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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泰庵》:大明王朝覆滅的別樣思考與敘述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春林  2024年09月11日22:12

2024年年初,我收到恩師王彬新近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篇歷史小說《豐泰庵》。先后兩次認真地讀過《豐泰庵》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王彬完全稱得上是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孤陋寡聞的我,此前只知道王彬是一位學有所成的學者,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家。殊不知,他竟然也還是一位被學者和散文家的光芒和聲名嚴重遮蔽了的小說家。

閱讀《豐泰庵》,首先令我感佩不已的是王彬在敘述形式上所作出的多方面積極努力。眾所周知,現(xiàn)代小說區(qū)別于傳統(tǒng)小說的一大根本特征,就是形式感的明顯加強。很多時候,形式已經(jīng)不再僅僅只是形式,誠所謂形式即內(nèi)容,或者借用蘇東坡的那一句“橫看成嶺側(cè)成峰”,一旦作品的形式發(fā)生了變化,那么,作品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肯定也會隨之發(fā)生相應(yīng)的變化。具體來說,王彬在敘述形式上所作的努力,集中體現(xiàn)在第一敘述人稱的三次轉(zhuǎn)換、套嵌式結(jié)構(gòu)的設(shè)定以及語言的運用等方面。

其一,是語言運用層面上雙重語言系統(tǒng)的交織。這里所謂雙重語言系統(tǒng)的具體指稱對象,一是敘述層面上所使用的那一套帶有鮮明口語化特點的流暢自如的現(xiàn)代漢語,二是對話層面上帶有突出書面語特征的文白相雜的擬古式漢語。先來看敘述層面上的現(xiàn)代漢語這一部分。作為一部以當下時代的讀者為閱讀對象的長篇歷史小說,最起碼從讀者接受的角度來說,作為小說文本主體的故事敘述這一部分,所采用的只能是與日常口語保持高度一致的那種流暢自如的現(xiàn)代漢語。比如,第二章“大朝會”中崇禎抱著年幼的長平公主走出大殿時的那個場景描寫:

父皇抱著我走出殿門。雪花如醉如癡,旋轉(zhuǎn)著跌落下來,一片接一片,仿佛有人在織布機上織布,又密又快,很快便織出一匹一匹的白布,垂天而降遮住我的眼睛。天空泥醉一般發(fā)呆,宮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丹墀上的將軍猶如泥塑而幾乎成為雪人。父皇喃喃地說,這就是大明,大明的江山。又對我說,長平,你記住,這是我們的大明,你記住了嗎?

在這里,表面上是長平公主誤闖大朝會,但作家的實際用意,卻是要借助崇禎帶有訓誡性質(zhì)的口吻,特別強調(diào)大明江山的重要性。比如,第二章“大朝會”中第四節(jié)開頭部分這樣一段帶有驚恐不安意味的夜色描寫:“夜。月光從華麗如夢的屋脊上滑落下來,流淌在乾清門廣場的光影里,一半是鐵灰,一半是銀灰色。一只夜鳥從西邊的宮闕飛來,移動地投下透明的鐵銹一樣顏色的斑影。夜鳥翅膀羽毛的邊緣飄動著,被半殘的月光投射出參差蒼褐的光?!敝詴@出驚恐不安的意味,主要因為作家在這里將要敘述展示的,乃是崇禎隨忠勇營提督太監(jiān)涂文輔進宮御位時的情形。聯(lián)系下文,我們才知道,涂文輔之所以一定要帶著崇禎繞來繞去,就是為了制造條件,以便使崇禎在夜里遭受那只黑眚的突然襲擊。若非崇禎和隨身的太監(jiān)王承恩一時神勇機智,后果的確不堪設(shè)想。既然兇險如此,那此處風景描寫中那種驚恐不安意味的存在,自然也就順理成章。

