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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文學》2024年第3期|劉皓:鴕鳥
來源:《時代文學》2024年第3期 | 劉皓  2024年09月04日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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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婷婷跟我約在動物園北門見面,下午四點半。動物園在人民公園后頭,從紅旗南路右拐,一個丁字路口,盡頭就是公園。我下午一直開著車在附近兜圈。秋分剛過,行人稀疏,好不容易逮到倆人,說去凱華飯店,我瞅一眼表,下午四點出頭,怕不趕趟,干脆搖手駛離,把出租車停在路邊,燈牌一翻,暫不接客。我擰開保溫杯,含了口茶水,漱口過后,吐在窗外。茶葉泡了一天,現在一股面湯味兒。我想了一下,把杯子撂在車里,扭過后視鏡看看,儀容挺利落,然后鎖車,往公園走。

這片公園在市里算老景點了。五年級那會兒,班里組織春游來過一回,意思不大,此后再沒來過。門外還是那樣,一溜三輪車,上頂傘棚,下擺地攤,賣烤腸飲料,捎帶賣小貓小狗,個個趴小籠里頭,蔫不拉幾的。轉過正門石壁,水池干涸,底部水管挺立,池心高拱一組雕塑,呈古銅色,仨人屹立,輪廓分明。打頭的是一工人,頭頂礦燈,左肩荷鏟,右手高揮,左腳踏上基石,作遠眺狀,又像在打招呼。工人身左是一戰(zhàn)士,手舉步槍,面容剛正;身右是一女孩,后腦勺扎倆小辮兒,懷抱一攏小麥。繞過水池,方形廣場上空樂曲悠揚,一群老太太每人手抖一把紅扇,左搖右晃,不時變換隊形,聚攏或分散。西面一排健身器材,老頭們手把著桿兒,邊在漫步機上晃悠,邊瞅老太太。我抬高左胯,踩著邊兒,一高一低挪過去,老太太們挺不樂意,紛紛扭頭盯我。廣場后邊是一片人工湖,往北不遠就到動物園了,我逮住一條長椅,麻溜坐下歇腳,走一點路,左小腿又不得勁了。

呂婷婷是從我媽舞友那兒認識的,舞友還給我介紹過仨人,我全沒去。呂婷婷1983年生人,小我三歲,在動物園當飼養(yǎng)員,據說人挺順眼,性格也不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眼神兒有點毛病。我媽合計著能干飼養(yǎng),眼神也還湊合,遂抄回電話號,讓我倆先處處。我答應的原因不是沖搞對象,是沖動物園,我老看《動物世界》。呂婷婷不發(fā)短信,只打電話,嗓音挺柔和,又帶點距離感,接通也不吱聲,非讓我打頭陣。吃了沒?嗯。吃的啥?面。這會兒忙嗎?不忙。干啥呢?坐著。坐著干啥?走神兒。車里正廣播,一塊聽會兒周杰倫不?不認識。扭大點聲兒,你聽聽?嗯。咋樣?挺好的。聽完啥感覺?挺鬧騰。你一言我一語,老跟拷問似的。有時跑完一單,路旁候客,我主動撥通她的電話聊幾句,倆星期下來,實際進展不多,話費投入不少,我有點帶不動,感覺沒戲,聯系一陣以后,不再主動。這時呂婷婷約我見面了。

捶過腿,我又歇了會兒,緩過勁了,彎腰揪了揪寬褲腳,蓋住鞋面,讓我腿腳的毛病不那么顯眼。人工湖往北,伸出一條鵝卵石路,兩邊楊樹奇高,黃葉掉了挺多,腳下脆響不停。盡頭是一座小花壇,隔一片空地,到動物園。無人進出。下午四點二十,呂婷婷估計還沒忙完。門右有一小門房,窗口上方懸掛告示牌——《游園須知》,兩排大號紅字,全票十元,半票五元,其下密密幾行黑字。一方臉老頭當中端坐,橘皮紅臉,頭頂前進帽,藍襯衫外套著黑夾克,冷冷地盯著我。門左一尊石像,白象踢足伸鼻,長鼻曲向天空,投下一片陰影。我再一細瞅,白象下正杵著一姑娘,全身被陰影籠罩,灰衣綠褲,兩手交叉抱在腹前,一副等人的樣子。我盡量緩慢落腳,讓步伐更穩(wěn)當點兒,她微微側過右耳,角度極小,諦聽聲響,確定大致方位后,手指叉得更緊了,臉頰生出紅暈。她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純棉運動衣,不見商標,款式挺顯老,但挺干凈,腿上套著的確良綠軍褲,褲腿兒收進高筒膠鞋。我仔細端詳了一下,呂婷婷瞳孔不亮,稍顯昏暗。招呼過后,我們握了一下手,呂婷婷松開手,臉頰有點粉,捋了一下發(fā)絲,說,平時這個點兒,你是不是正忙?我說,不忙,最近算淡季,街上沒啥人,干耗油。呂婷婷點點頭,說,那就好。頓了一下,反應過來似的,又搖手說,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誤你的正事。我說,這不也是正事?呂婷婷的臉唰一下紅了,直紅到耳根,說,你說這種話,我答不上來。過了一會兒,找補似的,說,這兒五點閉園,平時人少,這個點兒更少,所以想在這兒見一面,讓你看看我的工作,順道交流一下。我說,正好沒逛過動物園,跟你沾光了。呂婷婷笑了一下,側過身,沖門房方位點頭示意,老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呂婷婷說,跟我進來就行。

