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格麗克生前的最后一本詩集《合作農(nóng)場的冬日食譜》中，她一貫的那種憂傷的調(diào)子似乎變得更加淡然，詩歌無論從寫作技巧還是從敘事的方式上都顯得松弛。體現(xiàn)在字里行間里，語調(diào)與敘事從容不迫，不疾不徐，相較于她之前的詩集顯得更加自信，體現(xiàn)出一種從容不迫的大將之風。

《合作農(nóng)場的冬日食譜》作為202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路易斯·格麗克生前的最后一本詩集，可以看作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終章。初讀這本詩集的時候，我卻是試圖將它放置于以《阿勒山》《野鳶尾》《鄉(xiāng)居生活》《忠貞之夜》……當中來尋找它的定位，企圖在她眾多的詩集譜系當中尋找那個適合它心智的時間節(jié)點，然而，我并沒有順利找到那種時間節(jié)點。而當我以“最后一本詩集”的眼光來查看這本詩集，我們會逐漸發(fā)現(xiàn)詩集中的一些“晚景”之姿。這種晚景涉及到詩人寫法松弛，筆調(diào)的變化和對于諸多終極問題的觸及方式……

相對于之前詩集，《冬日食譜》中除了在筆調(diào)延續(xù)了格麗克一貫的內(nèi)省節(jié)制略帶憂傷的抒情調(diào)子以外，發(fā)生了一些內(nèi)在和外在的綜合變化。在這本詩集中，格麗克一貫的那種憂傷的調(diào)子似乎變得更加淡然，詩歌無論從寫作技巧還是從敘事的方式上都顯得松弛；詩集的主題延續(xù)了女詩人慣常思考的死亡、記憶、時間與愛、愛與喪失等。

如果說，格麗克之前的詩集完成的是私人記憶與經(jīng)驗的書寫，那么晚年的格麗克則以深思時間和死亡來參悟人的全部生命過程，與此同時，詩人也似乎在為隨時到來的死亡做著充分的準備工作……我認為優(yōu)秀而嚴肅的詩人一生都在運用不同的方式來處理死亡問題，以深思與內(nèi)省為所長的格麗克，又會在生命歷程的最后告訴我們什么呢？

那些企圖被召回的往昔

超越以往的詩集，在《合作農(nóng)場的冬日食譜》中，“時間”問題成為一個被突顯出來的主題。超過格麗克以往所擅長的其他主題：私人記憶、事件，等成為一個“棘手問題”。在詩集的第一首詩《詩》當中，“日夜輪轉(zhuǎn)，/挽手而來，就像一對男孩女孩/停下，只為吃盤中的野漿果……他們攀爬冰雪覆蓋的高山，/然后飛走?！痹娭袑τ谝匀找篂楸碚鞯臅r間被詩人具象化為“小男孩和小女孩”，“吃盤中的野漿果”的動作，顯現(xiàn)出時間的童真性質(zhì)，仿佛時間是不被教唆的無辜的自然天真行為，而日夜當中的“我們”在下一節(jié)詩歌中出現(xiàn)，揭示了人在時間面前的被動局面。接下來，關(guān)于“我們”在爬山當中念誦禱文的描寫，表現(xiàn)了人類在時間當中的意志和企圖“愿風將我們托起，/可它沒有應(yīng)驗”這一禱告的失效，顯現(xiàn)了人的無能為力，也側(cè)面顯現(xiàn)了人在時間面前被動的必死命運。

