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4期|陳應(yīng)松:小鎮(zhèn)在夜晚響起
黃金口
黃金口舊有“小沙市”之稱。
那是說它的熱鬧、繁華頗似大碼頭。既是碼頭,既如城市,那就有青石板的臺階,幽幽曲曲的小巷。都沒有了,那只是往昔幾十年前的景象。
黃金口分老街、新街、老場。我家住老街,舊名益陽街,多為湖南益陽的生意人。曾有各種商行,連美孚、亞細亞等洋油公司也在此設(shè)有機構(gòu)。在地方志書上,黃金口有武余林商鋪、大福生豆腐坊、魯復興貨棧、孫氏糖稀廠、陳氏刨煙鋪、傅氏染衣坊、昌盛神香廠、趙世榜碾坊、洪大福匹頭鋪、余家二爹打錢鋪、鄭甲記齋館、李貴記齋館、周源安當鋪、周守生燭廠,當然也有我母親家的張家香鋪。還有我記事時的鄒銀匠銀鋪、黃記皮匠鋪、陳婆子家的中藥鋪、紀家的糕點鋪、陶家的剃頭鋪、魯記茶館、鄭記鐵匠鋪,等等。我記得那些深宅大院,如衛(wèi)生所的三進老宅,肯定是某大戶人家的宅院。我父母的縫紉社,也是封斗墻。搬運公司占用的大院有很好的木樓,二樓之大,全鎮(zhèn)開大會都是在樓上,據(jù)說那就是美孚洋行的舊址。如今僅存的一些斷壁殘墻,依然巍立在陋巷深處。我們小時候,愛在那些大石獅上騎玩,感受古老石頭的沁涼。郵電所門口的兩面大石鼓、高高的石頭臺階上有石門檻,都是我們喜歡的玩耍之處。
千帆林立的記憶有過,堤腳、堤上堆砌著高高的杉松圓木堆,擺列著軍陣一樣的榨菜壇子。
黃金口傍虎渡河,以水養(yǎng)鎮(zhèn)。河上河下,堤內(nèi)堤外,方圓不過二三里地,住戶三百來家。
虎渡河是長江的支流,流入洞庭湖,沿岸小鎮(zhèn)密集。志書記載,因當?shù)赜袟l小河名“黃金口水”,小鎮(zhèn)故有此名。“自虎渡口支分江水至此,東入茶船口,合吳達河諸水為東河。”黃金口得兩河之便,河上有橋相連曰三穴橋,為石拱橋,七孔,在明代是本縣邑最壯觀的橋。明公安教諭阮禮銘曰:“影橫星月,臥偃蒼龍。七門洞達,巨流莫沖,足知其雄偉矣?!眱珊尤叮赇侘寮?,商業(yè)和手工業(yè)興盛。小鎮(zhèn)名人輩出,明朝宣德、正統(tǒng)年間的楊溥、柳氏花牌的創(chuàng)始人柳畫匠,皆是此地名人。楊溥是宣德、正統(tǒng)年間的禮部尚書,實行宰相之職,明史盛贊此人“有雅操,質(zhì)直廉靜”。
黃金口地名的傳說與劉備有關(guān)?!肮病币彩恰白蠊影病敝?,左公即為劉備。劉備與孫權(quán)聯(lián)合大敗曹操后,為防孫權(quán)奪走荊州,于是駐守荊江南岸即公安。有一次劉備之妻孫夫人病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說話,劉備找郎中診治,細心調(diào)理,孫夫人才啟齒開言,劉備大喜曰:“娘娘開了黃金口,娘娘開了黃金口!”
“公安三袁”之一袁宏道有《黃金口詩》寫道:“鄉(xiāng)落也陶然,籬花古岸邊。田翁捫虱坐,溪女帶竿眠。小港蘆租戶,低倉米稅船。河舠與生酒,興劇不論錢。”黃金口儼然世外桃源!
