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辛酉:背對著你(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辛酉  2024年09月23日08:13

開考第31分鐘趕到考場;輪渡剛起航才追至碼頭;一路狂奔,卻在地鐵門合上的一剎那,急停門外。最近兩個月,時間總是不夠用,無論現(xiàn)實還是夢境,各種追趕,就像眼下這樣!

1

來不及了,車的四個輪子剛抓住地面,車鑰匙也沒拔,我著急忙慌地沖出車子,撒丫子朝匯文小學的方向飛馳。

校門口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婦女陪著小米。大老遠就瞧見小米的嘴噘上了天,一雙大眼睛著火似的瞪著朝她奔去的我。老師見狀,淡淡一笑,低頭對她耳語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說:“你爸爸來了?!?/p>

小米大聲嚷道:“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的司機?!蔽译m跑著,卻聽得真切,字字入心。等我跑到她倆跟前,已上氣不接下氣,嗓子也冒了煙,想說話只能張開嘴,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來。

老師手把手地將小米送過來,小米一把推開我伸過去的手,雙手抓緊大書包的兩個肩帶,氣勢洶洶地徑直和我錯身而過,幾個大步就把我甩在身后。

我在她身后碎步緊跟著,這會兒總算倒過氣兒來,剛想和她說幾句道歉的話,不經(jīng)意間看到不遠處,一個交警正在我車前拍照。這倒霉催的,我心里暗罵。腳下不由得又開始跑了起來,等來到車子跟前時,那個交警已撕下黃色罰單正欲往擋風玻璃上拍。他這一掌拍下去,二百塊就沒了,我這一天也白忙活了。

我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交警的“魔掌”。

“交警大哥,著急接孩子,您給通融通融?!蔽屹r著笑臉哀求道。

交警側(cè)頭瞥了我一眼:“著急就可以違停?接孩子就可以違停?大馬路是你家開的?”又沖剛剛走過來的小米說,“小朋友,你說你爸爸做得對嗎?”

小米沒好氣地甩了一句:“他不是我爸爸?!闭f完后直接拉開后排車門,一頭鉆進駕駛員身后的位置上。

最終,那張罰單沒拍到擋風玻璃上,被強行塞到了我手里,甭管我愿不愿意接受。我只好帶著它和小米一起上路。

后視鏡里,小米眉頭微蹙,仍是氣鼓鼓的樣子,目光雖投向車窗外,實際上空洞得很??赡苁窃谛睦锉P算著怎樣把我碎尸萬段吧!給她當司機這一年多,這還是頭一回惹她不高興。我承認,我有點不知所措。

“小米還在生林叔叔的氣呀?都是林叔叔不好,害小米一個人在校門口等了那么長時間?!?/p>

“今天周四,有小米最喜歡的美術(shù)課,小米又畫什么了呀?”

“林叔叔給小米講個故事呀?”

…………

我?guī)状沃鲃邮竞茫澈蠖紱]有傳來小米的回應。經(jīng)過一個路口時遇到紅燈,我轉(zhuǎn)過頭來再次和小米搭話。

“要林叔叔怎么做,小米才能開心起來呢?”

小米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讓千語和我一起玩,我就原諒你?!?/p>

我怔了一下:“會有機會的?!?/p>

“不要,你總是這么說,我要馬上見到千語,我還沒見過她呢?!?/p>

“可是,小米還要去上舞蹈課呀?”

“那就周末,你帶她到我家來,或者我去你家也行。”

我知道現(xiàn)在不答應她,這一關(guān)肯定是過不去了,只好硬著頭皮應承下來。

“一言為定,說話算話,咱們拉鉤。”小米不依不饒,語氣柔和了許多。

拉過鉤后,小家伙臉上總算有了笑的模樣,恢復了常態(tài),又開始嘰嘰喳喳起來。我抬眼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四點二十,舞蹈課要遲到了,不禁加快了車速。

臨近舞蹈學校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林叔叔今天接小米遲到的事,小米不告訴媽媽好不好?”

