緊轉(zhuǎn)身逃離……

顯然,蘇伊十分認(rèn)真地完成了我的托付,她把我的“詩”交給了剛從向陽湖干校返京不久的父親,因為沒幾天,《北京少年》的編輯錢世明同志就找到我家來了,他說:“我們刊物光發(fā)你這一首詩怕也登不下。但我還是來找你,一是我覺得寫得不錯,二是大詩人臧克家很欣賞呢?!痹瓉?,臧伯伯不僅親筆給我改詩,還熱情地推薦給了當(dāng)時北京僅有的這家少年文藝刊物。正是這首長詩“處女作”,我得以登堂入室,去面見我崇拜的大詩人臧克家先生。記得他給我那首“長詩”打了65分,一會兒又主動說:“還可以比65分高一點兒?!闭f完,他先笑了。在場的著名詩人程光銳和劉征先生也鼓勵我說,從克家這里得一個65分,很高了!

從那以后,我成了趙堂子胡同15號——大詩人臧克家先生寓所的???。

最難忘一個冬天的傍晚,在胡同里散步之后,臧伯伯竟來到了我住的大雜院來看我。我那間小南屋只放得下一張椅子,我趕忙讓座。他和藹地說:“還是你坐?!彼驹跁狼?,“哦,有這么多書讀。”我告訴他都是我二中的語文老師賈作人偷偷借給我的?!澳?,您的詩選。”我把一本《臧克家詩選》遞過去。臧老的目光瞬間有一絲驚喜,繼而變得深沉,久久盯著那本書……忽然,他翻開詩集,很快找到某一頁,拿起我的鋼筆,在一首詩中改了一個字,對我說:“這個字印錯了,我給你改過來。”當(dāng)時,我心里很難過,因為那個時期,包括《臧克家詩選》在內(nèi)的許多文學(xué)書籍都還是“禁書”?!澳脑娂瘯侔娴??!蔽艺f這話,是為了安慰他。不想,老詩人卻堅定地說:“會的,一定會的!到時我要送你一本?!?/p>

轉(zhuǎn)眼1974年的春天到了,我高中畢業(yè)后到農(nóng)村插隊去了。在京郊順義縣謝辛莊村,勞動之余,我常把“新作”寄給老詩人,每次都能接到臧老的回信。我記得,他曾在我諸如“我開著隆隆的拖拉機(jī)耕地,多像邁著正步從天安門前走過”等句子下面,用筆畫出一串圓圈兒,表示肯定;有的句子旁邊則批語:“不好,缺乏生活依據(jù)?!钡鹊?。

終于,冬去春來。1978年,《臧克家詩選》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再版。臧老沒有忘記我這個小朋友,他在扉頁上題寫了“培禹同志存正 克家”送給我。這時的我,已考入了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我把好消息第一時間報告臧老,他高興地微笑著,還掐著指頭數(shù)著,胡同里的孩子誰考上了,誰誰也考上了。就是這天,臧老又重復(fù)了那句話:“我對你抱有不小的希望?!痹趫龅泥嵚⒁毯吞K伊都笑了。

1982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日報社。臧老知道我主動要求下農(nóng)村采訪,很高興,他對我說:“對,這樣才能多接觸實際,打下厚實的底子。”由于工作緊張,我?guī)缀醪辉趺磳懺娏耍瑳]有作品,倒覺得不好意思去見臧老了。沒想到,老詩人卻依舊關(guān)心著我這個“小朋友”——我寫的一些通訊報道,他也看到了。1984年8月,我寫了一篇平谷農(nóng)民買飛機(jī)的報道,《北京日報》在頭版突出位置發(fā)表。見報的當(dāng)天,臧老興奮地寫了一首《有感于京郊農(nóng)民乘自購飛機(jī)青云直上》的詩。我登門去取時,知道他剛剛午休,就不讓阿姨打擾他,拿到詩稿就悄悄地離開了。兩天后,我收到了臧老的信。他語重心長地寫道:

