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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謊橋 
來源:《紅巖》2024年第4期  | 野海  2024年08月30日12:35

我不是一個害怕孤獨的人,更不是一個害怕被拋棄的人,但我仍然想離開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生活與熟悉的城市,離開自己,在那個女人的世界如同死去了一樣空無。得償所愿始于2021年5月28日,我受派遠(yuǎn)走,進(jìn)入武陵山腹地,任白馬村鄉(xiāng)村振興駐村工作隊隊長。死去活來,一切都可以在那深山重新開始,我對全新的工作與生活充滿了熱情。

6月1日,我在十三村民小組境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座奇怪的石拱橋。拱橋工藝精湛,沒有名字,長五米有余,寬三米,不知有多高,因為橋礅的絕大部分埋在地下。不是河床下。橋下沒有河。連一條溝也沒有。橋的周邊也沒有河,是一片撂荒的田地。橋面上和橋體有縫的地方擠滿了刺李、火棘和雜草,讓它看上去如同一個被人遺棄的謊言。之后,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謊橋。7月中旬,我意外發(fā)現(xiàn),這拱橋每塊石頭上的鏨痕都具有相同特征,由此,我推斷這橋是一個人獨立修建完成的。同年9月,因為修村史,我對該橋的建造背景和主要動機展開了調(diào)查。無果。10月19日,我通過鏨痕特點,去新寨找到了修橋人的徒弟田石匠。次日,在烏江鎮(zhèn)敬老院前檐下的一張長木椅上,我找到了那個修橋的男人。

那個男人名叫楊光洋,1957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被安排在貴州省沿河縣林業(yè)科I作。不到兩年,因為一個誤會,被遣回原籍,去雷打崖公社接受教育。他本來是德江縣人,參軍前是個石匠,打小隨師父生活,1960年春天去世的師父才是雷打崖人。1978年晚春時節(jié)的一天下午,縣林業(yè)科科長張獻(xiàn)工到雷打崖公社,要組織山民為焦家煤礦廠采伐木材,順便通知楊光洋回原單位報到工作。楊光洋出門就挺胸,見人就打招呼、點頭微笑。他剛笑著爬上拖拉機,公社主任突然喊,說縣里搖來電話,通知張科長馬上動身去銅仁學(xué)習(xí)。張獻(xiàn)工招手,讓他下車。三個人臨時開會,決定由楊光洋牽頭,公社協(xié)助,選調(diào)一批懂行的社員去飛水巖下面伐木,算是他恢復(fù)工作后的第一個任務(wù)。張科長臨走時叮囑,伐完木材后,要好生照看,別讓人偷,等他學(xué)習(xí)回來,再組織人放木下水出山,運往焦家。

人多,活兒熟,兩百來方木頭,一周就砍好碼好了。楊光洋和伐木的山民出了林子,在岔路口分了手。他半路上坐了坐,又回到林子里去。都走了,他得回去看守公家的東西。當(dāng)時雷打崖的林子和現(xiàn)在差不多大,加上山高路遠(yuǎn),聽不見人的聲音,第三天,楊光洋想走。走不到三百米,站高處四周望了望,坐下來抓自己的頭皮。他不擔(dān)心站著的樹,只怕壞人偷走砍倒在地的木材,因為倒下的都是公家的,很好偷,只要掀下河,然后到下游等著,撈上岸,就是浮財。沒有誰追究打撈浮財?shù)娜?,但一定有人追究不堅守崗位的他。他又回到公家的木頭身邊。

不曉得過了多少天,仍然不見張獻(xiàn)工去找,也沒人帶個什么口信進(jìn)山,楊光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帶進(jìn)山的干糧早就吃完了,好在山大,可以吃的東西很多。后來,他發(fā)覺自己的力氣越來越小。再后來,連爬樹都吃力了,才想起該弄點好東西吃。他偷巖蜂的蜜,被蜂子蜇過,這是小事。之后劈柴找老木蟲,翻木頭時,一條巖蛟蛇抬頭咬了他一口。咬的是左手食指。他知道那蛇毒得要命,一斧斬下了被咬傷的手指頭。沒到晚上,他的手還是腫了,鉆心痛。第二天,他左臂黑了。第三天,他死了。不知過了多久,又活過來。他活過來就發(fā)現(xiàn),敷裹著七葉一枝花的食指已經(jīng)臭了。不兩天,那手指骨肉分離,刺眼。他上過戰(zhàn)場,真血真肉地干過,還立過功。雖然是集體功,也是功,是真正的勇敢。他絕對這樣想過,所以才有勇氣齊根剜掉食指。一個人在原始森林里,沒有閑空等著那痛停下來,稍稍有了點精神,他把左手綁在胸前,下到溝底,去河里砸魚。那時的魚是傻子,用斧頭砸水中的石板,再翻開石板,魚已經(jīng)暈了。

手慢慢褪了黑,消了腫,換了皮,傷疤處開始發(fā)癢了,他還在吃魚。吃魚快吃吐了,但習(xí)慣讓他照舊下河。有次走到了河的中間,對岸突然一聲槍響。他嘩一聲臥倒在水中,手里的魚跑了,才想起不是在戰(zhàn)場。他站起身來望對岸,對岸以前屬于四川省,現(xiàn)在屬于重慶市。不管它屬于哪個省市,彼岸的樹林都比此岸的大,幾天幾夜也走不到邊。他看不見人影,聽不見人聲,也就不過界。第二天,他又下坡,又走到河中間。這次沒有槍響,但他還是沒過界。他只是想聽見人弄出的響動。

不見響動,他就在河里摸些螃蟹吃,然后到河邊石頭上曬太陽。小陽春暖人,他睡著了。突然鼻孔癢,打了個噴嚏,聽到什么東西唿一聲從自己腦袋邊跑開。彈起身來一看,是條豺狼。豺狼側(cè)著身子站在幾步外看著他。它站姿很講究,是他老班長曾經(jīng)教過的步形,轉(zhuǎn)身、進(jìn)退都快捷。這豺狼留有退路,膽小。不光膽小,還是個辦事不利索的家伙,悄悄來舔他的臉,卻把胡子弄進(jìn)了他的鼻孔。但是它在幾步外站住了,還露出了尖牙,是個敢亮刀子的家伙。他亮出手里的斧頭,和豺狼對視。對峙了很久,那豺狼拿他沒有辦法,慢沓沓地走開了。這時,他真想走了,想離開他的任務(wù)了。可是他一開步就感覺不對:身子軟得很。

他飚了一通汗,沒力氣了。養(yǎng)了一夜精神,又決定不走了。為什么河里漲了十三次水,仍然沒人進(jìn)山放木?既然恢復(fù)工作了,為什么沒人人林找他?他不敢再胡思亂想,撿石頭壘在小山洞洞口,用木棍和樹枝纏綁成個門,找些干草和樹葉翻新了自己的窩。

入夏之前進(jìn)的山,稀里糊涂地,楓樹紅了葉,決明子開了花,左手食指根干了傷疤。幾場雨后,天氣越來越冷,后來下了一場大雪。雪化完,他望見河對面山坡上野梅花開。一樹挨著一樹,開得熱鬧,他高興,為梅花編了一首山歌。再后來,巖磬里的蟾呀蛙呀出來,在清亮的水溝里結(jié)婚,一只背著另一只,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他就對自己說,春天馬上要到了。果然沒幾天,陸陸續(xù)續(xù)的,野櫻桃開了花,野李子開了花,野桃子也開了花。山里一天天暖和,他算著過不多久就有好果子吃了,更高興。高高興興地過著,他沒數(shù)過日子。有一天,大太陽,他編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爬上樹掏鳥蛋,然后坐在樹丫上偷看另一棵樹上的鳥。那鳥黑,不大容易看到。最不容易看到的是它嗚叫時的樣子。不曉得它叫的是“薅草包谷”,還是“關(guān)公好哭”,或者“光棍好苦”。不管是哭還是苦,都好聽,都撥心。那鳥把腦殼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來,脖子一聳,就在離他不遠(yuǎn)的樹丫上開了叫。它在取笑楊光洋,叫的是“光洋好哭”。楊光洋本來有個漂亮的丑名,參軍時登記姓名,負(fù)責(zé)登記的干部也姓楊,論起來是他的高輩,就以長輩的身份說他名字上不了臺面、不貴氣,非得給改成一個銀圓名字。光洋光洋楊光洋,結(jié)果是為了讓只鳥來取笑。光洋有啥好哭的呢?可是他那幾天正在生病,正在發(fā)燒,在林子里找柴胡,找了一天也沒找到,確實有點想哭?!笆莻€說真話的下流東西”,楊光洋望著那鳥罵道。沒過一會兒,那鳥改了口,叫的是“光洋哥哥,光洋哥哥?!彼恍Γ^腦就清醒了。是有人在遠(yuǎn)處喊他。確實是人在喊,喊“光洋哥?!彼ち艘粍樱区B蹲身蹬腿要起飛,差點摔下高樹。他拉緊樹枝,定住了神,想起自己不是一只鳥,是一個人。