公安是湘鄂西邊地,說是湖北,湖南人卻占半數(shù),風俗習慣與土語也與湖南近似,特別是建筑。據(jù)我母親說,過去的黃金口大多是吊腳樓,開了后門,在屋檐下吊虎渡河水吃。后來河岸崩塌,街屋傾圮,河邊多是斷磚瓦礫,斜向河心的青磚墻角排排可見。細心挖找,能挖出許多銅板銅錢和過去生活的銅、錫、陶器制品來。我母親說,大約一九四七年夏天的一天,她給我父親去河邊鋪子買了煙,第二天去,那條街全崩坍到河里去了,十幾家人家一夜之間消失無蹤。
虎渡河
虎渡河是一條野河,它酷肖長江,其水到夏日便渾黃,流速急遽,淹田毀屋,它從長江流出,注入洞庭湖。老輩人說,虎渡河過去是一條水溝,兩岸人可以隔溝對火,以后江水沖刷,才成如今這副無情無義的模樣。
北宋仁宗皇帝有一次問公安大學者張景:“卿居何處?”張景答:“兩岸綠楊遮虎渡,一番青草覆龍洲?!被实塾謫柟踩顺允裁?,張景答:“新粟米炊魚子飯,嫩冬瓜煮鱉裙羹?!惫苍跉v史上就是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安寧之邦。可惜好景不長,南宋一一六八年(南宋乾道四年),荊江大水,湖北路安撫使方滋“使人決虎渡堤以殺水勢”,于是虎渡口向南泄水,泛濫成災(zāi),虎渡河借兇猛洪水四處擴張。后又遇吳三桂扒磯,《楚北水利堤防紀要》載:“虎渡口,舊兩岸皆砌以石,口僅丈許,故江流入者細,自吳逆蹂躪,石盡毀折,今闊數(shù)十丈矣?!眳侨鸢呛涌?,為阻滯清軍的進攻,但遭殃的是兩岸百姓,致使虎渡河吞噬沿岸田舍,張開了血盆大口,更加肆無忌憚。
扒河引狼入室,虎渡口逐漸擴大,洪水屢屢為患。公安縣鑄巨型鐵牛一尊置于大堤上,以鎮(zhèn)洪魔,并改虎渡口為太平口,以殺“虎”威,祈求平安。如今的太平口已經(jīng)建為秀美景區(qū),“太平口”三字鐫刻在一尊巨石上,三字為我所題。
關(guān)于太平口,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叫楊令公的湖南將軍帶兵攻打荊州城,在虎渡口扎營時,軍師說此地不可久留,羊留虎口,兇多吉少,不死也要脫層皮。楊將軍遂命令人馬開拔,迅速過江打荊州,結(jié)果因城內(nèi)守軍早有防備,楊將軍部下死傷無數(shù),敗退江南。返回虎渡口時,他傳下一道命令:從今以后,這里不準叫虎渡口,一律喊太平口,違令者斬。
小河雖小,卻是連接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的主要河道之一。從三湘四水來的貨物,木、竹、漆、篾器、干魚、板栗、李子等,都經(jīng)此河流向長江,而從四川、湖北、河南、下江來的各種貨物,特別是日用雜品,又同時送抵洞庭湖區(qū)乃至更遠。
虎渡河是一條季節(jié)性河流,四月至十月可以通航。每到十一月,許多長江上的船就進入虎渡河口,湖南船居多。在河沿岸隨便找一處碼頭,修理船舶,安度冬天。來年的四月等川江的汛水下來,船也就活了,然后各自升帆,各自東西。
黃金口的河堤上,在冬日的陽光里總有一些補帆的女子,岸邊是敲敲打打修船的景色。這些人,無論男女,都曬得黧黑。
據(jù)《荊州府志》記虎渡河之名由來:“后漢時郢中猛獸為害,太守法雄悉令毀去陷阱,虎遂渡去。”另一說為:“孝子施宜生過此,虎感其孝,負子渡河以避之。”
三袁兄弟也多次提到明代的虎渡河。就在他們的家門口:“今春乃以舟從虎渡轉(zhuǎn)入三穴橋小河。時四月矣,兩岸楊柳森疏,開窗臨水,讀書作字……”“津市新舟成,將游吳越,值虎渡涸,不得出……”另袁中道一篇游記中寫道:“兩岸多垂楊,漁家櫛比,茂樹清流,真可銷夏?!?/p>
