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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2024年第7期 | 李金桃:帳篷里的愛情
來源:《飛天》2024年第7期 | 李金桃  2024年09月19日08:12

傍晚時分,海風如少女的呼吸,帶著芬芳,緩緩吹來,吹走了三伏天的潮熱。

漲潮時分,海灘上坐滿了納涼的人。

淺水灣浴場中央的高桿上裝著白熾燈,把沙灘照得一片白;沿海岸線10公里長的木棧道下方,隔一米安裝一個音箱、兩個射燈。射燈正對著大海,海面金光閃閃。海天連接處,月亮浮在海平面上,隨著浪花起伏,似纏綿的情人,遲遲不愿分開。

淺水灣浴場分游泳區(qū)和垂釣區(qū)。晚上,垂釣區(qū)沒人,游泳區(qū)的人像煮餃子。有人鉆過防鯊網,溜到垂釣區(qū)游泳。

海景房居民,飯后消遣的方式是海泳。住在海邊附近酒店的游客,吃飽喝足后,也從酒店出來海泳了。他們套著游泳圈在海上漂著。海浪打過來,嘩一聲,游泳圈上下顛簸,隨即傳來一陣驚叫。

海邊的夜,醞釀著浪漫。

燕大學生,一批批從燕大小吃街過來,通過木棧道,走到海灘上。先到的男生,在沙灘上,用蠟燭擺出一個大大的“心”,蠟燭點燃,“心”閃閃爍爍。燭光、燈光、月光遙相呼應,浪漫如潮水,慢慢洇濕著沙灘。

又一批燕大學生過來,把“心”團團圍住。一位女生被推進“心”里,男生手捧一束鮮花,單膝跪在“心”中央,女生雙手捂著嘴,驚訝地盯著男孩,淚光閃閃。

海浪拍打海岸,一聲高過一聲。棧道上的小音箱,正播放音樂。音樂像流水一樣,沿著木棧道,一路響起,是那種軟的、柔的、能浸泡靈魂的音樂。

“心”中是兩個人,“心”外,圍觀者一層一層靜如石雕。音樂聲里,人們都在期待少男少女的擁抱。這樣的場景適合擁抱,像舞池里舞動的身體,愛或不愛,只能交給漫長的時間。

沿岸沙灘上搭起的帳篷,看上去不多,數起來不少,像草原上長出的蘑菇。

海浪把深海的水卷了過來,一股一股,沁涼入骨,下海游泳的人越來越多。留在沙灘上的,是各種形狀的沙堆。最好看的,是一個有模有樣的古堡。浪涌來,古堡里蓄滿了水,浪再涌來,古堡坍塌了。

也有在沙灘上寫字的,我愛某某之類,寫一遍不行,再寫一遍,又畫了個心,把某某的名字用“心”圍起來。浪打來,海水裹著沙子一次次沖刷著沙灘,字越來越淡,然后消失,代替字的,是一堆堆被浪花席卷來的碎貝殼。

字消失的過程,像極了愛情。

清障車最后一次駛過,如吸塵器吸過一般,雜物、沙堆瞬間消失,沙灘上只剩下平整潔凈的細沙。

遠離人群的地方,適合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確定地方,蔣六新把綠色雙人帳篷搭了起來。

男生擁抱并親吻了女生。大學生們在鼓掌。

蔣六新向左邊一百米之外的燭光望了一眼,又向右邊五十米之外的另一頂帳篷望去。

夜把那頂帳篷的顏色遮蓋了,看見的只有帳篷的輪廓。帳篷外,三男兩女坐在一塊防潮墊上。防潮墊上擺著幾個裝有食品的塑料袋,一臺充電式無線臺燈。他們圍在一起吃著、喝著、笑著、嬉鬧著。