他高興又傷心,使勁答應(yīng)。他忘記了自己天天晚上醒來和自己說話、喊山歌,早已經(jīng)把嗓子弄“啞”了,但一聽那喊聲轉(zhuǎn)了方向,就曉得那人沒聽見自己的回應(yīng)。他后腰上取下斧頭砍樹。數(shù)不完的鳥,炸了一樣,全飛了。那人收到他讓飛鳥帶出去的信號,終于找到了他。

來找楊光洋的人是田嘉杰。

田嘉杰是楊光洋的戰(zhàn)友,轉(zhuǎn)業(yè)后在龔灘碼頭搬運站工作。他們十來歲就認(rèn)識,是師兄弟,后來分開了。解放后都參軍,都去了東北,又碰上了,并且在同一個連隊,轉(zhuǎn)業(yè)后仍然親兄弟一般好,每年都有來往。去年冬月初四,田嘉杰去雷打崖看望楊光洋,想和他說說心事,聽說楊光洋已經(jīng)恢復(fù)工作,就高高興興地跑到縣城去找。林業(yè)科的人說楊光洋還沒去報到,他沒有多余的閑時間,就回去了。春節(jié)后再去探望,仍然沒見著。雷打崖已經(jīng)換了干部,公社沒人曉得楊光洋領(lǐng)隊伐木的事。又過了兩個月,不放心,再去縣里問,說還是沒見楊光洋回去報到。田嘉杰問通知了沒,說是張獻(xiàn)工同志通知的,問張獻(xiàn)工呢,說調(diào)到政府辦去了。去縣政府打聽,說張獻(xiàn)工同志到貴陽開會去了,不知道哪天回來。田嘉杰慌了,去找楊光洋的親戚打聽。楊光洋只有個姐姐,住在烏江邊上的黑獺公社。田嘉杰找去時,楊光洋的姐姐已經(jīng)病逝半年。楊光洋的姐夫蒸了十三個洋芋給田嘉杰吃,說有二十一年沒見過楊光洋了,讓他給楊光洋帶口信:姐姐葬在江邊,墳頭朝上游,迎著老家的方向。他又跑到楊光洋的老家德江去問。開了口,老家早已經(jīng)忘了他,寨子里的人都沒聽說過楊光洋。田嘉杰回家籌錢,要到貴陽去找張獻(xiàn)工。臨行前去打聽張獻(xiàn)工在哪個單位開會,被問的恰好就是剛回來兩天的張獻(xiàn)工。張獻(xiàn)工一拍腦袋,說工作忙,加上調(diào)了工作單位,把安排楊光洋進(jìn)山伐木的事忘記了。

田嘉杰看著楊光洋,衣角抖得厲害。

楊光洋說,你把我?guī)ё吡藳]人看這些木材。

田嘉杰黑著臉說,狗屁木材,老子要去兩斧劈了他。

他們第二天上午才走出山林。楊光洋看到村寨邊的土墳,聽到了村寨里的雞叫,就不怎么生氣了。他本來就沒生氣,是田嘉杰讓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生氣。上了大路,田嘉杰塞兩塊七毛錢和五斤糧票在楊光洋手里,轉(zhuǎn)身邁開大步加快了速度。陽光扒開淺灰色的云縫,照在路邊水田里,突然反了個光在田嘉杰手中的斧頭上。他叫住田嘉杰問:真要殺人?田嘉杰在戰(zhàn)場上殺過敵人,當(dāng)時太陽光照在他刺刀上,和照在斧頭上的光一樣冷。楊光洋跑上去攔住田嘉杰,說要殺人也是自己動手。田嘉杰看著楊光洋的眼睛仍然不說話。楊光洋自然知道田嘉杰心里在說,“又不是一天一日曉得你,說你是心慈,其實就是個膽小鬼,是個軟東西?!睏罟庋髳琅锛谓軓膩砜床黄鹱约?,就大聲說:你等我一夜,我找身衣服穿,找碗熟食吃,看我明天砍他一個長血流。

田嘉杰帶著楊光洋進(jìn)了稻田盡頭處的寨子,找到生產(chǎn)隊長。隊長是田嘉杰的遠(yuǎn)房親戚。吃了幾個紅苕,田嘉杰要趕路。楊光洋站在飯桌邊,等著生產(chǎn)隊長回應(yīng)自己的客氣話。隊長看著他嘆氣,輕聲說自己沒有多余的衣服。到了門口,生產(chǎn)隊長的老婆突然拍自己的大腿,說她爹生前留有一件衣服。她解釋說,是她爹四十多年前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南方撿回來的,沒人敢穿,沒人敢要,也沒舍得扔。生產(chǎn)隊長出屋,去了好一陣才提著個陳舊的棕色牛皮挎包回來。他用衣袖揩了揩包上的鋸木腐渣和木炭灰,把包遞給楊光洋。包里有件土黃色皮衣,楊光洋當(dāng)時不曉得那種衣服叫皮夾克。夾克口袋里有個別著水筆的小本子,楊光洋沒翻看,把本子放進(jìn)牛皮包,又換上生產(chǎn)隊長送他的褲子。褲子是條半舊的抄襠褲,大小合適,但生產(chǎn)隊長沒有楊光洋高,褲腳才齊到楊光洋的小腳肚子。隊長的老婆抿著嘴笑,說楊光洋突然間長高了八寸,又說,不剪頭發(fā)胡子,楊光洋像個穿著衣服的大猴子。田嘉杰不等紅了臉的楊光洋打理頭發(fā)胡子。田嘉杰說,他媽的,去砍個人,不是去娶媳婦兒。

都不說話,兩個家伙一人一把斧頭別在后腰上,一進(jìn)縣城就去找張獻(xiàn)工。他們在縣政府對門的街邊蹲著。路過的女人和路邊的女人好看得很,楊光洋腳都蹲麻了,他準(zhǔn)備坐到攔馬石上去。一位好看的婦女在他身后大叫了一聲,婦女從供銷社沖出來,在楊光洋身邊抓住一個男孩。那孩子正說著臟話撕扯手中蜻蜒的翅膀。婦女把男孩的褲子拉下去,露出瘦小的屁股。她警告男孩不要跑,然后轉(zhuǎn)過身去柜臺上拿雞毛撣子。田嘉杰探過頭朝那孩子輕聲說:快點跑,快點跑,你媽打你屁股來了。那男孩提起褲子就跑。跑了幾步,回頭和拿著雞毛撣子的女人商量:媽媽,你不打我,我不說臟話了。雖然楊光洋失望那對母子的沖突只是因為臟話,而不是蜻蜒的翅膀,但仍然忍不住笑。結(jié)果,兩個男人都沒沖過街去砍人。說實話,讓自己作主,在有孩子出沒的地方砍個人,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誰都別想騙誰,誰都能看見對方望向那母子的眼神有多柔軟。楊光洋回過頭來說:要不然先去報到,問單位要間房子,先住下來,從長計議?田嘉杰說:好,兩斧劈死太便宜他了,吃飽了慢慢收拾他。

單位給楊光洋分配了住房,還發(fā)了些錢。領(lǐng)導(dǎo)拍了拍楊光洋的肩膀,說要是有時間,真想為他大哭一場。楊光洋說,老子又沒死。領(lǐng)導(dǎo)的眼睛一張,臉上的笑就不見了,然后給楊光洋安排工作。楊光洋回到單位接受的第一個工作任務(wù)是解放思想,休息兩個月,嚴(yán)肅認(rèn)真地把身體養(yǎng)起來。楊光洋置辦了被褥,買了鍋碗瓢盆和食物,理了發(fā),修了邊幅,還買了一把指甲刀。酒足飯飽,醉到天亮,他和田嘉杰又出門,買了兩身新衣服。都換上了筆挺的中山裝,腰上再系一條黑絲帕,絲帕間再別一把斧頭,實在難看。他們互相朝對方搖頭,決定再休息幾天。陽光一天比一天明媚,春風(fēng)無時無刻不在奮力驅(qū)散楊光洋房里的霉味。過了五天,張獻(xiàn)工受到了組織處分,田嘉杰的臉色仍然不開,覺得不親自收拾一下張獻(xiàn)工,過不了心里的坎。他們決定去張獻(xiàn)工家。

單位分給楊光洋的住房在花花撟左近坡上,上行二十來米,過石梯,進(jìn)巷子第一道門就是張獻(xiàn)工家。下行不遠(yuǎn)是烏江碼頭。碼頭上,那個要打孩子屁股的女人正牽著孩子的手走下渡船,要趕去供銷社上班。楊光洋匆匆換回那件陳舊又結(jié)實的黃皮衣,隨田嘉杰出門。此時的楊光洋只是想嚇嚇張獻(xiàn)工,讓張獻(xiàn)工明白每個人都是人,無論是誰,都不該把他忘記在深山里有話無處說。楊光洋沒帶斧頭。他出門就把田嘉杰手中的斧頭拿到了自己手里,沒想到剛進(jìn)張家的門,田嘉杰就閃了個電一樣快地把斧頭拿了回去,砰一聲砍在張獻(xiàn)工額頭前的柏木桌面上。

張獻(xiàn)工駭?shù)靡怀?。他把嘴里的麥面嗖一聲吸進(jìn)喉嚨,站起身來一聲大吼:搞哪樣?

