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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味蕾上的水鄉(xiāng)
來源:長江日報 | 陳應(yīng)松  2024年09月20日08:20

美食是灶與火的魔術(shù),是味蕾上的鄉(xiāng)愁。柴火灶、鍋巴飯、柴火雞、火里撥出的燒椒和茄子、跳入船艙的魚蝦、從水中抽出的藕帶和蒲心、從荷梗上摘下的蓮子,從湖灘掰下的蘆筍……柴煙散卷在蒲柳人家的屋頂,成為流云般的炊煙。夕陽打在白墻上,屋影映在碧水里。羊腸圩埂的蘆蕩邊,幾只紅頭鵝嘎叫著,荻叢明亮的劍葉,臨水刺出。菜籽油燉魚的香味從船頭漫來,再也沒有比這更好聞的氣味,霸占了整個水靈靈的傍晚,讓世界清澈純凈,像是隱逸在神話中的村莊。

靠水吃水的智慧是對水域習(xí)性的漫長琢磨。沒有菜系,亂燉,亂煮,亂炒,亂吃,于是,獨特、挑剔、執(zhí)拗的味蕾出現(xiàn)了。時繞麥田求野薺,強(qiáng)向湖波討魚羹。在北宋時期,仁宗皇帝問公安大學(xué)者張景:“卿居何處?”張景用詩答:“兩岸綠楊遮虎渡,一灣青草護(hù)龍洲?!被实塾謫柟踩顺缘氖裁?,張景答:“新粟米炊魚子飯,嫩冬瓜煮鱉裙羹?!毙滤诿赘~子烹一鍋,嫩冬瓜煮甲魚的裙邊,公安人吃得如此精細(xì)奢華,也只是一種形容和浪漫?但張景說的,全是水鄉(xiāng)的美食,一點不假。公安的魚雜火鍋里,主要是魚子,還加上魚泡、魚唇、魚腸。而紅燒甲魚、鹵甲魚、粉蒸甲魚、涼拌甲魚,加上冬瓜鱉裙湯,證明宋時的飲食,千年后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因為水只有一種,湖只有一個,舌尖,也只有一只。

刷鍋、切菜、點火做飯、炒制、熬湯、煎炸,都是因為肚腹之欲,但有時只為了嘗鮮。公安或者荊州人的飲食特點辣、咸、鮮。這么說順口,但真正應(yīng)該將“鮮”排在第一,因為水鄉(xiāng)生活,一切講究新鮮,沒有新鮮,就沒有了荊州人的味蕾。鷹與狼愛吃腐物,是因為食物難覓,愛腌制熏臘的山里人,也是因為食物的匱乏。但水鄉(xiāng)湖澤,四時都有魚獲,植物近水生長迅捷,沒有不可食的野菜,只有不會烹飪的人。水鄉(xiāng)水生植物之多,灘涂、水面、沼澤、水底、泥里,葉尖、葉梗、塊根、花枝。但水鄉(xiāng)人最愛的是植物的苞蕾、嫩芽,古人對柔荑、蘆芽、蔞蒿有偏好。胹鱉炮羔,有柘漿些,五谷六仞,設(shè)菰梁只。內(nèi)鸧鴿鵠,味豺羹只??梢钥吹?,燉得爛熟的鱉和菰米飯是兩千多年前的楚國美食,也得到了屈原的鐘愛。茆、荇、雚、厥、薺、蓀、蒲、薤、藜、芰荷、芋荷、蔞蒿,荃蕙、蘭芷、芙蓉、白薠,這些楚辭中的字,搖蕩著水澤的清潤氣息。炰鱉鮮魚,筍菹魚醢,飯稻羹魚,從來就是楚地的飲食習(xí)慣。“楚有江漢川澤之饒……民食魚稻,果瓜螺蛤,食物常足?!保ā稘h書·地理志》)

在外地,以“公安”命名的飲食有公安牛肉、公安鍋盔,幾乎跟沙縣小吃一樣,充斥在江城武漢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