一股尿臊味兒彌漫園區(qū),時淡時濃。呂婷婷緊貼路牙,拖著腳底行進,不時止步,面向一方位,說,打頭是貓科動物,東北虎、非洲獅、美洲豹,把它們擱前頭,比較吸引小朋友。我循聲望去,柵欄后面,三個密封網籠比鄰,各通一間水泥房,估計用來避雨或休息。籠右一條石槽,槽內水冒綠光。虎獅皆側臥,腦袋低垂,尾巴耷拉,跟麻繩一樣。兩只豹子還挺有派頭兒,見人經過,在籠里兜圈轉,不吼不叫,又頗具威嚴。我問,這些家伙多大了?呂婷婷說,它們自個兒有名字,老虎叫奇奇,三歲,獅子叫小魯,五歲,倆豹子叫郭靖、黃蓉,年齡大點兒,馬上年滿十歲。我說,它們全是你喂大的?呂婷婷緩慢搖頭,說,小翟負責這塊兒,我嗓門小,鎮(zhèn)不住它們。我說,你細聲細語的,是不是負責管小貓?呂婷婷說,你老開玩笑,這兒哪有小貓???我說,那你養(yǎng)啥?呂婷婷說,馬上你就知道了。

拐過倆彎兒,幾籠猴子咋咋呼呼的,毛黃屁股紅,要么在秋千上跳來跳去,要么自個兒蹲在一邊,歪頭撓虱子。轉過猴群,到了一片圓形場地,中心四條石凳,合圍著兩株圓柏,松針潑墨綠,修理得挺有型,像路口上的錐形筒。圓柏后身是一片鳥舍,各種叫聲此起彼伏。呂婷婷把我引到正中一間,柵欄有一人高,最里面是一間水泥房,坐北朝南,房外空地二十幾平方米,地面鋪著細沙,貼邊有一只水桶跟倆鋁盆,盆底剩點玉米秸稈。呂婷婷圈住手指,含在嘴里,一聲呼哨,房門里探出一個光禿禿的鳥頭,脖頸彎彎,旋即躥出一只鴕鳥,頭腿皆白,鳥喙尤長,兩翼一扇一扇,羽毛豐滿,黑灰交雜,跑動時身軀極穩(wěn),倆腿倒騰得飛快,蹭得沙地嚓嚓直響,直奔呂婷婷。欄邊剎住,才發(fā)現大鴕鳥屁股后頭還跟著一只小鴕鳥,體型小一半,腿腕發(fā)紅。鴕鳥睫毛曲長,眨眼時,瞬膜包住眼球,半晌張開,有點唬人。我往后退了一步。倆鴕鳥伸出頭,往呂婷婷胸前湊,挺親昵。呂婷婷摩挲了一下羽毛,扭頭說,現在知道了吧,我負責養(yǎng)非洲鴕鳥。先前攏共三只,半年前,一只水土不服,染了大腸桿菌,送到獸醫(yī)站,挨了半個月,臨了還是沒了,眼下剩這兩只。我說,這倆看上去挺有活力,叫啥名兒?呂婷婷說,大一點兒這只叫博爾特,公鳥,再過倆月三歲,二百二十多斤。我挺意外,說,北京奧運會你也看了?博爾特倆腿是真快,跑步姿勢也好看,瞅著關節(jié)軟和,實際老有勁兒了。呂婷婷說,我從收音機里聽過一點,不過這名兒不是我起的,是小翟起的,它跑得快。你有一點說得挺對,鴕鳥羽毛是軟乎,真急眼了,勁兒特大,踹一腳,獵豹肚子也得扎一窟窿。我說,這事兒我頭一回聽說,《動物世界》演鴕鳥那集,正趕上換班,沒顧上看。我又問,那小的叫啥名?呂婷婷面容忽然映出光彩,有點自得的意思,咧嘴一笑,說,小的是母鳥,不到一歲,叫安娜,名兒是我起的,好聽不?我說,好聽,聽上去倆字兒,信息量不小,一聽就知道是外國母鳥,是不是還帶點啥寓意?呂婷婷想了一會兒,說,沒寓意,單純喜歡這名兒,感覺這名兒離咱特遠,你懂不?看得見,又夠不著。我說,懂,好像有個法國女人就叫這名,法國,是不近啊。呂婷婷又歪頭說,其實也不是這原因,我就是喜歡這名兒,叫它安娜,我高興。安娜聽畢,會意似的,脖頸一抖一抖,探到我胸前,仰頭叫了一聲,比剛才可愛多了。我伸手揉了揉它的頭頂,熱乎乎的,一開始它雙眼半閉,一副享受的模樣,幾秒過后,安娜忽然鼓大雙眼,眼底流露驚恐,猛一下縮回頭,伴以一聲慘叫,仿佛受到傷害,旋即右足一折,半邊羽翼下傾,掉頭跑遠。我嚇了一跳,望向安娜,它繞過籠邊,一頭扎進墻角沙堆,腦袋全埋進去,身體蜷縮,乍看像一座小丘。呂婷婷也面容錯愕,頭跟著聲響扭動,豎耳諦聽。我額頭冒汗,趕緊解釋。呂婷婷起初不語,手扒欄桿,聽到沙響過后,別無慘叫,渾身才松下勁兒,說,沒事兒,你別害怕,鴕鳥有個習性,遇上危險,老愛一腦門扎沙堆里頭,身體模擬沙丘,敵人不細瞅的話,能躲過一劫,安娜膽兒還小,在陌生人面前老這樣,以前也有過幾回。我緩下一口氣,說,頭一回見。我又掩飾尷尬,問,這方法管用不?呂婷婷想了一會兒,望向我,說,看命。