這時,從廚房出來一個年輕女子。

據(jù)楊光洋回憶,那女子系一條藍(lán)布圍腰。蜂腰。手臉白凈,看得到脖子皮膚里面的血管,整個人像一葉營養(yǎng)不良的蘭草。是株病秧子。田嘉杰也傻了一樣看著那女子。女子平靜,清清楚楚地問:你們在做哪樣?田嘉杰新兵蛋子遇見了首長一樣緊張,一顆顆把新中山服扣子扣上,手指停在已經(jīng)扣好的風(fēng)紀(jì)扣上,抬頭望著那女子怯怯地說:給你們送把劈柴的斧頭來。田嘉杰伸手取斧頭,新衣袖假裝無意地在桌面舞了一圈,但是被他一斧劈開的裂縫仍然還在眼前。他強裝鎮(zhèn)靜,右手拇指在斧頭刃口上刮了幾下,點了點頭,說:我磨了一個早工。他把斧頭送到廚房門口,靠放在那女子腳邊的墻根,回手指了一下楊光洋,輕聲說:他住在斜對面,砍鈍了找他,讓他幫你們磨。沒人應(yīng)聲,田嘉杰又說:他會木工,讓他給你們換張新桌面。還是沒人應(yīng)他,他轉(zhuǎn)身找門。張獻(xiàn)工陰沉沉地問:不坐會兒?田嘉杰說:出門好些天了,再坐一會兒,肩膀上的繭子要耍脫皮了,該回去上班了。

田嘉杰不回屋就往碼頭走。楊光洋跟在后面問他:怎么了?田嘉杰說:撞鬼了。之后不再說話。田嘉杰搭船去了龔灘鎮(zhèn),楊光洋不曉得田嘉杰和那女子有什么關(guān)系,疑問讓他心煩。有天下午,他見那女子坐在門外,就走過去,想問個明白。女子是張獻(xiàn)工的女兒,說自己和田嘉杰不認(rèn)識。她在他面前不急不躁地縫著一把新蒲扇的包邊,根本不怕他,問他是不是又去砍她父親。原來人家早已經(jīng)知道他們那天上午是去行兇。楊光洋不好正面回答,就問那斧頭鋒不鋒利,劈柴趁不趁手。女子也不回答楊光洋,只說她父親又到貴陽給她撿藥去了。問她得了什么病,說是早晚和天氣涼下來時哮喘。說著,她就喘了起來。楊光洋看著那女子喘,莫名其妙地心痛,想拍拍她后背,替她揉揉胸口,又不好下手。沒有辦法,他搓著手看著她。

女子喘勻了,楊光洋無話找話,輕聲對她說,他老家房前有條小河,拐五六個彎就流進(jìn)烏江,會經(jīng)過坡下那個碼頭。那女子望著他。他說,小時候一個冬天,冷得死鬼,寨上有個十五六歲的妹下河撈蝦子魚鰍。那女子輕聲問,為哪樣呢?他說,十月間.那妹的爹打仗去了,小寒節(jié)那天,那妹的媽媽給她生了個弟弟,媽媽沒有奶水,她聽說吃了魚蝦,媽媽就有奶水喂弟弟。

下午的雨水從干打壘房屋的瓦檐上滴下來,那女子放下扇子,雙腿并攏,坐在窗下的小竹椅上。一只貓路過,撓了撓她的褲腳和布鞋。鞋面上新蹭了幾個刺眼的泥水印,女子毫不在意,又拾起頭來望著楊光洋的眼睛。楊光洋走近一步,坐下來。他緊貼著墻席地坐在女子身邊的青石板上,輕聲說:那個妹掉進(jìn)河灣的深潭,嗆了幾口冰水,撲騰到邊上,抓住草,但是沒力氣爬上岸。當(dāng)過私塾先生的保長騎馬來,見了,下了馬,下了河,看著濕淋淋的女娃子,伸出手抱也不是,拉也不成,只好爬上岸,朝一個在遠(yuǎn)處拖牛草的婦女喊。等風(fēng)過完了,那婦女聽明白了,才一拐一瘸慢慢跑來。慢了,那個妹從此犯下了哮喘。那女子說:“我這是過河落水嗆下的,現(xiàn)在一瞠水過河,心里就打鼓,怕得要死。”兩個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女子問楊光洋:后來呢?楊光洋說,那個妹?女子說:嗯。楊光洋說:她生得漂亮,后來成了保長的兒媳婦,丈夫是個啞子,但是她過得快樂。又說:可是她生不出孩子。生不出孩子就更金貴,家里人像對待養(yǎng)不出稻米的新田,把好東西都給她吃,治她的病。又說,過了五年,她的病好了,萬沒想到,她丈夫和公公卻在同一天沒了命,她成了一個鴨客的妻子。說到這里,楊光洋低下頭不再開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回答她:那鴨客有一百三十幾只鴨子和一個鴨棚子,還有一條大黃狗。有一天,鴨客放鴨去了,黃狗咬了干部。第二天,黃狗死在河灘上,那個妹和鴨客不見了,老家的人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們。又過了一會兒,楊光洋把下巴放在膝蓋上輕聲說:前些天,聽說那個姝在下游的江邊,墳頭朝著老家方向。

楊光洋本來不想說他姐姐的后來,也不想說自己在戰(zhàn)場上如何丟掉右手小指,更不愿意說自己在大樹林里如何失去左手食指,可是那女子不斷問他。包括田嘉杰在內(nèi),沒有誰那么專心聽他說過話,更沒有誰表示過愿意聽他說話。從來沒有,并且是那么長時間的說話,是說到雨停了天晴了太陽下山了都還沒說完的話。楊光洋離開那女子,回到自己的屋,站在窗前聽著烏江水奔涌的聲音,突然想哭。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第二天一早就往雷打崖趕,去找一個老中醫(yī)問詢治療哮喘的偏方。第三天,他趕回來,到她家,和他們父女二人站在檐下。張獻(xiàn)工對他跑來的偏方不以為然,那女子望著東岸上空的月亮,莫名其妙地微笑。楊光洋悄悄瞟了她一眼,突然發(fā)現(xiàn)微笑才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他怕張獻(xiàn)工聽到他奇怪的心跳聲,轉(zhuǎn)身就離開了。之后的二十多天,楊光洋要么在和某個老中醫(yī)聊天,尋找各種藥方,要么在查閱借來的醫(yī)書,謄抄藥方,要么在那女子家,把藥方子遞給張獻(xiàn)工,把些見聞和想法講給那女子聽,悄悄看她走神時微笑的樣子。有一次,張獻(xiàn)工還沒下班,那女子喘得厲害,他讓她休息,幫她做了晚飯。那女子和回家的張獻(xiàn)工都沒邀請他一起吃飯,但是第二天、第三天,他一想起那女子柔弱的樣子,又早旱出門,去幫她慢慢下廚。過了幾天,那女子的病情好轉(zhuǎn)了很多,見人就笑著打招呼,他也開心。誰都沒想到,開心的他們反而出了事。