《合作農(nóng)場的冬日食譜》是這本由15首詩組成的詩集為數(shù)不多的幾首組詩（或稱小長詩）之一，同時也是這本詩集的同題詩。在整本詩集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可以看作是這本詩集的核心詩作。這是一首由四個部分組成的詩歌，第一部分，以一種近乎于自然紀錄片開頭的那種語言：“每當冬天來臨，老人們就會……”開始介紹了老人們在艱難的冬天通過采集一種特殊的苔蘚來制作一種苔蘚三明治的故事；第二部分，寫到了如何將那些苔蘚中最漂亮的做成盆栽。又寫到“我”用祖母給的一個瓷盆來承接盆栽的事。這部分詩節(jié)同樣是普通化的平易的敘事，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部分的結(jié)尾，“我手捧著盆子，/一棵松樹在疾風中搖動，/就像人在宇宙中。”這一形象從前面關(guān)于苔蘚的普普通通的敘事中超拔出來，引詩進入到值得警醒的地步，即人在宇宙風中孤苦伶仃的境遇，呈現(xiàn)了一個孑然一身的離去者形象；第三部分，詩歌繼續(xù)沿著敘事的邏輯滑動向前，“如我所說，活兒很辛苦——/不僅要照顧小樹，/還要照顧我們自己……”書寫朝著一個問題趨近，那就是死亡。這一節(jié)當中有一句很重要的詩句：“這些樹是迷你的，/但沒有迷你死亡之說?！边@一處的原詩為：the tree were miniature……as death in miniature.譯者將miniature，翻譯為“迷你”當然不是錯翻，但我以我私人的淺見，覺得“微小”一詞或許更好？“這些樹是微小的，但沒有微小的死亡之說?！币馑际?，樹在所有的萬物中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渺小而繁多，但它的死也是真的，因為世界上沒有小的微茫的死亡，所有的死亡都是同等的，都是“死”這個字的字面意思；第四部分，先是寫到了月份，然后寫到植物園中的雪地上閃亮的小燈，最后，敘述的部分滑動到第一部分的苔蘚做成的三明治這個事件中來，三明治被打包送到集市上去售賣。頗有意味的是這一部分的結(jié)尾處理，詩人以兩行寫在門后卡片上的漢字結(jié)束了全詩。

從總體來說，這是一首出色的詩歌，它在整本詩集中處于重中之重的地位，是一首關(guān)于生存的欣欣向榮和死亡的黑暗之間相互伴隨的協(xié)奏曲。

死亡的鼓點一直在敲

詩集當中的另外一首重要的小長詩是《拒斥死亡》。這是一首筆調(diào)異常松散的敘事詩，描述了“我”與愛侶一起在旅行當中的軼事，全詩以對話鋪展敘事情節(jié)。（值得注意的是，在整本詩集中，談話作為一個揭示真理的手段被格麗克大量運用）“談話”（對話問答）是一種在禪宗中被廣泛采用的方式。智者們通過談話來揭示真理，這一傳統(tǒng)在諸多古老文明當中，無論是古希臘的哲人蘇格拉底、柏拉圖，還是中國的孔子，都有所體現(xiàn)。哲人們通過對話問答來觸達真理。這首以敘事和對話為主的小長詩就是如此：“落下護照”“同行者拋棄我獨自旅行去了”“每隔一段時間會寄來明信片”……都讓我感覺到無比的孤獨，但是幸好“禮賓員”一直陪伴和安慰著我?！澳阋验_始了自己的旅程，/不像你朋友那樣走進這個世界，而是走進你自己的和你的記憶。”禮賓員的這句話含義頗深。而關(guān)于《道德經(jīng)》中“空器皿”的隱喻，將這一個談話帶入到了更深的層面。第二個部分依然是通過談話來進行，“當我收到明信片和護照，我將它扔進了海里，任它沉默，因為不愿意面對過去的自己?！倍Y賓員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明白了，他說，你再不想/重拾以前的生活，/就是說，不想活成一條直線，按時間/指引的方式，而是要活成一個圓環(huán)，……”在這里，我有打破時間的決定性的企圖。從“線性時間”到“圓環(huán)”是一個決定性的轉(zhuǎn)換。接下來，“禮賓員”鼓勵了我，并申明“自己”是通過“我”的創(chuàng)造（making things)來感受世界的?！跋裨诼犖易约旱慕?jīng)驗，那樣的訴說/比我能說出的更加美好?！倍Y賓員肯定了我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存在，同時給我以信心面對單獨的自己。而在詩歌的最后，我與禮賓員有一個分歧，“禮賓員”說那是“旅行日記”而我卻說這是“拒斥死亡”。這首詩當中，旅行的過程可以看作是人生的旅程的具象化，而作為詩人主體的“我”對于這個旅程的行動，通過創(chuàng)造（making things)來完成“拒斥死亡”的行為。這里，格麗克給了“寫作”這一創(chuàng)造行為一個絕對的意義——一個跟死亡較量的過程。