牛肉和小麥面粉,公安并不大量出產(chǎn),但公安創(chuàng)出了這兩種美食的品牌。說公安不產(chǎn)黃牛,也不確切,公安有廣大的湖灘,大群的黃牛、水牛在草灘和荒崗上吃草、哞叫,在水中困泥躲避蚊蟲的叮咬,在夕陽中晚歸,一直慰藉著鄉(xiāng)人和游子的心,成為他們心中的風(fēng)景。因為公安是以稻谷生產(chǎn)為主,水牛是耕耘水田的主要畜力。公安牛肉近年都是以水牛肉為主,因為水牛肉口感更好。另外公安有不少回族人,他們養(yǎng)牛、宰牛、開清真餐館,是使公安牛肉芳名遠(yuǎn)播的推手。說到底,牛肉火鍋的成名,主要是公安回族人智慧和勞動的成果,且多是出自我出生的小鎮(zhèn)黃金口。在縣城新建街,幾家回族清真餐館創(chuàng)立了各自的品牌,他們不少是黃金口回族人。加上公安人對美食的偏嗜,回族同胞對公安人口味的慢慢掌握探索,弄成了品種多樣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H饧佯}。

牛肉爐子,就是牛肉火鍋,但我喜歡公安人說爐子,牛肉爐子、鱔魚爐子、谷鴨爐子、烏龜爐子、鯽魚爐子,熱氣騰騰的爐子,圍爐小酌。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哦,多么溫暖的冬夜,這就是叫“爐子”的煙火氣息,這就是小家圩戶的平常生活,這就是幸福。爐子里墊底放的千張和火腿,須夾竹園鎮(zhèn)的為正宗。夾竹園豆制品以火腿最為聞名,四百年歷久不衰,口感細(xì)膩,在滑嫩與筋道之間,二者拿捏得恰到好處。全國打著夾竹園火腿行銷的多如牛毛,但只有公安人能吃出什么是真正的夾竹園火腿,以及千張、香干等豆制品。

牛肉爐子,有牛三鮮、牛雜、純牛肉、牛蹄筋、黃金管五種燉法。牛肉爐子,以牛身上的吊龍(里脊)為最佳,做出的牛肉口感鮮嫩,嚼食無渣。

公安牛肉爐子制作的靈魂在公安豆瓣醬,豆瓣醬是蠶豆醬,剝蠶豆皮后成為兩瓣,故名豆瓣。曬醬還有黃豆醬和小麥醬,味道都沒有豆瓣醬強(qiáng)悍郁烈。曬醬,是南方特有的制醬方式,盛夏時節(jié)是曬醬的好日子。蒸熟的豆瓣可攤在地上,覆蓋稻草或者麥草,帶露水的黃荊枝葉、艾草也可,讓其發(fā)酵霉變一周,和上鹽、生姜、涼白開,攪拌均勻,放入曬缽中,用紗罩蓋著以防蒼蠅蚊蟲,置于屋瓦或院墻上,讓其在炙烈的太陽下暴曬,晚上承接月光露水。要防雨,要翻動,中途拌上紅尖椒、蒜子,也可加上更辣的黃尖椒。必須曬足一月,讓醬越曬越融稠,越曬越金黃,醬味沉郁,有日月天香,再裝入養(yǎng)水壇子密封待用。這種曬醬,又叫辣椒醬,以其剛猛熱烈、銷魂攝魄的魅力,滲透進(jìn)幾乎所有的水鄉(xiāng)菜肴中。不僅是牛肉爐子,就是吃鍋盔,公安人也要在上面刷一層厚厚的辣椒醬,讓口腔的味蕾經(jīng)受巨大的蹂躪折磨,摧毀身體中的所有宿郁,滌蕩五臟六腑的蕪穢。在湖北,水鄉(xiāng)的味覺沒有清雅素淡之說,就是狂暴熾熱,就是摧枯拉朽,就是蠻橫無理。楚地南人北性,荊莽野水,無拘無束,飲食自然如此。

在街頭路口的某個地方,在商店門前的墻角,在露天的廣場,一個油桶改制的爐膛,里面是熊熊燃燒的炭火,爐壁里的溫度有三四百度。案板上是揉好發(fā)酵的面團(tuán),還有幾盆剁碎、攪勻的餡,豬肉、牛肉、梅干菜。一個圍著圍裙的男人,在將面團(tuán)搓弄過后,包入肉餡,麻利地將一大坨面抻寬拉長,這團(tuán)面有足夠的分量,能保證夠一個引車賣漿者吃飽。抻成很大的橢圓形,亦如鞋底板,撒上一層芝麻,迅速伸進(jìn)爐子,貼進(jìn)爐膛壁。這個過程,剛開始學(xué)習(xí)拓鍋盔的人會燙出滿手臂的泡來,反反復(fù)復(fù),才能動作神速不至于被燙著。三兩分鐘,爐膛里便騰起香味,有面食烤出的香,有肉餡烤出的香,還有芝麻的香味。師傅用一米長的火鉗,將烤熟的鍋盔拈出來,這就是鍋盔,又稱為鞋板鍋盔。刷醬、包裝,食客接過滾燙的鍋盔,咬一口,燙得嘴巴咝咝抽著冷氣,但牙齒接觸的面食焦脆,舌頭接觸的肉餡鮮辣,讓人欲罷不能。也只有在剛出爐時啃吃,才有鍋盔的爽口快慰。鍋盔冷后食用,沒有了脆嘣嘣的口感和響聲,也沒有了邊吃邊從鍋盔里面冒出來的香辣熱氣,如嚼棉絮。