柳畫匠的花牌
黃金口最令人驕傲、名氣最大的,怕就是柳畫匠的花牌了?;ㄅ扑酌邆€,湖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20世紀70年代末,麻將沒復辟時,公安縣復辟的是花牌?;ㄅ茮]有賣的,全是自做自玩,全縣涌現(xiàn)出了許多制作花牌的能手,各種材質(zhì)的都有。這是柳氏花牌自誕生以來的第二次大流行,甚至不可遏止,重又流行至湖北、湖南、四川、江西,還有江浙等地。
花牌重現(xiàn)江湖有專人制作時,依然是手工制作,以桐油上漆,從不起殼,斷張。黃金口小鎮(zhèn)有幾家專門從事這工藝的。說柳畫匠的花牌,不是如今的哪個柳師傅,而是指它的發(fā)明人,清嘉慶年間的一位黃金口柳姓畫匠。
花牌我在四川看見過一種變種,也許是另一種花牌。那么,柳畫匠的花牌就或許不是獨創(chuàng),而只是一種改良了,誰知道呢。柳畫匠沒有留下姓名,傳說其祖上是湖南人,以紙扎技藝為生,因楚人信巫鬼,紙扎也就是扎祭祀用的靈屋、紙人、紙馬或者風箏之類的?;ㄅ朴幸话僖皇畯?,有上大人、可知禮、七十士、化三千等組合,三、五、七為經(jīng),經(jīng)分素經(jīng)和花經(jīng),故名“花牌”。素經(jīng)算一個牌,當經(jīng)算兩個,花經(jīng)算兩個,當經(jīng)為四個,三個為一坎,四個為大坎;每盤叫經(jīng)。和牌為十七個,不到的算詐和。三十四個為大和,翻番,越多越翻?;ㄅ频耐娣ê鸵?guī)矩,一百多年來無大的變化,也不以地域區(qū)分有什么改變,這跟麻將、骨牌、撲克的靈活玩法大相徑庭,它確是一種古老的游戲。
花牌滲透著強烈的儒家思想,或者干脆就是宣傳孔老夫子和他的學說。上大人,可知禮,七十士,化三千,七十二賢士,化作了三千弟子。三人的游戲,寓意“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薄H绻娜送?,有一人為“坐省”,即休息,輪流坐省。儒家的“吾日三省吾身”也貫穿其中了?/p>
柳畫匠的花牌最奇的還是它的書法,即字形。這種書法我走遍全國,翻遍書法大典也未曾見過。字怪怪的,筆畫粗粗的,說篆不篆,說草不草,說隸不隸,說行書不行書,說魏碑不魏碑,古拙中藏蒼勁,稚嫩中見老辣。而且一些字還故意變了形,變得莫名其妙。剛開始認識不了,兩三天全能認識。一大把牌拿在手,憑牌頭的一點形狀就能知道手中的牌,柳畫匠該為此動了不少腦筋。為什么不把字弄得販夫走卒、老農(nóng)家婆們好認呢?這可是柳畫匠的大智慧,太好認了就不吸引人了,正因為不好認,有神秘性,才讓人產(chǎn)生興趣,要探究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乎,邊玩邊認,一百一十張牌上的字,不知不覺就全認識了。字雖怪,如畫符一般,卻很好看,加之彩繪又講究,這牌拿在手上,可真是民間工藝的精品,它是集紙扎、繪畫、裱糊、書法、油漆技藝之大成者。
鄒銀匠
鄒銀匠住在水邊。他不是在渡口這條街上,離渡口還很遠,他的鄰居一邊是擺渡的葉癩子,另一邊是一家姓仝的(這姓很少)。與他們斜對著的,便是公安輪駁隊的一只躉船,專門停靠客輪的,這個躉船碼頭也很熱鬧。
鄒銀匠有銀匠鋪在老街,也就是“益陽街”。鄒銀匠是個面色蒼白,一動不動的人。打制銀器是個磨性子的活,錘子也好,秤也好,都小巧玲瓏,簡直不像男人用的器物。
他的銀匠鋪是跟修理自行車、板車和白鐵加工鋪在一起的。那是個大排門,有高高的石階,里面卻亂七八糟,堆著各種各樣的鋼圈、鋼絲、花轂、白鐵壺、桶以及鉗工臺子,里面敲打白鐵的聲音異常響亮刺耳,靠里的一個小屋里,鄒銀匠的工作臺便擠在那兒。
