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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化雨》:種出芬芳,留一路花香 
來源:解放日報 | 龔金平  2024年09月13日08:08

世界電影史上不乏優(yōu)秀的教師題材作品,如《死亡詩社》《放牛班的春天》《嗝嗝老師》等,中國也有《燭光里的微笑》《鳳凰琴》等。這些影片大都塑造了道德超拔、行為至善的教師形象。謳歌教師的愛崗敬業(yè)、無私奉獻等,確實能使觀眾在道德情感上受到深沉觸動,但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若在主題宣示與呈現(xiàn)手段的關系上處置不當,這樣的人物形象容易顯得蒼白高調,無法突出其鮮明的個性特征,對于觀眾的情緒感染力也大多停留在苦情與悲情的層面,難以讓觀眾洞察教師在“精神鼓舞”“人生指引”等方面對于學生而言的重要意義。

電視劇《春風化雨》對教師與教育的關注與表述,則顯示出不同的向度。觀眾渴望收獲感動,但更希望看到突破,體驗驚喜,得到思想的啟發(fā)和心靈的凈化。從《春風化雨》這個片名來看,劇集強調了教師的“育人”功能,英文名Sowers of Hope直譯是“希望的播種者”。這似乎暗示了,教師對于一個學生最深遠的影響,并不在于傳授了多少文化知識,畢竟這只是每一個教師的本分;在學生心中播種希望,為學生的未來注入活力和勇氣,鼓勵學生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事,執(zhí)著地追求夢想,這才是教育的初衷和理想境界。

在主觀視點中完成對人物的深度刻畫

《春風化雨》整體而言采用的是客觀視點,有利于全景式呈現(xiàn)鄉(xiāng)村教育的面貌,這對于一部體量巨大的電視劇來說非常有必要。但客觀視點的代價是容易顯得情感疏離,以及因敘述的權威性而削弱主體情感的個體性和親切感。因此,《春風化雨》在劇情的前半部分,大量使用了主觀視點,使觀眾與人物深度共情,并跟隨人物完成好奇、發(fā)現(xiàn)、震撼的心理起伏過程。

劇集中的和平中學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絕大多數(shù)學生來自農村。從小生活在城市的教師安顏,第一次面對和平中學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時,有困惑、茫然,也有非常明顯的不適應。這時,觀眾得以與安顏的眼睛重合,一點點去感受鄉(xiāng)村中學簡陋的教學條件和居住環(huán)境,去發(fā)現(xiàn)不同學生的內心秘密和他們背后的家庭結構。同時,劇集也用安顏對環(huán)境的反應,完成對人物性格和精神世界的描摹。安顏并沒有抱怨環(huán)境,而是坦然地面對現(xiàn)狀,用心經(jīng)營生活,這就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當安顏看到學生張楠等人困厄的生活條件時,反而激發(fā)出樸素而恢宏的人生志向,對張楠說自己要像老母雞一樣,守著學生們破殼,看著他們長大。

在和平中學所遇到的學生問題、學生家長問題,對于安顏來說都是全新的課題,需要她慢慢去習慣,積極去應對。這相當于在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制造了對抗性的關系,體現(xiàn)了更為緊繃的戲劇張力,從而能夠更好地完成人物刻畫。雖然,劇集在表現(xiàn)安顏的心理調整能力時多少有理想化的痕跡,但是,安顏對于學生的真誠和細致,著眼于學生未來發(fā)展的教育理念,仍令人感動。而且,安顏在和平中學完成了一段心理弧光,她從震驚、不適應,到慢慢欣賞、熱愛、依戀,這是不斷開掘生活的探尋之旅,也是自我成長的人生歷程。