公安鍋盔講究的是一個管飽,有幾家做鍋盔的店鋪,做的豪華鍋盔,不夸張地說,有一小臉盆大,能夠把人吃撐。簡單、粗糙、隨意、火辣,吃就吃好,吃就吃飽。這哪是江南的小橋流水?完全是楚人的野莽饕餮,鰲擲鯨吞,至于吃相是否難看,一塊鍋盔讓人墮落到饞涎貪婪的地步,鍋盔的食客們誰管它呢。

不過我們小時候吃的鍋盔,與現(xiàn)今有很大差異,我們吃的是一種鍋盔牙子,是棱形的,面厚,不放肉餡,只有少許蔥花和咸味,這樣的鍋盔主要是面食的味道,肥脆,也外焦里嫩,撕開,中間包一根油條,叫鍋盔包油條,是早餐的天花板,一般人吃不起,只能偶爾“開葷”。這種鍋盔牙子,如今在公安縣城,只有一家可見,大約叫“錢氏百年早餐”。那個鍋盔,將我生生地扯回兒時小鎮(zhèn)的時光。兒時的味道烙鐫在我們的味蕾上,隨其一生,永不磨滅。師傅的爐子,師傅的身影,師傅的神情,師傅站在街邊店門彎著腰,看著火色,盯緊爐膛,抻面、拉扯、貼拓、拈取、出爐的各種動作,在冒著白色熱氣的爐子上,他的一切都像幻影,映在時光隧道的深處,輝煌溫潤,晶晶閃爍。

公安魚雜爐子,是水鄉(xiāng)美食中另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是一種絕味,一種變廢為寶、化腐朽為神奇的佳肴。

魚雜本是賣魚后的下腳料,一般喂狗或者當(dāng)垃圾處理。但公安人將其撿拾起來,進(jìn)行撥拉研究,做出了妥妥的硬菜。魚雜爐子中主要是魚子,還有魚泡、魚腸、魚唇。魚泡煮熟后有糯性,有嚼勁,魚腸也有糯性,雖然處理費工夫。魚子要鯉魚子,煮好后色澤金黃。最好的部分是這一鍋里的魚唇,就是取魚頭中的精華。如果魚頭不大,也是棄物,但剁下魚唇,這樣組合后的魚雜,燉成一鍋,用火爐鼎上,冒著咕嚕咕嚕的辣泡,經(jīng)過泡蘿卜和泡椒的去腥,再加入白蘿卜絲,墊上豆腐,撒一把香菜和蒜苗,可以任不同的人取舍選擇??曜由限龀龅氖且恍┫∑婀殴值倪吔怯嗔?,卻比大魚的正身更加有味,這就是百姓生活毫無虛榮與排場的味道。一鍋雜碎,雖然食材混亂,內(nèi)容蕪駁,卻是水中美食的另辟蹊徑,雅俗共賞。因膽固醇和嘌呤太高,中老年人慎吃,小時候大人告訴我們,吃了魚子寫字手抖,但,魚雜確實是讓人難以割舍,又愛又恨的平民美食。在城市,公安魚雜是跟著公安牛肉一起成名的,湖北各地的公安餐館、酒店,都稱之為“公安牛肉魚雜餐館”“公安牛肉魚雜酒店”。

魚子灌腸、煎魚子,是近年興起的特色菜。

水鄉(xiāng)湖區(qū)對魚的烹飪,要加上更多的其他食材,使其有無數(shù)的組合,無數(shù)的歷險與碰撞,產(chǎn)生無數(shù)的靈感,成就無數(shù)的滋味,峰回路轉(zhuǎn),別出心裁,創(chuàng)造風(fēng)格與質(zhì)地完全不同的魚肴。魚的吃法千千萬萬,魚有千百種,但我只記住糾纏在兒時味蕾上的恩怨情仇。