在白熾燈的照射下,臺燈弱如燭心,卻照樣開著,好像是少了臺燈,夜宿海邊便少了某種氛圍。

整個海灘的熱鬧是營造出來的。蔣立新和他的綠色帳篷孤零零地等著兩邊高潮來臨。

掌聲再一次響起,男孩親吻了女孩的臉頰。圍觀者似乎在看一部浪漫的真人版愛情電影。

蔣六新鉆進帳篷,開始細細地收拾。沙灘留有白天的余溫,帳篷底部如熱炕頭。鋪好一層隔離墊后,他又鋪了兩層防潮墊。夜晚,海邊潮濕,防潮好,相當于給帳篷做了精裝修。

蔣六新以酒店的標準布置著帳篷,該有的、應有的,他都備好。無線臺燈早充好了電,就放在帳篷門口,一大桶礦泉水,避孕套、衛(wèi)生紙、一次性紙杯、檀香型蚊香線、牙刷,零七碎八、大大小小的東西,就放在臺燈旁儲備盒里,觸摸式臺燈,一碰就亮,東西放在這里,情急之中便于尋找。

在木棧道上散步的、跑步的,陸續(xù)消失了。晚上九點半,沙灘上的人少了很多。月亮高高掛起,圓月大而亮,海面上,反射出一道寬闊的亮斑。

絲絲細風蕩來蕩去,少有的涼爽。海風中,混雜著風油精味兒、蚊香味兒、花露水味兒。海邊蚊子多,這樣那樣的驅蚊神器都出來了。

擺出“心”的蠟燭早熄滅,圍觀者也已散開。男孩擁著女孩坐在“心”的位置,面向大海,說著比潮水還多的情話。

右邊帳篷外,五人還在喝酒,兩位穿比基尼的女子把肩上披著的浴巾脫掉了,三位男子,兩位脫掉了上衣,光著膀子,露著厚實而凸起的肚子,在燈光下閃著白皙的光芒。另一位,衣冠楚楚,穿著皮鞋,走路高抬腳。他一起身,眾人擁著。

這五位,是穿工裝的。西裝革履裹累的身子,借著外出,想好好放松一下,一起放松的,還有疲憊的心。

五個人好像越吃越餓,又點了外賣。快遞小哥來送餐,電話打到爆。五人是外地人,跟快遞小哥說不清具體位置,上一個電話說在金屋浴場,下一個電話又說在淺水灣浴場。快遞小哥好像發(fā)牢騷了,就聽這邊說,另加50元快遞費。

過了一陣兒,快遞小哥又打來電話,要具體地點。除了穿西裝者,另四位喝得醉醺醺的人,輪流接過電話嚷嚷,一位說附近有水泥建筑,還把水泥建筑描述一番,那樣的描述,像孩子胡亂畫出的畫;一位說沙灘上有好多帳篷,又把自己帳篷的形狀描述一遍,這一描述,給沙灘上眾多帳篷畫了一個共同的形體圖;第三位說附近有兩棟高樓,各樓層陽臺呈梯形上升,每戶陽臺即能看到天空,又能面對大海,他還說,火車站廣告牌上掛著這樓的宣傳頁。最后這個好像沒喝多,或者說沒喝醉,因為他說到了點子上。最后,他說他們是五個人,三男兩女,正坐在帳篷外喝酒。

快遞小哥又一頓牢騷,就聽這邊說,再加100元快遞費。

水泥建筑、帳篷和梯形樓體,只能說明是在淺水灣浴場,方圓四公里的淺水灣浴場,從哪個角度都能看到這些標識。要想找到他們,得到每個帳篷前數人。海灘上的帳篷幾十頂,夠快遞小哥忙一陣兒。

這些人不知道,他們背后公廁墻上明確寫著:淺水灣2號。

蔣六新本該提醒他們一下,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不過,什么事到了蔣六新這里,不講該不該,只講會不會。他不愿意說,只當沒聽見他們打電話。

快遞小哥又打來了電話。雙方都不耐煩了,較起真兒來。這邊嚷嚷的聲音很大,罵快遞小哥態(tài)度不好。他們喝多了,卻聽不見自己的大嗓門,只怪快遞小哥聲音大。四個人輪流跟快遞小哥吵,或者說,四個人輪流罵快遞小哥。