……你的文字頗干凈。這些年,你到處跑,特別下鄉(xiāng)時多,積蓄了不少材料,定有不少感受,可以在心中不時醞釀,將來定會寫出好的報告文學(xué)或特寫、散文來。我對你抱有不小的希望。

今下午你來,未進(jìn)屋,我心不安。

……

其實,我心里更不安,因為忙工作,我好久寫不出詩來了。但我仍舊熱愛文學(xué)的心,臧老是十分理解的。1986年,當(dāng)《臧克家詩選》又一次再版時,老詩人又送我一本,扉頁上仍寫著:“培禹同志正之 克家”。以后,幾乎是臧老每有新著出版,我都能得到有他簽名的贈書。特別不能不提的是,1989年下半年到年底,我的工作、生活都曾跌到了谷底。我自覺落魄,很久沒有去見臧老了。正是在這段苦悶的日子里,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大信封,打開一看,不禁心頭一熱:臧老親筆書寫了他的詩送給我。我默默地念著——

萬類人間重與輕,

難憑高下作權(quán)衡。

凌霄羽毛原無力,

墜地金石自有聲。

拙作一絕,錄贈培禹同志存念 臧克家

我有一種力量油然而生,夜里難眠,我拿起筆開始寫起詩來——

寂寞是走不出的冬天,

北風(fēng)累了,落雪無言。

有人問你或沒人問你,

都知道此時已是零點。

……

這首題為《寂寞》的短詩,是我當(dāng)時處境、心境的寫照。我從臧伯伯不棄的深厚友情中獲得了自信與堅強(qiáng),我在詩的結(jié)尾寫下這樣兩句——

寂寞是一種情感,

寂寞是一種尊嚴(yán)!

臧老看到《北京晚報》登出了我的詩,很是為我走出命運的陰影而高興。也怪了,這以后,我創(chuàng)作激情不減,一些作品陸續(xù)得以發(fā)表,甚至其中的組詩《失去》還得了一個獎。我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一篇散文,題目就是《墜地金石自有聲》。發(fā)表后呈給臧老看,臧老又一次鼓勵我說:“我對你抱有不小的希望?!?/p>

1999年新春佳節(jié)就要到了,平生多少年來從不大會給朋友寄賀卡的我,出于對臧老的思念,精心挑選了一張賀卡,在精美的圖案旁我抄寫上了臧老《致友人》詩中的名句:“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憶念?!苯o老人家寄了去。想不到,我竟收到了臧老的親筆回信。還是那再熟悉不過的藍(lán)墨水鋼筆字體,臧老在信中親切地說:

“收到寄來的賀年卡,很欣慰,上面幾行字,多少往事來到心中,感慨系之!……多年不見,甚為想念。我二三年來,多住院。出院將近一年,借寓‘紅霞公寓’養(yǎng)病,與鄭曼二人住,閉門謝客,體力不足,已94歲了。我們初識時,你才十八九歲,光陰過客,去的太多。我親筆寫信時少,因為想念你,成為例外……”

讀著臧老的信,我的鼻子酸酸的……

2004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之夜,臧老走了。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就在這年春節(jié)期間,我給自己每天安排了一段“讀書時間”,揀出的書目中,就有臧老于1980年和2000年分別送我的《學(xué)詩斷想》《懷人集》和《臧克家舊體詩稿》三本書。燈下靜靜地重讀臧老的散文和詩歌,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釋懷自己對臧老的思念之情。

然而,離開臧老越久,我的思念愈深。2010年中秋前的一天,臧老的女兒臧小平約了幾個朋友來她的新家吃飯,有我。就在這次愉快的聚會上,小平姐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她在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的12卷本的《臧克家全集》第一卷的扉頁上,工工整整地題寫道:“小平代父親贈培禹存念 臧小平 2010年9月”。捧著臧老厚厚的“全集”,一種“體溫感”傳導(dǎo)過來……時光轉(zhuǎn)瞬到了2021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臧克家詩選新編》。我少年時的伙伴兒、臧老的小女兒鄭蘇伊給我寄來了這本帶著墨香的新書,她在扉頁上寫道:“培禹兄存念 蘇伊2021.2.6”。我的思緒,一下被撩撥起來,久久不能平復(fù)。