出事那天楊光洋有事耽擱,出門較晚。江面上的水光已經(jīng)退了紅,那女子的家里還是冷火冷灶。張獻(xiàn)工出差去了銅仁,那女子說自己一個人在家,不是很餓,沒想煮。楊光洋幫她煮了飯,主動說想在她家隨便吃一點,她沒反對。晚飯后,楊光洋在廚房洗碗,那女子站在楊光洋身邊輕聲說話。他們先說的是鄰居家那小伙子戴著軍功章從南方回來,終于不打仗了,然后說街上行人的衣服越來越好看??墒钦f著說著,楊光洋的心跳就加快。他舌頭一轉(zhuǎn),說再好看的衣服也沒有那女子好看,還說誰娶了她,是上輩子修來的福。那女子突然不再說話,楊光洋就發(fā)慌,就轉(zhuǎn)過身。見那女子挑著嘴角看著自己微笑,很近,近得“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這是老楊光洋的原話),就做下了一輩子最大膽的事情。他實話對那女子說:“昨夜夢見桃子花開得歡喜,我們兩個在結(jié)婚,崔師傅打的鼓,楊師傅敲的鑼,肖老漢師徒吹的嗩吶,嗩吶吹的是百鳥朝鳳?!蹦桥酉仁菑堉欤沂治站o左手中指使勁拽,拽出一聲輕脆的響,然后捂著肚子哈哈大笑??粗С4笮?,楊光洋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從沒有過的絕望感覺。又絕望又羞愧,加上心跳得受不了,就沖動。老話都是陳詞濫調(diào),也往往是真理:沖動是個鬼。已經(jīng)老了的楊光洋說,鬼催著那時候的楊光洋抱住那女子,把她抵在灶臺邊的墻角,掀起了她的新裙子。見她收了聲,見她突然軟成了泥,他就把她平放在廚房地上。

很多年后的2021年臘月,楊光洋在敬老院檐下的陽光里還為這件事情嘆氣。他說出事那天的前兩夜還想過,以后要全副身心投入工作,干出成績,好有本錢一直幫助她,讓她一直不討厭他,一輩子把他當(dāng)親戚。他甚至夢見過自己為那女人修了一座通往月亮的橋,春天一過,她就住到月亮上去,躲開夏季的炎熱和灰塵??墒悄翘?,他吃了女人的飯,見了女人那么近的微笑,就亂了主意。隨即又見那女人用哈哈大笑瞧不起他,譏諷他,他就失控了。他以前沒有做過那種事情,笨拙得很,把灶邊案板弄翻了,鮮紅的青岡菌(蘑菇)撒了一地。他說,那是1979年的小滿日,古歷四月二十六,他邊干壞事邊在心里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除了是因為怨恨:張獻(xiàn)工,還能有什么理由呢?但是他怕弄痛女人,動作很輕,直到那女人在地上抓起兩根大蒜拍打他的后背。女人沒有真生氣,找到了理由的楊光洋有些泄氣,他說好比一次勇敢的沖鋒殺敵被對方當(dāng)成了游戲,并且還得了一趔趄,是對方把自己扶起來的,是對方幫自己拈去衣服上那些蘑菇屑的。這樣的結(jié)果讓楊光洋無法接受,過不兩天,他又去找那女人。他想讓女人哭出來,或者喊出痛。只要女人一哭,或者喊一聲痛,他就馬上停下來,向她道歉,把自己交給她,請她殺了他,或者請她告發(fā)他??傊?,就是任憑她處置。可是她難受得忍不住張開了嘴,也不哭,不喊痛。楊光洋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就精心營養(yǎng)自己,鍛煉自己,甚至去找過單位領(lǐng)導(dǎo),申請“加快養(yǎng)好身體盡快向前看”的專項經(jīng)費(單位還真給他采購了一些奇怪的營養(yǎng)品,他卻認(rèn)為該死的自己吃了是浪費,全提去送給了那女人)。他一見張獻(xiàn)工出門,就加快速度爬坡上坎去找她。但事情的發(fā)展總是不順人意,他越是精心準(zhǔn)備,女人的身體就越好,意志就越堅強,并且事前事后越來越安然。不僅安然,還有些別的什么。直到數(shù)十年后,接近九十歲的楊光洋還沒搞清楚那個什么具體是什么,他仰起白頭,閉上眼睛,輕聲說那女人身體里坐有一尊菩薩,是他一輩子都到不了的慈悲,接著又改口,說她是個春天,迎接不懷好意的雷雨??蓱z的老頭,我打斷了他毫無意義的胡思亂想,請他回到往事的現(xiàn)場。他說,女人窗外不遠(yuǎn)處是烏江,他們能聽到烏江的水聲和船工的號子。有一次,他和女人商量,女人點頭,他就把女人抱到窗前的桌子上,像把桌面上的燭臺移到窗臺上。之后的好天氣里,他一邊對女人干壞事,一邊和女人看窗外的滾滾江水泛鱗光,看江面努力向上的木船,看提著魚在江邊走路的老人和沙灘上玩石子的少年,看倒映在江中的云朵和晚霞,看大船駛?cè)耄蠋Р噬木蘩?,看突然而來的暴雨亂打他們身邊木窗上的玻璃。

有天早上,楊光洋站在自己的門邊,抬頭望見張獻(xiàn)工出門時差點摔了一跤,心里為對方緊張,左腳朝張獻(xiàn)工的方向跨了出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能騙得了自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恨過張獻(xiàn)工。

不恨,對那女人行那壞事就沒有理由,再那樣干下去,就徹底錯了。楊光洋不想錯下去,但是他已經(jīng)停不下來。那天下午,他想求她,想對她說,你哭出來嘛,你叫一聲痛嘛。他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她,正準(zhǔn)備說出來,她卻噗一口笑了。

那年古歷六月十五是小暑節(jié)。陽光進(jìn)窗上了床,楊光洋還沒醒,那女人突然上門找他。女人站在他門后的米桶邊,靠著墻,輕聲說自己懷孕了。見楊光洋愣了半天不說話,那女人轉(zhuǎn)身開門要走。楊光洋回過神,伸手抱緊女人。楊光洋要對女人說,你就在這里等,我馬上去請人找你爹提親。女人回抱楊光洋,抱得更緊。楊光洋感覺到她身體的抖動,曉得那是她在笑。沒笑出聲,但那是貨真價實的歡喜。楊光洋說他應(yīng)該干刀萬剮的腦子突然去猜想張獻(xiàn)工面對媒人時的表情。雖然他楊光洋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但張獻(xiàn)工這女兒的身體不是很健康,并且生米已成熟飯,懷上了外孫,張獻(xiàn)工不僅沒有理由拒絕這門親事,心里還會暗暗高興。可是,如果張獻(xiàn)工不這樣想呢?楊光洋的背胛緊了一下,因為心里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痛了一下。他松開女人,沒把要去提親的話說出來,也沒有立即行動。

楊光洋的窗戶離烏江更近。他們那天沒去窗邊,快中午了還躺在床上閑話。女人望著天花板說她娘去世早,爸爸從來就忙,她在舅舅家長大。

女人坐起身看楊光洋,看著看著就收了笑容,就起床去了廚房。楊光洋聽到水響,走過去見女人正跨進(jìn)裝滿了水的大木盆。見楊光洋進(jìn)屋,女人又露出笑臉。楊光洋把一塊新肥皂打濕水,在自己大腿上反復(fù)搓。把肥皂磨光滑柔和了,一寸寸洗女人。洗她腳丫子時,她笑出聲來。已經(jīng)老了的楊光洋說,那是他有生以來做得最細(xì)致最小心的一件事情。他說到這里,瞇著眼微笑,但是馬上又傷心,恨恨地吸了一口山煙。因為他洗好了女人,一點點擦干女人身子上的水珠,女人收住了笑,跨出了木盆,背對著他,仰頭看著天花板告訴他,下周有時間和他一道去南莊買石灰,去后街請粉刷屋子的匠人,又說想把窗欞和門重新刷漆,問他喜歡什么顏色,他沒有應(yīng)話。女人轉(zhuǎn)過身,說她父親會請對岸的崔木匠過江,為她打一整堂陪嫁的好家具,問他什么木料好,他還是沒有應(yīng)話。他開始清洗自己,沒看女人的臉。過了很長時間,也許是半個小時,也許是三分鐘,他聽見女人語速很慢,說:好嘛,你稱心了就好。然后,女人進(jìn)了臥室。