輪到那個又高又壯的A男子說話了,他站起來,走下防潮墊,面對大海,像軍官面對一群打了敗仗的士兵,一只手舉著電話,另一只手揮起來落下,落下再揮起來,比比劃劃,罵罵咧咧地說:“我說過了,我們不知道哪兒是游泳區(qū),哪兒是釣魚區(qū),在我們眼里,這兒都是海,都能游泳。別跟我廢話,加不了微信,發(fā)不了位置,能找著就掙錢,找不著就退貨?!?/p>

這時候,穿比基尼留長發(fā)的女子站起來,走到男子身邊,摸了摸他的光脊背,柔聲細語說著,似乎在勸。男子又沖電話喊:“你就讓電話開著,找五個喝酒的人,三男兩女,看不見總聽得見吧。話費我出,再加200元快遞費。”

就這樣,電話一直處于開通狀態(tài),他們一直喝酒,一直嚷嚷。

快遞小哥終于從沙灘那邊走來了。他背著一個大餐包,抱著一箱啤酒,步履異常艱難,像在沙漠里行走。走到蔣六新身邊,快遞小哥看看,搖搖頭??吹脚赃叺娜袃膳?,他摘下耳機,豎起耳朵聽,聽著聽著,笑了,笑得很開心。

也是,送一趟沒有固定位置的快遞,外掙350元快遞費,不笑才怪。

蔣六新心里有了底兒,旁邊是視錢如糞土的大客戶,抓住他們就有錢掙。

快遞小哥拿了錢,哼著歌走后,蔣六新逡巡一遍,便把閃著亮光的“帳篷出租”掛在了帳篷外,牌子正對著三男兩女。

三男兩女,組合奇特。這種組合,能掩蓋部分真相,蔣六新懂。

五個人,一頂雙人帳篷,再怎么也熬不過海邊的夜。有些人就這樣,激動起來,只看眼前的景,不想日后的難。海邊過夜,看著美景,吹著海風,聽著濤聲,涼快清爽浪漫。想著簡單,殊不知,瞌睡蟲上來,再好的景也不如溫暖舒適的床。沒有床和枕頭,只有海風的夜并不比躺在手術臺上好受。

是的,某些美景,只適合觀賞,不適合擁有。人物同類。擁有美的東西,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樣那樣的付出,才能有這樣那樣的擁有。

蔣六新喜歡旅游,在北海療養(yǎng)院上班,接待的是旅游者,接觸的是美景,別人花錢旅游,他旅游掙錢。初來這里上班,他美得能笑醒。那時候,蔣六新以海邊工作為傲,朋友圈里到處顯擺他的工作環(huán)境。

十年下來,美景還在,心情不在了。美景看多了,就跟打掃廁所的人看慣廁所一樣,臭也好,美也罷,都沒了感覺,像過久了的夫妻。最要命的是,沒了性欲似的,他對美景沒了欲望,他的感覺麻痹了,能刺激他的,只有金錢。

跟旅游者打交道,像醫(yī)務人員對病人,得對癥下藥,得滿足旅游者各種需求。大多旅游者不差錢,跟不差錢的人打交道,比跟差錢兒的人打交道難。不差錢的人需要金子,手上沒有那么多金子,想滿足他們,就得把不是金子的東西說成金子,并讓他們感覺是金子,并以金子的價格進行交易。

在景區(qū),八塊錢一根玉米棒,十五塊錢一杯冰檸檬水,旅游者排隊購買,沒人覺得貴,好像是,這個富,他們炫得起,這點錢,他們不差。

景區(qū)外有一條小巷子,蔣六新一位朋友在那兒擺攤,二十塊錢一條珍珠項鏈,兩塊錢一個工藝品,十塊錢一個珍珠手鐲。漁民自己的手工,料是白來的,賣不貴。蔣六新當時好心,領人外出觀景,就領了過去,還告訴他們在這兒買便宜。結果是,大家說是假貨,說他拉皮條,還向療養(yǎng)院領導反映了這事。他哭笑不得。后來,按他提示,朋友把東西擺在購物店,蔣六新把游人領到商店里,同樣的項鏈,換了包裝,260塊錢一條,賣出去不少。