這時門房老頭踱過來了,雙手推三輪車,腰間吊著鑰匙串,一路叮當響。老頭徑直過來,呂婷婷回過身,說,爸。老頭嗯了一聲,停住車,掃我一眼,我正尋思要不要握手,老頭已兀自蹲下身,揀出一把鑰匙,旋開鐵鎖,敞開小門,隨后起身離開。我搓了搓手。三輪車里一桶一箱,紅塑料桶中木瓢浮動,桶邊方箱里全是玉米秸稈。呂婷婷舀水鏟料,動作熟練,一邊忙活,一邊扭頭跟我說,鴕鳥一天要喂四回,間隔盡量相等,下班前,我再喂一回。我?guī)兔Ψ鲎⌒¢T,呂婷婷弓身鉆入,摸到盆桶,逐個加滿。博爾特早已在一邊等候,叫個不停。呂婷婷蹲在地上,微微側目,說,他叫李建軍,我爸走了以后,我媽自個兒扛不過去,后找的他,他就那性格,話少,你別介意。我說,下午在門房見過李叔,有印象,叔抽煙不?我下回來,給他捎條軟中華。呂婷婷沒回話,站起身,吆喝安娜。安娜輕輕拔出腦袋,一個勁抖沙礫,抖完站定,瞅我在門口,翅膀一扇一扇,不敢過來。我說,我坐石凳上吧,省得它怵人。呂婷婷笑了一下,沖我點點頭。我坐上石凳,點了一根煙,煙霧中,我隔著柵欄望見呂婷婷左手輕攏安娜纖細的脖頸,右手一把一把地捋著羽毛,忽然心底一陣異樣,說不上來的暖和。

2

跟呂婷婷見完面回家,我媽就迎了上來。我爸去世九年,我媽頭一回主動趿拉出北屋,又是倒熱水,又是泡茶,專為跟我東拉西扯,拷問細節(jié)。自打我爸走了,我媽就有點不對勁,老說瞎話,失眠半年,去醫(yī)院,大夫說是心病,吃藥不管用。后來被鄰居硬拉去跳廣場舞,認識了一堆老姐妹,天天不閑著,弦兒才一點點松下來,一早一晚跟舞友出門跳舞排練,平時在家,自個兒也看著視頻跟著學點新鮮動作。

我媽忙罷,容光煥發(fā),估計是剛跳完舞,瞅我喝水,問,姑娘咋樣?我說,挺好,人不丑,在園里養(yǎng)鴕鳥。我媽說,眼神呢?啥程度?我說,沒細問,眼瞅還行,走路稍慢點。我媽又問,性格內向還是外向?我想了一下,說,偏內向吧,只聊了一會兒,還感受不出來。我媽說,往后慢慢感受,大家都說性格決定命運。停了一下,又說,性格決定命運,啥又決定性格呢?說到根上,全是天生的。你跟你爸,倆暴脾氣,不就是例子?我挺不樂意,說,我爸脾氣差沒錯,我咋也暴脾氣呢?我媽說,你脾氣不壞,2000年腿咋傷的?我撂下水杯,說,具體咱不是聊過嗎?那人是個酒鬼,讓我繞二礦兜圈,兜一晚上,不給錢,開門就溜,我追下去要錢,他嘴里飆著臟話,直勾勾沖我一拳,我正當防衛(wèi),扯他袖子,一把抓空,還是個獨臂。那人急眼了,抽出把折疊刀,直接刺我左腿,我掉頭跑,他還在后頭追呢。我媽說,還是你不對,一個酒鬼,跟他計較啥?你傷的是左腿神經,還算幸運,不耽誤剎車,開車不怕慢,怕剎不住。我說,那就讓我再幸運一回,讓我跟呂婷婷成了吧,都老大不小了。我媽說,聽你這話,挺相中人家。你還得多約人家見面,得主動交流,明白不?