劇集通過代際的主觀視點接續(xù),還生動詮釋了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的代代相傳。安顏剛到和平中學,就遇上了退休教師于闐的逝世。在那場葬禮上,她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默默觀察身邊人的反應,感同身受于眾人對于老師發(fā)自肺腑的感激。她整理于老師的遺物時,從學生的來信和賀卡中,體會到師生間那份樸實而深摯的情感,也深深理解了教師的意義。這樣,雖然于老師在劇集中并沒有真正出場,但通過安顏和學生的主觀視點,觀眾得以領略一位鄉(xiāng)村教師平凡而偉大的人格光芒。饒有興味的是,當安顏用好奇、崇敬的心情走進于老師的職業(yè)生涯和心靈世界時,教師叢俊生也在用欣賞、欽佩、愛慕的眼光觀察安顏,近距離分享著安顏生命中的苦與樂,并深刻地領悟了鄉(xiāng)村教師的責任與擔當。與此同時,安顏的學生也用自己的眼睛,在捕捉安顏身上的人性光輝。

在客觀視點的框架中,嵌入大量的主觀視點,《春風化雨》兼顧了視野的開闊和心理描寫的細膩,不僅使劇情保持了一種親歷者的現(xiàn)場感,也使觀眾得以在一種主體性的情境中深入了解人物。整個劇集也通過這些多角度、多層次的視點運用,為觀眾展現(xiàn)了一個真實豐富的鄉(xiāng)村教育世界。

在離別中直面現(xiàn)實的沉重與慰藉

《春風化雨》在幾場離別戲中著力渲染,用大量煽情性的細節(jié)和視聽語言,凸顯人物之間真摯的情感交流,甚至完成對主題的深刻探討。

劇集的首場離別,是陸敏老師的“另謀高就”。陸敏因給學生收費補課,違反了紀律,她干脆辭職,受聘于城里一所私立中學。在學生的依依不舍中,也有一縷異樣的苦澀靜靜流淌:陸敏對于鄉(xiāng)村教育有情懷,但她無法忍受生活的困窘,渴望活得體面和優(yōu)裕。開著豪車來接陸敏的私立中學校長還大言不慚地解釋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學生對于自己被貶為“低處”很憤慨,而在場的老師一言不發(fā)。因為這是事實。這場離別,某種意義上也是對鄉(xiāng)村教師的“祛魅化”處理,即老師不是圣人,他們也會受到物質條件的擠壓與誘惑,他們也會在道德感召與現(xiàn)實處境之間苦苦掙扎。當然,這場離別也是一種映照,反襯了安顏等教師不忘初心的堅守與高潔。

鐘校長的黯然離場,則象征著一個時代的落幕。他是一位來自鄉(xiāng)村、扎根鄉(xiāng)村的教師,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就因為一氣之下用教鞭打了學生的屁股,發(fā)酵成輿情,縣教育局要免掉他的副校長職務,降低他的職稱,還要給他一個處分。鐘校長理解不了,接受不了,情愿辭職離開。這場離別讓觀眾思考,在快速變化的社會,教育者應如何更新自己的知識體系和教育理念,以適應教育環(huán)境的變遷。

第三次離別,是安顏帶著收獲與成長開始新的征程。安顏在和平中學工作了十幾年,她對這里難舍難分,但又渴望回城多照顧孩子和父母。安顏身處道德困境中掙扎時,校長指出鄉(xiāng)村教師在“孵化”一屆屆學生時,學校也在培育一名名教師。正像學生要走向四方一樣,和平中學培養(yǎng)的安顏這只大鵬,不可能永遠固守一方,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去影響和改變更多的人。在這場離別戲中,劇集借鑒了影片《林則徐》(1959)中林則徐送別鄧廷楨的經(jīng)典場景。隨著安顏的車子遠去,幾名學生不斷登上高處,只為能更長久地目送安顏。車子在盤山公路上疾駛的遠景,與學生奮力登高的小景別交替剪輯或疊化處理,伴隨民族歌曲的吟唱,學生戀戀不舍的心情得到了直觀化的呈現(xiàn),并融入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人生哲思。

每一次離別似乎都伴隨著傷感,但安顏在經(jīng)歷一次次離別之際,也在見證一次次的回歸。叢俊生從市里主動調到和平中學,就是一次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生逆行”。還有,張楠讀完研究生后回到家鄉(xiāng),秋韻也將以研究生的身份回饋鄉(xiāng)村教育,潘詩雨說以后要變成安老師去幫助更多人……正是在這些離別與回歸的交織中,觀眾看到了教育的意義,看到了鄉(xiāng)村教育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源源不斷的活力。

