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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歷八年秋,桐君山上
來源:解放日報 | 陸春祥  2024年09月03日07:38

咸豐二年(1852年)九月的一天,秋陽高照,富春江波平如鏡,桐君山東麓,離水面8至10米處,有一片陡壁懸崖。東麓山腳有個深潭,深不可測,除了打魚船,很少有人來。

此時,有個中年人獨自撐著一條小船來到這里。他一直朝崖壁上察看,石上有摩崖石刻,隱隱約約的。中年人叫袁世經(jīng),是個貢生,平時喜歡畫畫、寫字,還愛喝些小酒,身板看起來有些瘦弱,但目光清澈。他想弄清楚,這些摩崖石刻到底是什么字。

落潮了,江水淺下去一些,袁世經(jīng)將小船停下,一腳跳上了山。山上基本沒有路,他捏緊草藤,身子如猿猴一樣向上攀登,好不容易到了石刻前。他將崖壁上的青苔用力拂去,字跡露了出來——呀,有不少字,內(nèi)容都是他不知道的。

袁世經(jīng)讀書也算多,他覺得這可能是新發(fā)現(xiàn),至少,許多年來沒人上來看過??纯粗車U峻的地形,他心中疑惑,這些字當(dāng)初是怎么刻上去的?上下左右,看了好久,基本將字都認(rèn)全了,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對桐君山崖壁上的那些字,袁世經(jīng)念念不忘。終于在某一天,他準(zhǔn)備了拓紙和墨,上山艱難地拓得幾張拓片。他在《石屋山人集》(袁世經(jīng)有個號叫石屋山人)中,詳細(xì)地記載了這件事。

袁世經(jīng)看到的摩崖石刻,分兩部分。上部為唐篆題名正文:殿中侍御史崔(弁+頁)、桐廬縣令獨孤勉、尉李銳、前尉崔泌、崔浚、崔溆、崔沅,大歷八年九月廿二日記,崔浚篆。

下部為唐宋人題跋(有三幅):

左側(cè):皇祐庚寅夏,蘇才翁來觀。

右側(cè):周寬之治平初,秋九月游。

中間:桐廬縣令獨孤勉,前左金吾兵曹薛造,處士崔浚、崔溆,桐廬縣尉程濟,大歷八年十月廿四日題。

這些摩崖石刻,讓袁世經(jīng)興奮。他自然要考證一番。他在《新唐書》中找到了崔溆、崔泌的相關(guān)記載:崔溆官至溫州刺史,其姓出自清河郡小房;崔泌官至刑部員外郎,其姓出自博陵郡。但他認(rèn)為,《新唐書》中的溆、泌,未必就是摩崖題名中的溆、泌。而縣令獨孤勉、縣尉李銳等姓名,應(yīng)當(dāng)補充入《桐廬縣志·官師表》。

隨后,袁世經(jīng)興奮之心一直停不下來,提筆寫了一篇長長的古風(fēng)《桐君山下大歷題名詩一首》。經(jīng)年搜集與研究桐廬碑刻的吳宏偉先生認(rèn)為,袁世經(jīng)用這首詩詳細(xì)如實地記錄了自己的突然發(fā)現(xiàn)和冒險拓印。同時,通過大量比喻,對唐代篆體書法作了生動描寫,提出了“是時陽冰括蒼令,傳與筆法其徒疑”疑問。袁世經(jīng)一方面在《石屋山人集》中提出“其(崔浚)篆法極似尹元凱、瞿令問,確是唐篆也”,另一方面又想到了唐代篆書大家李陽冰,他認(rèn)為崔浚篆書與李陽冰篆書一脈相承,但崔浚是否為李陽冰親傳弟子,則不確定。

晚清重臣袁昶,他家對面就是桐君山。他寫了30多年的日記,共65冊、200多萬字,而袁世經(jīng)就是袁昶的大伯父。

在袁昶眼中,他的這位伯父頗有些性格:大伯父初名世經(jīng),后更名德生,取莊子語“開天者德生”之意。伯父喜歡讀書、種樹。伯父隱居在鳳凰山東麓的石屋塢,此塢狹長而深邃,伯父將建屋的地址選擇在了一座高山的腳下。他自己去山上砍下樹與竹子等建筑材料,自建茅屋。在屋子邊上,他壘池養(yǎng)魚,鑿下巖石,將平整出來的土地用石磡圍住,種上各類草藥以及瓜果蔬菜。他居然還引來山泉水灌溉,在山地上種稻。他的朋友大多是釀酒的、釣魚的,一般人很難見到他。他有時候也跑出去玩,跑得不遠(yuǎn),基本上在附近州縣,但一出去就常常幾個月忘記回家。

袁昶在日記中寫道,大伯父天性疏野,生活散淡,熟于史事,也常作詩,書畫水平極高。喝酒高興了,就脫巾解帶,枕石坐草,開始畫畫了,一亭一石,構(gòu)圖疏散,不拘古法,但極具生活氣息。比如有一幅畫是這樣的:山間茂林中有小鳥,有紅果瑣細(xì),間以菊花數(shù)枝。村中有老人或者飯館伙計,只要拎一瓶酒給他,不論是紙還是絹,他都很高興地?fù)]灑筆墨。如果喝醉了,更是洋洋灑灑地寫,寫完就送給對方。如果是富人及長官求他,則不肯寫上一筆。他的行書,學(xué)的是歐陽修,瘦硬蟠屈。太平軍亂起,他的書畫大都遺失,只有擬錢舜舉的《生茄》卷及《翠鳥戲夫渠》卷尚存。