我跟呂婷婷交流明顯多了。見面以后,呂婷婷對我印象不賴,通電話時,也不那么生分了,有時甚至主動挑話聊。跑車呢?剛拉完一單。車上有人嗎?剛下去,擱紅星小區(qū)這片呢。吃飯沒?吃了,孫記面館,大碗牛肉面,加鹵蛋。能跟你說一事兒嗎?行啊。上回在動物園見完面,沒一塊出去吃飯,你是不挺那啥?嗐,多大點兒事,李叔不是等著你一起回家嗎,我咋好意思犟。嗯,其實我挺愛跟你聊,有時是條件不允許,知道不?明白,李叔也是為你的安全考慮,上回尋思去孫記吃面,你不方便的話,下回咱還在動物園里聊,哪兒都一樣。

聊天久了,心里也來勁,碰見客人少,我就把車停在公園對面,在門口買兩根烤腸,或揣瓶飲料,到動物園找呂婷婷。說來奇怪,李建軍見我登門,從不搭話,眼神直勾勾地,跟盯犯人一樣。我專門買了盒軟中華,遞進小窗,李建軍皺眉搖手。硬塞幾回,他才撕開塑料紙,抖出一根,夾耳朵上,然后揚揚下巴,把煙盒丟給我。每回穿過園門,到了鳥舍一瞅,呂婷婷全在柵欄底下,坐著一小馬扎,扶著下巴出神。博爾特老是活力四射,脖頸高挺,鼓倆翅膀,四處兜圈。安娜則偏文靜,自個兒杵在鋁盆跟前,吃飽了,扭頭喝點水,不時叼點沙礫吞下,助力消化,不吵不鬧的。一陣時間下來,安娜體型明顯擴了一圈,羽毛更厚實了,腿腕也一點點褪出粉色。呂婷婷說,上回電話聊那事兒,你真不介意?我說,咋又提這事?呂婷婷低聲說,看你天天跑動物園,挺過意不去,準時回家,算李建軍的一條規(guī)定。呂婷婷把頭轉向安娜,說,我當面喊爸,背后喜歡喊他的名字。我說,明白。呂婷婷說,李建軍上夜班,下午四點到早上六點,園里沒啥貴重玩意,晚上能瞇會兒。后來為接送我,他跟老衛(wèi)商量好,我一下班,他麻溜把我送回去,早上再接過來。我說,李叔挺辛苦。呂婷婷說,辛苦是一方面,還有別的方面。我說,是,擔心你自個兒不安全。呂婷婷說,他不想讓我接觸外人,跟你相親,全靠親戚說和。我愣了一下,說,李叔是這性格,塞一盒煙,死活不收。呂婷婷面向我,嘴唇動了動,沒說話。有時我跟呂婷婷在石凳坐下,時間一久,安娜就隔著柵欄,一邊沖我叫,一邊用眼神剜我。呂婷婷捂嘴笑,說,你還不知道,以前沒你的時候,我有啥話全跟安娜說,最近咱倆老聊,還當著安娜的面兒,它挺吃醋,有時低頭吃得好好的,突然叼翻鋁盆,跟我鬧別扭呢。我望向安娜,它正冷冷盯我,睫毛一抖一抖,脖頸如同彎弓,像要拉滿,然后發(fā)射,真帶點監(jiān)視的意思。我扭頭問,它還能聽懂你說啥?呂婷婷點點頭,說,當然啊,安娜腦瓜特靈,講啥也懂,聊高興的事兒,它跟著叫,聊不高興的事兒,它聽完歪過脖子,腦門直蹭我臉,安慰似的。相處久了,彼此心意相通,比人還強。呂婷婷言畢,安娜真聽明白了一樣,又沖我叫了一聲。我說,越嘮越玄乎,那你翻譯翻譯,安娜剛才在說啥?呂婷婷說,它是提醒我呢,說你是壞人,讓我離你遠點兒。我佯裝起身,說,它看人挺準,我還是躲遠點吧,再聊一會兒,它得蹦出來踹我肚子。呂婷婷伸手拉我,正抓住我右手,然后猛縮回去,紅著臉,說,跟你開玩笑呢,你別當真。我坐下身,說,它還跟你說啥了?給我講講。呂婷婷抬起頭,問,你真想聽?我說,真想聽。呂婷婷壓低聲音,手半捂著嘴,說,安娜老跟我說,它想離開這兒。我強忍笑意,說,離開這兒,去哪兒???回非洲老家?呂婷婷一臉嚴肅,說,安娜說,不管去哪兒,總比待在籠里舒服,它想飛出去,飛到哪兒算哪兒,累了,停下喝口泉水,緩過勁兒來,再繼續(xù)飛,一直到老遠老遠的地方。我說,這不胡扯呢,你不是跟我講,鴕鳥雖然也算鳥類,但胸骨扁平,鎖骨退化,羽毛全是擺設,起保暖作用,只能在陸地折騰,壓根飛不起來。呂婷婷挺生氣,頭歪向一邊,說,反正這是安娜的原話,信不信由你。