七八月份是旅游黃金期,當地人一年的收入,全靠這兩個月掙。私人酒店,房價一天一個樣。沿海酒店也好,私人客棧也罷,都是客滿為患。

每年,總有那么一些人,喜歡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游。這時候,就能把普通的客房賣出黃金價。

第一次賺外快是個星期天的夜晚。那天下了班,蔣六新沒事干,開著商務車到市里轉了一圈?;貋淼穆飞希衍囃T诔糠菩≠u部買煙時,碰到一對夫妻,帶著一個三歲女孩,男子問他附近哪個賓館沒住滿,說網上訂不上了。蔣六新說,有的賓館不能網上預訂,說是賓館,其實是黑店,不合規(guī),不能網上預訂。就像你租的房子不能出租一樣,這樣的酒店,只能一路找一路問。男人又問他能不能開車帶著找一下,按里程付他費。蔣六新想也沒想就同意了,閑逛也是閑逛,還不如賺點外快。他開車拉著一家子沿街找,大大小小酒店賓館轉了一圈,打車費花了160元,也沒找到能住的地方。孩子在后座上早睡著了。半夜十二點多,男子跟他商量,問能不能包他的車過夜?他問給多少錢,男子說給500元。他說現在入住賓館得2000元,我這車是新車。他隨口要了800元,男子看了看三歲的孩子,答應了。就這樣,他把一家人放在車里,自己回宿舍睡覺了。

這以后,蔣六新琢磨起了掙錢門道。他是北海療養(yǎng)院住宿部部長,主管客房。療養(yǎng)院周一至周五接待各單位療養(yǎng)人員,周六日對外開放,周六日的收入按發(fā)票數據上報公司。周六日入住的,他漫天要價,有1200元一宿的,也有200元住一宿的,要發(fā)票的,不要發(fā)票的,要收據的,不要收據的,他靈活掌握。要發(fā)票的,是給公司創(chuàng)收;要收據的,是給療養(yǎng)院創(chuàng)收;什么都不要的最便宜,從中,他可以悄悄賺些外快。

調研后他發(fā)現,配餐賣更合適。本來,餐廳不對外開放,他提出,周六日,餐費與住宿費掛鉤,只住不吃;住一晚吃一頓飯;住兩晚吃兩天飯,三個檔次,價位不等,實行遞進優(yōu)惠。

因為創(chuàng)新工作思路,他被公司評為創(chuàng)效增收先進標兵。

那天,療養(yǎng)院客房都住滿了,又來了三位客戶,一男兩女,在前臺軟磨硬泡半天,又找到他辦公室,非讓他想辦法,給他們騰一間屋。原因是,三位客戶得到前臺的暗示,說黃金時期,只有他們部長能騰出房間來。服務員講這話,就像講家里冰箱堆滿了食材,只有他母親左歸攏右倒騰,才能挪出一個空間。

進了辦公室,男子首先喊了他一聲蔣部長,然后,點頭哈腰給他遞煙。見他不吐口,男子又開始拍他馬屁,夸他怎么會管理,怎么會經營之類的,像閱讀他的先進材料似的,男子夸得頭頭是道。被陌生人這么一表揚,本知道是假,可他就是高興。見他露出了笑臉,男子接著說,旅游就是消費,他們出來旅游,臨時變了路線,就沒訂到房間。一個女的說,真沒想到,現在有錢花不出去。另一個女的附和著說,出來旅游,不怕花錢,就怕受罪。

蔣六新毫不猶豫把他們攆出去了。既然是前臺給他們提供的信息,他不能當那么多服務員的面做違規(guī)的事。

等三人走出療養(yǎng)院大門,他佯裝外出辦事,在半路截住了他們。他收了2600塊錢,把前臺看不見的、另一個院內兩位心腹服務員的房間賣了出去。房間不大,上下鋪,他又搬進去一張簡易床。