他的工作臺也很糟糕,那桌子很大,但矮,桌子坑坑洼洼,各種抽屜也破破爛爛,估計這桌子也有幾十年了。桌上堆著小鐵砧、錘子、銷銀時放銀子的磚頭和樹蔸,那磚與蔸都燒得殘缺不堪了。
他銷銀的火器是一個打氣煤油燈,火燒燃后,用一個吹火的長管子吹那火熔銷銀子,當然也有金子。他吹火的技巧真是高超,一口氣可以吹個十分鐘,兩個腮幫子就那么鼓著。看起來他沒換氣,其實他是邊吹邊換氣,但外人根本看不出來。
這銀器有鐲子、釵子、項圈,鐲子又分手鐲和腳鐲。往往是用舊的來重新加工,也有不少是用祖?zhèn)鞯你y圓或挖地挖出的銀圓來打制的。
鐲子有響鈴,項圈也有響鈴,這項圈與長命鎖一起佩戴,主要是讓男孩子佩戴。我們那兒,男孩子一歲時便戴上項圈與長命鎖了。而鐲子,不論手鐲與腳鐲,大都是屬于女孩的。
不管男孩女孩,鄒銀匠的生意出奇地好。因此他總是一天到晚鼓著腮幫子吹火,一天到晚敲敲打打,磨磨銼銼。他銼下的銀粉(或金粉)被接到一個抽屜里。如果他多銼幾銼子,人家的銀器就會少了分量。因此許多鄉(xiāng)下人都是站在他桌前看他把東西制好,自始至終不離左右,以防他在銀器中加入別的金屬和瞎銼。但相信他的也大有人在,拿去的銀子是多少,打制好的成品還是多少,用他的袖珍秤(戥子)一稱,不會少的。沒見到有人找他扯皮,說黑了人家的銀兩。那秤的刻度非常仔細,用肉眼要看半天才能分清秤星。
銀子在當年并不值錢,我在河邊曾扒出過一個腳鐲子,找鄒銀匠去換錢,鄒銀匠給了我三毛錢。這三毛錢大約買得到三斤小鯽魚。
鄒銀匠有個兒子,那兒子生下來是個豁嘴,據(jù)說是他老婆懷孕時,在門檻上劈了柴火。這豁嘴到七八歲時,去縣城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給縫上了,縫上了還是看得到一條印跡。
鄒銀匠這手藝在小鎮(zhèn)上雖然是獨一無二,生意也不錯,但憑他一個人養(yǎng)活一大家人,還是不太容易。他除了有個豁嘴兒子外,還有幾個女兒,老婆也不工作,都張著嘴找他討吃喝。因此,鄒銀匠就想辦法吃一些別人不吃的東西,比如貓肉。
貓肉聽說是酸的,跟老鼠肉一樣。哪家貓死了,都是放在一些樹丫上讓其爛掉。為何放在樹丫上而不是埋在土里,這道理我至今不清楚??赡苣骋淮梧u銀匠從哪個樹丫上取下了死貓剝來吃了,吃出味了。也許不是家貓,是些他逮的野貓,吃不完的,就腌了,曬干。他家的房梁上,一年四季都有腌制的貓肉,一條條倒吊在堂屋里,顯得十分殷實。在缺乏肉食的年月,他和他家人的嘴上也是油津津的。
后來他還吃鼠肉,當然是大田鼠,剝了,腌了,掛在堂屋里,那鼠的個頭也差不多趕上貓了。貓與鼠這一對世代冤家,全成了鄒銀匠的下酒菜。
鄒銀匠吃了那么多肉,面色還是很蒼白,神情還是很沉靜,像吃豆腐青菜長大的廟里的老僧,在敲打白鐵的噪聲中,他鼓著兩腮,埋頭銷熔著他的銀器,然后細細地錘、剪、鏨、磨,全然不顧周圍震耳欲聾的環(huán)境。
余皮匠
在我們小鎮(zhèn),余皮匠算是名人。余皮匠給人納鞋幫、釘鞋掌,也補套鞋,給養(yǎng)馬的縫馬鞍,做轡頭。他的攤子是一個梯形的小桌子,下大上小,有幾個小抽屜,抽屜里裝著的無非針線、鞋掌、皮子之類的東西,這沒有什么稀奇的。在黃金口,就他一個皮匠,擺在街頭,也是一種風光。
在大街上吹風喝塵太陽暴曬的他,看起來蔫不啦唧,生育能力卻很強,他的女人一連給他生了十個女兒,這在黃金口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而且,這十個女兒一律地如花似玉,一個個身材適中,膚白豐滿,臉都是圓圓的,像她們的母親。