然而,最能見出王彬語言功力的,恐怕還是人物對話層面上那種文白相雜的擬古式漢語。我們都知道,純粹意義上的古代漢語,也就是平常所俗稱的文言文,雖然凝練、簡約、典雅,充滿著書卷氣,但卻毫無疑問遠離公眾的日常生活。這樣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是,對于王彬來說,在虛擬明朝那個時代人物對話口吻的時候,既需要慮及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對話語境,也不能不考慮到當下時代的讀者接受習慣。如何在二者之間求得微妙的平衡,盡可能地還原那個歷史時代人物語言交流的狀況,那就是出現(xiàn)于《豐泰庵》里那種文白相雜的擬古式漢語的想象式創(chuàng)制與運用。由于小說的故事集中發(fā)生在朝堂和宮內(nèi),所以這樣的語言特色自然也就更多地體現(xiàn)在崇禎與大臣,與宮內(nèi)諸嬪妃子女的對話之中。比如,第五章“正直的人苦惱著”中崇禎和袁崇煥之間的一場君臣對話。先是崇禎:“建虜跳梁,封疆淪喪,遼民涂炭,已有十年矣。卿萬里赴召,忠勇之情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據(jù)實奏聞?!比缓笫窃鐭ǎ骸笆ト嗽谏希贾蟹铰?,已經(jīng)另有奏本。臣深受圣上特恩眷顧,敢不盡忠盡力!圣上招臣于萬里之外,臣自是心心念念,戮力為國,倘圣上給臣以便宜處理戎機之權(quán),五年之內(nèi)必定弭平建虜,而全遼可復!”面對袁崇煥這般充滿自信的表態(tài),崇禎自然倍感欣慰:“卿既如此說,五年便是方略。望卿努力盡職,以解天下倒懸,則百姓幸甚,天下幸甚,朕自不吝封侯之賞,卿之子孫亦可世世受福!”但這個時候可謂是壯志滿懷的袁崇煥,根本就不可能預(yù)料到,過不了多久,他所表達的五年之志竟然會變成某種莫須有的罪名,被強加到自己的身上。文白相雜的擬古式漢語在《豐泰庵》人物對話中的使用,遂順理成章地成為不容忽視的普遍現(xiàn)象。不能不提及的一點是,在當下時代諸多的歷史小說中,如同王彬這樣煞費苦心地模擬歷史人物真實對話情形的狀況,實際上并不多見。事實上,在一部盡可能地真實還原歷史情境的長篇小說中,創(chuàng)造性地虛擬出如此一種文白相雜的擬古式漢語的操作難度,不管怎么說都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這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而且是一種多年的文化積累與訓練,應(yīng)該予以關(guān)注。

其二,是三重第一人稱的數(shù)次轉(zhuǎn)換與套嵌式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的巧妙營造。小說一開始作為序章性質(zhì)的“熱水鎮(zhèn)”部分,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不僅是一家大型文學刊物的編輯,而且還對歷史有著濃烈的興趣,尤其是對明史更是興趣有加。故事開始時,“我”正跟隨一個南美五國旅游團在遙遠的南美旅行。多少帶有一點巧合意味的是,同行者中有一位名叫李力的年輕人,不僅在中國歷史所工作,而且專業(yè)的研究方向竟然就是明史。探討明史也就成為了“我”和李力之間一個不約而同的共同選擇。也正是在他倆深度交談的過程中,“我”不無意外地了解到,明代的亡國之君崇禎竟然還加入過天主教。在李力的理解中,崇禎之所以會加入天主教,根本原因在于他以為入教可以挽救大明的傾覆命運:“從歷史背景看,應(yīng)該與當時國情有關(guān)。熟悉明史的人都知道,從萬歷開始,明朝已然處于頹敗的局面,到天啟朝,便瀕于崩潰,沒有崩潰不過是做慣性運動罷了。崇禎雖然夙興夜寐、勵精圖治,只不過給大明續(xù)了十七年的命而已!崇禎曾經(jīng)在御前會上心酸地說:‘朕非亡國之君,事事乃亡國之象’,這是崇禎的悲劇,也是他兒女的不幸?!崩盍Ρ救酥砸獏⒓勇糜螆F到南美旅行,就是要借這個機會,實地考察崇禎女兒當年流落到秘魯時的相關(guān)情況。同樣帶有巧合意味的是,也正是在秘魯,李力竟然和業(yè)已失散多年的女友,一位名叫薇妮的意大利姑娘在一個名叫熱水鎮(zhèn)的地方意外相逢。從根本上說,是因為有李力和薇妮在熱水鎮(zhèn)的意外相逢,才促使李力將他們倆之間的更多故事告訴了“我”:“在回程的路上,李力告訴我,薇妮是意大利姑娘,他過去熱戀甚至準備結(jié)婚的女友,他曾經(jīng)協(xié)助她進行長平公主研究,在研究的過程中,他們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長平公主的一部札記,詳細記述了崇禎時期的歷史人物與宮廷秘辛,顛覆了許多史學界曾經(jīng)的判定,他花了大力氣把它整理出來,至于他來馬丘比丘的目的是否與長平公主有關(guān),他在書稿的末尾進行了交代?!被蛟S與“我”對明史抱有的強烈興趣有關(guān),讀完書稿后,“我”很快就把書稿推薦給主編,并在刊物上發(fā)表了這部書稿。然后再進行必要的修訂,修訂后又出版了單行本:“在單行本中,李力增加了不少梳理性的闡述,為了便于閱讀,我在編輯中,將二者以不同的字體字號區(qū)分開來,長平公主的敘述排四號宋體,她所做的解釋文字放在括號內(nèi)。李力的闡述排五號楷體,但第六章第三節(jié),由于原文過長,為了讀者閱讀方便也采取四號宋體。此外,我也做了一些簡單注釋,以腳注的形式置于頁下?!?/p>

