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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輩本是蓬蒿人
來源:文匯報 | 徐建融  2024年09月23日08:24

每有朋友見到我上世紀80年代的相片,總要驚訝地發(fā)問:“徐老師,你怎么也戴過眼鏡的?。俊?/p>

我家世代務農,所以從小就參與農事。從學齡前就開始的挖蚯蚓、抓螃蜞、捕知了以喂鴨,割草以飼兔、羊、豬;到了10歲小學三年級,上學前、放學后更天天與母親一起下田掙工分,農閑時則割草賣到養(yǎng)牛場去,所得尤豐。1968年后,便成了正式的農民,干農活出了名的又快又好。業(yè)余愛好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書畫,所以,農閑時便常常去浦西向前輩的名家請謁,同時也就與市區(qū)的一些文藝青年有了接觸。前輩對于后生,當然是不分市郊,一視同仁而有教無類;但市區(qū)的同學,卻時時流露著對我這個“鄉(xiāng)下人”“泥腿子”的鄙夷,尤其好拿我的“浦東話”作為嘲笑的口實——“鄉(xiāng)下人,到上海;上海閑話講勿來,咪西咪西吃咸菜”,便是當年流行于市區(qū)青年口中的對“鄉(xiāng)下人”的鄙視。甚至直到改革開放初期,包括“下只角”在內的幾乎所有市區(qū)居民,“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套房”,依然還是他們堅定不移的立場。

其間,我還刻了“農人”“沙渠長印”等好幾方圖章,蓋效揚補之的“奉勅村梅”,無非是以貧驕人、不甘認命的抗爭,實帶些落魄文人的習氣。

1977年,高考恢復,我意外得中,并于次年春季入學。一時頗有“深山出太陽”的翻身感,及“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揚眉吐氣、得意忘形。為使“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入學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到亨得利去配一副眼鏡,雖然不過200度的近視,卻挑了價值不菲的“琇瑯架”。各方面十分節(jié)儉的我,事關身份標識的“門面”,我那時是決不吝嗇的。架上了這副眼鏡,便足以宣示:“我不是一個鄉(xiāng)下的農民,我是一個讀書的知識分子!”

這樣,天天戴著這副眼鏡,像模像樣地成了“知識分子”的大學生、研究生、大學老師,參加各種“知識分子”的活動不再受人歧視;但同時仍要幫助老母親打理責任田、自留地中的農活;農忙時,還要幫妹妹家的責任田插秧、割稻。古代所謂“耕讀傳家”,應該正是如此吧?而我花在“讀”上的時間,大約一周一天;花在“耕”上的時間,卻有一周六天。雖然,干農活是不需要戴眼鏡的,但因為我不再是一個農民,而是一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干農活就不能不戴著眼鏡;并以為雖起古人而復生,不能舍此而為耕。

不過,平心而論,我這眼鏡,視力上并不特別需要,對鼻梁的壓迫則使我甚感不適。尤其是干農活時,需要擦汗什么的,那種不方便簡直不可言喻。但為了在人前人后裝門面,我只能強忍著種種不適、不方便,直到晚上上床才得以解脫。

這種以“活受罪”為代價的優(yōu)越感持續(xù)到大概1992年才得以徹底地解放,有現(xiàn)存手頭的照片可以證明。1991年秋,遠赴美利堅的蔡星儀兄回國探親,專程來上海看我。得知我家因保稅區(qū)的建設而正在拆遷,便與我一起去鄉(xiāng)下采風并為我留下了在老家的最后攝影,當時還是戴著眼鏡的,顯得文質彬彬。而1992年秋與王朝聞先生的合影,我卻已經摘下眼鏡了,農民的本色無所遁形。

之所以我會摘下眼鏡,主要還不是因為戴了眼鏡不方便、不舒服,而是因為“文化熱”時對傳統(tǒng)文化的質疑和反動,促使我更深入地學習傳統(tǒng),從而也更加強了我對傳統(tǒng)先進文化的心印堅信不疑!