余皮匠的女人簡直是一架生育機器,這樣的生育機器,操持家務(wù),為十個女兒做飯洗衣,真要忙死了,不死也得脫層皮,但奇怪的是,余皮匠的女人自從肚子里掏出十個女兒之后,還是白白的、胖胖的,沒一點皺紋,沒有那種勞碌過度的衰黃之態(tài),實在是奇跡。在她生大約第七個女兒的時候,她的大女兒也成了家,也開始生孩子了。
于是,母親與女兒一起比賽了生孩子,母女一起坐月子。這樣,在余皮匠的女人生下第十個女兒之后,余皮匠依然不死心,他渴望有個兒子,來為他傳宗接代。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第十一個生了個兒子。
余皮匠生了兒子后,手更勤了,出攤真是風雨無阻,臉上也有一種幸福的笑意。不過,他沒有歧視女孩的想法,他的女兒們能讀書的都讀書,衣裳也穿得不賴,沒有將女孩丟棄或者送人的事情發(fā)生。皮匠手藝在大家看來是不掙錢的手藝,家里沒任何人來補貼他,但他就是靠這門手藝,養(yǎng)活了這一屋的女孩,而以后,都給她們找了好的工作和婆家。他唯一的寶貝兒子也沒有過分驕縱而學壞,長大后到縣城當了工人。
養(yǎng)這些女兒受了些苦,以后就讓人羨慕了。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在虎渡河堤上的三間瓦屋里,會聚集一大幫子女婿,這些天南地北的女婿給了他享不盡的福:送煙的,送酒的,送點心的,送衣裳的,大包小包堆滿了屋。在那物資匱乏的年月,他家的煙啊,酒啊,總是吃不完。從他的家里,大家意外地看到了生女兒的好處。不過這好處是“人海戰(zhàn)術(shù)”的結(jié)果,以后怕是誰也沒有他這樣的福氣了。
火楠片子糕
火楠片子糕,就是一種用火炕烘的面糕,非常酥脆香甜,就是現(xiàn)在說的麻烘糕。紀爹和他的憨兒子、媳婦,一家三口都從事此種糕點的制作。他的兒子是弱智,平常一聲不吭,目中無人,每天凌晨兩三點準時起來去磨坊磨面。磨面是戴眼罩的驢子拉磨,他便照看面粉,比如加麥子,掃磨盤,這些他能做。
磨好的面要篩,他們家用面粉量很大,所以篩不是用家常篩子,用的是籮柜。在籮柜里篩總是發(fā)出籮篩與柜子的碰撞聲,聲音沉重響亮,篩籮柜是紀爹的兒媳,每天大約四點鐘就得篩,因此,我們家和周圍數(shù)十米的鄰居,四五點就被紀爹家的籮柜撞擊聲給弄醒了,那正是好睡的時候。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給他家提這事,似乎他家這么吵人瞌睡是應(yīng)該的。為了生計,人們什么都能忍耐。也因此,我從小就是在半夜的籮柜聲中長大的。當然,還有那些磨面的驢子的叫聲,聲音凄長、荒涼。
炕火楠片子糕是紀爹一手操作,一層一層的面糕切好,放進烘籠里,烘籠是磚砌的,里面火氣逼人,因此紀爹總是滿頭大汗。
火楠片子糕要掌握火候,不能烤嫩,烤嫩了是白色,未熟的樣子,讓人不想吃;烤老了,就煳了,黑了??镜米詈玫氖莾擅娼裹S,特香。
一般是人家到他家去買,因此他沒有銷售的鋪面,再就是讓媳婦提著,四處叫賣。
為了掙書本錢,我們家?guī)讉€小孩都幫紀爹賣過糕,五分錢一塊,我們提成一分。賣糕的盛具是搪瓷的提碗,三層的,有提手,當年去學校帶中飯的一種餐具,密封性很好。我們一般是早晨帶一提碗糕去,中午休息時到學校和學校周圍街上去叫賣,晚上回去給紀爹結(jié)賬,未賣完的還給紀爹。