接下來出現(xiàn)的就是第二個第一人稱。正如你已經(jīng)預(yù)料到的,這個第一人稱“我”,不是別人,乃是“熱水鎮(zhèn)”所言那部長平公主札記的整理者李力。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是,除了在各章中偶然以闡述者身份穿插現(xiàn)身之外,李力的第一人稱敘述集中體現(xiàn)在第一章“薇妮”這一部分。具體來說,“薇妮”這一部分,除了他們倆無疾而終的異國戀之外,李力所集中聚焦交代的是長平公主的那部札記的發(fā)現(xiàn)過程。正如同第一個第一人稱的“我”和李力的結(jié)緣是因為明史一樣,李力和薇妮這兩位異國戀人的結(jié)緣,也是因為明史,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因為原名為媺妮的長平公主。卻原來,薇妮的博士論文選題與長平公主緊密相關(guān)。依照薇妮的自述,自己之所以會選擇長平公主作為博論選題,主要就是因為對她的悲劇性遭遇倍感痛惜:“明末,崇禎的,他的兒女,更準確說是長平公主媺妮的。我從小對她感興趣。那么漂亮的公主,花朵一樣的年紀,還沒有綻放,便被罡風吹落了?!币勒諔T常的史學描述和記載,長平公主的結(jié)局是被父親刺傷左臂,而她的妹妹昭仁公主,則是當場就被崇禎給刺死:“她的父親,竟然狠心要用寶劍將她砍死,后來又刺死了她的妹妹——昭仁公主,崇禎說的那句話‘奈何生我家’,真是令人錐心刺骨!我?guī)状蜗敕艞夁@個題目,但是每當想起這句話,又不甘心,再次把這個題目從往日的溪流里撈起來?!碧澋棉蹦輿]有放棄這個題目。正因如此,才和李力一度短暫結(jié)緣,而且在他們倆的共同努力下,竟然也還有了堪稱石破天驚的發(fā)現(xiàn)。具體的情況是,他們倆不僅一起聯(lián)手找到了殊為隱秘的據(jù)傳長平公主被刺傷后的隱居地——位于后海西沿36號的豐泰庵,而且竟然還在一個酒吧里意外獲得了來自于一個身穿黑色T恤的老女人專門送給薇妮的牛皮紙口袋:“我們迅速地將這些紙張攤開,這些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有的甚至泛黑了,有的卻依然很白仿佛新的一樣,然而無論什么顏色都是柔軟的棉紙,上面寫著娟秀的毛筆小楷??礃幼舆@些紙張經(jīng)過認真整理,一張一張用細線連在一起,若干張一沓,仿佛線裝書,總計三十六本?!标P(guān)鍵的問題是,這三十六本冊子不是別的,正是長平公主所遺留下的那個札記。札記的第一頁上赫然寫著:“皇明崇禎三十七年/不肖女/媺妮/泣記。”原來,那位神秘的老女人送給薇妮的,不是別的,正是當年幸存下來的長平公主的日記。問題在于,這日記果真出自于長平公主之手嗎?作為明史研究專家的李力和薇妮,面對從天而降的署名“媺妮”的日記,首先將之于現(xiàn)存的各種史料進行對比:“我們根據(jù)流傳下來的史料與媺妮的記載進行核對,基本是吻合的,但也有一部分不符甚至完全相反。比如李自成的軍師牛金星,在大順覆滅以后不知所終,但在媺妮的記載里,卻是言之鑿鑿地死在了他兒子家中。”與此同時,“媺妮的記述還有一部分牽涉到史跡,和以往的史述也基本吻合。在媺妮的筆下,崇禎、周后、田貴妃、袁貴妃、太子和幾位皇子,誰住在哪座宮殿,都記得清清爽爽,而且這些宮殿至今尚在,從而提供了可以調(diào)查的藍本,只是媺妮本人的住處,有的史書說居于壽寧宮,但她本人卻說住在景仁宮,還有的史料說,景仁宮原先叫壽寧宮”。但其實,只要是熟悉小說寫作技法的朋友就都知道,這里的所謂與流傳下來的史料進行比較等等,都可以被看作是小說家的一種障眼法。歸根到底,作家的意圖就是要給自己借助于長平公主的視角重新回顧打量大明王朝崇禎那個特定階段的歷史創(chuàng)造一種看上去合情合理的理由,或者說制造一種真實的幻覺。盡可能地讓讀者相信,不僅的確存在著李力和薇妮這樣兩位明史的研究者,而且他們還真的就意外發(fā)現(xiàn)了署名為“媺妮”的這么一本早已塵封多年的日記。九九歸一,王彬的全部努力方向,就是一定要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讓長平公主不僅在大明王朝覆滅后繼續(xù)生存下來,而且還要借助于她的眼睛對崇禎時代進行一番充滿著痛苦色彩的回望與審視。