那晚,他給兩位服務員每人300元封口費,給他們調了班,讓他們到網吧玩通宵,白天回房間補覺。

這以后,他掙錢的套路越來越多。

單位跟浴場隔一條馬路,他一年去不了兩趟沙灘。不是他沒時間去,是不想去。眼前的美景,在蔣六新眼里,就像跟了他多年的舌頭,他雖然依賴著它,卻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有一天晚上,喝了酒,被同事拉到海邊轉悠,蔣六新就發(fā)現了出租帳篷的商機。

藍色帳篷、防潮墊、臺燈和儲備盒里的避孕套是他從網上買的。牙刷、水杯、毛巾、被褥,都是從療養(yǎng)院庫房拿出來的。

夜深了,海風更大了,海邊更涼爽了。左邊,兩位大學生抱得越來越緊。右邊,三男兩女喝得忘乎所以。先是那位又高又壯的A男子唱歌,他甩著大肚皮,唱得很不著調,聽不出唱的啥,像歌,像話,念念叨叨,哼哼唧唧。聽歌的幾位,跟著沒節(jié)奏的歌聲搖頭晃腦,像打瞌睡的教書先生。后是穿比基尼的長發(fā)女子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站起來,手指著月亮唱。唱到動情處,望一眼身邊的A男子,好像歌詞是專門送給他的。A男子做出了呼應,啪——一巴掌打在女子被比基尼勒得大而性感的屁股上,那一聲脆響,引得幾人哄笑。

蔣六新身體有了異樣。很少有這樣的感覺了。他扭頭看了看牌子,“出租帳篷”四個大字金光閃閃。

長發(fā)女開始追打A男子,兩人在沙灘上跑,A男子故作停頓,待長發(fā)女追上,一把抱住,摁在沙灘上,壓在身下,他壓一下,又動一下,站起來,再跑。這次是長發(fā)女跑,A男子追,從這邊跑到那邊,路過蔣六新帳篷時,長發(fā)女停了一下,見A男子追上來,一頭撲進海里。A男子隨即也下了海。兩人在海里撲騰。A男子環(huán)抱著長發(fā)女,長發(fā)女掙脫開,向更深的地方游。長發(fā)女似乎不太會游泳,到了深處,A男子半抱半拖著。從遠處看,兩人緊貼在一起,那姿勢,好像A男子在教長發(fā)女游泳,又好像不是。

海浪撲向岸邊,一浪高于一浪,似兩位泳者的呼吸。

半天,A男子托著長發(fā)女上了岸。似乎轉了向,兩人到了蔣六新帳篷前。女子還穿著比基尼,A男子只穿著褲頭,手里提著他下海前穿著的短褲,短褲帶上來的海水,洇濕了蔣六新面前的沙灘。

兩人一前一后走回帳篷,又坐到防潮墊上。A男子繼續(xù)吆喝著喝酒。長發(fā)女仰面朝天躺在防潮墊上,也不哼唱,也不說話,只跟月亮對視,好像月亮真明白她的心。

兩人平靜下來,蔣六新好像丟掉什么似的,一陣失落。他又看了看牌子,“出租帳篷”四個字金光閃閃。

那對大學生終于坐累了,他們挽著手,沿著海岸線、踩著浪花向這邊走,路過蔣六新帳篷時,男生拉著女生走過來,問:“出租帳篷?”

蔣六新點點頭。租給學生,不會有高價,他不太熱情。

男生又問:“多少錢?臨租嗎?”

蔣六新斷然說道:“一小時500元?!?/p>

女生拉一把男生,說:“你租帳篷干嗎?”