我邊說邊從后視鏡偷瞄小米。

“哈哈,你怕我媽媽說你是吧?”小米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八歲小女孩特有的天真無邪。

“對呀,你媽媽要是知道了,以后就不讓林叔叔接送小米上下學了?!?/p>

“好,我不說?!彼曇艉V定,像個小大人似的重重點頭。

車子開到舞蹈學校時,正好四點半,小米媽媽正等在門口翹首張望。我心里有點發(fā)虛,幸好她們娘兒倆趕時間,沒和我多言語。在車里目送她們進到學校里,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一頓緊趕慢趕,還好沒誤事。精神放松下來后,左側(cè)臉頰的隱痛凸顯出來,那個黑臉漢子下手真夠狠的,大耳刮子抽得我眼冒金星。

這一天的背運,從接到那個去左路營的訂單開始。左路營在海邊,距市內(nèi)三十多公里,表面上看是個好單,其實不然,那地兒有點偏,返程大概率要空跑。又不敢拒單,怕平臺以后再不派遠單。沒辦法,只能硬接下來。

把客人送到目的地后,我沒馬上走,下車步行兩三分鐘后來到海邊,沿著海岸線逛悠起來,尋思著等一等看有沒有機會載個返程客,跑趟黑車。逛了差不多一刻鐘,連個鬼影都沒看到。站在一處峭壁上眺望遠方,海面波光渺渺,起起伏伏。我盡情將海腥味悉數(shù)吸進鼻腔,再入肺入心。

這是一個適合放空自己的地方,也是一個自殺的好地方!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思維什么時候變得這般跳躍。我逃也似的離開。

重新坐回車里,緩緩啟動車子,像個老嫗一樣,蹣跚在塵土飛揚的泥路上。這里人跡罕至,不會有后車嫌你開得慢而不停地鳴笛。緩行了一會兒,遠遠地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站在路邊左顧右盼,像是在等車的樣子。一輛出租車在她身旁停下,旋即又開走了。我又耐心等了片刻,確定出租車走遠了才加速向姑娘駛?cè)ァ?/p>

“去哪兒?”

“民生大廈A棟。”

“二十,上車?!?/p>

“真黑,剛才有個的哥張嘴就要五十?!惫媚镌谲嚴飫傄蛔ň捅г沟?。我笑了笑:“這個地方車少,當然奇貨可居啦。”

“你就不漫天要價。”

她這么一說,好像我多么高尚似的,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

說話間,車子開上一座立交橋。我注意到,一輛出租車不知何時竄出來,貓在我車后悄悄跟著。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直到眼前出現(xiàn)兩輛出租車并排橫在橋頭的景象,我才確信有大麻煩了。

幾乎在我停車的同時,后面那輛出租車斜刺里沖到我車旁,從車上下來個黑臉漢子,沖過來拽開我的車門,不由分說,掄圓了胳膊,劈頭給我一個大耳刮子。我眼前一黑,左臉當即就火辣辣的。

“叫你小子翹活兒?!焙谀槤h子叫囂道。

要擱從前,我哪受得了這個,甭管有理沒理,拉開陣勢就是一個字:干??裳巯虏恍?,我得忍。咱開黑車本身就理虧,最主要是不能誤了去接小米放學。

我趕緊說軟話求饒,黑臉漢子哪肯就這么罷休,聯(lián)手那兩輛出租車的司機,把我從車上拖下來,圍著我指指戳戳,又是“思想教育”,又是連推帶搡的。我越軟,他們仨兒越來勁。到最后,黑臉漢子居然高聲命令我跪下。

這我有點忍不了了,攥緊兩個拳頭,卻遲遲不敢打出去。

“跪下!”

