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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玉珍:哦,下雪了
來源:《青海湖》2024年第8期 | 馬玉珍  2024年09月05日08:36

馬玉珍,女,回族,七零后,青海門源縣人。青海省作協(xié)委員、海北州作協(xié)副主席、門源縣作協(xié)主席、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中短篇小說集《新姐》《杏花開了》,《新姐》2019年獲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作品發(fā)于省內(nèi)外多家刊物、收于多家選本。

偎著被子,將醒未醒中,我看到屋外客廳里,母親向著我的方向站著,她梳洗過的長發(fā)盤在頭頂,麻花辮上有著油亮的光澤。

母親在看我,憂傷的眼神里幾分憐惜。她在用眼睛向我傳達著什么,像很多時候一樣。她在向我示意著什么!

思忖中,我呆滯的腦筋清醒了幾分,猛地意識到,母親早不在了,驚詫中霍地坐了起來。對面墻壁上,掛著我閑來無事時手繪的一幅綠葉荷花圖,水面波瀾不驚,高高擎起的兩朵白色荷花靜幽幽地綻放。眼前沒有熟悉的母親,我也不在家里的床上,而是在學(xué)校的教職工宿舍樓里。

心里想,做夢了,伸手把窗簾拉開些縫隙。哦,下雪了!望去,雪片毛茸茸地飛揚在半空,世界混沌一片。什么時候開始下的?竟然無半點訊息。怪不得睡得這樣沉。

天將要黑了,我的兩個休息日中的一天就這樣在被窩里度過了,撇了撇嘴,幾分沮喪與無奈。像我這樣二十來歲的女孩,誰會整天在宿舍里躺著虛度光陰呢?想來大概只有我,這個有點二、有點拐的高中英語教師。

黯然傷神中,一時靜寂無聲。一股冷風(fēng)竄上肩頭,我躺倒復(fù)又鉆回溫暖的被窩。閉上眼睛,腦海里閃現(xiàn)著夢中的場景:母親在屋門外看著我,定定地看著我,似乎有許多話要對我說。我何嘗不想跟母親說說話,說說我的喜怒哀樂、說說我的工作生活,在母親的慢聲細語中化解掉心中塊壘。

母親是那樣的善解人意,話語總是春風(fēng)拂面,思忖到這,鼻子發(fā)酸,一股澀澀的淚水噴涌而出,冰涼地流過臉頰。胸腔里滿滿的傷感。我拉風(fēng)箱似的抽搐著鼻子,被頭一起一伏。我克制著,試著讓自己平息下來。

這樣的夢境,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母親牽掛著我,母親放不下我。誰叫我是她的小女兒,總是一副不懂事的樣子,讓她老操心。

母親離開我已有四五年的天氣了。我清楚母親離開我?guī)啄陰讉€月了,但我就是不想記得那么清楚,我希望時間在這件事上可以慢一點,當我想母親的時候希望她的神情和面容還像昨天一樣清晰。

四五年前,我和姐姐在省城上大學(xué),父親在單位值班,母親一人在家。她那時是一所學(xué)校的灶事員,早上上班前,她像很多個日子一樣,在衛(wèi)生間盥洗臺的鏡子前梳洗過她的長辮,盤在頭頂,用卡子固定住,戴上白帽,然后出衛(wèi)生間來。這次,她沒像平常一樣輕快地走出房間,下樓梯騎自行車去學(xué)校。

沒有預(yù)料的是,陡然升高的血壓讓她腦子里一暈、眼前一花,身子傾斜著向前倒去;凌亂中一只手本能地扳住了盥洗臺的一角,可是,她還算高大的身子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衛(wèi)生間門外摔去。盥洗臺與原先粘連的墻壁被重力拉開了二寸寬的縫隙。

我和姐姐得知噩耗,請假趕回來。在客廳臨時搭建的木床上,一床素色床單下是母親沒了氣息的身軀。我哽咽著癱坐在母親腳下,流下了人生中第一次生死離別的淚。送走母親的那天,父親、我和姐姐相對在客廳里坐著,默默流淚到深夜。我和姐姐睡在了次臥,我倆相擁在一起,從來沒有彼此這樣心疼過,這樣互相憐惜過。在戚戚的悲傷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我倆知道,從此我們沒有了母親。這世上,沒有人比得過母親,沒有什么人會像母親那樣愛我們、照顧我們。半夜里,我倆背對著身子抽泣。