然而,無論如何都需要專門提出來加以討論的一點是,依照李力的敘述,他和薇妮發(fā)現(xiàn)的那三十六本冊子,是媺妮也即長平公主的日記。這一點,從“皇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十九日。父皇母后辭國。每念及此心如刀剜。/皇明崇禎十七年。四月廿九日。聞李賊登基武英殿。/皇明崇禎十七年。四月三十日。李賊焚燒大內(nèi)?;鹧婧诩t蔽天”的相關(guān)記述內(nèi)容中,也可以得到相應(yīng)的證實。但從第二章“大朝會”開始,一直到第十三章“桃花你就紅來杏花你就白”,甚至一直到作為尾聲部分存在的“棠棣:不是結(jié)尾的結(jié)尾”,我們所看到的都不是日記,而且一大篇一大篇的札記。而這,也就恰好符合了帶有序幕性質(zhì)的“熱水鎮(zhèn)”那一部分中“他們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長平公主的一部札記”的說法。這樣一來,李力和薇妮在時隔數(shù)百年之后所意外發(fā)現(xiàn)的,到底應(yīng)該是長平公主的日記還是札記?自然也就成了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這或者是作者的障眼法,故意丟下一個空隙,而讓讀者揣測。雖然不知道王彬最初這么設(shè)定時的具體想法,但依照我個人的理解,把這三十六本冊子設(shè)定為“日記”,恐怕還是有問題的。如果是日記,那它的寫作時間只能是大明王朝覆滅后長平公主隱居在豐泰庵的時候,但這就和日記的具體內(nèi)容發(fā)生了尖銳的沖突。因為日記中,除了尾聲部分之外,另外部分的故事內(nèi)容可以說全都發(fā)生于長平公主隱居于豐泰庵之前。從這個角度來說,將長平公主所遺留下的這些文字設(shè)定為日記,其實并不那么合適。在我的理解中,作家似乎更應(yīng)該把這些文字設(shè)定為具有突出回憶錄性質(zhì)的札記。事實上,只要我們細細地翻檢這些飽蘸著寫作者血淚的文字,其回憶錄性質(zhì)的具備就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文本事實。當然,從根本上說,也只是因為這些飽蘸血淚的回憶性文字寫作完成于豐泰庵之中,所以,王彬也才會把這部長篇歷史小說命名為《豐泰庵》。

正因為李力和薇妮意外發(fā)現(xiàn)了出自于長平公主之手的札記抑或日記,所以,從第二章“大朝會”開始,自然也就出現(xiàn)了第三個第一人稱的敘述者,那就是作為文本主體敘述者的媺妮也即長平公主。然而,具體到長平公主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文本主體部分,又有以下若干特點或問題需要專門提出加以特別討論。其一,我們注意到,在長平公主的敘述過程中,不時地會出現(xiàn)這樣一些帶有說明性質(zhì)的敘述話語。比如,第三章“蕩秋千的貓”的第一節(jié):“據(jù)說,我在這里只能是據(jù)說,因為我不在現(xiàn)場,未能身歷其境,或者說‘推測’更為準確,當晚父皇到承乾宮臨幸,田妃向父皇吹了枕邊風。第二天清晨,樂勇與黃廷耀便被押解到司禮監(jiān)東廠大刑伺候?!背绲澢巴星瑢m臨幸,夜里肯定少不了一番男歡女愛。如膠似漆之際,來自于田妃的枕邊讒言,自然也就會對他產(chǎn)生嚴重的誤導作用。這樣的一些情景,住在景仁宮里的長平公主因為看不到,所以只能進行必要的“推測”。其二,同樣是在長平公主的敘述過程中,有這樣一些敘述話語的不時穿插。比如,第七章“冊封太子哥哥”的第三節(jié):“也是活該有事,尚儀煒彤和‘尚衣’絳雪,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兩人不約而同在甬道里燒紙。她們兩人關(guān)系密切,是你們現(xiàn)在常說的閨蜜,往往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做同一件事?!边@里的問題,很明顯地出在“閨蜜”一詞的使用上。從語言發(fā)展演變的角度來說,如同“閨蜜”這樣的語詞,出現(xiàn)的具體時間,只能是當下的這個網(wǎng)絡(luò)時代。也因此,長平公主在這里很顯然是在直接向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喊話。關(guān)鍵的問題是,長平公主的札記或日記完成于數(shù)百年前的所謂“崇禎三十七年”也即公元1664年。那時長平公主絕不可能預(yù)見到當下時代竟然會出現(xiàn)并流行“閨蜜”這個詞。再比如第十三章“桃花你就紅來杏花你就白”第三節(jié)中的這樣一句敘述話語:“父皇說,自從太爺爺時代,大明的氣候就變壞了,用你們現(xiàn)在的科學說法是進入了小冰河期?!睙o論是“科學”,還是“小冰河期”這樣的現(xiàn)代性語詞,從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角度,都不可能出現(xiàn)于長平公主的文字之中。為什么會是這樣?我理解《豐泰庵》多少帶有魔幻與穿越性質(zhì),因此作者在這里故意引用以上現(xiàn)代詞語,從而拉進與讀者的距離,不過是作者設(shè)置的又一個“陷阱”而已。有一點想要和王彬進行商榷的是尾聲部分的“棠棣:不是結(jié)尾的結(jié)尾”的歸屬處理問題。這一部分帶有明顯的補充交代性質(zhì),它旨在告訴讀者,長平公主他們在離開了茍且偷生長達二十年之久的北京豐泰庵之后,又經(jīng)過了怎樣的一系列磨難,才最終輾轉(zhuǎn)來到南美那個被叫做秘魯?shù)膰遥ā白蛱烊苷f他曾經(jīng)隨西班牙商船去過新大陸一個叫秘魯?shù)耐鯂?,那里的人類似大明之人,人民平和山川瑰麗物產(chǎn)富庶,我為何不去那里尋覓歸隱之地?你們興許會說,此地距離故國實在太過遙遠,然而土地莊周馬,江湖范蠡船,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有什么遠近之別!”實際上,長平公主這里的意思非常明顯,既然國都亡了,又哪里還需要考慮什么距離故國遠近的問題)的全部曲折過程?!敦S泰庵》實際文本中,王彬所采用的處理方式,是把這一部分的敘述權(quán)利交給了長平公主。但在我個人不成熟的理解中,作家的這種歸屬方式似乎多少顯得有點不妥??紤]到不僅小說被命名為《豐泰庵》,而且長平公主關(guān)于崇禎那個歷史時段的回憶性敘述在她黯然離開豐泰庵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全部完成,所以,后來具有補充交代性質(zhì)的尾聲的敘述就不應(yīng)該再和她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雖然更具體詳盡的替代方案我一時也不可能想出,但將這一部分的敘述權(quán)利無論是交付于“熱水鎮(zhèn)”那一部分的“我”,抑或還是交付于第二個第一人稱敘述者李力,實際所取得的藝術(shù)效果可能都會比現(xiàn)在的那種處理方式要更理想一些。