黑臉漢子斜睨著眼睛,又重復了一遍,口氣硬得能砸死人。見我不為所動,也不再向他們告饒,三個人把我圍在中間,慢慢逼近,一點點束緊包圍圈。想來一頓暴揍是免不了了。就在這時,那個姑娘從車里探出頭來說:“我已經(jīng)錄視頻報警了,你們堵路、打人、侮辱人,等著警察來抓你們吧?!?/p>

黑臉漢子愣怔了片刻后,指著我的鼻子喊道:“下次別讓我再碰見你。”三人隨即揚長而去。

那個姑娘挺機靈的,并沒有真的報警。這事就算是解決了,時間卻被耽誤了不少。給那個姑娘送到民生大廈A棟后,我立即趕往小米學校,最后還是晚了。

2

回到家時,將近六點了。老爸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緩緩起身,拖著右腿,斜甩著左臂,一步一頓地迎上來,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噥了一聲:“怎菜會?”我聽懂了,他是埋怨我怎么才回來。自從八年前突發(fā)腦梗,老爸說話就不太利索,右半邊身子不遂,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晚飯我做得比較簡單,紅燒茄子,芹菜炒肉,主食是饅頭。老爸基礎(chǔ)病太多,常見的高血壓、糖尿病他有,不怎么常見的肺癌、腦梗他也有,其他的并發(fā)癥更不用多說了,幾乎樣樣不落。總之,礙于飲食上的禁忌太多,表面上我飯做得挺簡單,實則頗費思量,還得顧及荷包里有多少銀子。

老爸對這頓晚飯不甚滿意,不夾菜,坐在那里干吃饅頭。他一貫這樣表達不滿,也不拿正眼瞅我,一大口饅頭塞進嘴里,左右臉頰頓時鼓出兩個乒乓球,就那么反復嚼,沒個三五分鐘絕不下咽。

“爸,你多吃菜?!蔽覄窳艘痪洌思腋緵]搭腔,過了好半天,他才冒出一句:“豆腐貴嗎?”

語言功能受限后,老爸說話自動變成了言簡意賅模式,這句是在怪我又沒給他做豆腐吃。老爸平生最愛吃豆腐,可他現(xiàn)在慢性腎功能不全,血肌酐300多,大夫明令不讓他再吃豆制品。前幾天,我在網(wǎng)上搜到一種口感和豆腐類似的替代食品,叫什么“方草菲”,訂了兩盒,正在路上,明天才能到貨。

得了腦梗之后,老爸性情劇變。他原先在廠里是工段長,說一不二,雷厲風行,性格剛得很,之前從沒見他掉過眼淚。腦梗之后,性子一下子變軟了,三天兩頭哭哭啼啼的不說,還暴躁易怒,智力也是斷崖式下降,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有時候完全就是個小孩子,甚至前一秒還是成人模式,后一秒就成了兒童模式。凡事有弊也有利,小孩子哄一哄也就過去了。眼下也是如此,我再三保證明天一定讓他吃上豆腐,他老人家的筷子才伸向那兩盤菜。其實他并不老,才六十八,卻是一頭華發(fā),滿臉縱橫,整口假牙,外表上看更像八十六,實際身體各部分零件還不如八十六歲的老人。

晚飯后第一件事,是給老爸準備第二天的藥,老爸一天要吃十八種藥,膠囊、緩釋片、口服液……早中晚各不相同,須分門別類??崭钩缘乃巻为氀b在一個袋子里放在他床頭柜上,飯前的裝在一個袋子里放在臥室窗臺上,飯后的集中在一起放在暖壺旁邊,還有幾種不能與其他藥同吃的藥散放在不同的角落里。有的藥早晚吃,有的藥一天吃三遍,有的藥睡前吃,通通都標注在藥盒上,樣數(shù)太多,太復雜,老爸總是記混或是忘記,我每晚都要帶他從頭再捋一遍。

藥弄完了,就該給老爸量血壓了,這沒什么難的,難的是餐后兩小時的血糖監(jiān)測。我從小就暈血,一見到血立馬天旋地轉(zhuǎn),渾身冒冷汗。偏偏測血糖須得一針見血,于是乎,我每天都得經(jīng)歷一到兩次“煉獄”。給老爸測完血糖,至少歇個一刻鐘才能緩過勁兒來。前幾年老爸還能顫顫巍巍地自己到外面溜達溜達。最近這兩年腿上越發(fā)沒勁兒,連樓都下不了了,每天只能窩在家里捧著手機看小視頻,跟著視頻里的劇情悲歡離合。