在動物園聊了幾天后,我在電話里說,尋思換個環(huán)境,在公園里溜達幾步。三天后,呂婷婷答應了。公園里的人工湖面積不大,湖水碧綠,南面一道Z字形橋廊連通兩岸,岸邊一溜廢舊游船,雞鴨造型,船身掉漆。呂婷婷從那條鵝卵石路探過來,右手執(zhí)一根折疊式拐棍,上身還是灰運動衣,腿上換了條寬黑褲,褲腿兒蓋在白運動鞋上。我起身過去攙扶,她左手扶住我小臂,腳底貼地磨,每踏實一步,五指就齊摳一下。我有點緊張,說,夾緊手肘,步伐盡量穩(wěn)當一點。呂婷婷說,其實你不用勒這么緊,我不是全盲,能瞅見點亮光。我笑了一下,松了點勁兒。岸邊欄桿隔幾步綁一個塑料泳圈,我倆坐在泳圈后的長椅上。我擦擦汗,說,今天這身挺好看。呂婷婷把拐棍搭在椅邊,歪頭問,真心話?我想了一下,說,非問的話,有點顯老,你底子好,穿點帶色兒的,肯定更漂亮。呂婷婷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媽也老說這話,不過這些全是李建軍買的,他不讓我穿別的。我說,李叔一直在動物園當保安?呂婷婷說,2003年才干這活兒,他跟園長是朋友,我這工作也是他給弄的。我又問,呂叔之前干啥?呂婷婷說,我爸在二礦,老礦工。我說,二礦啊,我以前老在那兒跑車,當年廠區(qū)老大了,兜一圈少說十五分鐘,前年全部推倒,聽說要蓋樓盤,馬上開二期工程了。呂婷婷說,是那地兒,我爸在礦里干副隊長,手底下二十幾號人。我說,呂叔挺先進啊。呂婷婷點點頭,說,是先進,從礦里攬回老多獎狀,一個三等沒有,全是一二等,花紋特精致,廠長親自鋼筆題名,呂東海。我爸領回獎狀,在桌上捋平了,收進相框,高掛在墻上,自個兒手把著搪瓷杯,一邊喝酒,一邊嘖嘖個不停,那會兒我眼神還好,印象深刻。

我支吾一陣,說,有個事,挺想問你。呂婷婷說,你問吧。我說,沒別的意思,想更了解你,你這眼神,啥時候查出毛病的?呂婷婷說,我以為啥事呢,1998年。那年我正忙中考,買回幾沓卷子,又報了倆補習班,奔市一中去的。臨考試前倆月,眼球老疼,跟針扎一樣,眼眶腫得瞅不見鼻尖,上課瞇眼盯黑板,不管用,全靠耳朵聽。我媽給班主任提了幾次,把我調到第二排,又換了副厚眼鏡,勉強能學。那晚我在臺燈底下做數學題,題目我現在還記得,一道分數題,分子挺長一串,分母也是,上下一齊碼放變形,咔咔一劃,全部抵消,答案等于1。做完以后,我挺輕松,灌了口水,放下玻璃杯,猛一陣頭暈,兩眼一黑,以為是低血糖,過了勁兒就好。緩了一會兒,頭不暈了,眼前還是一片黑,停電似的,我雙手亂摸,啪一聲,水杯碎了一地,我媽推門進來,我哇一聲哭了。呂婷婷說起這事,胸口起伏劇烈。我說,全是過去的事兒了。呂婷婷說,我媽當時也以為是小毛病,指定能扛過去,結果去醫(yī)院一查,急性青光眼,屬于晚期,難治。我爸特上火,滿嘴起泡,尋思坐火車帶我去北京看病,運氣好了,還能趕上中考。我說,北京的醫(yī)院是挺權威,我這左腿,當時想去積水潭做手術,路費太貴,沒去成,后來呢?呂婷婷說,眼瞅五月底,拾掇完了,準備進京,趕上我爸出事兒,胳膊廢了。我說,咋回事?呂婷婷說,1998年底吧,礦里鬧下崗,名單還沒公布,工人已經騷動,一伙人圍著礦長辦公室討說法。帶頭的是我爸隊里一人,叫啥我忘了,來過我家,聽我媽說,個子不高,瘦,臉上一點兒肉沒有,提溜兩袋國光蘋果,他老婆剛生孩子,求我爸給他多排幾班,說身上勁兒使不完,多干點活給孩子掙奶粉錢。這人一聽要下崗,立馬就急了。礦長打電話叫我爸過來,我爸人挺有分量,辦公室門口背手一站,工人全不敢吱聲。礦長貓在屋里,聽沒聲兒了,開門出來,工人一下子哄圍上來,我爸為護礦長,胳膊挨了一鏟。我問,呂叔傷的哪條胳膊?呂婷婷比畫著說,右胳膊,大臂當中,聽說骨頭白森森的,送到醫(yī)院,說是傷了神經,干脆截肢了。養(yǎng)病期間,我爸人也犯魔怔,不讓人近身,有回醫(yī)生換藥,我爸上去給了人一耳光。我爸出院以后,下不了井,跟那個帶頭的一批下崗,礦上發(fā)下一萬五,買斷工齡,礦長又給了三千二,算一點心意。我說,生活不容易啊,你媽壓力挺大。呂婷婷說,是啊,我媽后來得了帕金森,跟這有直接關系。全家住在工人家屬院,我上不了學,自個兒躲屋里,我爸清醒的時候就吼我名兒,把我拉到跟前,手指撐著我眼皮,邊瞅邊說,要去北京哪兒哪兒看病。這事占少數,更多時候是亂折騰。又過一陣,我爸非要自個兒出門,我媽攔不住,出過幾回事。我爸偷摸出去,半夜還不回,李建軍那會兒住樓下,單身漢,跟我爸是工友,我媽托李建軍出去找,兩回是跟馬路牙子上找見的,還有一回,我爸倒在馬路中央,喝了點酒,嘴里胡話不斷。找過幾回以后,我媽守得更緊了,死活不讓他出去。臨了還是沒看住。2000年正月,雪下得挺大,我爸又鉆出去,夜里也沒回來,我媽跟李建軍出去找人,找了一宿,凌晨看見二礦正門趴著一人,面沖地下,過去翻過來一看,是我爸。聽我媽說,李建軍把人背回來那會兒,我爸已經凍成冰棍了,右手心緊攥一把折疊刀,左腕凍了一圈血,割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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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聊過以后,我半個月沒去動物園。有時空閑下來,自個兒心里也合計,比對幾個特征,全對得上號,不再細想,總覺著有點晦氣。呂婷婷又打過幾回電話,語氣跟往常一樣,但我不想與她糾纏,態(tài)度應付,幾句過后,就找借口掛掉。呂婷婷估計有所察覺,雖不明所以,與我聯系也不那么積極了。說來奇怪,我跑車時,還老下意識地繞開紅旗南路,盡量在開發(fā)區(qū)晃悠,莫名有點躲的意思。這晚拉了一對男女,說去如家酒店,打表。我瞟了眼后視鏡,女人頭頂羊毛帽,貂皮外套油亮,蹬著高筒靴,攙扶著一個紅臉男人。趕巧一路紅燈,我右腳踩了下小閘門,表多跳了幾格??窟呁\嚂r,電話響了,一看是呂婷婷,我先沒接,收完錢,倆人下車,呂婷婷又打來了。我尋思是有事兒,接起來,呂婷婷語氣倉皇,說,對不住,打攪你了,你是不是在出車,能求你個事嗎?我說,你別慌,慢慢說,啥事兒?呂婷婷依稀有了哭腔,說,小翟剛才打電話,說安娜情況不好,軟在地上起不來,估計是大腸桿菌感染,獸醫(yī)在路上,我想過去看看,打不著車,你能接我一趟不,車錢我照付。我說,別說這話,你在門口等我,我馬上去。