除了藝術(shù)形式層面上所作出的努力之外,要想很好地完成一部長篇歷史小說,作家更需要在知識考古學的層面上做足帶有“田野調(diào)查”性質(zhì)的史料功夫。即如《豐泰庵》這部長篇歷史小說,除那種文白相雜的擬古式漢語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之外,作家尚需在典章制度、禮儀規(guī)范以及地理方位等諸方面都做出相應(yīng)的努力。比如,人物的服飾裝扮。第四章“英雄安在”第二節(jié)中有一段關(guān)于“坐蟒”和“膝襕”的一段介紹:“坐蟒與膝襕,后世的讀書人可能不太明白,肯定會‘蒙圈’,我在這里做些簡單解釋。在當時,我們的大明,有四種賜服:蟒、飛魚、斗牛與麒麟服。蟒袍是當時內(nèi)府高官與外廷宰輔,蒙恩特賜最高級別的賜服,十分難得珍貴。蟒與龍的形狀非常近似,唯一的區(qū)別是龍‘五’爪,蟒‘四’爪。蟒服有坐蟒與行蟒之別。坐蟒正向而坐,行蟒側(cè)面而行,坐蟒高于行蟒。蟒袍加身被認為是位及人臣的巨大榮耀。膝襕,相當于護腿,從腳腕至膝蓋,織有精美的云蟒圖案,是與蟒袍相連的服飾?!北热?,一些必要的禮儀活動。這一方面的一個例證,就是第十一章“藍色妖姬”第一節(jié)中關(guān)于太奶奶葬儀程式的相關(guān)描寫:“太奶奶薨逝,父皇十分傷心。但是囿于禮制,太奶奶的喪儀不可能辦得像馬奶奶那么風光。也不可能像李太后,李太后那時,神宗爺爺下諭全國各地寺廟,要扣鐘三萬響。太奶奶自然不會了。先是,父皇身穿喪服去慈寧宮給太奶奶行祭奠禮,隨后輟朝三天。母后、田妃、袁妃、太子哥哥、三弟、五弟、昭仁妹妹和我,還有煒彤都穿上白色麻衣,在太奶奶的靈前守夜?!彪m然由于太奶奶實際的地位身份,尤其是當時已處于內(nèi)外交困地步的緣故,葬儀已經(jīng)有所縮水,但卻依然稱得上是相當講究。比如,地理方位的描寫尤其是古今變遷的考證。第六章“星光將要落到他的肩上”第一節(jié)中關(guān)于弘善寺的一段介紹:“弘善寺已然不存,但是以其為名的村莊仍在,其北是華威南路,東是南三環(huán)東路,西是東二環(huán)南路,南是左安路,是十八里店鄉(xiāng)的自然村。2005年前后,弘善寺村北部的農(nóng)田被征用建設(shè)弘善家園。弘善寺舊址上興建的弘善市場于2018年拆除,成為垃圾臨時轉(zhuǎn)運站,《新京報》記者曾去那里探訪,目測那里至少有五個籃球場大。”在一段關(guān)于弘善寺明朝期間興盛情況的描述之后,竟然把這一地理方位進入當下時代之后的變遷狀況也都一一詳細寫出,可見作家在這一方面下了足夠大的功夫,做了足夠充足的功課。由于篇幅所限,文本中與典章制度、禮儀規(guī)范以及地理方位等緊密相關(guān)的考據(jù)性文字,這里不再作具體的羅列,但有一點必須強調(diào)的是,雖然王彬明知類似的文字會因為對故事情節(jié)的阻斷而影響到讀者閱讀快感的獲得,但作為一部嚴肅的長篇歷史小說,這部分是不可缺失的,因為優(yōu)秀的小說,尤其是優(yōu)秀的歷史小說,難以離開語境,從一種盡可能真實地還原歷史情境的角度出發(fā),我們理當向王彬的堅持致以必要的敬意。