謝靈運(yùn)說的“池塘生春草”,大約就是菖蒲草。韓愈有詩:“我有一池水,蒲葦生其間。”池塘少葦多蒲,蒲草也叫鹽包草,秋天開花為水燭,蒲草老后可以織鹽包袋,荊州一般叫鹽包草。蒲草是春天湖水柔嫩的矛,當(dāng)它刺出水面,蛙醒了,開始咕咕呱呱地鳴叫,春天就暖了。竹出筍,蘆出筍,蒲也出筍,蒲草心別人叫蒲筍,但我們只叫蒲草心,這個“心”字特別惹人憐愛,嫩蕻蕻的,是從草里剝出的,深藏其間的,嬌嫩得一塵不染,一碰即碎。蒲草心是水中的靈物,也是我們春夏的食物。蒲草心清炒、燉黃顙魚,都是讓人吃一口記一生的家鄉(xiāng)菜。如果再加點臘肉爆炒,更是爽滑奇美之味。

四五月,菖蒲草已經(jīng)躥起老高,水暖了,蝌蚪在蒲叢中游動,還有產(chǎn)卵的鯽魚、帶著幼子的黑魚,都躲藏在蒲葦中。我們卷起褲腿,去湖邊淺水中剝蒲心。蒲心是剝的,不像竹筍和蘆筍是掰的,因為它的脆嫩,必須小心剝出。這一筲箕嫩白、水靈的菜,切點辣椒和生姜,在偏廈的廚屋里升起灶火,母親將其倒入鍋中,將蒲草心和作料一起熗火、翻炒,如放的是紅辣椒,則顏色更好看。一會菜就盛起來,這可是湖珍,是季節(jié)菜,第一茬特別鮮香,有一絲春水的甜腥味。許多的夢中,母親在低矮的灶屋里炒蒲草心佐飯的影像會出現(xiàn)在夢中,這是清貧而又溫馨的記憶。母親被灶上的熱氣縈繞,灶膛的火永遠(yuǎn)是暖暖的,紅紅的,永遠(yuǎn),永遠(yuǎn)。

說到蒲草心燉黃顙魚,有人告訴我,有一種富裕人家或者打魚人的吃法,做黃顙魚湯,用鄉(xiāng)下鐵鍋的杉木鍋蓋,將水燒開,將黃顙魚背上的刺釘在杉木鍋蓋上,蓋上鍋蓋,不讓魚挨著開水,黃顙魚在遭受滾熱之水的蒸熏過程中,肉骨分離,鮮嫩的魚肉落入湯中,骨架還完整地釘在鍋蓋上,其湯鮮香無匹。這確實古怪而殘忍,是變態(tài)無聊的吃法,只當(dāng)是江湖傳說而已。

黃顙魚煮蘆筍、煮茭白、煮雞頭苞梗,都是因為對湯色和魚湯味道的迷戀。吃肉不如吃魚,吃魚不如喝湯,這是老話。

雞頭苞梗,就是芡實梗,因為多刺,采摘十分麻煩,但剝出的梗莖細(xì)嫩。剮皮后切片清炒,成菜后口感有些綿軟,如先用鹽漤一會,炒出的菜比較有韌性,下火鍋味道也別致有趣。但采此梗不容易,葉子、莖干上到處是硬刺,扎手后生疼,是辛苦得來的食材。雞頭苞梗脆甜多汁,是水鄉(xiāng)的嘗鮮美食,用它燉黃顙魚,也可與蒲草心燉黃顙魚媲美。

在水鄉(xiāng),有“水八仙”之說,它們是茭白、蓮藕、水芹(野芹菜)、芡實(雞頭苞米)、茨菰(慈姑)、荸薺、莼菜和菱角。茭白,也叫它高苞、茭苞、菰筍、茭筍,古詩中常出現(xiàn)的菰,就是它。茭白不知何能被譽(yù)為水八仙之首。它就是水中的一種尋常野菜,是我們兒時的零食。在野外釣魚、砍青、游玩餓了之后,就會尋找它,在最粗的葉苞中一定有一個成熟的茭苞,掰出來生吃,多了就帶回去做菜。有的茭苞里全變黑,吃得滿嘴黑粉,我們會含著,吹到小伙伴的臉上和脖子里,這也是一種樂趣。