紀爹有些文化,每天烘完了糕,就在門口的太陽下看書,他看的是線裝書。他躺在躺椅上,他的躺椅是竹子的,竹子已經(jīng)躺得發(fā)紅了,一種老紅色,估計那把躺椅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他喝茶不用杯子,用咪壺,就是紫砂壺,這東西在我們鎮(zhèn)上少見。
有一天晚上,紀爹就那么悄悄睡了過去,既沒有病,也沒有痛苦。于是黃金口小鎮(zhèn)上就再也見不到火楠片子糕了,甚至連這種糕名也再沒聽說過,紀爹是唯一做這種糕的人。
更 夫
從我記事起,小鎮(zhèn)上的第一個更夫是個孤老頭子,齆鼻,大家叫他“齆鼻子”。背后叫。他住在從渡口翻過堤來進入益陽街的半坡旁,估計是公家的房子,木板墻,草蓋。那一間房子,沒有誰進去,又臟又破,唯一亮眼的就是那面鑼。鑼比較大,臉盆大小,鑼錘上纏著紅布頭兒。
大約吃晚飯時打第一遍鑼,九點時打第二遍鑼,十一二點打第三遍鑼。打第三遍鑼時,總把人從夢中打醒。第一遍鑼是鎮(zhèn)上的每個角落都打,邊打邊喊:“水缸要挑滿,灶門口掃干凈!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沒有喊防盜的話。那時沒有什么強盜,只是常常失火。第二遍鑼依然是以上的話,只是在堤上和正街上打了。第三遍,聽不清他說了什么,只聽得見隱隱的、沙啞的、低沉的鑼聲,在人們的夢鄉(xiāng)邊游弋,簡直如游魂幽靈。
第一任更夫死后,好像一段時間沒有打鑼的了。鎮(zhèn)上也平添了多起火災(zāi),于是有了接班的更夫。這更夫是搬運站的一個老頭,楊姓,個頭較矮。這之前他是挑水賣的,一擔水五分錢,我記得我家都找他買過水。后來他老了,更夫死了,他就做更夫。他第一次打鑼時帶著他的兒子和姑娘,都是矮矬個兒。
他喊話的聲音不利索,沒有“齆鼻子”有味,而且?guī)е唤z羞怯,好像打鑼(當?shù)貙Ω虻慕蟹ǎ┦且患艿舴莸氖虑?,是五類分子上批斗臺,眾目睽睽。
而且他的鑼不是“齆鼻子”的那面鑼——那面老鑼。老楊的是一面新鑼,金黃發(fā)亮,鑼也小,顯得極不地道,簡直不像更夫的鑼,像耍猴的河南人的鑼,像為樣板戲敲點子的鑼。大家似乎也不準備聽他的叮囑將水缸、灶門都搞得安安全全、清清爽爽。
他的鑼聲沒有什么意思了。而且大家都在半夜詛咒他,把人吵醒了。我也認為他不配做更夫,不像更夫,他有兒有女,長得矮矮壯壯。我認為更夫應(yīng)該是“齆鼻子”一樣的孤老頭子,且不與人來往。那樣孤單無助的鑼聲才配在我們小鎮(zhèn)的夜晚響起。它使小鎮(zhèn)變得更古老、更荒靜,也更遙遠。
干爹干娘
我們叫企爺親娘,就是干爹干娘。
我的企爺原是鎮(zhèn)上的剃頭匠,姓黃名文章。我父母是裁縫,他是剃頭,同為匠人,容易親近。認這企爺是因為我小時的一件事,我小時據(jù)說很調(diào)皮,有一次將一顆豌豆塞進鼻子里去了(有人回憶說是塞進耳朵里去了),怎么摳也摳不出來。于是家人把我抱到剃頭的黃文章那里,他用鑷耳屎的鑷子將豌豆鑷出來了,聽說不鑷出來,有性命之虞。為了感激他,便將他認了企爺。
黃文章兩口有個女兒,是企爺前妻的,親娘沒給他生。女兒比我大,我叫她姐姐。
后來不知怎么企爺?shù)搅肃l(xiāng)下,在集中大隊剃頭。每年暑假或是寒假以及節(jié)日我都要到企爺家中去,一般是父親為我準備一包草紙包著的酥食,不是黃豆酥就是水晶糕之類。去之后,先讓企爺給我剃頭,剃得干干凈凈了就吃飯,過上一夜,企爺親娘給我一兩塊錢,我再走回家。