呂婷婷圍了件軍大衣,伸著拐棍,在家屬院門口跺腳。我把她扶上車,囑咐她系好安全帶。呂婷婷滿面淚痕,穩(wěn)了穩(wěn)情緒,說,前一陣,安娜就老不吃東西,我咋沒注意呢?我說,也算注意了,你跟我說,那是安娜吃醋呢。呂婷婷又啜泣起來,說,我不該說這種話。我瞟了眼呂婷婷,她鼻尖透紅,右手不時抹淚。我踩下油門,說,跟你開玩笑呢,你別太擔心,安娜不會有事的。停住車,我扶著呂婷婷下車,穿過公園。呂婷婷收回拐棍,挽著我的胳膊,步伐慌張,不時磕絆一下。人工湖灰蒙蒙一片,繞過鵝卵石路,動物園門口停了一輛鈴木摩托,車身上貼著五個字——“宏光獸醫(yī)站”。李建軍正背著手杵在門口,乍一扭頭,瞅見呂婷婷,雙眼一瞪,甩手躥到跟前,捉起呂婷婷的右胳膊扯了一把,說,誰讓你到這兒來的?呂婷婷打了個趔趄,聲音顫抖,說,我來看安娜,小翟說安娜不行了。李建軍晃眼瞅見我,丟下呂婷婷的手臂,面露不虞,說,我跟沒跟你說過,別一天到晚安娜安娜的,一只破鳥,取個人名,叫得比人都親。我聽得刺耳,上前一步,說,叔,婷婷也是跟鴕鳥有感情。它咋樣了?我倆進去看看吧。李建軍眉頭一皺,正了正帽子,望向別處,說,園區(qū)有規(guī)定,閑人免進。說罷,李建軍又扭頭跟呂婷婷說,鳥咋病的,你還不知道?還不是外頭東西埋汰,吃出毛病了。我心底冒火,正想跟他掰扯,門口鉆出倆白大褂,面戴口罩,后頭一人提著一個醫(yī)藥箱。小翟跟在后面,把鑰匙遞給李建軍,扭頭對呂婷婷說,問題不大,查出來是吞了顆石子,小拇指甲蓋那么大,貼在胃膜上,導致消化不良。剛剛催吐出來,過幾天就好了。呂婷婷聽畢,身子松軟下來,我一把扶住她。小翟把我們引到鳥舍,呂婷婷腳下飛快,我有點跟不上。李建軍杵在一旁沒吭聲,陰著臉,抄手坐回石凳。博爾特聞聲,躥出門來,呂婷婷鉆進籠里,踩過沙地,安娜大約聞到了氣息,在水泥房里低鳴了一聲。我們圍住安娜,它蜷縮在地,雙眼昏昏,羽毛濕漉漉的。呂婷婷撫摸它的翅膀,安娜撐起脖頸,眨了一下眼,試圖用右腿頂起身子,可羽毛亂抖了一陣,還是跌在了地上。我摸了一下它的頭,呂婷婷的眼淚滴在我手背上。