說起知識階層對農民的鄙視,千百年來都以為倡自孔子?!墩撜Z·衛(wèi)靈公》有云:“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又《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小人哉,樊須也……焉用稼?”論者因此說他是提倡做“學優(yōu)而仕”的知識分子,而極其看不起種地的農民的。竊以為不然。因為,同樣在《論語·子罕》篇中,孔子還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边@個“鄙事”,在《孟子》和《史記·孔子世家》中有明確的說明,便是“委吏”(倉庫保管員)和“乘田”(牛羊飼養(yǎng)員),而且做得非常安心盡職。為什么他不以“委吏”“乘田”為恥,偏要以農民為恥呢?這顯然是講不通的。

眾所周知,孔子在《論語》中的一些具體觀點,往往是針對特定的時間、空間、條件、對象而發(fā)的。如《先進》篇中對“聞斯行諸”的提問,對子路的回答是“有父兄在”,對冉有的回答則是“聞斯行之”——原因是子路沖動,所以要約束他的冒失;冉有懦弱,所以要鼓勵他的行動。包括對“仁”的闡釋,有時是有對象的,有時似乎是沒有對象的,在不同的篇章各不相同,有些甚至相去甚遠。明乎此,我們也就不能簡單地看待孔子的“卑農”觀點。

原來,他對農業(yè)、農民的“不屑”,是針對生活在齊魯這塊土地上的學生們而發(fā)的?!岸嗄鼙墒隆钡目鬃樱钪r業(yè)的根本在水利土沃,而齊魯的土地卻非常貧瘠,并不十分適合農業(yè)的發(fā)展。我們看北宋李成的《寒林平野圖》《小寒林圖》等作品描寫齊魯的風光,平疇千里,時有窠石裸露地表,可見其土層之稀薄。在這樣的土地上耕作,必然投入的成本大而收成甚少,所以,“餒在耕”而“焉用稼”!那么,不種地又該干什么呢?第一便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讀書,其次便是管仲所發(fā)明、孔子所贊許、子貢所從事的經商。至于今天的山東,致力于開發(fā)地下的煤礦、金礦等資源,以當時的科技水平當然是無法做到的。

事實上,放眼天下,孔子對農業(yè)的重視,對農民的尊重,是更在“委吏”“乘田”、商業(yè)之上而絕不在讀書之下的。在《禮記》中,他多次講到并強調:“君子之所謂義者……天子親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薄昂箴樘煜轮乙病灾^便人(便人即農民,鄭玄注:“辟仁圣之名,云吾便習于此事之人耳”)。”(《表記》)“雖在畎畝之中,事之(禮),圣人已?!保ā吨倌嵫嗑印罚┮庵^安心于田間勞作的農民,與圣人無異!孔子的這一崇農思想,與《尚書·無逸》的直斥“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完全一致,足以證明以農立國的中國,農耕文明正是儒家的文化初心。

孔子之后,如諸葛亮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出師表》),陶淵明的“秉耒歡時務……聊為隴畝民”(《癸卯歲始春……》),蘇軾的“吏民莫作官長看,我是識字耕田夫”(《慶源宣義王丈……》)、“一向便作田舍 翁”(《與章子厚》)、“古之君子……皆素定于畎畝中,非仕而后學者也”(《范文正公集序》),歸有光的“今天下之事,舉歸于名,獨耕者其實存耳”(《守耕說》),吳昌碩的“一耕夫來自田間”(丁巳春仲書十八言聯(lián)),潘天壽的“物質食糧之生產,農民也;精神食糧之生產,文藝工作者也。故從事文藝工作之吾輩,乃一生產精神食糧之老藝丁耳。倘……一味清高風雅,風花雪月,富貴利達,美人香草……實有違反人類創(chuàng)造藝術之本旨”(《聽天閣畫談隨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這里,特別要強調的是蘇軾。在今天的大多數知識分子眼里,他是一位最風雅、最不俗的文化人。殊不知,他長期任職地方,不僅關心農事,與當地的農民相處甚歡,更在貶謫黃州的幾年間,開荒辟地,率妻兒一起從事耕作,成為種莊稼的一把好手!《與章子厚》書中講到:

仆居東坡,作陂種稻。有田五十畝,身耕妻蠶,聊以卒歲。昨日一牛病幾死,牛醫(yī)不識其狀,而老妻識之,曰:“此牛發(fā)豆斑瘡也,法當以青蒿粥啖之?!庇闷溲远?。

今天,屠呦呦以“青蒿素”的發(fā)明而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為舉世所知。而早在1000年前,蘇軾的妻子以“青蒿粥”起“幾死”的病牛而回春,又有幾人知曉呢?

五谷不分的知識分子朋友們每與我一起下鄉(xiāng)采風觀光,見到我對各種農作物的如數家珍,輒欽佩不已;我說自己本就是一個農民,他們不以為然,客氣的認為是我的“謙虛”,不客氣的則說我“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介于二者之間則認為我是“筆耕硯田”。而無論他們怎么理解,“我是一個農民”實在是我發(fā)自內心的體認。從10歲到43歲,我足足種了三十余年的地,雖然1992年后無地可種,但農民的本質終身不移。

“腳踏實地歸去來,我輩本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