去企爺親娘家的路是河堤,沿著虎渡河堤往上游走就到了,企爺親娘住在河堤下,門口就是虎渡河。在荒涼寂靜的河堤上行走,往往半天碰不到一個人,看河水,看鳥看田野,看草和云彩,手上拿一塊土坷垃,想砸水就砸水,想砸牛屎就砸牛屎,對我來說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我是一個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的人,從小靦腆孤僻,喜歡獨來獨往。因此每次去企爺親娘家,我都有一種鳥出籠馬脫韁的感覺。有一年正月初二,從企爺親娘家拜年了回來,河堤上凍了牛皮凌,走幾步就要滑倒,一直摔跌回黃金口鎮(zhèn)上,而河上清幽的水面上卻漂滿了野鴨。野鴨的叫聲跟那時的景色混在一起,一直叫我記到如今。
企爺患有哮喘病,一到秋天就喘開了,親娘總是細心照料他。親娘是一個很能干的女人,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且有三間土墻屋,比我家富多了。親娘還能自己釀酒,她家里有一個酒甑,到她家去,總是白酒飄香。那時私釀酒是犯法的事,不知她為何敢釀。親娘還是很能善解人意的女人,那一年我外祖母死了,我們家在黃金口沒有什么親戚,除了幾個外祖母的朋友外,企爺親娘就是最親的親戚了。是我去報的喪,親娘來后,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山川為之動容。假如沒有親娘的那種哭聲,外祖母的喪事辦得就相當沉悶。其實我母親不是這個外祖母所生,是抱養(yǎng)的,親娘沒親生子女,哭我的外祖母,親娘可能也是哭日后百年的自己吧。
后來我們?nèi)蚁路帕?,為自己的生計和前途四處奔波,就再也沒有心思和空閑去企爺親娘家。企爺親娘來鎮(zhèn)上趕集(當時叫趕街)也不來我們家歇腳。那時我去閘口電排當民工,民工中,發(fā)現(xiàn)也有一個是黃文章的干兒子。那么我們就應(yīng)當是兄弟了,其實我們沒打任何交道,也不親熱。這個干兒子是湖南人(公安縣到處是湖南人),學木匠,對企爺比我好,經(jīng)常去企爺家。企爺親娘也是覺得我疏遠了他們,要再找個感情寄托——那時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聽說與他們二老貌合神離。
有一次,我在鎮(zhèn)上碰到了企爺,雙方都有些生疏,企爺問我在搞什么,我說我已經(jīng)招工,到縣輪駁隊,要他去縣城時就去我那兒玩,他答應(yīng)后卻沒有去。從這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企爺親娘了。有一年回家過年,竟聽說企爺來看了我母親。我母親說,親娘死了,企爺也老得認不出來了,耳朵也聾了,在我母親那兒吃了一頓飯,我母親給了他一點錢,總算又聯(lián)系上了。再后來,聽我母親說,企爺也走了。
【作者簡介:陳應(yīng)松,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等一百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鐘山》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華文成就獎(加拿大)以及多種刊物獎,“中國好書”獎獲得者。作品被譯為英、法、俄、西班牙、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多國語言?!?/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