莼菜和荇菜不是一種,但都是水中珍品。荇菜在公安叫水蒿子,打撈上來后,只要粗莖梗,焯水后不再澀口,加上肉絲和辣椒清炒,或者涼拌。莼菜是做湯的,也有清炒或涼拌,而涼拌更佳。

柴筍就是蘆筍,蘆葦我們叫崗柴。蘆筍是又一種勝過竹筍的水中之筍。任何食材,只要與水有關(guān),它的味道就是津潤多汁的,就有著水中生長的鮮香。但須開水燙焯,以去澀味。我以為,蘆筍下火鍋是最好的配菜,只是這等食材的獲得費時且罕有。一般,我們不會隨便去蘆葦蕩里蹚,里面有蛇,有血吸蟲,蘆葦上會爬滿釘螺,它是血吸蟲的唯一宿主。要找準(zhǔn)治過釘螺的湖區(qū),或是流速較快的河灘上,在打蘆葉的時候,能掰一些蘆筍。打蘆葉就是打粽葉,在農(nóng)歷端午前,打回的蘆葉要清洗和水煮,然后包上糯米,就成了粽子。粽子有兩種,一是菱角粽,一是美人腳。美人腳包得特別尖細(xì),一些手巧的婦女才能包出這種粽子,緊湊秀雅,婀娜多姿,沾上白糖吃,比菱角粽軟糯。包過粽子的葉子不要丟棄,可以切小后煮稀飯吃,有粽子的清香。

水芹進(jìn)入水八仙,是因為在城里為稀罕之物。殊不知,在湖野中,野芹菜是瘋狂生長的雜草。這必須是四月,你只要走到湖邊水澤的淺灘、湖壩、溝坎和田塍,會看到借著春色蔓延的、肥蓊蓊的野芹菜。萋萋野芹,勃勃生命,只要你愛吃,一天扯上百斤很輕松。野芹菜炒香干是最好的,如果放點豆豉,加上它特有的藥味,有嘗鮮的沖動。這樣的時鮮必須警惕,只能偶爾食用。野芹菜吃多后,會出現(xiàn)頭悶。所以,即使遍地都是野芹菜,那也不可多采多食。

說到牛三鮮的爐子墊底,不能忘了魚糕。魚糕,又名湘妃糕、百合糕。將魚取刺,適量加上豬肉肥膘,摻上雞蛋、豆粉等,攪拌后上甑蒸熟,魚糕就成了,切成小片裝碗再澆上調(diào)料,蓋上先炒好的豬肝、腰花、豬肚三鮮,加上金針(黃花菜)、黑木耳、冬筍等蓋帽,這便是宴席上的頭菜,也叫三鮮頭菜。魚糕比魚肉稍微緊實,但同樣滑嫩鮮香,無魚刺,更無味蕾的沖擊,性情沖淡,鮮美順滑,滋味深長,老少皆宜。

魚丸,跟魚糕的制作思路是一樣的,用大草魚削皮、剔刺、采肉,加上雞蛋、淀粉,再加入蔥姜水、鹽、料酒和胡椒粉,攪拌黏稠,用拇指和食指成圈擠出魚丸,溜入鍋中煮熟,撈出后即可食用。魚丸比魚糕緊致,耐嚼,彈牙。魚丸做湯、清蒸、做火鍋配菜、加入大白菜中爆炒,還可做成以魚丸墊底,加入肉丸、藕丸,以魚糕覆面,三鮮蓋帽的雜燴丸子。這種美食如今是大眾食品,網(wǎng)上十分便宜,口感全是味精,因淀粉摻得多,咀嚼起來很柴,沒有彈牙的爽快,也沒了細(xì)嫩,只剩下干巴巴的韌勁。魚丸和魚糕都是過去時代的珍饈,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它耗魚、耗時、耗佐料,還耗柴火,一般人家沒有此口福。