楊光洋洗完自己,從廚房出來,女人已經(jīng)走了。他沒在意,決定換上新衣服上街,但是不確定要去干什么。街上碰到張獻(xiàn)工,楊光洋有點緊張,又有點得意。他想和張獻(xiàn)工說幾句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張獻(xiàn)工問:皮笑肉不笑的,你傻笑哪樣,撿媳婦啦?楊光洋趕緊收住笑。張獻(xiàn)工不再理睬他,推開他,急匆匆地走了。楊光洋路過國營飯店,無端進(jìn)去連吃了三碗腸旺面。一個黑油油的女服務(wù)員板著臉說:像你這樣出來大吃大喝,再傻的婆娘都要和你打架。楊光洋笑著對她說:老子今天高興,關(guān)你舅子屁事。楊光洋逛到供銷社,勾了兩斤包谷酒。售貨員勾酒時打“飛提”,他沒說破,還高高興興地多買了一捆貼有紅腰封的面條,然后去食品站砍了一只豬前腿。食品站出來往左三百米是國營理發(fā)店。他把豬腿掛在理發(fā)店的門扣上,五分錢請個小孩站在門邊追趕跟著豬腿飛來的蚊子,把酒和面條放在門邊的長木凳上,進(jìn)去把頭發(fā)理了。理的是平頭。把胡子也刮了。他看著鏡子里煥然一新的容貌,很滿意,起身出門提上東西直接去了張家。但是,那女人不在。

張獻(xiàn)工說:病好了,回去了。楊光洋說:張主任,你哄鬼哦,她回哪里去嘛?張獻(xiàn)工說:哪里來的就回哪里去。楊光洋盯著張獻(xiàn)工問:哪里來的?張獻(xiàn)工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一定是看出了他突然的光鮮不懷好意,才會把他推出門,把他放在桌子上的豬腿扔到門外。

找不見那女人,楊光洋連續(xù)幾夜睡不著覺,感覺自己就要瘋了。他搭船去龔灘鎮(zhèn)找田嘉杰。他老老實實把自己干下的事情告訴田嘉杰。田嘉杰的表情很怪,說:不可能,不可能。楊光洋問,什么不可能?田嘉杰說,你絕對不可能是為了報復(fù)張獻(xiàn)工才對那女人干下這種壞事。田嘉杰問楊光洋,是愛那女人才對她干下那些壞事,還是對她干了那些壞事才愛她。楊光洋吃了一驚:原來不管是原因還是結(jié)果,他都愛她。可是從小到大,沒有誰告訴過他什么是愛,也沒有人提醒過他需要愛。喝了一口酒,田嘉杰接著說:老子就曉得,愛情其實很簡單。又說,我給你另外介紹一個,在下游,洪渡公社老街上有個寡婦,31歲,生有一張好嘴巴,是個會操持的正派女人。不管楊光洋怎么求,田嘉杰始終不承認(rèn)自己認(rèn)識那個蘭草一樣的女人。楊光洋在田嘉杰處待了四天,田嘉杰總是不喝醉,說龔灘碼頭的搬運工是在懸崖上找飯吃,每一步閃失都會要命,不能吃醉酒。套不到酒話,楊光洋難受得要死,終于生了氣,質(zhì)問田嘉杰那天看見那女人時為什么有那么大的不正常反應(yīng)。田嘉杰蹦了一句讓師兄加戰(zhàn)友不能接受的國罵,翻過身用枕頭蒙住耳朵睡了。天亮醒來,田嘉杰見楊光洋竟然還在自己腦袋邊蹲著、瞪著,就輕聲說:那個妹子長得太像我姑姑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一模一樣。楊光洋知道田嘉杰自小不見娘,但是有個姑姑,娘一樣養(yǎng)他到十歲半,之后外出,和娘一樣沒了音訊。楊光洋嘆了口氣,不再問了。

那個時代也是一個舒展著希望之翼飛翔的好時代,楊光洋還沒爬完周邊能望見九十九條河流的高山,時間就到了1983年。三月間,楊光洋把公家的車私自開出去(因為搶時間去德江縣給田嘉杰的兒子購買狂犬疫苗),在土地坳鎮(zhèn)出了事故。車翻下高坡,廢了。人受了重傷。傷好后,被開除了公職。十月下旬,他去公安局自首,請求以流氓罪判處自己死刑并立即執(zhí)行。他還瘋了一樣在公安局的辦公室大聲喊:“我臉朝河對面,來世做好人,不怪你們打,政策要執(zhí)行?!睏罟庋笾两癫恢喇?dāng)時的某領(lǐng)導(dǎo)、他入伍時的班長哪里得到的消息,及時出現(xiàn)在公安局,打了他好幾個耳光,把他臉都打腫了。

等在公安局大門口的田嘉杰資助他撿起石匠的老手藝找飯吃。之后,楊光洋愛去高山大蓋的村寨找活干,常爬到山頂去數(shù)河。他背著鐵錘鋼鏨和泡木風(fēng)箱,拄著長釬短撬,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1984年底,過了省界,進(jìn)了川,在杉東坡為歐家開采石板鋪曬谷壩。那年杉東坡的收成好,人見他的手藝好,請他干活的人戶多。在那里待久了,看那地頭好,人對他也好,就留下暫時不走了。他住的是水碾房,在采石場附近,離寨子一里路。碾房原本是杉東坡的集體資產(chǎn),被柴油機淘汰了,人們許他住在里面,他就得了安定。1985年秋收后不久,杉東坡分集體財產(chǎn),把碾房批了價。楊光洋沒有足夠的錢,更沒有長住的心,碾房產(chǎn)權(quán)就到了歐家的手里。入了冬,寒潮來得急,加上楊光洋接在手上的活還沒干完,歐老二許楊光洋暫時先住著。

冬月十七,下午,楊光洋在碾房里烤火,等著天黑好睡覺。他隱約聽到有人在雪地里走響,出門一看,是個女人。

女人頭上包一條紅圍帕,穿藍(lán)色短棉衣。積雪齊了紅棉鞋腳背,她走得慢。楊光洋一眼就認(rèn)出是那女人,也就是張獻(xiàn)工的女兒。女人見楊光洋站碾房門前不說話,就停了腳步。見楊光洋要走過來,她就快步走過去。她仍然柔弱,但是沒喘也沒咳。接她進(jìn)了屋,楊光洋把自己的棉鞋放她腳邊,讓她換了,把她的鞋子烤在火邊,然后給她煮雞蛋面。秋后請楊光洋修石磨、打粑槽和豬槽的人戶多,有的人家沒錢,就給楊光洋些別的,雞蛋呀,干黃花呀,面條呀,都有。煮了二兩面,八個荷包蛋。女人吃了一箸面、兩個蛋,然后把碗遞給楊光洋,示意他吃,不浪費。楊光洋沒吃,頓在風(fēng)箱上,坐到女人旁邊。

楊光洋說他當(dāng)時不是不想說話,是心里面響動太大了,說不出來。同時,他也不曉得一時間該說點什么,只曉得該往火堆上不斷添柴。

女人先開口,說以前曉得楊光洋住在縣城那房子里,在就好。后來突然不在了,問不著。昨天她們村里有老人過世,去為老人擇陰宅的是杉東坡歐老先生。選好墳地后,他們又說到要給剛?cè)ナ赖睦先死帐弈沟氖虑?。歐先生說這里住著個姓楊的石匠,以前當(dāng)過兵,打過仗,戰(zhàn)場上丟了右手小指,轉(zhuǎn)業(yè)后毒蛇咬失了左手食指,吃過商品糧,但是人厚道,手藝也好。她旁邊聽見,就知道說的是他。今天吃過早飯,她對喪家說,南腰界鄉(xiāng)團(tuán)結(jié)村的親戚遠(yuǎn),再遠(yuǎn)也是親戚,該去吊孝。她去報喪,是要順道來看看他。又接著說,也不是來看他,是來給他念一聲,他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大的叫水華,小的叫紅蓮,生得健康漂亮,眼睛和下巴像他。女人等了等,見楊光洋張著嘴仍然不吭聲,就繼續(xù)說,她丈夫姓吳,對女兒們寶貝,對她也好,這些年一天天過來,二指寬的壞臉色也沒給過她。她強調(diào)說,對她是真好。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拿話先把楊光洋心里的話堵住,就是不要楊光洋去找她,不要把過去的事情敞開。楊光洋急了,要問個明白。女人也不怕講出真話,說第一次就看出楊光洋不是愛她,因為楊光洋第一次干那壞事時的樣子很絕望。那時不興說“愛”字,女人原話說的是“頭一回就看出你不是真心熱火我,你對我干那該死的好事情,樣子要死得當(dāng)緊?!彼€說:“我除了那樣,還有啥子可以對付你那死樣嘛?我以為人也像冬天春天一樣,以為你醒轉(zhuǎn)來了也會發(fā)芽、開花,直到結(jié)果了,我才曉得自己錯到底了。錯在我曉得人心暖和了有情有義,不曉得草木開花結(jié)果了也無心無腸。”