天快亮?xí)r,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看到姐姐的眼睛浮腫成了一對桃子,要是往常,我會笑得天花亂墜,但這回,我真想緊緊地抱一抱她。父親在主臥,他睡得也不安生,時不時地咳嗽一聲,顯出難言的寂寞與孤獨。我又躺回姐姐身邊,依偎在一起。

恍然間,天應(yīng)該快亮了,我眼前白花花的。我看到了母親,她就站在房間門口,定定地看著我,頭上是剛剛盤起的長辮,黑亮的頭發(fā)襯著白皙的臉龐。母親的眼神宛如春天的風(fēng)一樣絲絲縷縷纏纏繞繞,滿是憂傷和憐惜。

父親在對面房間輕咳了一下,我睜開了眼,房間門關(guān)著,姐姐在睡夢中啜泣。這是母親去世后,第一次夢到母親,清晰得就像往日某一個尋常的日子。感傷唏噓中,聽到父親起床來,串串咳嗽聲中推開臥室門,進了衛(wèi)生間。

光線透過窗簾投進來,慘白,凄涼。夢到母親的這個場景,永遠留在了我的腦海里,像一幅畫,永遠定格在了那兒。后來的幾年里,同樣的場景隔上那么一段時間,就進入我的夢鄉(xiāng),會在深夜或是清晨拜訪我一次。我想,那是母親想我了,來看看她的小女兒。

如今,我大學(xué)畢業(yè)做了老師。姐姐考取了公務(wù)員,并且結(jié)了婚,有了生活伴侶。

只是我,形單影只一個人晃來晃去。有時吃飯時,父親會偶爾提起,問我找對象了沒。我搖頭,很淡漠地作出回應(yīng)。父親和我,現(xiàn)在都成了單身,眼神里都有點恓恓惶惶的。

我養(yǎng)的哈巴狗,把毛茸茸的頭藏在腋下酣睡,興許聽到主人有動靜,晃著短小的尾巴從床底下鉆出來。它伸長脖子小眼睛看向我,瞇著眼一副討好的模樣。我眼神冷漠,瞅一眼并不去理它。望向窗外,雪還在下,遠處迷蒙一片。哈巴狗沒有得到回應(yīng),嗯嗯嘰嘰幾聲,低了頭,復(fù)又縮進床底下。

我拿過床頭上的手機劃拉,看到父親給我打過電話。已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打電話,多是詢問我回不回家吃飯。我有時在學(xué)校灶上吃,有時去外面吃,有時回家吃,隨心情,生活中我是一個隨意的人。我不喜歡別人強迫或是指示我什么,就是父親,也拿我沒轍。

主要是,父親的性格和我也有幾分像,活得有點自我。就像今天,睡了一整天,這是我連續(xù)上了十天班的理想。暗中我常對自己講,放假了,睡他個一天一夜,這似乎成了我的一個愿望,有點對天發(fā)誓的意味。果然,今天讓我實現(xiàn)了。我深呼吸,四肢蹬直,抻手抻腿,做伸展運動。血脈流動,真舒暢,幾天來的疲勞感散去了。我滿足地笑一下,把額前零亂的長發(fā)捋到腦后。

我撥電話給父親,沒人接,我再撥,依然沒人接。干什么去了?有點不知所措。問一下姐姐吧?嗯,還是不問了吧,她一向在婆家,一般情況下,問了也不知道,還跟著操心。

父親今年五十多歲,歲數(shù)不算大,但他心臟不太好,這大雪天的,去哪了?我猜測著,往家里的座機上打電話,回應(yīng)的是一連串的嘟嘟聲。心里不禁急躁起來。這大雪天的,是不是去喝酒了,真要是喝醉了,能不能安全回家?他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有什么事?