友人書,多是作家朋友的贈書。我收藏比較全的,其實是每逢新著出版都不忘惠寄我一本的老友、好友,他們中已故去的有我終生為友的老師劉紹棠、浩然、陳祖芬、韓少華、錢世明、王維玲、張勝友、尹世霖、李迪、葛翠琳、趙慶培、梁秉堃、陳援等。

有一本非作家朋友相贈的“友人書”,于我也十分珍貴——李志堅同志的《別樣心境》。志堅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他從報社調(diào)往市委宣傳部,后官至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繼而升任市委副書記,最后在國家體育總局黨組書記任上退休。他不幸于2016年3月因病去世。遺體告別那天,我在海南未能和日報、晚報的同事一起去送他,心里很難受。報社的干部職工都非常敬重他,幾乎每個人都能講出他的一兩件難忘的事。我剛進(jìn)報社不久,志堅已是很有成就的名記者、部門主任了。他所在的工業(yè)經(jīng)濟(jì)部主要負(fù)責(zé)工業(yè)、財貿(mào)等領(lǐng)域的報道,我所在的農(nóng)村部主要報道京郊農(nóng)村的新聞,本無多少交集,但我偶爾寫了不錯的報道,他都會在遇到時贊揚一下,有時是匆匆擦肩而過,他也招招手,說句:“不錯?!彼螆笊绺笨偩庉嫼?,非常忙碌還要經(jīng)常上夜班。但他仍然經(jīng)常問我寫了什么稿子。一次,我抱怨說有篇通訊還壓在總編室發(fā)不出去呢。當(dāng)晚,夜班編輯來電話要配文的照片。第二天見到報紙,我那篇長通訊,竟發(fā)了頭版頭條。后來這篇報道獲了全國林業(yè)好新聞一等獎。他調(diào)到市委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后,我們幾乎很少見面,似乎疏遠(yuǎn)了。1989年3月,市委宣傳部組織北京新聞單位一百多名記者采訪大秦鐵路,志堅部長帶隊。途中,他讓秘書把我叫到他的軟臥車廂,通知我回來后即上任《北京日報》亞運會報道組組長。我說我是跑農(nóng)村的記者,和體育、亞運會不沾邊兒。他笑了,說:“這不就沾上了?”他談了半個多小時,最后鼓勵我說,這個組長就你合適!

幾個月后,由于一場風(fēng)波,我的工作和生活都跌到了谷底。報紙上很長時間見不到我寫的文章了。我被調(diào)到日報文藝部后,采寫了一篇報告文學(xué),須送市委宣傳部審。志堅部長批示:可發(fā)。他又特意加了一段,大意是:“請增祥(他的秘書)電告運來、虎山(報社社長、總編輯),從這篇稿子中可以看出培禹同志的采訪相當(dāng)深入艱苦,這種精神應(yīng)予充分肯定?!弊源?,我的名字又可以“本報記者”的名義出現(xiàn)在報端了。志堅有恩于我,報社領(lǐng)導(dǎo)曾示意我給志堅同志打個電話,表示感謝。我卻一直沒有打,覺得謝謝之類的話有點說不出口。

后來志堅調(diào)離北京市上任國家體育總局黨組書記,我和老領(lǐng)導(dǎo)就更沒有聯(lián)系了。沒有想到的是,2009年,他的散文隨筆集《別樣心境》由北京出版社出版,我收到了他的贈書。打開新書,只見扉頁上寫著:“培禹,送新書,溫故誼 李志堅”。那本書我認(rèn)真拜讀,篇篇精彩。記得我還寫了一篇讀后感,不知何原因沒有拿出來發(fā)表,稿子也找不到了。

然而,書還在,故誼永存!