女人不問楊光洋為什么丟了工作,不問楊光洋為啥還是單身。她壓著自己的臉色,接著說已經(jīng)烤暖和了,趁天色還早,要趕到團(tuán)結(jié)村去。楊光洋留不住女人,單膝跪在她面前,給她的鞋子纏上防滑的草繩,說路滑,要送她。楊光洋站起身,女人說雪下得真大,又坐下來。女人扒灰?guī)退N了明火,說不用送,然后出門。他們不聲不響地走,腳下咯吱咯吱地叫,走不多遠(yuǎn),空中的雪小了。一前一后剛出溝,見歐老二在路邊土里刨雪拔蘿卜。繞不開歐老二,楊光洋只好答應(yīng)他。女人當(dāng)著歐老二的面,轉(zhuǎn)身對楊光洋大聲說,“楊師傅,我曉得路了。”女人開步走了。楊光洋不想和歐老二多說話,就往回走。估計歐老二回家了,楊光洋調(diào)頭就去追女人。

他跟著她踩的腳印走,像貓的后腳跟前腳。翻過高高大頂,他望見了她,輕聲喊她:嗨。冬月十七,楊光洋記得牢那日子。雪早已經(jīng)停了,入夜不多久,月亮出來,照得山嶺明亮,一眼望出去,云上一樣,不見人煙,只見女人頭上包著紅圍帕走在前面。從沒見過那么明亮的月光,楊光洋又喊了她一聲,聲音像小偷一樣貓著腰。女人停住,突然回過頭惡毒地罵他。只有一句罵得不明不白——她罵他是條咬人心子的巖蛟蛇。罵得糊涂又歹毒,楊光洋也要走攏去。她撲回來捶打楊光洋,打著打著,眼淚蕩了出來,拳頭停在楊光洋胸膛上,哭了。以前一直想讓她哭,她偏不哭,現(xiàn)在真見了她哭,楊光洋慌了,摳了摳頭,伸手抱住了她。她身子抖得厲害,他抱緊她,騰不出手來,用額頭和臉給她擦淚水。她掙了掙,邊掙邊罵他扎入的胡茬。他松了一下手,她的上身就從他懷里掉下去,往雪地上落。她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他拉她,她撥開他的手,轉(zhuǎn)過頭去。他脫下大衣,鋪在她身邊,示意她坐到衣服上。她先是側(cè)過身,不理他,見他坐下來,坐在自己面前,她就站起身。他也跟著站起身來。他感覺很冷,以為女人也冷,就輕聲說:冷。他邊說邊伸出手,又擁抱她。這次抱得不用力,女人輕輕擺了擺肩,然后回抱了他。老了的楊光洋說,心亂的時候,在野嶺上,尤其是在有月光的雪夜,被女人回抱是萬分危險的事情。她一抱住他,他的心當(dāng)即就跳斷了腿。他把臉往女人肩上埋,頭一低,眼淚全倒了出來。過了一會兒,女人松開手,用臉把他的頭蹭起來。是在高高大頂藏風(fēng)坳嶺上的大路邊,草地寬廣,鋪滿了白雪,楊光洋和那女人都不年輕了,淚水一上臉就涼,冰冷。楊光洋為女人擦淚,說:不哭了。然后把地上的大衣提起拍了拍雪,披在女人身上。女人把紅圍帕胡亂扎到楊光洋脖子里,在他胸膛上打了一拳。都不說話,繼續(xù)趕路。上了年紀(jì),路好短啊,天沒亮就到了團(tuán)結(jié)村。村口香樟樹上的積雪滑下來,他們又白了頭。女人在樹下站住,脫下大衣,幫楊光洋穿上,幫他扣好大衣鈕扣,理了理他的衣領(lǐng),然后背過身子,說了兩句話。她說:“要是石峽子有人請你去修墓刻碑,你就去,悄悄看一眼兩個女兒?!庇终f:“我們也不認(rèn)識,你幫人家立好碑就走,不要再接石峽子的活路,不要再去那地頭?!睏罟庋笥浿瘝{子這個地名,立在那里看女人進(jìn)了寨子,聽到狗叫,聽到人聲,就往回走。

月亮落進(jìn)雪林,太陽已經(jīng)升起,楊光洋回到杉東坡大溝,看見幾個年輕人正把他的東西往碾房外搬。年青人一見楊光洋就怪笑。歐老二抬起黑臉,有點難為情,說對不起楊師傅了,家里要搭個耳房裝柴草,等著拆這碾房木料去用。歐老二的女人從碾房里出來,撇著嘴說:楊老漢,看不出喲,你這個樣子,嘖啊,還會裹女人,我不說你臟了我的房子,也不說你壞了杉東坡的風(fēng)氣,只說我買這屋,是準(zhǔn)備拆去裝正房子,現(xiàn)在只好拆去裝柴房,我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楊光洋能說啥???啥都不說,只好去幫忙。拆完房子,楊光洋蜷作一團(tuán)坐在鋼釬上看著面前的碎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走吧,沒有住處了,走了吧,又怕石峽子來人請他去打碑時找不到他。吃過歐家送進(jìn)溝的午飯,歐老二問楊光洋往哪里走。楊光洋說:往哪里走呀?歐老二他們原先都不知道楊光洋沒有家,說要是早曉得,就不拆那碾房了。幾個人撇下還沒干完的活,用一個下午,在河邊避風(fēng)處,為楊光洋搭成一個窩棚。窩棚不受風(fēng),比先前的碾房暖和,但楊光洋一直認(rèn)為,那年那個冬天最難熬。雪化完了,石峽子才來人請他去打碑。

一到石峽子,楊光洋就心虛,莫名害怕。好在石峽子的人友善,把他當(dāng)作一個值得敬重的匠人看待。當(dāng)時的石峽子,百戶有余,四百多口人,都住在碧泉河左岸。左岸上是狹長的平壩,右岸是陡坡和絕壁。絕壁上有條張開的石縫。石縫下端的小洞里長年出水,人們將那泉水稱為龍涎。時大時小的龍涎落在絕壁前的深潭里,有條人造的小水渠往右邊引出去,養(yǎng)著不遠(yuǎn)處的十幾畝田土。正面,多余的龍涎出了潭,下到坡腳,只有兩百來米高差,卻開出接近五百米長三四米深的溝壕。到了坡腳,在一大片層子石旁邊轉(zhuǎn)彎,不到八米遠(yuǎn)就齊了碧泉河的水平,甚至更低。然后隔著一溜鐵紅色的巨石,與碧泉河齊頭并行,在下游六百多米處的峽口匯入碧泉河。坡下逼著那龍涎拐彎的石頭層次分明,尺寸多樣,板面平整,并且沒有白帶,鮮有化石和紅斑。那是上好的石材,只要是個傳統(tǒng)石匠,見了都會兩眼放光。碧泉河水量不小,河床寬處有四五丈。寨上人見楊光洋用一根鋼釬、三根木滾子,嘴里輕聲唱著幾句號子,就把上噸重的板子石和條子石請到了河邊,又輕輕松松邀過河來,認(rèn)定他唱的是咒語,以為他會巫術(shù)。

頭兩周,楊光洋時遠(yuǎn)時近地見過四回女兒,朝她們笑過,沒敢對話。楊光洋說兩個女兒長得像他母親。楊光洋的母親去世時,楊光洋八歲,他只記得母親的額頭,滿滿的。也像楊光洋,特別是下巴,圓圓的。但車禍之后,楊光洋的下巴變了形,除了那女人,沒人曉得她們的下巴像楊光洋。第三周周末,石材過了河,楊光洋在臨時工棚里過尖鏨,兩個女兒和玩伴在近旁的柿子樹下玩耍。天要下雨,左臉有胎記的女兒大聲喊:石匠,石匠,下雨啦,石匠,石匠,回屋啦。楊光洋轉(zhuǎn)過身,朝孩子們大聲唱山歌。他唱完,孩子們都笑,學(xué)著腔,邊唱邊往寨子里跑。第二天,兩個女兒路過,齊聲唱他昨天唱過的歌,“大雨來了我不愁,蓑衣斗篷在后頭。蓑衣還在棕樹上,斗篷還在竹林頭。”楊光洋笑,回憶母親曾經(jīng)唱過的歌,想著要再教孩子們一首,一時想不起來。正想著,那女人來了,把兩個孩子帶走了,看都沒看他一眼。他不生氣,后來多次趁著晚飯后的空閑,有意路過那女人的家,在門外站著,故意弄出響動。他被門里突然潑來的水淋濕過兩次,得到過三次冷嗖嗖的“對不起”,但是不下十次聽到那女人和孩子們的笑聲。

