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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萬幸
來源:達州晚報 | 劉國欣  2024年09月05日11:16

就那樣把車開下了懸崖,是下午三點。一天中還有小半天時光未度,時間突然變得古老。

時隔多日,想起來才感覺慌張,那日的經(jīng)歷仍歷歷在目,仿佛驚嚇與時間成反比。當(dāng)時并不慌張,覺得終于長了一次經(jīng)驗教訓(xùn),然而時間越久,越會設(shè)想如果運氣不是如此好,現(xiàn)在我會在何方?一場災(zāi)難曾經(jīng)在懸崖下等我,萬幸我還活著。

坐在副駕上的友人,應(yīng)該是很驚嚇的吧?但并沒有責(zé)備,事后問起,也只告訴我當(dāng)時認(rèn)為落下去會是在石頭上,可能油箱撞上石頭導(dǎo)致起火,再接著就是車毀人亡……

我偏愛現(xiàn)實多過虛構(gòu),但仍然在腦海里不由自主盤點這件事情的偶然性。我只是偶然把車子從平臺上開到懸崖下的溝渠里,我和車上坐著的人只是偶然沒有受傷。但是,如果偶然成了一種經(jīng)常,傷害概率肯定就會上升。

我從小生活的這座縣城叫府谷。20世紀(jì)80年代,我在府谷街上的一間出租房里出生。我在縣城讀完高中,然后離開,那時十八九歲,而今我三十多歲。這些年發(fā)生了不少事,當(dāng)年的同學(xué)都過著找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等程序化的生活。一些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縣城工作,一些人留在了外面。不過,路徑大致相同,在物質(zhì)方面的疊加也類似,無非是買房子、車子之類的事。

對我來說,離開家鄉(xiāng)這些年,生活可以說是順風(fēng)順?biāo)?。?dāng)然,也有失意與彷徨,但完全可以說是一種主動選擇而不是被動接受。是不是因為如此,生活在成年之后可以算是直線而不是曲線,可以算是一帆風(fēng)順而不是充滿曲折?也許正因為如此,缺乏生活的警告,才在回到老家縣城時,閑極無聊練車,在一陣興奮中,將油門當(dāng)剎車,一路開到了崖邊高坡下的溝渠里。

這溝渠是人家蓋房子挖出來的,長了很多野樹,并沒有多少大石頭。不過,五十米不到的地方,就是峰巒疊嶂的大石塊組成的石崖。

溝渠里到處都是樹,打開車窗往外看,一只喜鵲正落在視野里的一棵楊樹上。打開車門往外走,野草擋著去路,還有野生的小灌木,以及一些生活垃圾。終究還是要爬到平地去找救援,于是,借助童年在村莊生活積累的經(jīng)驗和勇氣,一路抓著草莖往上爬。

這時候,最可怕的一幕出現(xiàn)了。把車子開到懸崖邊,因為只是幾秒鐘的事情,恐懼還沒來得及抵達,就已經(jīng)落在了溝渠里,人沒有任何損傷。然而,抓著草莖往上爬,突然看見了這樣的一幕:一群蛆蟲在車后的一塊大石頭上蠕動著。瞬間想到“尸骸”二字,也想到可能是什么大型鳥獸的尸骨,抑或是人家扔出來的一些腐肉……根本沒敢看第二眼。僅一眼,就不由失聲大叫,甚至想哭。迄今還記得那種突然而至的惡心和驚嚇,比把車子開下懸崖更讓我生出一種遍徹全身的恐懼。喜鵲與蛆蟲,像是命運在不被關(guān)注的角落里對我書寫人生的諸多可能,這樣的相遇,我卻不知作何種解讀。

爬到平地的時候,副駕的朋友已經(jīng)靜下心來解決問題,打電話叫吊車。

在等待中,他告訴我對他來說這是無妄之災(zāi)。而我自己,感覺像是生活本來要甩我一巴掌,落下來卻變成了安撫。我舉目看四周,發(fā)現(xiàn)溝渠對面的山崖上建有小寺廟,于是,與友人開玩笑:“神仙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上守護著?!庇讶苏f:“心動神知?!逼饺绽镂覀兛梢运闶巧畹目裢?,以為自己可以掌控生活,缺乏對世界的敬畏。這次開著車子上云端下懸崖,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兩個人都毫發(fā)無損,不得不感謝上蒼的眷顧,無名之手的溫情呵護與托舉。

舉目四望之際,突然間,父親跌落溝渠的場景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那么具體,觸手可及,仿佛并沒有間隔多少夜。

27年前的正月,父親喝了酒夜半歸家時分,明明已經(jīng)在家門口,卻一步踏空,從崖上掉下去。并不太高的土崖,而且掉下去也是我們自家當(dāng)時不養(yǎng)羊的羊圈。然而,因著那正月刺骨的寒風(fēng),也因著那晚的劣質(zhì)二鍋頭,他一聲聲喊著“媽媽”的時候,終于陷入昏迷,未隔幾日就失去了生命。

從此,他作為一出悲劇的主角,在我記憶中定格。

也是這樣的溝渠,也是土坡。坐在副駕的朋友說:“想不到落下去,就像落在了棉花上?!钡腋赣H當(dāng)年,卻沒有我們這樣幸運。

這些天,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回想這次經(jīng)歷:短短的幾秒鐘,車子開下了懸崖,接著是漫長的等待,等吊車把車子吊上去。吊車終于來了,然后,一根繩索從車子的兩個窗口穿過,就像天空伸出一只手抓起一只鳥,不到五分鐘時間,車子就回到了路面。我看見了一切,也拍攝了一切?!扒甑氖^等仇人”是我家鄉(xiāng)的土話,照這樣的邏輯,車子因我而下懸崖,是生活的必然,而我和友人沒受傷,是得了喜鵲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