無論是藝術(shù)形式層面上的煞費苦心,還是知識考古學層面上的史料搜檢,王彬的終極寫作目標,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何才能夠借助于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的長平公主獨特視角,通過對在位時間十七年的崇禎那個歷史時期的回望與審視,深度思考大明王朝覆滅的根本原因。這一方面,有這么幾個關(guān)鍵性的節(jié)點恐怕不容忽視。首先,是崇禎不無驚險意味的繼位過程。天啟病危之際,魏忠賢一伙曾經(jīng)陰謀篡權(quán):“伯伯病危之際,閹黨中有人向魏忠賢獻計:詭稱皇后有孕,暗中將魏良卿之子抱入,或者客氏之子侯國興的兒子,采取貍貓換太子的方式,由魏忠賢輔佐,進而效仿西漢末年王莽,以輔佐孺子嬰的方式過渡登上帝位?!碧澋脣饗鸩粌H嚴詞拒絕,而且還把此事及時稟報天啟,“伯伯再糊涂也明白這個道理,于是秘密召見父皇”,堅持把帝位傳給弟弟崇禎。這樣一來,也才有了崇禎繼位之時意外遭到一只黑眚襲擊那一事件的發(fā)生。若非崇禎及貼身內(nèi)侍王承恩機智神勇,他的繼位也會成為問題。

其次,是他繼位時所面臨的危局以及錯誤磔殺領(lǐng)兵大將袁崇煥。且來看第四章“英雄安在”第二節(jié)中借助于三弟之口的一種表達:“百姓沒得吃,原本的良民變成了流民,莠民乘機挑唆鼓動,流民便成了燎原大火?,F(xiàn)在西北民變亂得很!像是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薄斑€有,榆關(guān)以外,遼河以東的土地都丟光了,遼西也岌岌可危,建虜步步緊逼,西北民變,東北建虜,這兩把大火烤得父皇焦慮不安?!币环矫妫绱艘环N嚴重危局的形成,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是他之前的嘉靖、萬歷、天啟等幾個歷史時期長期累積的結(jié)果,崇禎不可能為其負責。但在另一個方面,等他繼位為皇帝,所有的這一切困局卻都絲毫也回避不得,只能由他來承擔全部的應(yīng)對責任。面對如此困局,他首先想到的是在第一時間征召袁崇煥。但那時袁崇煥處于主動告退,“請求回籍調(diào)理”的劣勝優(yōu)汰局面。正因為繼位之初的崇禎試圖勤儉節(jié)約、勵精圖治,所以也才會贏得包括袁崇煥在內(nèi)的一眾大臣的敬意。但不要說被征召時候的局內(nèi)人袁崇煥,即使是作為讀者的我們,也都不可能預(yù)料到,沒過了多久,袁崇煥本人竟然會喪命于這位一心一意地企圖恢復大明王朝生氣的崇禎之手。但其實,或許是因為早有預(yù)感的緣故,應(yīng)召后的袁崇煥在出征前專門寫給崇禎的奏本中,不僅給出了自己處理建虜問題的總體方略:“夫遼事恢復之計,不外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yǎng)遼人,以守為正著,戰(zhàn)為奇著,款(議和)為旁著”。而且也還特別提醒高高在上的崇禎一定要信任自己:“況圖敵之急,敵又從外而間之,是以為邊臣者甚難?!庇脭⑹稣唛L平公主的話來說,就是:“為將者,最怕敵人實施反間計,袁崇煥寫這句話時,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句話竟然會成為他人生的讖語!”很快地,因為范文程和皇太極實施了類似于“蔣干盜書”那樣的反間計,而且崇禎竟然會輕信緣故,袁崇煥果然不僅迅速被崇禎拿下,而且竟然對這個功勛赫赫的武將實施了極其殘酷的磔刑。正因為內(nèi)心里充滿了不甘和遺憾,所以李力和薇妮他們整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不由得以夾注的方式大發(fā)感慨:“輕信而狐疑,這是一個毫無治國經(jīng)驗者的做法,即便是政治素人也未必如此,崇禎的無能與剛愎自用到達頂點,大明從此開始奔向覆滅的道路,可以說是崇禎自己葬送了大明王朝。”崇禎在這個過程中所應(yīng)承擔的絕對責任,我們在這里暫且擱置不論,實在令人不可思議的一點是,北京城里的那些普通民眾對袁崇煥所持的殘忍態(tài)度:“涂國鼎來到西市時,場面幾近失控,聽到消息的市民圍住袁崇煥的囚車,發(fā)瘋一般怒吼,袁崇煥合閉雙眼沉默無語,涂國鼎命兵丁用皮鞭、木棒驅(qū)散百姓,將袁崇煥押到四牌樓中間的路口……”尤其糟糕的情形張岱筆記中有相關(guān)記載:“百姓以錢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膛取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其一節(jié)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頰間,猶唾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贬槍θ绱藨K不忍睹的現(xiàn)象,敘述者長平公主不由得發(fā)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噫!烏合之眾何至于此!”而身為書稿整理者的李力和薇妮這兩位現(xiàn)代學者,則認為:“有這樣的百姓大明不亡才怪!”也難怪先后兩位的第一人稱敘述者都要按捺不住地跳出來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京城百姓對袁崇煥的如此一種態(tài)度,讓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的名作《狂人日記》中關(guān)于“吃人”的相關(guān)判斷和描寫:“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證之于京城百姓怒吃袁崇煥的情形,我們便無論如何都不能不佩服魯迅先生那尖銳犀利的批判鋒芒。又或者,正是包括袁崇煥被吃這樣無數(shù)的歷史事實累積在那里,也才使得先生最終提煉概括出了中國社會的“吃人”本質(zhì)。在聯(lián)想到《狂人日記》的同時,我們也會聯(lián)想到法國社會學家勒龐那部干脆被命名為《烏合之眾》的社會學名著,對帶有群氓性質(zhì)的“烏合之眾”的瘋狂、沖動和非理性特征所作出的深入分析。大約也正是基于京城百姓這種非理性的思維和行為特征,所以李力和薇妮才會毫不猶豫地斷定“有這樣的百姓大明不亡才怪”!

