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流水
2024年盛夏,沿大運河一路北上,路過蘇州的御窯遺址園、寒山寺和楓橋,來到揚(yáng)州的瓜洲古渡公園。
歷史上的瓜洲古鎮(zhèn)早已沉入江底,與它一起消失的還有巍峨壯麗的大觀樓。史冊記載,登斯樓,萬里長江如帶、如縈,山色煙嵐?jié)獾鄥?。來此地后,聽很多人講此大觀樓便是《紅樓夢》里提到的“風(fēng)雪大觀樓”原型,言辭鑿鑿?!都t樓夢》原本就是一場由曹雪芹親自導(dǎo)演的大型文學(xué)幻夢,而這座建于水中、由泥沙沖擊堆疊而成、最終坍塌入江的瓜洲城也是如此。
瓜洲古渡公園位于邗江區(qū)鎮(zhèn)林路——邗江之名來自春秋時期的吳國,吳王夫差開邗溝、筑邗城,邗溝無疑是京杭大運河埋藏最深的源頭。我們于盛夏午后抵達(dá),熾熱空氣中蟬鳴急切,往昔似被蟬聲覆蓋。時空趨于難解的混沌之中。如果是一個微雨的午后,空氣幽藍(lán),還有東方白鶴的身影掠過沙渚上空,一切大概會變得不同。可畢竟是瓜洲,耳之所聞、目之所及皆是往昔歲月留下的厚厚沉沉的遺跡。古運河與長江在此交匯、握手,就此納入大江懷抱,從此一騎絕塵。
瓜洲其名始于晉朝。過去兩千多年里,它曾數(shù)次與歷史潮流交匯,大放異彩。如今,盤繞它的流水仍日夜奔走,它流過空間,也穿越時間。
唐之前,瓜洲一帶潮水澎湃,很像大?!,F(xiàn)在,每年三四月間,仍有一些刀魚從大海深處洄流至此,在水草豐美處逗留,好似重溫當(dāng)年舊夢。
站在含江口牌樓前,流水將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喚醒,張若虛、李白、蘇東坡、杜十娘……此地居然設(shè)有杜十娘的“沉箱亭”,他們?yōu)檫@個只存在于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傳奇女性造了一座六角亭子,難道她拋擲的寶物就沉匿于這滔滔不絕的運河水中?
河水湯湯,往昔近在咫尺,寶物近在咫尺。碎浪舔舐著腳下條石一點點涌上來,又逐一輕快地退下。刺目的陽光墜入河中,部分消融了它的輝耀度,但水汽依然灼熱?;秀敝?,我看到水下世界正在打開一個隱秘的空間。凝神細(xì)視,它又倏地合上,只留下微微顫動的水面,宛如淡綠色玻璃。玻璃中長出一片高約四五十公分的小樹,大約有七八棵,透明、羽狀的葉片,因水之潤澤綠得發(fā)亮,還在不斷綠下去。它們?nèi)绾卧趧邮幍乃髦姓业皆牡胤剑魉旅媸欠耠[藏著一處更厚實、松軟的土壤?