想到這,不再懶散,一把推開被子,起床來。一番穿戴好,看窗外天色暗淡,臉上也就不裝扮了。往常,沒有半小時的粉飾,我是不出門的。想起在家父親看我打扮時,總愛調(diào)侃一句:又開始裝潢了。往往這時,我總是嬌縱地白父親一眼,調(diào)轉(zhuǎn)下身子,繼續(xù)對著鏡子,往臉上上色。

下樓來,天地白蒙蒙的,天色還些許有些亮度,颼颼的雪花從天上旋轉(zhuǎn)著飄落,仰起臉,深深呼一口,冷峻的空氣既舒適又讓人排斥。胸腔里的濁氣也隨之呼出,精神振奮了許多。甩甩手臂,真想迎雪而起,或是變幻為一片雪花,輕盈地隨風(fēng)起舞。

睡了一天,精神頭真是不錯,這會要是有個朋友叫我去嗨歌,我保準玩得嗨。往日唱歌的場所偶爾也去,和朋友,和同學(xué),鬧騰個半宿,玩?zhèn)€興奮和爽快。嗨,現(xiàn)在緊要的是找父親。我與自己對話著,心情迫切而又松懈。

我心愛的紅色比亞迪車停在樓前的車道上,車頂一層柔軟晶瑩的雪。瞄一眼兩三寸厚的雪,懶得清理,想,明天再說吧。上了車,車里沒有想象中的冷。打著車,打開暖氣,雨刮器刷去風(fēng)擋玻璃上的雪,踩下油門,車緩緩地駛出了校園大門。

公路上,墜落中的雪花遇到活動的物體,似乎很興奮,身形紗幔般變幻著隨風(fēng)飄飄忽忽,在眼前左擰一下右扭一下,舒緩散漫。

車轱轆向左滑了一下,心一凜,緊著踩一腳剎車,眼睛盯著前車拓下的車痕,向城中駛?cè)ァ?/p>

拐進小區(qū),向五號樓三樓上掃一眼,房間是黑的,沒開燈。父親不在家。我也沒心思上去。打開方向燈,把車開出小區(qū)。行駛在大街上,路上行駛的車輛不多,行人也稀少。路燈在兩三米的射程內(nèi)發(fā)出燦白的光,雪花在燈光里紛紛揚揚,迷??潄y。

縱然是我熟悉的大街,依然讓我警醒,怕一迷惘上了雪花的當,鉆進不可知的世界里。我努力瞪大雙眼分辨著前方的情況,無時無刻環(huán)視著道路兩邊,多希望此刻要找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往日父親笑嘻嘻的樣子,一度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在我的警惕中,雪花的墜落有所緩解。這時,街燈刷一下亮起來,橘黃色燈光灑下溫暖的光芒,片片雪花妖嬈的身姿,電影里播放的慢鏡頭般添了幾多抒情。我的心有所平靜,燈光下的雪夜讓人迷戀,有點走進童話世界的情景。

手機有提示音,屏幕亮了亮,瞅一眼,是一條微信短信。打開來,是一位新調(diào)來的男老師,問我今天在干嗎,明天可不可以一同去看場電影?!我回了句:家里有事,沒時間?,F(xiàn)在的我沒想過找一個對象來麻煩自己,主要是,有些事我還沒緩過勁來,心頭鈍鈍的疼感還沒有散去。

一年前,我有過一個男友,我們曾彼此付出真心,在親友的祝福中訂了婚。但我們還是走散了,沒能走進婚姻的殿堂。他讓我對男人的期望值變低了,也讓我對愛情不再期待。我不知道誰會再一次點燃我冷漠的心。頗冷酷地回復(fù)了男老師后,給父親打電話,依然無人接。

悻悻然間,推測父親真的過雪天去了?父親的朋友有時打電話來,就這樣找理由約他的,什么過雪天、過陰天、過雨天的,總是找借口約他出去。他們也是求個心安理得。

如果電話能聯(lián)系上就好了。也就放下心了。我的車從西門一直開到了東門,有三四公里。我熟悉的新華書店、影樓、廣場、行政辦公大廳、賓館,一一從旁邊閃過。我又返回來,繞環(huán)城路轉(zhuǎn)了一圈。

雪星星點點的,在車窗外不時晶瑩地閃一下,有點落幕的意味。

父親不知鉆哪去了,我想再找不見他,我回家去看看,興許說不定這會工夫他回家了。

尋找父親的心思淡漠下來,目光不再刻意,散漫地、漫無目的地掃視著空蕩蕩的大街。偶爾有行人出現(xiàn),很快緊著步子消失了。車也匆匆的,似乎都著急著什么。賓館、超市額頭招牌燈光閃爍,嬌艷奪目的紅色,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給人活力和振奮。雪粒在淡薄的亮光下簌簌落下。