男生呵呵一樂,說:“摸摸行情。這次招聘如果失敗了,我打算也在這兒出租帳篷,掙點零花錢?!?/p>

女孩兒拍他一下,笑著離開了。兩人回到海邊,重新挽了手,踢著浪花玩,慢慢地,兩人消失在從游泳區(qū)走出來的人堆里,像兩顆黑豆掉進一堆黑豆里。

海浪更大了,大海像一塊深藍色的布覆蓋在大地上。

木棧道后是樹叢,木棧道離海岸線幾百米左右,中間是沙灘。人們從沙灘走上木棧道,沿著木棧道回家,木棧道上人影綽綽。木棧道后面的樹叢里,有一對熱吻的人,不太熟練的樣子,互相扭動的身子,調整著姿勢,樹影跟著晃動。

旁邊的三男兩女,終于不再吆喝著喝了。剛才下海的一對,A男子鉆進了帳篷,長發(fā)女身上蓋著浴巾,仰面朝天躺在防潮墊上,對著月亮繼續(xù)發(fā)癡。

另外兩男一女,一直喝酒聊天。過了一陣兒,B男子雙手抱著膝蓋,頭扎進膝蓋中央,似乎在打瞌睡。短發(fā)女在打電話,說什么聽寫單詞,檢查二單元短句之類的,好像是在談孩子學習,然后跟電話那頭說,我和楠楠、孫力,大頭陪王總吹海風呢,晚上海風大,涼快。女的說得很流利,不像喝過酒的樣子。

自此,蔣六新才可以用名字喊他們,雖然對不上號,但能猜到,沒脫短袖、沒露肚皮、穿皮鞋的男子應該是王總。抓住他,就抓住了錢袋子。

掛了電話,短發(fā)女指了指蔣六新這邊,好像在告訴王總,那兒出租帳篷。

王總捅了捅趴在膝蓋上打瞌睡的B男子,又指了指蔣六新這邊。B男子僵持著不動,似在猶豫。只聽王總說,去吧,租一個躺躺,來出差,不是來受罪。然后,又跟短發(fā)女悄聲說話。

王總的聲音不大,悄悄事,悄悄說。可他不知道,海風會把悄悄話放大。蔣六新依稀聽到財務報賬之類的詞。

短發(fā)女走過來,低頭看了眼蔣六新,又把頭抬起來,目光移向大海,問:“租帳篷有沒有發(fā)票?”聲音從高處掉下來,正好落在蔣六新驚訝的臉上。

不問價錢,開口問有沒有發(fā)票。這問題,不是難住了蔣六新,是問懵了蔣六新。

閃電在蔣六新腦子一閃而過。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沙子,說:“2000元以上能開?!彼麨樽约旱姆磻底愿吲d。

女子猶豫一下,說:“租帳篷2000元?太貴了吧?!?/p>

蔣六新早想好了,說:“這個點兒,想住酒店,別說2000塊錢,兩萬元也住不進去了?!?/p>

女子用鼻子哼了一聲,不屑地說:“島嶼國際大酒店,2000塊錢一間房,夠5000,還提供一頂帳篷呢?!闭f著,短發(fā)女用頭向身后最高的樓房點了一下頭。

那兒是島嶼國際大酒店,本市檔次最高的五星級酒店。

蔣六新也不示弱,反駁道:“那你住那兒吧。正好提供一頂帳篷。不用租我的?!?/p>

短發(fā)女高傲地指了指他們的帳篷,說:“那頂就是酒店提供的?!?/p>

蔣六新一下軟了。他哈一下腰,呵呵笑幾聲,說:“住那兒的人,還在乎這2000塊錢?你看看里邊,要啥有啥。”

說著,他鉆進去,打開無線臺燈。帳篷里一片白。帳篷壁上,蒙娜麗莎在塑料框里微笑著。

短發(fā)女看都沒看,只說:“先給你800,明天你去酒店2608房間收帳篷。咱們說好了,拿來發(fā)票就補你差價?!?/p>

“出租帳篷”的牌子已經取下。帳篷以2000元的價格租給了三男兩女。

時間是0時25分,歷經四個多小時,掙2000塊錢。蔣六新覺得,只要眼觀六路找對人,這個買賣不難做。

回到宿舍,蔣六新發(fā)現手機忘在了帳篷里。

沿海木棧道的射燈已熄滅,海完全融進夜色里,看上去,海邊只有夜,沒有海。

只有淺水灣浴場這一片的海像海。白熾燈熄滅后,海景房里的燈光照在海面上,海面上閃著魚鱗般的微光。木棧道后面樹叢里,那對戀人還在擁抱,好像是,世上最能讓人忘卻時間的只有擁抱。