楊光洋干活時也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他飯量逐漸大了,身體也越來越好。建完一口七鑲碑,他又接下另一家的請托,要為人家去世多年的祖父建九鑲碑。那女人下河洗被單,在河邊等他。他走近了,她紅著臉拿眼神恨他,跺著腳輕聲求他“快點滾”。但是他早已經(jīng)忘記了雪地上的對話,一家接著一家請他,他一家接著一家照單答應(yīng),沒有盡快離開的意思。那女人把兩個女兒改了新的名字,他沒想過為什么。兩個女兒不再主動走近他,他也沒想過為什么。他的各種手藝活兒河沙一樣多,在石峽子待久了,和誰家都熟悉,像本村人一樣。再后來,他干脆買下了石峽子廢棄的集體糧倉,打算定居在那里。那只是糧倉的一小部分,是兩間干打壘瓦房,塵封已久,破舊不堪,在那女人家右旁四五米處。他買房時,村民小組開會討論過,只有那女人反對賣給他。村民小組長問她為什么反對,她一時答不上話來,就說自己家要買。問她買來干什么,說買來關(guān)羊子。她家沒有養(yǎng)羊,也沒有再養(yǎng)幾只山羊的合適勞動力,大家就笑。有個男人用下流的話取笑她,她生了氣,起身回了家。

楊光洋買下糧倉,搬進(jìn)去不幾天,女人的丈夫突然回了家。

女人的丈夫綽號吳眼鏡,是個養(yǎng)蜂人。那是趕后坪蕎花蜜的好時節(jié),他卻把干軍萬馬交給粗心的合伙人,突然回到老家,與兄弟叔侄們商量,要把自家的承包地全都調(diào)換到河對岸高坡上的龍涎潭旁邊。潭邊田土是舊時絕壁下龍吟寺拓荒開墾的業(yè)?僧人早已不在,寺廟也不見了蹤影,田土歸了石峽子集體。土地下戶后,分得潭邊田土的村民都嫌過河爬坡路難走,那吳眼鏡一提,都同意。吳家用河這邊壩上的一分土換河那邊坡上的三分地,不僅順利,還增了面積。

調(diào)完土地十來天,張獻(xiàn)工帶著兩個家人進(jìn)了石峽子。第二天,楊光洋去路上迎,張獻(xiàn)工朝他微笑,笑得假。很平常地互相問好后,本來不想再說話,但是路在窄處,張獻(xiàn)工又開口說了一句:小楊,你是一個人,身后路寬,退一步,大家的路都寬了。楊光洋退開,張獻(xiàn)工過了路,又轉(zhuǎn)過身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張獻(xiàn)工朝楊光洋麴了一躬,很真誠地說:我感謝小楊了。

當(dāng)天晚上,村民小組長上門找楊光洋。組長說:你走了后,丟下這兩間房,對你是個損失,不如賣給吳眼鏡。不等楊光洋反應(yīng),組長接著說:你那老上級說你一個人不容易,想付給你買價的兩倍錢,問你行不行。楊光洋站起身來,哭笑不得,大聲叫道:我?guī)讜r講過要走了?你們想趕我走?既然不趕我,我賣了這房子,以后住哪里?小組長摳了摳頭,又搖了搖頭。

張獻(xiàn)工在石峽子住了四天,離開時給了女兒二千六百塊錢。當(dāng)時的二干六,是筆大錢,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每家每戶。但是直到吳眼鏡請人過河拓路上坡,在絕壁下平整屋基,楊光洋才知道,那女人要把家搬到對岸坡上去。

別人不曉得原因,楊光洋心里突然明鏡似的。他說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得在女人沒受那毫無必要的勞累之前離開石峽子。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把能送的東西都送給鄰居們,最后大膽推開了那女人的家門。女人不在家。他把兩段燈草絨布放在女人千千凈凈的火鋪上,蹲下身撫摸兩個女兒的頭?!澳鞘堑谝淮?,”他說,“也是最后一次?!焙⒆觽兠蛑炜粗?,他擠了一個鬼臉給孩子們,然后反過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頸,又使勁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他直了身,對吳眼鏡說:兄弟,我要走了,不回來了。他沒聽清吳眼鏡說的什么話,也沒和吳眼鏡多說一句話,回到自己空蕩蕩的石頭房子里,仰面躺在草席上。他并無睡意,也不疲憊,但是他睡了一會兒。他說是好讓近似停止的時間把自己拖住,拖到那女人回家的腳步聲后面。他終于聽到了女人回家的聲音。他起身換上那件陳舊又結(jié)實的皮夾克,把一早就塞滿的舊皮包挎在肩上,出了門,上了路。萬事萬物的壞都壞在可怕的細(xì)節(jié)上,他可笑地鎖上了門,把鑰匙系在了腰上,沒有戴上斗笠,沒有帶走賴以生存的石匠工具。

楊光洋回到了杉東坡。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沒有誰知道他是那個秋季的哪個晚上進(jìn)入那道山谷的。他記得烏云和黑夜遮住了天,秋雨讓人生冷,他走了多久,雨就下了多久。歐老二幫他搭成的窩棚早已經(jīng)被人拆除。他沿著小溪繼續(xù)往上,不到八百米就到了溪水的源頭。源頭往前還有河谷,干涸的河谷有亂石或河沙,旁邊稍高的地方有幾個洞穴。他選一個早已明了在心的干燥洞穴摸進(jìn)去,然后在洞中那可笑的泥菩薩身邊慢慢躺下。不須他多言,過去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證明,他不是一個害怕孤獨的人,更不是一個害怕被拋棄的人,但是他想快一點睡著,像死了一樣,不做夢。他坐在敬老院的木床上很嚴(yán)肅地告誡我:不能夢見女人,不能讓那女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任何細(xì)節(jié)在夢中進(jìn)出,將你拉到夢外,將你帶人醒來之后的任何夢想。他感覺到自己正在火一樣發(fā)燒,像死里燒,他說他當(dāng)時笑了,笑著睡著的。讓他失望的是第三天中午,他醒了。他無奈地爬起身,昏昏沉沉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借著一縷陽光,看見身邊的泥菩薩在笑。他也笑,直至雙腿都邁上歐老二家門前的小路,村寨突然響起的高音喇叭才讓他恢復(fù)神志。他喊了一聲,歐老二出了門,跑過來扶住了他。

身體康復(fù)后的楊光洋托歐老二出山買來新工具,然后每天都去幫歐家兄弟鋪新房石院壩。白天鏨條子石、鏟石板,在歐家吃飯,天黑前回到水源頭前面的洞穴,直到歐家提前請人裝好兩間新屋,騰了一間舊房讓他暫住。他有手藝,還有不算少的積蓄,簡單生活,沒有問題。

楊光洋待在杉東坡,沒有看見那個女人在并不遙遠(yuǎn)的石峽子心事重重地忙碌,也不知道那女人突然遭遇的苦難和艱辛。有一天,一個石匠路過,聽到他敲打石頭的聲音。那石匠聞聲尋去閑談。談到手藝,楊光洋才曉得那女人沒有停止搬家行動。她趁著初冬河流水淺,請人把三間木屋拆到龍涎潭邊重裝,還新增了一間柴房和兩間豬圈;房屋勒腳石、木柱石礅子、后壁水承石、檐下階沿石,都是這位路過的石匠制作鋪成的。路過的石匠說:也是奇了怪,河這邊住得好好的,非要搬到河那邊高坡上,女人犟起來,九十頭牛都拉不回。又說:好不容易忙完了,搬進(jìn)去住下了,為一塊般配大門的墊腳石,可憐吳眼鏡,他那女人一樣的小腿,生生被自己看中的石頭滑下坎來砸碎了。嘆了口氣,那石匠又說:一個養(yǎng)蜜蜂的男人,截了小腿不礙事,難在兩個小孩要上學(xué),學(xué)校在河這邊,難在赤腳醫(yī)生啊,肥料呀,種子呀,鹽巴呀,要啥啥都在河的這邊。他側(cè)頭看著楊光洋問:是條河都會漲水吧,你說對不對?不說漲水,就說平常的以后,一天天的日子,都靠一個弱女子背過河來背過河去,你說難不難?依我看,哎呀。

為著這通閑話,楊光洋當(dāng)夜就往石峽子趕。原本只是去打探傳言的真假,去了,他就住了下來。他每天都到河邊,但那女人路過時只當(dāng)不認(rèn)識他,甚至臉都不朝向他。有兩次,他在女人趕到河邊之前,把放學(xué)回家的女兒們背過了河,但他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女人大聲教育孩子的聲音。女人說:人背你你就讓人背?他是人還是鬼,你曉得?