車行駛到十字路口,過了斑馬線,車平穩(wěn)地行駛,突然,瞄到前面郵電局巷子里晃蕩出一個人。不高的身材,頭上蒙著一個灰色的頭套,那晃動的雙肩,有點撇腳的走勢,不是我父親王新明嗎?我瞪大了眼珠子。

虧了路上車稀少,我將車開到人行道邊,駛到那人右面,踩了剎車,打開窗戶喊了聲——王新明!我有時開心調(diào)皮時,就直呼父親大名,有點惡作劇的意思,誰讓他慣著我呢。當然,有時生氣時,也這樣直撅撅地呼他,表示我的不滿。

其實此刻我也不是太肯定,路邊走的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王新明,就試著喊了一嗓子。天下人像人的多了。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什么事不能太絕對。

戴著頭套的人有點驚訝地朝這邊望過來,沒有讓我失望,那抬頭的一瞬間,果然是我的父親——王新明,心頭升起浪花涌起般難以言喻的雀躍。

父親看來喝大了,三角眼直愣愣的,瞇縫著眼片刻,確定是他小女兒之后,一雙眼睛星星般明亮地閃了一下,晃著腦袋說,好,閨女,你來接我了。他搖晃著身子,笨拙地晃著身子,碎步繞到車的另一邊,拉開車門,抬腳吭哧著坐了上來。

上了車,父親的一雙醉眼,笑得燦爛,說好呀,我正想打個的回去,這雪下得,連個車都沒。語氣埋怨中有慶幸。他說著把頭套抹下來,用手指抖摟掉上面的薄雪,半晌,疑惑地問我,你怎么看出是我,我戴著頭套呢。因為我接上他了,或是他遇見我了,父親有點興奮,手舞足蹈的,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笑笑,調(diào)侃道,哪有閨女不認識爸爸的。故意斜斜地打量他一眼,數(shù)落道,再說你,就長這樣。父親呵呵笑著說,對對對,哪有閨女不認識爸爸的。

他想到我大概沒吃晚飯,向我征詢,哦,蘭蘭,你吃飯了沒,我倆羊肉攤上吃點什么走。他耷拉的眼皮支棱起來看向我。我說好,吃走。父親頗義氣地說,我請,我有錢。他拍拍胸膛,又重復(fù)一遍,我請,我有錢。

他嘿嘿沖著我笑,我也朝他笑笑,揶揄道,過雪天去了?手機呢,電話咋不接?想起他給我打過電話,又問道,你給我打電話,啥事?

一提手機,父親有點蒙圈,失憶了一般停止了一分鐘后,開始兩手拍打起衣服褲子上的兜,左找右找起來。沒找到。但他終是想起了手機的下落,長長地哦一聲,說放郵電局巷子的那個風(fēng)味小餐館了。

然后跟我商量,我倆取走吧?我挑眉瞪他一眼,那取走唄,不取咋辦。父親討好地沖我抬手臂作了個揖。他一貫和他的朋友討?zhàn)埢蚯笫裁淳蜁@樣,這回這招用我身上了。我笑笑,掉轉(zhuǎn)車頭進了郵電局的小巷。父親靠著靠背,把眼睛閉上了。他應(yīng)該是困了。不知道酒局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忽然,父親睜眼開口道,我給你打電話,就想讓你來接我,我那時還沒喝醉呢,我還想著給你包餃子吃呢,食料中午就備下了。又帶點怨氣道,你電話也不接,看我喝醉了吧。自己喝醉了現(xiàn)在怪我了。我瞪他一眼,辯解道,我睡覺了。父親知道,我睡覺手機一貫是調(diào)靜音的,再沒吭聲。

在小巷深處,一家門口的大度數(shù)白熾燈引我過去。燈光里細細密密的雪點,緊密得很。雪又下大了。小餐館里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打拍子,喝興奮了的樣子。父親這時候能溜出來,說明他還知道清醒時分回家。這還不壞。說實話,這雪天喝酒確實適宜。尤其這小縣城上,又沒有多少娛樂項目供人們閑余時消遣。