淺水灣浴場指定的游泳區(qū)域內再無泳者。

微光里,兩頂帳篷前的垂釣區(qū)域有一對泳者。短發(fā)女在前面游,王總在后面游,像午夜出動的兩條鯨魚。兩人沿著海岸線交叉著游,兩個來回后,王總攬著短發(fā)女,向大海深處游去。

有一刻,海浪完全淹沒了兩人身影。再看清時,像一張疊在一起的紙張,兩人在浪尖上跌宕起伏。

海浪聲中,依稀伴著兩人的喊叫,海浪與呻吟的合唱曲,讓人想入非非。

蔣六新站在帳篷的陰影處,仔細搜尋著疊在一起的兩個身影。那一刻,他羨慕極了。來海邊工作生活將近十年,他從沒想過,人還可以這樣在海里玩,還可以把大海當床,伴著海濤聲,發(fā)出人類忘形的叫喊。只有在豪華房間住膩的人,才能想出如此逍遙的生活方式。自己費盡腦汁賺錢的方法,相比之下,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的綠色帳篷里,傳出了大壩決堤般的呼嚕聲。打開帳篷,把手探進去,在臺燈底座上,蔣六新很輕易摸到了自己的手機。

路過旁邊帳篷時,蔣六新停下腳步聽了聽,里邊是兩個人的呼嚕聲,很重的咬牙聲里,伴著一個女人的夢話。

蔣六新很后悔沒多準備一頂帳篷,他擔心海里兩位泳者上岸后沒地方睡。

這時,從海里傳來一陣呼救聲,像驚雷滾過海面。

蔣六新快步走上木棧道,站在木棧道的陰影里,又向大海望去,王總已經上了岸,只能看見他身體的輪廓,看不清他穿著什么。

從海里出來,他的聲音一下放大了,大得如同高音喇叭:“孫力,孫力。救命,救命,快救命?!本o接著,他快速鉆進帳篷,略停一刻,聲音在帳篷里再度響起,比之前更急,更高。

這時,一個身影從樹叢里突然飛奔出來。他跑上木棧道,從蔣六新身邊躍過,跳到海灘上,向大海的方向跑。由于沙灘松軟,像被吸盤吸著似的,他跑不快,但喊聲很大,他邊跑邊喊:“怎么了?救誰?”

身后,是追趕他的女生。

王總的聲音從帳篷里傳出來的同時,頭也探了出來,他先啊了一聲,隨即說:“那里,游泳的人,快點?!?/p>

男生跑到海邊,毫不猶豫地沖進了海里。

海面上,除了大浪頭翻滾,什么也看不著。

站在海邊,望著無盡的大海,女生喊著男生的名字:“王濤,王濤……”喊著喊著,女生哭了起來,邊哭,她邊打電話。這時候,兩個帳篷里的人都出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海里的人像水滴在巨浪里翻卷,毫無蹤影。

沙灘上,又來了五個人。他們是海邊執(zhí)勤人員,接到女生報警電話,五分鐘不到,就從身后某處跑了出來。

不遠處的海面上出現一艘游艇。

蔣六新站在執(zhí)勤人員里,與帳篷里出來的兩男兩女同時眼巴巴望著大海。

男生把短發(fā)女抱上來的時候,短發(fā)女一絲未掛。暗夜下的光身子,像一幅裸體素描畫。

男生把短發(fā)女放在沙灘上,短發(fā)女虛弱地呼吸著。男生說:“人沒事,會游泳,就是體力不支,游不到浪這邊了?!闭f著,把身上濕答答的短袖脫下來,水袋一樣,啪一下扔在短發(fā)女身上。

一名執(zhí)勤人員俯下身查看短發(fā)女,從帳篷里出來的三男一女愣愣地盯著男生。

王總嗯了一聲,像平時講話前清理嗓子,他故作驚訝地問男生:“你把她泳衣揪掉了?”