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先給老爸做好早飯,再去小米家送她上學,上午跑網(wǎng)約車,中午回家給老爸做午飯,下午繼續(xù)跑網(wǎng)約車,去學校接小米放學,晚上回家做飯,照顧老爸。這便是我的日常,一個三十九歲男人的一天。

晚上十點多,安頓老爸睡下了,才有一點自己的時間。這時夜色正濃,月光透過窗簾漫進屋里。在我房間的窗臺,有一個十六開大小的相框,上面是一個寶寶的百日照,那是我女兒林千語,她已離開這個家八年了。

八年前,千語剛出生時,我還生活在美滿團圓之家,老媽、蘇倩都在,我們一家五口沉浸在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中其樂融融。變故始于老爸的那次體檢,給千語照完百日照的第二周,老爸確診得了三期的肺癌,病理分型是低分化腺癌,并伴有淋巴轉(zhuǎn)移。

面對噩耗,老爸面不改色,像之前剛發(fā)現(xiàn)得高血壓、糖尿病時一樣滿不在乎:“沒事兒,不就是化療放療嘛,我身體好,扛得住。”

第一個療程結(jié)束,老爸頭發(fā)全脫光;第二個療程只進行到一半,老爸腦梗,癱在床上。

老媽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也病倒了。蘇倩剛剛休完產(chǎn)假,只回單位上了三天班就不得已辭職回家全職帶千語。

腦梗急性期過后,老爸的身體一點點緩慢恢復,化療放療肯定是做不了了,只能口服靶向藥維持,肺癌方面的病情反倒比較平穩(wěn),至今沒再進展,也算是因禍得福。

老媽就沒那么幸運了,老爸出院后第三天,我那九十二歲的姥姥在睡夢中仙逝,這給了老媽致命一擊。她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精神,失去了活在世上的動力,無論我和蘇倩如何開導都不見效果。有一次,我動情地對她說:“你是幸福的,在六十歲的時候還有媽媽。你要好好活著,讓我也能在六十歲時有媽媽?!?/p>

老媽躺在床上,呆望著天棚,面如死灰,無動于衷。我想放聲痛哭,卻只能拼命壓抑著自己,不讓眼淚涌出眼窩。

一個月后,老媽走了。她的生命最終定格在我三十一歲那年。

我是“80后”,老爸老媽都是“50后”,我一直覺得他們這一代人是最艱難的,在最好的青春年華上山下鄉(xiāng),又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趕上了下崗大潮。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我這代獨生子女所不及的,他們兄弟姐妹多,每逢大事可以互相分擔。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像過山車一樣,面對命運的捉弄,我來不及思考,只能見招拆招,得過且過。事后回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必須承認的是,我,以及我們這代獨生子女,從小到大,享盡了父母的寵愛。

記得20世紀90年代初,美式炸雞剛在市面上出現(xiàn),老媽每次都要排很久的隊,只為給我買兩個炸雞腿。

十三歲那年,我切闌尾,手術(shù)后心情煩躁,在病房里大呼小叫,還摔東西,老爸老媽怎么勸都不行。趕巧姥姥來看我,大罵我不懂事:“小祖宗,你媽因為擔心你,這幾天都尿血了你知不知道!”