我讓父親別動,我下車去取。父親這時執(zhí)意起來,起身揮舞著雙手說他去,重復(fù)講跟他朋友去說個事,嘴邊一層白沫子,還強調(diào)是一個要緊的事。我才不慣著他,立起身子,大聲呵斥父親,像在課堂上對待不聽話的學(xué)生。父親看我強勢起來,委頓了身子,妥協(xié)了。

我雖然生得嬌小,氣勢上可不弱。以往爭執(zhí)時,他領(lǐng)教過我的兩把刷子,最后會說,你厲害,你厲害,敗下陣來。鄉(xiāng)里有俚語,兒子大了,爺罷了。我心里嘀咕著,我還制服不了你,小樣!我下了車,努力把嘴角的笑也制服了。

關(guān)上車門,摁鑰匙把車門鎖上。我進到屋里,給父親手機打電話。一張桌上父親的幾個朋友在,他們已進入微醺狀態(tài),擰身瞅我,那神情犯著迷糊。

手機在餐桌上,亮起屏響起聲來。我一步上前,摸起手機,三步兩步出了餐館。我沒有跟他們這些人打招呼,懶得理。母親在的時候,沒少跟他們理論。我有時挺恨他們的。他們找父親出去時,是母親最氣惱的時候,而父親回來時,母親又沒法生氣,父親變成了話癆,拉著母親的手絮絮叨叨,直到說不動了,睡過去。而母親總是耐心地聽父親啰唆個半夜。我知道,父親一回家,母親的心才會安定下來。

父親清醒的時候一向很吝嗇,不愿在外面吃一頓飯,但是喝了酒,人就一下子變得大方了。所以他的那些朋友喜歡把他灌醉,就等著他埋單。父親是事業(yè)單位的退休職工,工資不算低。我和姐姐現(xiàn)在都獨立了,母親也不在了,他就越發(fā)不受限制了。

我倆來到羊肉攤上,對著烤羊肉的燒烤案,并肩坐在長條木凳上,要了幾串烤羊肉,兩碗熱騰騰的麥仁飯。羊肉串麥仁飯上桌了,手捧著碗稀溜,幾串羊肉串下肚,飽腹的感覺,身上熱熱的。

路燈黃暈的光,烘托出夜晚的寧靜和祥和。父親眼神呆滯,但不妨礙他思維的靈活,話很多。他提起了姐姐,又說起了母親,然后,紅著眼邊唏噓著喝麥仁飯。我沉默著,斜著身子拄著下巴看向街頭一邊。父親的話語一再把我?guī)У揭郧暗纳罾?,讓我有片刻的時光回味起往昔的溫馨。

燒烤案上火光一閃一閃,紅彤彤的,散發(fā)出熱量,給人以慰藉。雪花在門前的燈光下紛紛揚揚,一閃一閃,像一只只銀色的蝶,營造出一種詩意、安謐的氛圍。

一陣寒風(fēng)從西邊空曠處卷過來,裹著雪花在我腿邊撲閃。腳脖子有點冷,我的衣領(lǐng)在抖,我縮了縮身子,又向火案旁挪了挪。

父親舉起粗瓷大碗喝盡碗底最后一口湯,他的胳膊抬起來時,外套胳肢窩那兒破了個洞,像嘴一樣大張開來,露出里面姜黃色的毛衣。這件毛衣是母親給他織的,他一直穿在身上。我苦笑一下,邋遢得可以!跳起身掃碼付了賬。父親放下碗,從口袋里掏錢,我摁住他的手,說我付掉了。父親訥訥著,說好我請,你怎么請了,他說話間,眼皮子快支棱不住了。

我扶著他,把他送進車里。我倆進了小區(qū),停了車,我扶他上樓梯。進屋之后,像以往母親在時一樣,他又清醒了過來,拉著我的手,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的話;除了提姐姐和母親外,提起他的那些朋友,叫我不要跟他們說什么,不要見了他們翻白眼,一再強調(diào)我沒有了朋友,真的就什么都沒有了?,F(xiàn)在你姐姐出嫁了,你也有一天會出嫁的……父親講到傷心處,鼻涕眼淚一大把。成天樂呵呵的一個人,竟學(xué)會哭了。我心里想笑,又有點凄涼。