第三,是他對東林黨人的排斥和對溫體仁、周延儒的長期信任和重用。第八章“東林黨的鴿子”這個部分,開頭不久就提及到了東林黨的問題:“近日,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說大明亡于東林,不知是從何說起。不能說他們不是讀書人,多少讀了幾本書,然而讀得不夠多,以少博大,焉能不一葉障目乎?”正因為長平公主不認同這個說法,所以她才會特別敘述與東林黨有關(guān)的一些人和事。東林黨這個群體,最早生成于萬歷年間。在當時,被罷官后的顧憲成歸隱無錫,重新恢復東林書院:“顧憲成諷勸朝政,臧否人物,不少在京的朝官欽慕他的風致,與其遙相呼應(yīng),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勢力,時稱東林黨?!钡搅颂靻⒛觊g,由于獲得了明熹宗的信任,大權(quán)在握的魏忠賢曾經(jīng)大肆迫害東林黨人。崇禎繼位之初,雖然也曾經(jīng)一度昭雪并起用若干東林黨人,但想不到的是,沒過多久,圍繞內(nèi)閣成員的會推問題,以錢謙益為領(lǐng)袖的東林黨人便遭受到了一次沉重的打擊。在當時,由于被會推的人物中缺少了吏部尚書溫體仁和禮部右侍郎周延儒,遂遭到了他們倆的瘋狂反撲。他們緊緊揪住早在天啟年間就已經(jīng)結(jié)案的錢千秋科場關(guān)節(jié)一案大做文章,利用一次御前召對的機會硬是迫使錢謙益“革職聽勘”。就這樣,伴隨著錢謙益的被彈劾,原本有望東山再起的東林黨人自然也就在崇禎時代的政治星空漸次隕落。又過了一些日子,彈劾錢謙益有功的溫體仁和周延儒,如愿以償?shù)乇怀绲潥J點入閣做了閣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成為崇禎依傍的左膀右臂。在李力和薇妮事后的理解中:“這次御前召對是崇禎最重要的御前會議,溫體仁如果是良臣自然好,但恰恰卻是奸佞之臣。溫體仁做內(nèi)閣首輔,有六年之久。這六年,溫體仁既不為朝廷出一謀,亦不為國家設(shè)一策,只是取悅崇禎而孤身自保,擱誤了朝廷與國家大事。在這次會議上,崇禎被溫體仁牽著鼻子走而不自察,決定了他,最終是大明日后的悲劇?!币回瀯傘棺杂玫某绲澅揪陀星V獨斷的趨向,遇上這么一位事事皆推諉的內(nèi)閣首輔,最后的結(jié)果只能是更加地剛愎自用。一方面是對東林黨人的無端排斥,另一方面卻是對溫體仁和周延儒這樣既沒有能力更沒有擔當?shù)募樨嫉娜斡茫绱诉@般總是錯誤決策的崇禎,焉能不屢遭敗績?!以至于最后一敗涂地。

第四,是他對田貴妃的過度寵幸和縱容。正因為有崇禎作堅實的靠山,所以田貴妃的承乾宮在很多時候才可以為所欲為。比如,當母后的內(nèi)使樂勇與承乾宮的內(nèi)使田豫階因為田妃那只名叫“晴雪”的貓發(fā)生沖突的時候,竟然被高起潛帶人押送到坤寧宮:“母后令坤寧宮提督宮桂滋,押著樂勇與黃廷耀到承乾宮,請?zhí)镥幹谩!薄罢绽镥鷳?yīng)該將樂勇與黃廷耀放還,帶著田豫階與小黃門來到坤寧宮檐下,請求陛見母后而法外開恩。但是,田妃沒來,這一天母后數(shù)次詢問宮桂滋天色如何,得到的回答都是天色未變?!眳s原來,田貴妃之所以會這般地公開蔑視母后的權(quán)威,很顯然是依仗崇禎的寵幸。長平公主的批判性鋒芒明顯指向了崇禎過度寵幸田妃這件確鑿無疑的文本事實。

