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4期｜胡游：靠著一棵樹就是親人（組詩）
急診室
一棵樹進入ICU，掛上營養(yǎng)液
在蒼白中尋找著某種寂靜的氣息
一路暈厥，對季節(jié)一無所知
腳下延伸的血管
無法忍受樹枯萎死去
從農村到城市，死亡這種日常犯罪
慢慢消失在我們的眼眶
要一直活下去
顯露巨大的印章
開福寺里的鴿子
寺廟的鴿子一點都不怕人
人流里攢動的都是灰色的鴿子
有時候落在我的腳下
啄一顆顆細小的沙粒
翅膀撲騰幾下
掠過我的頭頂
落在大悲殿的屋檐上
尖喙時而朝東，時而朝西
菩薩在它們的身后
無法改變朝向
雪花
雪還未來的時候
就有人告訴下雪的日子
這是一種提前的懲罰
這個冬天讓人心寒
一片雪花飄落人間
其它疼痛的雪花不得不落下
外公出殯
外公出殯，領著一群人走向墳墓
父母走在前面，我排在最后
外公拉的二胡如鞭炮聲
越來越小
為了聽清聲音，我們只有靠他更近
我們一生掙扎，不過是給自己掘了個墓
安靜地躺下
困在一滴雨中
日常的感覺襲來
竟是頭頂上片片烏云帶來的
它們是一頂頂深灰色禮帽
穿著西裝的少年，拄著拐杖
在天空中靜止不動，又仿佛不斷下墜
我們不曾相互凝望
那些黑色的少年逼近我的眼睛
我困在一滴雨中
電風扇不停搖頭
一串濕漉漉的腳印走向餐館
老板娘聞到了他身上貧窮的氣味，嫌棄的目光如爪
想將他干枯的四肢推出店外
所有的店都立著提示牌：
永遠站在水邊的杉樹，衣衫襤褸無法上岸
他顧不上刺撓的目光
笨拙地用牙齒撕開一次性筷子的外衣
饑餓，就像手足無措時面臨愛情
端著粉，大口吃下汗粒和頭上的灰垢
他吃掉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他想再續(xù)一份免費的湯
老板娘打開電風扇，對他不停搖頭
他撅起嘴再嗅了嗅空碗的香味
走出店門的時候
他彎下腰如地里倒伏的麥子，向她致以謝意
電風扇還在不停搖頭
紅石榴
紅色的眼珠有秩序地睜開
像一個蜂巢
沒有蜜蜂的翅膀
從沒有看過外面的風景
憤怒地成長為一個個小炸彈
外面是一張張白色的旗子
我啃下了它們
留下了一些逃跑的牙齒
靠著一棵樹就是親人
去岳麓山，我總愿走那些小路
那么多灌木探出的尖刺猶如一串串引號
兩只木桶里裝著豆腐腦，扁擔挨著一棵樹
她的年紀本該在家中的椅子上安眠
握著稚嫩的小手
我呆呆地望著她，進行某著古老的儀式
她叫賣著，眼神空懸
溝壑釀造出明媚的陽光
就算暴雨將至，靠著一棵樹就是親人
父親的家
直直地躺著，還只是一個框架
在原來空曠的地方，立襤褸的字據
穿堂的風自由來去
粗糲的樣子仿若我父親
沒有一片光滑的皮膚
半年內必須暗暗吞下鋼鐵、水泥和釘子
和傷害肺部的氣味
父親多像這座空空的房子
雙手聽命于茂盛的雜草
在每一個裝修的地方安家落戶
父親的記憶不會逗留于此
陽光傾瀉，月光滿懷
沒有一條直線彎折，沒有一個直角出軌
新房的主人住進來，他就要離開這里
時光不必恍惚
離開的凌晨，他將自己的排泄物埋在
新房的一棵大樹下
我想去看看父親裝修過的房子
有些別墅已經廢棄
偶爾還會有野貓的嚎叫
活著
病床上的奶奶
永遠在夢里投出一個石頭
像剃刀，像恩賜
跳躍在我腳背的露珠上
家門口的沉默
每一個白晝和黑夜都有可能發(fā)生
墳墓前很熱鬧
我把作業(yè)本放在奶奶的墳前，擦燃火柴
把所有想說的詞語都燒盡
“我們活在墳墓里”
滿山的綠意藏著一座座墓碑
一輩子都沒有被別人叫過大名的人
在灌木叢下活著
胡游，中南大學博士研究生在讀。曾為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計劃”青藍人才，曾入選廣西“新銳作家”扶持項目。曾獲“青春先鋒詩歌獎”等。詩歌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民族文學》《作家》《揚子江詩刊》《北京文學》等。小說見《作品》等。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