我把頭頂?shù)牡鯚絷P(guān)了,開了手邊桌上的臺燈。我希望早點結(jié)束這種談話,懷念過往不是這種方式,母親不會喜歡的。我希望父親在清醒的時候談起母親。一個多小時后,在縷縷橘黃溫婉的燈光下,父親終于傾訴不動了,歪在沙發(fā)上迷糊過去。

我脫去父親破了洞的外衣,給他脖頸下墊了枕頭,身上蓋了被子,將他的手機調(diào)到靜音。躺在沙發(fā)上的父親吧唧了下嘴,嘴角一股涎水流出來,我抽了紙巾擦去。酒味如泥淖里的氣泡,讓人作嘔,我嘟囔著不滿,把他往沙發(fā)里面推搡了幾下。

他大概聽到我的說話聲,吐出一句話,明天了我請——我請客。我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翻出他外套胳肢窩的破洞,用我差強人意的女紅給縫補上,掛到衣架上,鞋子也拎過來,給清理干凈。看看時間,快11點了,不早了,我睡在了家里。

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父親已起床。七點多,不算早,也不算遲。父親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昨晚他睡得其實并不晚。父親在廚房里忙碌,我聞到了茶香,霎時涉進有母親的日子里。母親愛喝茯茶,就是這種淡而苦澀的味道。這種味兒聞慣了,讓人安心、舒適。

看我起床了,父親歡快地說,我燒了茶,做了羊肚湯,洗了來吃。我嗯了聲。從小到大,這樣的時候很多,父親總是操心著我和姐的早飯,燒雞蛋湯,燒粉湯,或是打個雞蛋下包方便面。因為母親在學(xué)校灶上,上班比較早,我們起來時,她已在上班的路上。父親只要不喝酒,就喜歡做飯,做得最多的是餃子。母親在的時候,一旦得知家里在包餃子,我就沒了心情,來一句:又吃餃子???!失望的言語,打擊著父親的好心情。

現(xiàn)在父親總是提前征求我的意見,用喜悅的眼神、煽動的語氣問,今晚吃餃子吧???如果我表示回家吃,他就會積極行動起來。我身在單位,但我眼前分明是父親喜滋滋地三兩下穿上外套,然后下樓去,買面皮,買韭菜。他喜歡吃牛肉韭菜餡的。

一個人吃也許沒什么意思,常期待著他的小女兒的加入。現(xiàn)在的我也盡可能地配合他,一聽他問要不要吃餃子,做出很期待的樣子,哦,包餃子啊,好長時間沒吃了哎。自己都聽得心虛發(fā)麻??筛赣H那邊,一連串的好好好,似乎很相信我的話。

下班一進屋,熱氣騰騰的餃子就會端上桌,醋啊、辣油啊、蒜末啊都在小碟子安置好了,父女倆一人坐餐桌一邊,邊吃邊扯話,感覺蠻好。有時姐姐也來,三個人在一起,話就多了。有時還會爭辯起來,說著說著,姐妹倆的矛頭一致對準父親,對他喝酒一事進行批評。

是的,母親去世前一兩年,父親已經(jīng)基本戒酒了,可現(xiàn)在,沒人管理了,三天兩頭地醉。這時候,父親就會低了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會說一句話,我一個人在家里孤單,要是你們母親在就好了。一提起母親,我倆會沉默了事,知道他孤獨寂寞,不忍再責(zé)備他。這個話題就不再延續(xù),另提起一個話題。

我簡單梳洗一番,坐到飯桌前,父親及時地把一碗冒著熱氣的肚絲湯給我端上來,奶白的湯汁上碧綠的蔥絲蒜苗,碗面上油花打著旋,看相撩人。手邊一杯熱茶,兩個熱饅頭。

父親一個勁在邊上讓著我,快吃,快吃。父親就這樣,從小就這樣,用這種急迫的口氣招呼著他的兩個女兒?,F(xiàn)在我們長大了,不在他身邊了,每天早上,他大概起床來,在冷清的屋里,會回味起服侍我們姐妹吃早飯的情景吧?想到這里,吸溜著湯汁,想著只有父親一個人的早晨。