小翟支走了李建軍,我送呂婷婷回家。深夜車里挺冷,乍一坐下,寒氣從尾巴根直躥上來。呂婷婷坐在副駕駛上,眉目低垂,像在打盹兒。我調大了暖氣,往她那邊撥了撥出風口。路燈昏黃,跟涼茶的顏色一樣,發(fā)動機陣陣低鳴。我搓了搓臉,脫下羽絨服,圍在她腿上。呂婷婷的手抽了一下,緩緩扭過頭,說,我不冷,你穿著吧。我把羽絨服沿邊掖住,說,我里頭毛衣厚實,穿著太熱。呂婷婷不再推拒,一路手指交叉,不時吸一下鼻子,望向窗外,跟看街景一樣。從工人北路掉頭時,呂婷婷忽然面向我,說,天這么冷,你到我家暖和暖和吧。我愣了一下,說,不了,把你送回家,我還得跑車呢。呂婷婷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又抬頭說,我媽有帕金森,常年住南屋,睡得早,我家相當于沒人,你來吧。

家屬院里燈全熄了,呂婷婷住四單元二層,我兩眼一抹黑,呂婷婷倒是輕車熟路,把著扶手,麻溜上樓。房子不大,兩室一廳,水泥地,屋里一股藥味兒??蛷d貼墻放了一張方木桌,桌上的舊茶盤里放著一圈杯子。桌后一張折疊床,應該也充當沙發(fā),鋪著綠格床單,床尾被褥高高堆起。南屋緊閉,門上紙條橫豎亂貼,我湊上去一瞅,全是藥劑說明書。呂婷婷端著一杯熱水,示意我到北屋去。她屋里挺簡約,桌角一盞臺燈,旁邊摞一沓書,小床上鋪著碎花床單,衣柜跟床尾相隔一人寬,窗臺上擺著兩盆蘆薈。我坐在床頭,呂婷婷遞過水杯,然后坐在床尾。我喝了口水,哈出熱氣,呂婷婷扭過頭,問,還冷不?我手握杯壁,說,暖和多了。呂婷婷說,屋里暖氣不咋管用,我關上門吧,開著進風。呂婷婷站起身,輕輕合上門,然后挪回來,坐在床中間。她沒話找話,說,我從小就住這屋,擺設沒變過。我環(huán)視一周,說,挺好,頭一回到女孩屋里參觀,你收拾得挺利索。呂婷婷說,你摸摸床中間,墊子是不是塌了點?我手掌撫過,床墊中間果然有一處淺淺的凹陷,呂婷婷說,眼盲以后,我在這個位置窩了三年,把自己圍在被子里,黑洞洞的,我喜歡那種感覺,它讓我很放松,好像不是我盲了,只是被窩里黑。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女孩蜷縮的輪廓。我說,理解,我也老騙自個兒,腿上沒傷,跟正常人一樣。呂婷婷說,你說得挺對,是騙自個兒,但不騙不行,不這樣,我壓根活不下來。呂婷婷伸出手指,說,你看見墻上的照片沒?我抬頭望,床頭懸掛一個小相框,小女孩雙眼明亮,扎倆小辮,彎腰嬉笑,麥田里陽光正好,斜照在她臉上,照片右邊被剪去了一片高大輪廓。我問,這是你嗎?呂婷婷說,是我,九歲時候的照片。那年勞動節(jié),全校組織作文比賽,二礦往西幾里有片麥地,我爸騎車馱著我,跟倆同學一塊,過去瞅農民干活。同學他爸在廣州混得挺好,自個兒揣著相機,尼康牌的,給我倆拍了一張。那回比賽,我還拿了二等獎。我說,呂叔個兒挺高。呂婷婷說,一米七八,頓了一下,說,那回李建軍發(fā)火,把他剪掉了,我翻了垃圾桶,沒找著。我說,李叔哪年進家的?呂婷婷說,2001年,我媽查出了帕金森,腿腳不利索,李建軍老上來照顧,捎帶點吃的用的,后來他倆處久了,干脆搬到一塊住,只是沒領證。我說,李叔人挺好。呂婷婷說,開始還行,后來我媽病情惡化,說不出話,李建軍突然變了,把家里跟我爸有關的東西打包全扔了,大事小事他全做主,我想去技校學按摩補貼點家用,李建軍死活不讓。我說,咋突然這樣了?呂婷婷上身微微顫抖,說,我后來又提一回,李建軍直接摔了盤子,撿起碎片照著自個兒的手腕比畫,問我是不想讓他跟我爸一樣。說到這兒,呂婷婷臉上掛了淚,我挪過去,安撫地摸了摸她的后背。呂婷婷忽然扭身抱住我,雙臂緊緊鉗住,說,我想跟你過,你知道不?我嗯了一聲。呂婷婷說,那你別撂下我,行不?我說,我在這兒呢。呂婷婷望向我,雙眼淚光閃爍。一陣憐惜涌上心頭,我擁住呂婷婷,她順勢倒在床上,后背抵在床墊的凹陷里,雙手摟著我的脖頸。呂婷婷合上雙眼,她的鎖骨白皙,我貼上吮吸,一點點向下移動。忽然,呂婷婷睜開雙眼,瞳孔放大,面色驚恐,一把推開了我。我一時不防,一下子仰倒在地。幾秒后,呂婷婷從恐懼中回過神,坐起來急切地問,你沒事吧?我尷尬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說,沒事兒。呂婷婷爬下床,抱住我,啜泣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說,明白,沒事兒。呂婷婷眼眶通紅,但還是堅持說,咱再試試,行不?她還在戰(zhàn)栗,埋下頭,低聲說,我一晃神,當成是李建軍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呂婷婷抬起頭,想說什么,我用手背貼住她的嘴唇,說,我去外面抽根煙,松松勁兒。你讓我想想。