楊光洋分辯不得,想哭也不能,把自己關(guān)了兩天才出門。他出門下河,花了好幾天,在河里壘了一道墊腳石。在遠(yuǎn)處望見兩個孩子放學(xué)后往回走,到了河邊,跳房子一樣走在趔石上咯咯笑,過了河,又咯咯笑。他也笑。很多年沒那樣笑過了,他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愣,當(dāng)天就離開了石峽子。

忙完杉東坡的活,是第二年的三月底。楊光洋再進(jìn)石峽子,河水已經(jīng)充沛,他去冬壘在河里的石頭全被沖走了。他沒有再壘過河石頭。他過河開采石材去了。

人們看見楊光洋每天都比昨天快樂。他一個人,在離河岸一百幾十米外的坡腳,唱著山歌,喊著號子,沒日沒夜地采石、裁石。在山里生活,流汗不是怪事,毫無理由地天天流汗才是。人問他,他只是快活地笑,從不說出要干什么和為了什么。時間過了兩年多,除了給寨上人家打過幾套石磨,給鄰村人家刻過一口紀(jì)念碑,剩下的石頭全碼在河對面荒地上。條子石和礅子石碼成了迷宮,寨上的人們才知道這個快樂的瘋子要修一座拱橋。如果他不是因為沒有木材搭桁架,不求助大家,鬼也不曉得他要修一座石拱橋。

都知道,河對面山上只有吳眼鏡一戶人家,人家與他并不相熟,并且人家早已經(jīng)計劃好要開辟一條翻過山去連接山后公路的棧道,生產(chǎn)與生活都會脫離石峽子寨,那么,這座拱橋相較于其他地方的需要,不僅是浪費,是錯誤,還有些荒唐。但是再浪費,再荒唐,就算是在月亮上修座橋,也是修橋,是善事。這是瘋狂的壯舉。楊光洋無用的善舉點燃了人們莫名的激情。長期以食為天的山民,特別是那些終日被收成奴役的壯勞力,如同熱心于不以生育為目的的房事,都不追問個為什么,都愿意提供幫助。義工一天比一天多,號子聲一天比一天磅礴,荒唐的熱情讓人們一天比一天快活。那橋就那樣,得到一百三十多個不明所以的村民幫助,在楊光洋的手上接通了兩岸。站在高處望,像給碧泉河系了一條沒有打結(jié)的腰帶。

拆除桁架那天,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和村委一班人都到了現(xiàn)場。最后一列桁架倒在河水里,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所有人都突然安靜,時間突然中斷了一樣。年輕的鄉(xiāng)長第一個走上橋頭,在橋上跺了跺腳,跳了跳,然后喊一聲什么。他們帶來的鞭炮被提前點響,人聲又起。接著,他們舉行了剪彩儀式。之后,在場的每個人都上橋走一個來回。時間還早,村委會組織大家吃新宰的豬肉湯鍋,喝最辣的包谷燒烈酒,激情難消,他們又臨時開了一個勞務(wù)輸出動員會,鼓勵村民涌出山溝,朝著河流的方向,去沿海城市務(wù)工掙錢。年輕的鄉(xiāng)長最后講話,他從村委主委手里拿過鐵皮擴音筒,大步走到橋頭上,大聲喊酒話:這拱橋作證,我們都是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廣東、上海、福建,都在等著我們?nèi)?chuàng)造奇跡。走啊,我的親人們,去把他們的錢都掙回來。

村組干部攙扶著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們走了,楊光洋這才往橋頭的石礅脖子上“掛紅”。紅彩帶是他自己準(zhǔn)備的,一丈二尺紅布,中間扎有一朵紅花。暗紅色的花蕊用一條圍帕扎成。圍帕是那女人在那雪夜扎進(jìn)他脖子的那條。楊光洋突然松了手,彩帶往橋下飄落。他走神了。因為他看見,那個女人攙扶著吳眼鏡,在橋的上游瞠過了淺灘。之后,她又返回,將兩個女兒背過了河。再返回,把行囊背過了河。他沒有猜錯,那個女人帶著她的丈夫和女兒們,要去投奔她家的蜜蜂。但是楊光洋很快就回過了神。他下了橋,跪在河邊,撈起被河水濕透的彩帶,順手捧了兩捧河水洗了洗臉,又露出笑容。他說,他當(dāng)時心想:她終歸要回來,她們終有一天會走他的拱橋。

但接下來的事情一如過往的無常。第二年六月底,楊光洋將要雕完拱橋攔桿上的最后一組卷草時,突然天降大雨。大雨下了三天兩夜,山洪暴發(fā)。百年不遇的洪水消退后,楊光洋望見,接著,寨上的人都望見,碧泉河改了道。

因為修橋,楊光洋采盡了拱橋一百三十米外河灣懷里的層子石,緩坡下形成一道六七米寬,二十多米長的石壕。石壕兩頭的土坡失去了依靠與支撐,被洪水沖塌了。山洪開路,碧泉河改道,從楊光洋造下的石壕直瀉而過,連通了龍涎溝。遠(yuǎn)山?jīng)_來的泥石填平了拱橋上下近三百米河床,拱橋的兩端都是渾濁的泡影。突然而來的意外和失落情緒,淹沒了楊光洋修橋的所有汗水和動人細(xì)節(jié),甚至淹沒了那段時間的楊光洋。多年以后,只有一個老人回光返照時突然想起,發(fā)現(xiàn)拱橋失去河流的當(dāng)天,天氣有點冷,楊光洋站在他房前那棵老柏樹下很長時間不說話。一只白鷺弄落樹上的雨水,雨水打在楊光洋的額頭上,濺起濕淋淋的光芒,像突然發(fā)霉生出的白毛,又像寒霜亂降在那一眨眼時間。楊光洋仰頭朝天叫了兩聲,不遠(yuǎn)處,一只瘦鵝也朝天叫了幾聲,讓人傷心,難聽死了。然后,他空著手離開了石峽子。

2023年4月22日,我到重慶辦事,順便拜訪了一位祖籍白馬村的商人。推辭不得,我參加了商人組織的飯局。商人的妻子出差在外,孩子住校,共進(jìn)晚餐的有他的岳母和六個定居重慶的白馬山老鄉(xiāng)。我們邊吃邊閑聊。聊到白馬村的奇人奇事,我提起那座拱橋,除了那商人的岳母,都說沒見過。商人的岳母七十多歲,瘦弱,面目清凈,語音柔和。她平靜地說,“我見過,沒走過?!币姶蠹叶纪蛩?,她又說:“那是天下最美的石頭橋。”喝著酒,看著老人的微笑,我竟莫名覺到一種被掏空了的虛脫感。那種感覺來得很突然,我的身心一時失去支撐,頭一重,伏在了飯桌上,他們都以為我是不勝酒力。

5月28日,我被調(diào)到另一座大山里繼續(xù)駐村。村名叫兩沿,村子在一條大河的兩岸。前往報到之前,我專程去了一趟烏江鎮(zhèn)。去看望楊光洋。這是我們摘除口罩后的第一次談話,談了100多分鐘。

這次所談已經(jīng)不再重要,但往事如前程,永不停歇,無論多靈敏的急剎,多輕盈的存在,也會在時光的大道上留下擦痕:1994年秋,60歲的楊光洋回了一次石峽子。他決定用余生刨開橋下的泥石,堵住歧路,讓碧泉河回歸原來的河床??墒撬媾R的問題已經(jīng)不只是以前的問題——舊河道與河邊的灘涂早巳成為平地,成了別人家的良田,要實施自己無從解說因果的計劃,他得先花錢買地。他把離開石峽子之后的時間都花去難過了,哪有錢買地呢?2013年夏天,公路通到了石峽子。通車后不過十天,楊光洋又來過,當(dāng)天就走了。2018年臘月,楊光洋再一次來到石峽子。他已經(jīng)84歲。他不僅籌夠了買地所需的錢,還籌夠了支付挖掘機作業(yè)的錢。當(dāng)時,石峽子還有二十七個人長住,全是健忘又熱心的老人。老人們幫他聯(lián)系到舊河道上那些土地的主人。主人們都覺得可笑,但是都表示愿意無償獻(xiàn)出土地,說只要政府沒有意見,完全可以讓這滿頭白發(fā)的老頭再撒一次野,怎么野都無所謂。出入意料的是,楊光洋什么也沒做。他披著一件六成新的藍(lán)布大衣,在河岸上站了半個上午??罩袩o色,不曉得他看到了什么,突然快活,唱了一首兒歌。然后,他順著河邊的小路,像個孩子一樣,踩著自己的影子,自以為是悄悄地離開了。

責(zé)任編輯 劉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