友人書,故事多多。這要從我平生擁有的第一本書說起。

在第20屆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開幕式上,王蒙先生曾談到他9歲時開始讀課外書,那是從“民眾教育館”借閱到的雨果的《悲慘世界》。那時,他還沒有一本花錢買的屬于自己擁有的書。而我,9歲那年已經(jīng)有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本書。那是家庭生活困苦的1963年,在母親的操持下,全家人省吃儉用,才能按時給我交上5元錢的學(xué)費,哥哥、弟弟的學(xué)費卻經(jīng)常拖欠。記得比我大三歲的哥哥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曾委屈地問母親:為什么?母親說,培禹是班長,他不按時交學(xué)費,怎么帶領(lǐng)全班同學(xué)啊?

疼愛我的不只母親一個人,考上師范學(xué)院,有了一定生活補(bǔ)助的姐姐也一直偏愛著我。9歲生日那天,姐姐竟從王府井新華書店買回一本書送給了我。那本書的定價是0.26元,那是姐姐從伙食費里節(jié)省出的錢??!

現(xiàn)在,我要鄭重地介紹我擁有的第一本書了。當(dāng)然,還有我和這本書的故事。

這是一本詩集:《回聲》,作者金波。

當(dāng)年的我,一個剛滿九歲的小學(xué)生,哪懂什么是詩啊。然而,當(dāng)我翻開這本綠色封面的小書時,一下被吸引住了——

這綠色的山谷多么好,

有這么多紅的花,綠的草,

還有滿山的果樹,

結(jié)著鴨梨、蘋果和蜜桃。

這里還有一位小伙伴,

他整天在山谷里奔跑,

多少次我想見他一面,

只因山深林密找不到。

可是我唱山歌,

他也跟著唱山歌;

我吹口哨,

他也跟著吹口哨;

他每天跟我學(xué):

幸福的歌,爽朗的笑;

我們一唱一和的聲音,

整天在山谷里飄。

如果你想知道他的名字,

你就向群山問一句:

叫你“回聲”好不好?

他準(zhǔn)會答應(yīng)一句——“好!”

多美的意境,多純的童心?。〕诉@首《回聲》,我至今仍能記得的還有《林中的鳥聲》《雨后》《盧溝橋的獅子》《走過高門樓》等,那首膾炙人口的《怎樣做時間的主人》,我還在小學(xué)新年晚會上朗誦過?!对诶蠋熒磉叀纷V寫成歌曲后,當(dāng)年的小學(xué)生們哪個沒唱過?“自從踏進(jìn)學(xué)校的門檻/我們就生活在老師的身邊/從一個愛哭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有知識的少年……”

這優(yōu)美的詩句陶冶了我的情操,這難忘的歌聲伴著我長大成人。我心中印上了一個神圣的名字——金波。后來讀了一本又一本的文學(xué)書籍,《回聲》卻真的像那山谷間的回聲,綿綿不絕地刻錄在我知識寶庫的“內(nèi)存”里。我的外甥上小學(xué)后,我鄭重地把《回聲》送給他;他考上大學(xué)后,又把這本書包上新書皮,傳給了剛剛跨入小學(xué)校門的我的小侄兒……就這樣,一本小書傳了五十年,終于“失傳”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它了。晚輩們看我失落的樣子,紛紛去書店買、去網(wǎng)上淘,可他們把一大摞金波先生的詩集抱給我時,卻仍不見《回聲》的蹤影。

詩集《回聲》哪兒去了?后來我做了報紙副刊編輯,本有機(jī)會去拜見金波先生,那年是他70歲生日。我負(fù)責(zé)的日報副刊部通過了金波的人物選題,我思來想去,最終放棄了難得的采訪機(jī)會。一是怕自己寫不好這篇文章,愧對我的偶像也愧對讀者;二是我的同事,也是作家、詩人的彭俐,自告奮勇要去采寫。原來,彭俐也是他的“粉絲”啊。那篇發(fā)了整版的大稿寫得好棒啊,標(biāo)題是《金波:70歲的童年》。在看彭俐的稿子時,我又一次被這位著名兒童文學(xué)大家的情懷深深打動。最后簽發(fā)清樣時,我注視著版面上老詩人慈祥的笑容,默默地向他致敬!