第五,崇禎心理扭曲變態(tài)的精神分析學成因。在以充滿著同情的筆調(diào)描寫了袁崇煥蒙受不白之冤而被錯誤磔殺的過程之后,長平公主曾經(jīng)在第七章“冊封太子哥哥”的第一節(jié)中寫下過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敘述話語:“我原來以為,父皇和太子哥哥一樣,是個讀書人,做了皇帝不過是讀書的天子,沒有料到父皇會有這樣的霹靂手段,將大臣殺掉也就可以,竟然是一刀一刀磔殺,可見手段之辣。我在前面說到父皇的生母劉氏,我的親奶奶,在父皇小時就病故了,五歲時父皇被光宗爺爺托付給選侍李氏,人稱西李;西李生育孩子后,又把他交給另一位選侍李氏,人稱東李,東李為人正派,看不慣客、魏,受到迫害抑郁而終。生母與養(yǎng)母的抑郁而死,對父皇的影響很大,這種隱忍的抑郁一旦爆發(fā),便是火山噴發(fā),那樣的爆發(fā)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吧?!贬槍﹂L平公主的這樣一段文字,李力和薇妮的進一步分析是:“明朝的皇帝殘忍者多,崇禎的血液里應(yīng)該流淌著這個基因?!焙翢o疑問,王彬在這里的一個努力方向,就是試圖從成長環(huán)境的角度而對崇禎不正常殘忍心理的成因展開某種精神分析學的剖析。但其實,并不僅僅是袁崇煥被錯誤磔殺,執(zhí)政過程中崇禎很多與真理背道而馳的錯誤決策,也都可以從他那被扭曲的不正常心理狀態(tài)獲得相應(yīng)的合理闡釋。

從根本上說,正是以上五個方面中后四個方面共同發(fā)生作用,才使得內(nèi)心世界里一直渴盼中興大明王朝的崇禎,最終卻徹底埋葬大明王朝的罪魁禍首。

大明王朝覆亡時,為了使自己的女兒免遭大順軍的侮辱,崇禎在上吊自盡前曾經(jīng)手執(zhí)利刃沖進景仁宮,企圖刺死愛女長平公主:“后面的事情諸君都知道了,在景仁宮,父皇刺傷了我,他原本是要將我刺死的,不知什么時候那只橘貓闖進來,在他刺我時,撞了一下他的右腿,使他那持劍的右臂抖動了一下,逼得那劍鋒向上滑動一寸,從我的左臂刺過,我當即昏死過去?!闭悄侵婚儇垷o意間的一撞,也才使得長平公主僥幸躲過一死。這樣一來,也才有她在豐泰庵長達二十年的隱居生涯,同時也才有了她所遺留下的這些冊札記或者日記。照理說,既然有此一刺,那幸存下來的長平公主理當對他充滿怒氣才對。但實際的情況是,身為明代幸存下來的一位公主,長平公主在她所遺留下的這些文字中,不僅沒有充滿怨氣,而且還在敘事過程中盡可能地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正所謂“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實際的表達效果是,長平公主越是這樣遠離那種歇斯底里的過激表達,俞是表面上平靜如水,她所傳達出來的那種亡國之痛才會更加打動人心。

行將結(jié)束本文之前,我突然讀到了彼得·蓋伊的這樣一段文字:“小說家利用他所創(chuàng)造的一些人物,描寫他們的反應(yīng),繼而能夠更有效、更壯觀地表現(xiàn)小說中所發(fā)生的歷史事件,這恐怕要比通過不修飾的單一敘述看事情有力得多。小說家必須通過單個參與者的眼睛來看事情的發(fā)展演進。在司湯達的《帕爾馬修道院》中,作者用主角法布里斯的眼光去描寫滑鐵盧戰(zhàn)役的情況,顯得混亂而不可理解,而這是大多數(shù)戰(zhàn)斗的典型特征。但透過這個角色個人的眼光,司湯達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即時傳達了這一共同的現(xiàn)實。福樓拜在《情感教育》一書中描寫1848年巴黎的革命事件,讀起來就像一篇群眾心理學的論文,但這是作者透過許多人物,包括男主角弗雷德里克和他的朋友們高度個人化的視角表現(xiàn)的?!盵1] 借用彼得·蓋伊的說法,王彬在這部《豐泰庵》里,借助長平公主的個人化眼光,所看到的崇禎那個時期的歷史景觀,也同樣“要比通過不修飾的單一敘述看事情有力得多”。某種意義上說,王彬的書寫價值,也正體現(xiàn)于此。很多時候,敘述歷史的時代要比歷史所敘述的那個時代更重要。不管怎么說,在當下這樣一種特定的時代語境中,王彬能夠通過各種煞費苦心的藝術(shù)形式設(shè)計傳達出自己對大明王朝覆滅的深度思考,其歷史和現(xiàn)實的意義價值無論如何都不容低估。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茅盾文學獎與‘國家文學’構(gòu)建”(項目批準號:23BZW148)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美】彼得·蓋伊:《現(xiàn)實主義的報復》,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3年版,第188—1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