我捧起茶水喝,茶水里放了姜粉和草果粉,妥妥的母親的味道。父親在我對面,一張臉黑黝黝的,和臉上一道道的皺紋一并沖著我笑。皺紋展開間,條條白色的紋路像他的心事一樣袒露出來。我知道,讓父親高興驕傲的是,他的兩個寶貝女兒很爭氣,都考取了公職,在人前給他爭了光。他一喝醉,就會在人前吹噓起他的兩個女兒來??此难凵瘢瑴适菫檫@個又在暗自得意。

長這么大,我還沒有為父親做過一次飯??偸歉赣H盡心盡力伺候我。思忖到這兒,眼睛霧騰騰的,有點濕。我側(cè)身背對著父親,拎起抹布,擼起袖子要收拾餐桌。父親像往常一樣手一揮,你去吧,你去上班,我來收拾。

父親一向如此,我嗯嗯答應(yīng)著,低頭把碗筷送到廚房水池里。沒有抬頭與父親對望,我覺得我的淚水快要跑出來了,我努力憋了回去。往日,我很少有機會做家務(wù),更別說洗碗刷鍋了。父親總是三下五除二洗掉了,把抹布一洗一擰,搭水龍頭上,很利索。其實我也知道今天就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我也是故意做一下秀,客氣一下。然后在父親的催促中,起身,穿外套,與父親告別;關(guān)門,下樓,開車,回學(xué)校。

路上,回味著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刻,沒有母親的日子生活很單薄,但心底的親情,并沒有散去,似乎更濃了。母親在,我是不怎么牽掛父親的,現(xiàn)在每個日子我都想知道父親在干嗎。

車子在我熟稔的路上行駛著,音樂恰到好處地、低低地播放著一首回味往事的憂傷之歌——輕輕地觸動著我的心弦,恍若一根柔軟的羽毛,在我心尖上撫摩著、撥動著。

下過雪的天空很藍,一抹緋紅的云彩在天際邊靜止不動,那靜默的樣子,令人心動。車快到學(xué)校門口時,那抹緋紅消失了,一團暈染的淡粉色,似有似無。長久的沉默中,低沉傷感的歌聲徘徊在車里,旋律簡單而循環(huán)不止,那憋回去的一行淚水還是涼滋滋地滑過臉龐。

我知道,我一走,父親稍后就會出去轉(zhuǎn)悠,他有小轎車,但他喜歡騎電動車,說到哪停車都方便。過個四五天,他又會醉一場,下次,還會不會這樣容易地找到他,我不能肯定。他喝酒的地方太多了,一立春,提兩打啤酒,隨便一個小樹林一鉆,就是一天。誰也別想找到他。立了秋,天冷了,攛掇著到哪位朋友家、哪家小館子里,又是半晚。

我擔憂父親,因為他有心臟病,喝酒,無疑是有風(fēng)險的??蓪ξ液徒憬愕囊?guī)勸,他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過后還是我行我素,無人能左右他。想想,別人家的父母往往操心著下一代,而作為兒女的我們卻操心著上一代。像個小老太婆般操碎了心。我苦笑,然后搖頭,仿佛要拂去什么不快的東西。這些宿命一樣的東西如影隨形,無法棄之。

將車停在學(xué)校的泊車區(qū),晚到的學(xué)生三三兩兩匆匆地閃進校門,天藍色的校服和高原蔚藍的天空一樣靈動。少男少女們,現(xiàn)在是青春快樂的年齡,實則活得并不如此,看那鑲嵌于肩頭的沉重書包,就知道他們的擔子并不輕。但他們偶然間轉(zhuǎn)身與同學(xué)打招呼時,看那黑亮靈敏的眼珠,似乎我的擔憂又是多余的。

今天我不當值,八點半到辦公室就行。如果當值的話,七點鐘我得趕到教室,在學(xué)生浪濤聲般的誦讀聲中,回味起我的學(xué)生時代,恍然間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員,還是那個有點落寞迷惘的少女。

我上了宿舍樓,進了屋,對著我的小方鏡,第一要緊的事,先給自己上個妝。怎么著,也不能丟英語老師的范兒??粗R子里一番修飾后年輕嬌艷的臉龐,心情瞬間豁亮了許多。

下樓來,雪后初晴,太陽頂著寒氣從地平線伸出了頭,一抹抹光線明亮快活。將紛披在肩上的長發(fā)朝腦后一攏,腋下夾著課程筆記本,快步向教學(xué)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