我兩肘支著膝蓋,坐在客廳的折疊床上,沒開燈。煙霧上升,窗外天空烏黑,幾縷灰云飄浮其上,像安娜的羽毛。呂婷婷坐在我右邊,一直沒說話?;鹦桥赖阶爝叄也葴鐭燁^,在幽暗中說,咱去動物園,把安娜放出來,咋樣?呂婷婷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轉到這個話題。她停頓半晌,問,你說啥?我說,我想把安娜放走。呂婷婷又靜了片刻,問,你說安娜?我嗯了一聲。呂婷婷說,真話?我說,你不信?呂婷婷說,我信,我信。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信你,但是……我說,但是啥?呂婷婷說,安娜真能溜走?我說,當然啊,它不是跟你說過?呂婷婷說,是說過,可我是用耳朵聽的,不是用眼睛看的,心里不踏實。我說,耳朵有時比眼睛靈。呂婷婷緊緊攥住我的手,說,那你說,安娜咋溜出去?我說,你想,咱冷不丁拽開門,安娜會有啥反應?呂婷婷說,它被關在籠里,早就習慣了,指定不出來。我說,對,所以你得跟它說話。呂婷婷問,說啥?我說,你摟住安娜的脖子,跟它說,現在一切即將成真,如果它樂意回非洲老家,出門向西,過草原,翻雪山,橫跨歐亞大陸,趕到紅海邊上,鉚足勁兒一蹦,就到非洲了。呂婷婷說,紅海多寬,安娜腿兒還不長,蹦不過去,淹死咋辦?我說,路是白走的?走到紅海,少說兩三年,那會兒安娜早成年了,腿不得長幾拃?呂婷婷說,至少長二十厘米。你說得挺好,可非洲太遠,我還是不放心。我說,那你跟安娜說,讓它留在北方。冬天不長了,到時積雪融化,草木生長,風吹在臉上一點兒都不冷,還是好地方。呂婷婷臉上終于有了些笑意,說,這主意行,它留在這兒,咱還能時常探望它。我說,道理說明白,事兒就好辦了。我細瞅過,安娜不是一般的鴕鳥,會飛。呂婷婷撓我手心,說,我早跟你說過,安娜會飛,你可算信了。我點點頭,說,我們打開門,安娜飛出動物園,飛過人工湖跟廣場,往外全是自由地。呂婷婷摟住我胳膊,仰面問,啥時候去?我說,就現在。

車只能開到公園門口,到動物園還得走一段。我把呂婷婷扶下車。廣場上的雕像一臉肅穆。這里空無一人,只有我倆,伴著喘息和腳步聲。到湖邊上,呂婷婷走不動了,我干脆止步,蹲下身,矮身套進她的臂彎,讓她圈住我的脖頸,呂婷婷順勢一跳,我雙手攏住,腿比健全人還有勁兒。她哈出的熱氣直撲我耳背,問,你的腿能行嗎?我說,不咋行,你留點神。呂婷婷聽畢,就要下來,說,我自個兒走吧。我兩臂一緊,說,逗你玩的,當然沒問題。穿過鵝卵石路,就到了動物園,我把呂婷婷放下來。隔著門房的窗,我看見李建軍正縮在椅子上,歪靠椅背,頭耷拉著,像在打盹兒。我推開園門,說,你先進去,叫醒安娜,我找李建軍要鑰匙。呂婷婷猶豫了一下,問,你說他能給嗎?我說,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去就行。我有辦法,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呂婷婷抿了抿嘴,眼里閃過一絲疑似淚水的光亮,她輕輕抱了一下我,低聲說,你小心點兒。然后轉身摸了進去。

我點了一根煙,叼在嘴里。東邊已經蒙蒙亮了,這邊還挺黑,一股冷氣旋過,我打了個寒戰(zhàn),望見呂婷婷踱過小徑,拐向鳥舍,我摟緊雙臂,向門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