魚凍是美麗的記憶,是寒冷的冬天賜給我們的奇味,過去只有冬天才能吃到這種食物。沒有冰箱,天冷,做好的魚多加些湯,因為魚有膠質(zhì),會凍住。于是,這樣的凍食不用加熱,就這么吃,魚凍就是凍好的湯,有點像涼粉,比涼粉結(jié)實,加上魚凍里還摻夾有辣椒、生姜和凍住的魚,魚雖然是冷的,但凍住的魚更甜。魚凍佐熱飯,吃著吃著,剩余的凍子化為魚湯,又是魚湯泡飯,由冰凍到解凍,味道冷熱交加,體驗奇異。最漂亮的魚凍以鯽魚凍為好,冷凍的魚肉甜美沁涼。黑魚凍、鱖魚凍也因為膠質(zhì)多,凍汁有彈性,不易融化,而黑魚和鱖魚少刺,凍過之后,肉質(zhì)清爽。魚凍在北風(fēng)呼嘯的日子,擱在火盆上的簡餐,是冬天的驚喜。剩魚湯放入碗柜里,一夜就凍好了?,F(xiàn)在因為有冰箱,在夏天也能吃到魚凍,幾個小時就成。但這種速凍的魚湯,肯定不如自然冷凍的口感緊密滑膩。魚凍的口感就是舌尖上顛簸的舞蹈,它在口腔里凜冽地?fù)u晃和坍塌融化,這個過程妙不可言,冷熱交加,令我們的味蕾西風(fēng)萬里,又如沐春光。

還有一種魚皮凍,專用打魚糕后剝下的青魚皮做凍子,是魚凍的天花板,魚凍上的皇冠。

魚菜雖然做法千奇百怪,離不開煎、炸、熏、燒、蒸、滑、汆、燉。燉在我們那兒叫烘,烘爐子。煎與烘是主要的吃法,簡單原味,煎鯽魚、鯉魚、白鰱、鳊魚、黑魚(財魚)、大白刁、鱖魚;烘的魚爐子豐富多彩,草魚爐子、花(鱖)魚爐子、混雜魚爐子、鯇魚爐子、黃顙魚爐子、鱔魚爐子、烏龜爐子、泥鰍爐子、腳(甲)魚爐子。

鱔魚爐子在過去的年代里,用南風(fēng)鹽菜烘,是令人難忘的吃法。把鱔魚剖開后,用棒槌將脊骨敲碎,再切段,調(diào)制味道后,放入腌芥菜,就是夏天在南風(fēng)中曬干的鹽菜,我們叫南風(fēng)鹽菜,新鮮的鱔魚跟陳年的鹽菜混煮,中和了鱔魚的鮮香和鹽菜的陳香,湯汁越燉越濃釅,倒一點到飯碗里攪和,呼呼的就扒進(jìn)了喉嚨,濃郁的鱔魚鹽菜湯,就是生活的醇鮮味,讓人品咂無窮。有多少人能享受這樣簡樸而高妙的烘爐?烘一烘,就是煮一煮,燉一燉,但“烘”字的意味和妙處,只有公安水鄉(xiāng)的人才能懂。

吃魚還有一種是蒸,楚人好蒸,也是因為食材新鮮,蒸肉蒸魚蒸甲魚蒸黃顙魚。粉蒸甲魚古怪而詭異,甲魚只有拌入各種作料紅燒再燉才入味,但拌粉過后蒸,無法去腥。蒸碗里只要放大半碗湯汁,甲魚才會蒸得軟糯香醇,沒有腥氣,其湯泡飯,堪稱一絕。蒸泥鰍也是嗜蒸者的美食。粉蒸黃古魚(黃顙魚)增加了此魚的滑嫩柔順。公安有一句話叫:吃蒸肉不如吃蒸魚,吃蒸魚不如吃蒸藕。蒸藕因為蒸籠里鋪了一張荷葉,裹上米粉的蓮藕放入其中,蒸出的藕軟軟糯糯,滲透了荷葉的清香,有風(fēng)過荷塘的幽趣與沉醉。

鹵制也是烹飪魚蝦的方法。鹵蝦、鹵甲魚、鹵螃蟹、鹵鳊魚、鯽魚和草魚,一般是香辣味。鹵甲魚主要鹵小甲魚,四五兩重,在嘴里好撕扯。

涼拌。我吃過的有涼拌甲魚和涼拌鯽魚。涼拌鯽魚必須是活魚制作,將切好的老姜和大蔥塞進(jìn)魚肚里,略微腌制過后蒸好,完全冷置,再澆上調(diào)好的作料即成。涼拌甲魚一定要野生甲魚,不肥膩,肉緊密。這道菜簡單、直接、好吃,因為調(diào)料是根據(jù)自己的口味調(diào)制的,避免了紅燒和清燉的繁瑣與乏味,而且大氣,隨性。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公安縣城有一家餐館每天都有涼拌甲魚,那時候沒有甲魚養(yǎng)殖,真正的野生,吃過之后沒有腥膩味。