真是有緣。后來我得知《勤儉是咱們的傳家寶》這首傳唱了半個多世紀(jì)的歌曲,也是金波老師的原創(chuàng),就向他約稿。稿子在作品版發(fā)出后,我給老詩人寄樣報,附信中順便提及我與《回聲》這本詩集的淵源。不承想,幾天后我竟收到了金波老師的郵件,急忙拆開一看,啊,一本綠色封面的詩集:《回聲》!原來,老詩人把他保存至今唯一的一本樣書,寄給了我。他在給我的附信中寫道:“培禹,希望那本詩的小冊子,帶給你美好的童年記憶,并對我以后的作品給予指正。金波”。

我抑制著自己的激動給他回信:“金波老師您好!寄我的書收到了,望著《回聲》,我竟激動了好一會兒。這是我人生文學(xué)的底色,一生享用的美的滋養(yǎng)。像我一樣的受益者都會感謝您的!望您多多保重身體,晚年無比幸福!培禹。”

金波先生的晚年是幸福的,也是忙碌的,這從我們時而讀到的他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散文、詩歌等便能感受到。他的散文堪稱美文,他的兒童詩還是那么意境優(yōu)美、童趣滿滿,給人驚喜。2018年,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生涯60周年,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編選了“金波60年兒童詩選”。不久,我收到了金波老師的贈書:三卷本裝幀精美的詩集,分別是《白天鵝之歌》《螢火蟲之歌》和《紅蜻蜓之歌》。在詩集的扉頁上,他特意用毛筆題寫了“培禹先生指正 金波”,還蓋上了一枚大紅名章。我知道,在這“儀式感”的后面,是金波先生對他的老友、好友們的一片深情!

有趣的是,我和金波老師“友人書”的故事,竟綿延了下去。幾年前,我的外孫居寶盆兒出生了,我特別喜愛這個小帥哥,隨著他一天天長大,我時常在微信朋友圈曬曬小寶盆兒可愛的樣子。有苗不愁長,轉(zhuǎn)眼寶盆兒6歲了,馬上要去朝陽師范附小報到了。我把他在“學(xué)前班”參加一次全國朗誦比賽獲獎的視頻發(fā)到朋友圈,祝他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后學(xué)習(xí)進(jìn)步,快樂成長。幾天后,我接到了金波先生快遞過來的郵包,打開一看,這次不是給我的,而是給我家小學(xué)生寶盆兒的。四本精美的童書,每本扉頁上都有他的題字:“送給居鉑程小朋友 金波爺爺贈”。 居鉑程是小外孫居寶盆兒的大名,金波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寶盆兒真是個幸運的小男孩兒,他從三歲上幼兒園起,就擁有自己的圖書了。兩個住處他的“天地”里,書架上擺滿了各種有趣的圖書。我的作家好友中,特別喜愛小寶盆兒的還有著名作家高洪波、鮑爾吉·原野、李迪、劉丙鈞等,他們贈送的“簽名本”,也在寶盆兒的書架上呢。也許今年已讀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常在語文課本里見到幾位作家爺爺?shù)拿?,他好像有了點什么“意識”。這天幾位作家好友小聚,高洪波兄托我把他新出版的《圖書館之夜》和他主編的《百年百首童詩》,帶給他喜歡的小寶盆兒。

寶盆兒放學(xué)后,放下書包就拆開兩本新書的塑料封皮兒,打開扉頁,“咦——”他說,“高爺爺沒有給我簽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