光緒十五年(1889年)三月,袁昶為大伯父的畫寫了一個跋,大伯父的諸多生活細(xì)節(jié)躍然紙上。

袁世經(jīng)冒險拓印時,袁昶還只有6歲。而25年后,光緒三年(1877年),袁昶與他的堂兄及朋友一起,又去看了桐君山東麓的那些摩崖石刻。

袁昶與堂兄一起,約上朋友子樗,一起駕著小船,到桐君山的石壁下觀摩崖石刻。這些石壁面積不大,一共有十多處,字跡大多風(fēng)化漫漶,且長有苔蘚等,遠(yuǎn)處基本不可辨認(rèn)。子樗脫下鞋子,抓住崖壁上的藤蔓,奮力攀上,他抄了八十來個字,才從石壁上慢慢下來。袁昶在邊上看著,覺著有點危險,往下看,是深潭,朝上看,是似乎就要掉落下來的大石頭、千年古松倒垂,石頭縫的縫隙蜿蜒如老龍,這真有點像韓愈上華山下不來的險境。

返回家后,袁昶將子樗抄下的一些摩崖石刻字錄進了日記。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這部分日記里,出現(xiàn)了13個空格。我猜,這些空格十有八九是那些字被厚厚的青苔遮住了,或者是有字卻辨不出字形來。

大歷八年(773年),此時的唐朝經(jīng)安史之亂后,已元氣大傷。

這一年的大事記中,有一則回紇和市滿載而歸的新聞?;丶v曾幫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亂,面對回紇提出的無理要求,朝廷一點也硬氣不起來:

自乾元年間以來,回紇每年都求和市,一匹馬換唐四十匹縑,動至數(shù)萬匹,而所給馬皆駑瘠無用,朝廷苦之。所給縑多不能足其數(shù),所以回紇待遣、繼至者常常不絕于鴻臚寺。大歷八年七月,唐代宗想滿足回紇要求,遂命盡買其馬。二十八日,回紇辭歸,載所賜物及馬價,共用車千余乘。八月二十九日,回紇又以馬萬匹來求互市。有司認(rèn)為馬過多,請買其千匹。郭子儀恐逆回紇意太甚,自請輸一年俸為國家市之,代宗不許。十一月十七日,代宗命市其馬六千匹。

而遠(yuǎn)離首都長安的偏僻小縣桐廬,似乎還平安無事??h令獨孤勉及幾個下屬,陪著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游山玩水,從而留下了這著名的摩崖石刻。

20世紀(jì)30年代,金石界碑帖大王陳錫鈞,循著袁世經(jīng)的發(fā)現(xiàn),特地來尋桐君山唐篆。陳錫鈞所藏千余種碑帖均有考證,有五十余種甚珍貴,《桐廬縣令獨孤勉等題名》是其中之一,他這樣題跋:“唐周寬之(實為宋人)、獨孤勉、崔浚、程濟等題名與宋蘇才翁一紙同拓最為罕見,此同拓本最為寶貴?!?/p>

袁世經(jīng)說那幾個人與《新唐書》所記的不是同一批人,但按余紹宋先生的考證,《新唐書》中崔氏(弁+頁)、泌、浚、溆、源,與桐君山唐人題名是同一批人。

桐廬縣令獨孤勉,后官至定州刺史。自北魏至唐朝,獨孤氏一直是北方大姓,唐代宗李豫的貞懿皇后便是獨孤氏。而獨孤勉來桐廬,很像是一個過渡。其間好朋友千里迢迢地來桐廬看他,是常有的事。

于是,我們就可以將場景還原:大歷七年,或者六年,或者五年,獨孤縣令已經(jīng)在這奇山異水天下獨絕的桐廬待了好幾年。他心里清楚,很快,他將要去別的地方任職,幾個特別要好的朋友,應(yīng)邀來好好玩一玩。大歷八年九月的秋陽,暖陽高照,殿中侍御史崔(弁+頁)來了,他是獨孤勉多年的好朋友,必須吃好喝好玩好。叫上縣尉李銳,還有前縣尉崔泌,及讀書人崔浚、崔溆、崔沅等一并陪同,坐船、游山、看江、賞江鮮,一行人玩得不亦樂乎,并將此行刻石留念。

又過一個月,另一位叫薛造的好朋友來了。依然有好幾個人陪同,但請注意,縣尉李銳已經(jīng)調(diào)任,此次陪同的縣尉是程濟了,而崔浚、崔溆兩個讀書人依舊陪同。呵,我猜兩崔并非本地人,他們也是來桐廬玩的。古代的讀書人玩起山水來真是悠閑,一個地方一待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

大歷八年九月、十月的這兩次桐君山之游,可能只是獨孤縣令多次游玩桐廬山水之兩例,但因為都是陪好朋友而來,故刻石留念。從摩崖石刻的內(nèi)容上看,北宋的周寬之、蘇才翁在不同的年份上了桐君山,也刻石到此一游。

富春江水日夜浩蕩,桐君山陡壁懸崖上,這藤蔓掩蓋綠苔叢生字跡漫漶的幾十個石刻字,是會呼吸、會說話的歷史活物,它們見證了富春江邊1251年前的那兩個普通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