《春風化雨》通過精心設計的離別與回歸場景,深刻探討了教育的時代內涵,完成了對主題的深度開掘,并讓觀眾在感動中思考,在思考中領悟。

在人生的大舞臺領會教育的真義

《春風化雨》不僅深入解讀了教師的責任與擔當,也詮釋了教育領域對于成功的定義。叢俊生在和平中學意識到,對于教師而言,真正的成功是讓學生能夠各安其位、各有所得,這才是教學之道,這才是育人。這是劇集非常接地氣、樸素和開放的教育理念。

安顏在和平中學工作的十幾年里,如人生導師般點撥學生時,自己其實也常常處于糾結之中。她在老師的身份之外的女兒、母親、妻子的角色,也會對她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劇集并不想簡化人生的復雜性,也不想對人物進行真空化處理,而是讓人物在直面這些苦惱時,去慢慢地確證自己的人生信條:遵從自己的內心,其余的順其自然,盡力而為。

安顏在工作中真正無助的時刻,并不是學生的厭學或幼稚,而是面對學生父母的短視、狹隘、偏激時的無能為力。劇集中的農村父母在考慮要不要讓孩子繼續(xù)讀書的問題時,都會本能地困惑:這個賬我算不過來。他們認為讀書要花錢,不如早點去打工。這些父母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這種“認知貧困”,比經(jīng)濟貧窮更具破壞性。劇集由此體現(xiàn)了對于脫貧攻堅的深層理解,即扶貧先要扶志;并重新定位了教育的目標,即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文化面貌。

劇集還通過安顏父親之口說出了投身鄉(xiāng)村教育的人生價值,那就是——見人性,見蒼生,能看見自己。安顏在鄉(xiāng)村中學工作的十幾年里,確實看到了人生百態(tài),也看見了民生疾苦。更重要的是,她透徹地了解了自己。安顏在和平中學體認了自己的價值,感受了教育的成就感,也在一次次的考問中知道了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安顏的這段經(jīng)歷,與鄉(xiāng)村教育是一種相互成就的關系,她扶持學生追逐夢想時,也在成為更好的自己,成就更高的人生境界和人生價值。這正是劇集主題的“野心”所在,它聚焦于鄉(xiāng)村教育,其實著眼于人生選擇,思考著人生意義,給觀眾帶來深刻而雋永的人生箴言。

當然,我們也要意識到,劇集在情節(jié)設置方面帶有浪漫主義的色彩,人物的生活比較單純,與真實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活和工作狀況有一定的出入。例如,安顏的家境比較好,她大部分時間一個人住在學校里,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單身的叢俊生也沒有父母需要贍養(yǎng),所以能毫無掛礙地追隨內心的聲音,主動要求從市區(qū)調往鄉(xiāng)村中學。更重要的是,劇集把核心戲劇沖突放在教師與學生、教師與學生家長之間,至于教師與領導之間、領導與領導之間,總體而言一團和氣,每個人的人品都比較正直磊落。這可以視為劇集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使命,而對生活作了簡單化與美化的加工,但也可理解為劇集為專注于主題,而放棄了部分情節(jié)枝蔓。

同時,劇集頻繁地使用閃回的藝術手法,有得有失。適當?shù)拈W回確實可以補充劇情,豐富人物的心理和性格,但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也通過閃回來交代,就會沖淡主情節(jié)發(fā)展的飽滿性,影響敘事的節(jié)奏。

整體而言,《春風化雨》的風格清新自然,情感真摯厚重,主題表達質樸深沉,它不僅刻畫了生動立體、溫暖親切的鄉(xiāng)村教師形象,還像一面多功能的透視鏡,讓觀眾得以窺見中國社會多個維度的面貌,深入理解鄉(xiāng)村教師的生存現(xiàn)狀、工作狀態(tài)和心理波動,重新思考教育的真諦和教師的職責所在,但又不是一味地禮贊教師的奉獻精神,而是從人生選擇、人格完善等角度出發(fā),提出了許多富有啟示性的人生議題。

(作者系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復旦大學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