我當即啞火。

我學習成績不怎么拿得出手,一直沒給老爸長臉,可是他從不介意,每次遇到工友或是相熟的人都會自豪地把我介紹給人家:“這是我小子,大名林悠遠。”

剛學開車那會兒,我撞了個人,還沖人家揮了拳頭,我當時以為這輩子牢飯是吃定了。是老爸去人家家里苦苦求了整整五個小時,對方才同意放我一馬。后來我得知,老爸給人家都跪下了。

我時常會想,是不是之前福享得太多了,才導致而立之年剛過,各種不幸就紛至沓來呢?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如同生活本身有無限可能一樣。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一步步走向無法預知的未來。

3

右肋下方傳來的隱痛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不得不躺到床上,用枕頭抵住右腹,閉上眼睛盼著早點進入夢鄉(xiāng),以此來屏蔽疼痛。老爸那屋的門和我的房門對開著,里面?zhèn)鱽硭鶆虻镊暎犞屛矣幸环N莫名的踏實感。只是右腹的隱痛愈加猛烈起來,我躺不住,只得坐起來,額頭的汗珠登時如斷線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亮子這時發(fā)來微信,想帶酒過來和我喝兩杯,我猶豫了好半天,最后還是拒絕了。亮子是我發(fā)小、好哥們兒,我倆總在一起喝酒,即使老爸生病后,我倆也常喝。有一回晚上老爸睡下后,我和亮子到外面喝酒,結(jié)果老爸半夜上衛(wèi)生間時摔倒了,在客廳的地板上掙扎了一個多小時,愣是沒爬起來。等我回家時,老爸的背心和內(nèi)褲都被汗浸透了。從那以后,我晚上再沒和亮子出去喝過酒,實在想喝就約亮子到家里來。

我在老爸的藥箱里找到一盒過期的布洛芬,口服后不一會兒就不怎么痛了。夢里,我又見到了千語。我?guī)е诠珗@里騎滑板車、放風箏、蕩秋千,她大聲喊我爸爸,我們像天底下所有的父女那樣盡情享受天倫之樂。

第二天早上七點,我準時來到小米家樓下時,小米媽媽領(lǐng)著小米已經(jīng)等在那里。小米媽媽鐵青著臉,沒和我打招呼,把小米送上車后轉(zhuǎn)身就上樓去了。

小米依然坐在我背后,那是她的專座。小家伙看起來不太高興,緊繃著臉倚坐著,整個身子往下塌,像被抽了筋或是得了軟骨病。這孩子有起床氣,也可能是早上起得太早,還沒徹底睡醒,早上經(jīng)常迷迷瞪瞪的,有時在路上還要睡一小會兒。聯(lián)想到剛才她媽媽對我的態(tài)度,我猜測多半是我昨天遲到的事她和媽媽說了。我不敢向她求證,擔心她又追問我她和千語見面的事情。

從小米家到匯文小學,相距十七公里,不堵車的話,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由于途經(jīng)本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上海路,很少有不堵車的時候,我經(jīng)常需要穿梭在周邊的小巷子里“曲線救國”,確保小米上學不遲到。她不犯迷糊時,嘴巴就一刻也不閑著,我也愿和她聊天,有關(guān)千語的話題除外,實在是不好回答。小米今天很沉默,我倆在一路無語中走完了這段上學路。

目送小米小小的身影閃進學校的人流,慢慢走向教學樓。這時,一個和小米穿同樣校服的小胖子從后面小跑著追上她,一把摟過小米嬉皮笑臉地說著什么。小米十分抗拒,一甩手掙脫了小胖子的胳膊,緊走幾步,甩開小胖子。小胖子繼續(xù)糾纏,追著伸出一只手從后面掐住小米的脖子,他比小米高了近一個頭,像捏小雞一樣控制住小米。隨后兩人一前一后進入教學樓里。

我擰緊眉頭,這是在鬧著玩嗎?這個小胖子我知道,叫方博,小米和我說起過,他是小米幼兒園時的同學,現(xiàn)在也是二年級,但不和小米同班。接小米放學時,我見過方博幾次,他放學后在外面上托管,和一群托管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等人齊了再由托管老師統(tǒng)一領(lǐng)走。這孩子極具侵略性,仗著身高體壯,打打這個,踹踹那個,就是一個小霸王。他不會在學校里欺負小米吧?畢竟現(xiàn)在校園霸凌事件時常在新聞里看到。

帶著這份惴惴不安,接到今天的第一單。運氣不太好,開門就遇到“掃地單”。什么是“掃地單”?接單距離不近便,客人路程又不遠。就像現(xiàn)在這個,客人從幸福里到五四廣場,從匯文小學到幸福里要四公里,這段是白跑的,再從幸福里到五四廣場也就五公里多一點,刨去油錢和平臺的抽成,幾乎不賺錢。沒辦法,不賺錢也得接。

客人是一個年輕小伙子,長得挺白凈,一身黑西裝板板正正的,上車后坐在后排一直低頭刷手機,中途抬了一下頭看了眼窗外,轉(zhuǎn)頭問我:“哥,你這路不對吧?”