陽干。魚吃鮮的說法對水鄉(xiāng)人不適合,天天新鮮,也天天厭煩了,于是就將活魚宰了在太陽下曬,曬成陽巴干,即不干不濕,半干半濕,再煎,加上各種辣椒和少許醬料,少許醬油,收汁起鍋,在新鮮和咸干之間的這種做法,已經(jīng)風(fēng)靡城鄉(xiāng)。陽干魚可以曬所有魚,常見的是陽干鯽魚、陽干鱖魚、陽干大白刁。但陽干刺鰍,許多人聞所未聞。刺鰍也叫沙泥鰍、刀鰍、鋼鰍,是真正的野生魚,我們小時候從不吃這種有刺的泥鰍,釣上來即扔入水中。皆因它脊上有一排刺,長相怪異,現(xiàn)在成了一種追新逐奇的美食,也應(yīng)了一句老話,物以稀為貴。

酢魚,是公安酢菜的一種。酢,就是將食物拌上酢辣椒后,裝入壇子中,吃時拿出,用油煎即食。有酢肉、酢冬瓜、酢苕片、酢藕,這些酢菜,味微酸,魚也一樣。

鳑鲏過去是喂鴨子的,有歇后語為“鳑鲏子趕鴨子,活翹死”。用蘿卜烘,也可做香辣螃鲏魚?!皵r母子”,學(xué)名麥穗魚,俗名麻古楞子,是水底的小魚,用來做酢辣椒糊,別具一格。如今的攔母子魚也做爐子火鍋。土憨寶同為水底小魚,也是拿來做酢辣椒糊。

小龍蝦是近年火爆的食界新寵,有香辣蝦、油燜大蝦、蒜蓉蝦、鹵蝦、蝦球。上小龍蝦要用大盆子裝,一大盆紅艷艷的龍蝦,色澤油亮,個頭肥大,標(biāo)致可人,是饕餮時代人們飲食風(fēng)格的爆款。

紅燒湖蚌也是新品,小時再怎么缺菜,也不吃這種味如嚼絮的東西,包括螺螄。

剁椒魚頭、魚頭泡飯、魚泡燒牛肉、煎魚尾、魚唇火鍋等躥紅,皆是因為人們對口味的刁鉆和逐新趣異。特別是魚頭煮霉豆渣,也吃出了出奇制勝。那樣難看的霉豆渣和幾如棄物的小魚頭,卻能煨出氣質(zhì)超群的魚湯,豈非咄咄怪事。

公安荒陬僻邑的湖區(qū),飲食卻引導(dǎo)著時尚的潮流,這也是水鄉(xiāng)靈性的味蕾對生活的深沉品咂所致。

想起鐵鍋、爐子、牛肉、鍋盔,滾燙的菜籽油在鍋里卷灼起的滋滋青煙和火焰。蒲草、蘆葉、茭苞的清香,水埠頭的柳蔭、牛在柳塘的困水,想起水缸中泡著的糍粑,和養(yǎng)水壇里倒扣著的酢魚、酢冬瓜。想起灶膛的余火里壅著的燒茄子和辣椒。想起早餐店里免費自取的焌死豌豆、藠頭和泡蘿卜果子。街頭喝早酒的男人們,凌晨扎堆賣出了辛苦捕撈的魚獲,讓這些鮮魚活蝦趕上城里的早市。在黎明的熹微中,在湖畔小巷口浮起的晨煙與湖霧里,他們圍坐一起,點一個爐子,炒兩個小菜,喝一杯早酒,以解除清晨的疲乏和困頓。爐子中藍(lán)色的火焰,冒著香辣氣味的菜肴,酒在口腔和牙齒間的旋響,土得掉渣的方言,生活儉樸的滋味,淺陋易得的幸福。風(fēng)里浪里,泥里水里,總算有一杯自斟的薄酒來犒賞自己。

人間世事,不過一碗煙火。日出東方,湖光水韻,鄉(xiāng)村世俗生活的一天又開始了。

【陳應(yīng)松,出版有長篇小說《天露灣》《森林沉默》《獵人峰》《失語的村莊》,小說集《陳應(yīng)松作品精選》《松鴉為什么鳴叫》《陳應(yīng)松神農(nóng)架系列小說》3卷本等共140余部。小說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2019中國好書獎、首屆十月生態(tài)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