死的較量與生的榮光

《合作農(nóng)場的冬日食譜》當中，除了對于記憶和死亡問題的集中處理之外，還體現(xiàn)了一種生的榮耀與欣喜。在詩歌《總統(tǒng)日》的開頭，“處處洋溢著和暖的陽光，/照耀得雪光熠熠——相當/栩栩如生，我想，又看到這景象/真好……”在另外一首題目為《下午和傍晚》的詩歌中，她回憶了吃烤小章魚和小鍋奶酪的事，詩人直抒胸臆道：“那是美好的黃金歲月”（而這樣的直抒胸臆在格麗克的早中期詩歌中是很罕見的。）詩集中，關(guān)于生的榮光的詩歌不少（《秋》《春風二度》等），這些詩一改格麗克早年詩歌的緊張、消沉印象，顯得格外放松。這些詩歌中或許也提到了死亡事件，但筆調(diào)松弛，顯現(xiàn)出某種釋懷。格麗克很少有這種充分洋溢著這種生之歡喜的詩歌，在以往的詩歌中，她總是將問題引入深刻的冥想或玄思。但在這本晚年的詩集中，詩人放松了自己，放棄了對于詩歌復(fù)雜性的追求，轉(zhuǎn)而追求一種心靈的坦然與真實。這也是一種自然的現(xiàn)象，許多偉大詩人在年輕的時候，往往具有很大的詩歌抱負，這種抱負促使他們放棄了尋常的主題和寫法，追求一種藝術(shù)上的難度，而在功成名就的晚年，則會返璞歸真回到一種創(chuàng)作的本真狀態(tài)。讀大詩人的晚年詩集，我總有兩種企圖，一是看到她詩歌的集大成的集中展現(xiàn)，看到許多折磨他們一生的主題的集中處理；另外一種狀態(tài)就是完全的放松狀態(tài)，在寫出了人生中大多數(shù)重要作品之后的一種松弛感，而我在格麗克身上看到的是后一種狀態(tài)。

《落日》是這本詩集中又一首重要的小長詩，同樣是分為四個部分，這四個部分之間相互補充，前后相和，我們才能夠勾勒出整個的敘事情景。第一部分以對話開頭，整體的談話發(fā)生在“他”與我之間，但是身份模糊，語境不詳?！昂芨吲d你喜歡，他說，/它可能是這一類中的最后一個?！边@一句話無法給出更多信息。接著，詩人寫到了大家一起肅立觀看的情形，結(jié)合本詩的標題，我們知道這一切是在談?wù)摗奥淙铡?，“他說，要是懂得言辭的效應(yīng)，/那該多好。”這里“他”成為第一節(jié)詩的主體，而“他”的所言所想又充滿著形而上的猜謎意味；第二部分事件開始明朗起來，事情仿佛發(fā)生在一個畫室這樣的情形，一些人在跟隨一位美術(shù)老師學(xué)習(xí)繪畫?！拔依蠋熚罩嫻P，/后來我也拿起了畫筆——/我們站在一起，看著畫布，/看騷動的黑暗……”這一部分是兩位藝術(shù)家針對自己的彼此的藝術(shù)人生所做的對話?！拔蚁嘈旁谖易约旱淖髌分杏谐浞值淖C據(jù)”。第三部分，開頭討論了“對稱性”（symmetry),這個詞讓我們回到了第一部分詩節(jié)中對于落日的“對稱性”（symmetry）的提及。接下來對于“水中的浮木”的討論顯得更加形而上，一段小鎮(zhèn)海邊的對談使得師徒之間討論的真理的意圖更加明顯。第四部分是一個男孩與老師的對話，這段對話中的禪宗意味更加明顯。一個關(guān)于童年圖像的討論。一個關(guān)于勺子的討論，當然都是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討論，同時也是關(guān)于人生的討論。

縱觀格麗克的這本詩集，如果說她之前的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是她詩歌的雋永和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這最后一部詩集在我看來是最為放松的一部，在這部詩集中，詩人說出了一些簡單如常的道理，這些道理看似平淡，實則深刻。使人反省，大有一種返璞歸真的徹悟。在語言上也更加放松，更大范圍的加強了抒情和敘事的運用。比如，在一些詩歌中，詩人傾向于單純的抒情，而在另外一些詩歌里面她傾向于集中敘事或干脆散文化，這都體現(xiàn)了格麗克晚年放松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態(tài)度。誠然，在她的詩歌人生的盡頭，能夠獲得寫作的自如自在，這是很難得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她這部詩集中的智性成分則體現(xiàn)在她對于時間、生命、生死問題的集中思考，這些思考既帶有原創(chuàng)的屬性，屬于格麗克自身的原創(chuàng)性思考，同時也帶有著東方甚至禪宗古老智慧的神韻?？梢哉f，這些因素共同作用，成就了一個光彩熠熠的更加睿智的老年格麗克的形象。

也許正是由于這一決心和意志力，才讓這本詩集呈現(xiàn)出一種向死而生的堅毅感。這一堅毅感在“生命的冬日”，像生機盎然的“食譜”抵抗著時間與死亡，伴隨著一位堪稱優(yōu)異的詩人度過生命的嚴冬與晚年，同時也給我們以巨大的生命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