“我按導航走的呀?!?/p>

“你這導航有問題,怎么不走五一橋呢?”

“五一橋從前天開始半幅施工,除公交車外,其他車輛一律不讓走?!?/p>

小伙子沒再吭聲,繼續(xù)低頭刷手機。半晌,又抬起頭來問我:“哥,你這臺車是零幾年的吧?怎么通過平臺準入的?”

他故意說得很大聲,我知道遇到難纏的主兒了。這家伙體內(nèi)含渣量不低,他知道我們服務時,平臺要全程錄音。我開網(wǎng)約車從不和客人閑聊,平臺也有規(guī)定,司機不能主動與客人攀談。但客人有疑問,是必須要解答的。我這臺車是08款的大眾捷達,的確不符合網(wǎng)約車平臺準入標準,當初是托亮子找人給辦上的。

“我車是舊了點,可里面的零件都是新的。不像有的車,外表看著挺光鮮,一肚子壞水彎彎繞?!?/p>

小伙子討了個沒趣,沒再言語。這個“掃地單”接得挺窩火,再加上方博疑似欺負小米的事,我整個早上心情壞透了。

4

快到五四廣場時,迎面駛來一輛13路公交車。錯車時我留意了一下13路的駕駛員,也是個年輕小伙子,我不認識。想想也是,我辭職都八年了,13路換成了全新的電動公交車,駕駛員也不知道換了多少茬。

交通技校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公交公司開起了13路公交車。從二十歲開到三十一歲,整整十一年。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在13路車上,從這座城市西部的五四廣場到最東端的辛吉街,沿途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印刻在記憶深處。

小米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放棄公交車司機的工作,我的回答是:“每天在固定的線路里周而復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太沒勁了?!?/p>

其實我說了違心話,那段路讓我重復走上一百年,我也不會覺得厭倦,它承載了我太多美好的回憶。

那個夏夜,我開末班車,在五四廣場始發(fā)站臺已經(jīng)緩緩啟動了。

“等一下,等一下?!?/p>

通過后視鏡,我看到一個女孩揮著手跑來,邊跑邊喊。我立即踩了剎車,停下車,打開前車門。

女孩上車時,氣喘吁吁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著。她一頭披肩長發(fā),頭頂戴了個粉色的發(fā)帶,額前的幾縷劉海兒因跑得太急,向兩側(cè)分散開,眼睛不大不小,笑起來時彎出類似月牙的形狀,仿佛兩個小月亮,給人一種暖暖的感覺。女孩穿了一條淡紅色的連衣裙,單肩挎了一個白色的帆布包,腳上穿著白色的平底涼鞋,纖細的腳趾露在外面,腳趾頭按從大到小的順序,依次呈現(xiàn)出一個頗具美感的弧度。

她向我連聲道謝后,就走到離后門最近的那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我等她坐穩(wěn)后才發(fā)車。五四廣場周邊是商圈,坐末班車的基本是在附近商場工作的。我猜這個女孩是某個商場的營業(yè)員或者收銀員或者前臺導購或者……她多大了?看起來和我差不多,也可能比我小個一兩歲。

一路上我都在胡思亂想,并不時通過車內(nèi)后視鏡偷看女孩一兩眼,暗暗希望她不要在中途下車?,F(xiàn)實也正如我愿,直到一個小時后,公交車開進另一頭的終點站辛吉街,女孩才下車。

她家離單位真夠遠的,要是趕不上末班車,打車得不少錢呢。我這樣想著,女孩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里。