或許,大水來臨之前,這里曾是一片草甸,忽然醒悟過來的種子宛如綠色天線般瘋狂生長,想要刺破水面,與高處的天空接壤?;貋砗螅X子里一直想著這幾株幼弱的樹苗,在粼粼水波中兀自搖曳,像站在某處隔絕的時間里,像被置于某個特殊的機(jī)位下,四處找尋凝望的目光。
這個叫瓜洲的古渡口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某一刻,平緩的運河水忽然向我展示了波詭云譎的一面,風(fēng)吹動著它,一些白色細(xì)浪不斷翻涌上來。除了流水和細(xì)沙,我自然一無所見,河底之物就如隔世之人,只能于夢中相見。
水邊大石上落滿由時間凝聚而成的詩文,幾只碩大的黑螞蟻爬在劉過的《瓜洲歌》上,爬在“髑髏”“甲兵”“泊船”等字眼上,好像在以一種怪誕的方式向過往致敬?;秀敝?,我辨認(rèn)出一列船隊的身影,它們于黃昏暮色降臨時分起航,領(lǐng)頭者是一位頗具偉人氣質(zhì)的僧人,他們不斷地從這個古渡口出發(fā),好像身負(fù)隱秘而重大的使命。我認(rèn)出領(lǐng)頭者的身影,骨骼嚴(yán)整,巍然如山,眼、鼻、口皆大,正是揚(yáng)州大明寺的鑒真和尚。這位十四歲時因見佛像感動而出家的僧人,時人譽(yù)其為“江淮之間,獨為化主”。
我看過《唐大和上東征傳》,也看過井上靖的《天平之甍》,也在農(nóng)歷癸卯年十月去往日本奈良市的唐招提寺,那是鑒真和尚以目盲之身指揮建成的寺院,院內(nèi)御影堂內(nèi)供奉著一尊高兩尺七寸、結(jié)跏趺坐的大師圓寂像。記錄了一個生命在長久跋涉過后的艱辛與喜悅。后來,有個叫東山魁夷的日本畫家畫下一幅叫《揚(yáng)州熏風(fēng)》的隔扇畫,云煙一樣的柳條自動起舞,一派空蒙幻境,正是故土揚(yáng)州留在目盲后鑒真和尚心頭的不朽姿影。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到那九死一生的渡海之旅,便是從這座古老的渡口啟航。當(dāng)然,也有說是從揚(yáng)子津——但兩者隔河相望,中間為一道漲沙后形成的天然河道,相距并不算遠(yuǎn)。望著這片浩蕩、微茫的水域,我的內(nèi)心忽然變得不再平靜,因為鑒真和尚,更因為那場一千五百年前的渡海壯舉——那實在是“滄海淼漫,百無一至”。
《唐大和上東征傳》中雖沒有提到“瓜洲渡口”,但記錄了鑒真一行最后一次離開故土揚(yáng)州的盛況?!疤鞂毷d十月九日戍時,從龍興寺出,至江頭乘舟?!边@里的“江頭”指的應(yīng)該就是古運河下游瓜洲古渡一帶。六次東渡,有三次從此地啟航,包括最后的告別之旅。井上靖在《天平之甍》一書里提及瓜洲古鎮(zhèn),并以深情筆墨溯及這一感人至深的場景,每次重讀依然動容。當(dāng)年,提前獲知此消息的二十四名沙彌,于漆黑河岸邊靜候大和尚光臨。日暮夜暗時分,鑒真一行終于抵達(dá),并為年輕的沙彌們一一授了具足戒。當(dāng)大和尚以溫暖寬厚之手緩緩撫過眾人的臉頰、肩膀、前胸,現(xiàn)場圍觀之人也幾度泫然欲泣。之后,鑒真一行離開古渡口,直奔大江而去。
熾熱季節(jié),眾人立于運河之畔,宛如置身時間的迷宮里。眼前依然是浩蕩、綿延的水路景象,云朵于空中熱烈膨脹,似要與河水接壤,并成為其中一部分。江畔雜木叢生,蘆葦在水波中印出粼粼光斑。當(dāng)年渡海之人為避人耳目也藏匿于葦草深處,靜待日暮降臨。那是唐天寶十二年的暮晚時分,頗具武人氣質(zhì)的鑒真和尚立于航船之上,靜聽河水輕拍堤岸之聲響,身后草木零落的揚(yáng)州城已陷入初冬景象,運河兩岸老樹枯黃,一片蕭瑟。早已落下目盲之疾的大和尚,怕是再也不能往那昏暗的古渡口投去最后一瞥了。
瓜洲古渡,于此地離去和歸來的人何止千萬,寶物沉匿,浮云空名,除了遺忘,時間不曾帶來更多的饋贈。古渡以身渡人,殘存的階石仍在酷熱中印證它的堅守與耐性。離開此地時,一只白鷺正以翩躚之姿迅速隱入蘆葦叢中,好似在回憶或模仿生命中的某次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