第二天晚上,女孩可能是下班早一點吧,沒用上跑,趕在發(fā)車之前就坐上了末班車,她換了一條黃裙子,還是坐在離后門最近的那個靠窗的座位上。

第三天晚上,依然是我開末班車。發(fā)車時間已到,我并沒有急著發(fā)車,目光始終停留在后視鏡上,很遺憾,那個女孩沒有出現(xiàn)。故意磨蹭了近兩分鐘,我才徐徐啟動了公交車。

“等一下,等一下?!?/p>

我當即停車,很快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幻覺,輕輕嘆了一口氣后又重新啟動公交車。

開末班車下班最晚,同事們每次輪到末班車這個班,無不希望輪班早點結(jié)束。當我主動向車隊領(lǐng)導申請長期開末班車時,領(lǐng)導一開始以為聽錯了,反復向我確認了三遍才相信,并且當即同意了我的申請。

女孩幾乎每天都在趕,我每天都在等,最多一次等了她足足五分鐘,還被其他乘客投訴到調(diào)度室。偶爾哪天見不到她,隨后的一整天我心里都沒著沒落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在哪里工作。仔細想想,我和她其實就是司機和乘客的關(guān)系。我們的交集,僅限于末班車上,唯一的交流就是她每次上車后向我道的那聲謝。這已經(jīng)讓我很知足了,我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永遠持續(xù)下去,可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一年后的又一個夏夜,末班車穩(wěn)穩(wěn)停靠在辛吉街站臺,車里只剩那個女孩一名乘客。我打開前后門準備從后視鏡里目送她下車。沒想到,她并沒有下車,徑直向我走來??粗笠曠R里的她越來越大,我心跳越來越快。

“這一年來謝謝你,明天就不用再等我了?!彼穆曇艉茌p,卻字字敲擊我的心扉。

我急了:“為什么?”

“我換工作了,從明天開始就不坐13路了?!?/p>

“那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嗎?”我不假思索道,話一脫口,馬上意識到不妥,羞赧不已,連忙把目光從女孩臉上移開。

女孩停頓了片刻,從包里拿出紙和筆,在紙上快速寫了些什么。

“這是我的電話?!?/p>

說完,女孩伸手把那張紙放到方向盤上,轉(zhuǎn)身小跑著從前門下了車。

愣怔了幾秒鐘,我拿起那張紙,看到上面寫了兩個細長的楷體字:蘇倩。后面跟著一串手機號碼。

5

送走那位難纏的客人后,我直接回了家,今天陽光不錯,背著老爸到樓下曬曬太陽。

老爸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他犯糊涂時的面部表情就是這樣。陽光很足,斜著照在他身上,從遠處看,像是氤氳在一片霧氣之中。他一會兒問我:“你媽呢?”一會兒問我:“你婆(老婆)呢?”問完就忘,接著再問,反反復復。

糊涂未嘗就不好,有時候我很羨慕老爸,他時不時地還能回到過去,我卻永遠也回不去了。老媽去世后,首當其沖的問題就是如何照顧老爸。蘇倩的意見是請個保姆,她雖說是全職在家,可光照顧千語就夠她忙的了,再讓她照顧老爸,確實不太現(xiàn)實。況且讓年輕的兒媳婦伺候老公公,也有諸多不便之處。

我有我的顧慮。老爸住院時,起初我和老媽輪班陪護,老媽生病后,我一個人白天黑夜都在醫(yī)院。后來實在是撐不住了,請了一位五十多歲的男護工晚上守著。老爸那會兒吃飯通過鼻飼,大小便全在床上,意識不清,哪兒不舒服嘴上說不出來,全靠發(fā)脾氣來表達,各種不配合,陪護起來著實累人。

......

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辛酉,1981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作協(xié)簽約作家,大連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長篇小說5部、短篇小說集1部。另有中短篇小說、散文散見于各大文學期刊。曾獲第十屆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十一屆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首屆燧石文學獎最佳短篇小說提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