王總穿得很整齊,短袖、長褲,還穿著鞋。

男生啊了一聲,驚訝地說:“就這樣啊,拉上來就這樣,她不是祼泳?”

王總看了看另外兩男一女,B男子還沒睡醒的樣子,奇怪地看著眾人。A男子反應快,似反問又似追問:“你見過在海里裸泳的人嗎?見過嗎?小小年紀,咋就不學好呢?”

這句話,把男生惹惱了,他蹦跳起來,喊著說:“咋怪我呢,是我嗎?她就這樣,在那兒,往下沉,浪打來,找不到了,待找到,沒衣服,又抓不住,我是拼了命才把她救上來的,咋能脫她泳衣?你試試,你下去試試,脫一個試試,看能不能脫下來?”

女生也跟著說:“有人喊救命,他才撲進海里的。”這話,似是跟執(zhí)勤人員說。

王總說:“我喊的,我從帳篷出來,看海里沒人,一急,就喊了救命。你救她,情急之下拉下泳裝也正常。不要自責?!?/p>

已經關閉的白熾燈突然亮了。

長發(fā)女盯著男生,說:“你是哪個呢?哦,對了,上午,我去你們學校面試的,理工男?!?/p>

男生對她的這句話沒反應,自顧自還在喊冤,他叫嚷著:“我救她,她就光著,是裸泳。我自責啥?憑啥說我自責?”男生在人群里掃視一圈,突然認出了蔣六新。他指著蔣六新說:“你作證,你就在那兒站著看,你說,她是不是裸泳?”

蔣六新最清楚事情的經過。他是聰明人,王總那句話,已經明確給出了答案。答案是在告訴其他人,短發(fā)女是穿著泳衣游泳去了。只要男生承認是他情急之下揪下了她的泳衣,就能掩蓋另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長發(fā)女已經提醒男生,她面試過他。男生只要把這事?lián)聛恚蜆I(yè)的前途自然光明。

可是,男生就是轉不過這個彎,他竟然讓蔣六新作證,證明他的清白。

蔣六新舉著手里的手機,說:“我剛來,來拿手機,手機落帳篷里了?!?/p>

短發(fā)女動了動,要站起來的樣子。長發(fā)女趕緊把浴巾遞給她,把她攙扶起來。

見到救命恩人似的,男生歡喜地問短發(fā)女:“你是裸泳,告訴他們,我沒揪下你的泳衣。”

短發(fā)女圍好浴巾,咳了兩聲,說:“我正游,你撕拉我干啥?一急一躲,泳衣滑落了,我還差點嗆死?!闭f罷,短發(fā)女誰也沒看,徑直走進了帳篷。

望著她的背影,一位執(zhí)勤人員說:“這片就不是游泳的地方,看著平,下面是條溝。游泳區(qū)在那兒?!闭f著,他指了指浴場指定的游泳區(qū)域,接著說,“你們沒看見這兒寫的是垂釣區(qū)?大海是你家泳池啊,想在哪兒游就在哪兒游?”

執(zhí)勤人員舉起手里的燈,向汽艇晃了半天,見汽艇往回撤,才命眾人都撤了。上了木棧道,執(zhí)勤人員回過頭,指著出口處的一個牌子,聲音凌厲地說:“沒看到這個牌子?上面明確寫著,要在防鯊網以內的海浴活動,還寫著嚴禁在風浪較大及黑夜熄燈后海浴。把帳篷都撤了,晚上不能在這片海域留宿?!?/p>

眾人忙著收帳篷。

男生和女生一前一后向木棧道走,男生伸手拉女生的手,女生躲開了,好像是男生的手抓過不該抓的東西。女生小跑在前面,男生快步追過去,再拉手,女生又躲開了。男生追著女生,兩手在空中亂舞著解釋,女生繼續(xù)小跑著躲男生。他們一前一后上了木棧道,穿過那片樹林,向學校的方向走。

蔣六新背著他的帳篷往宿舍走。B男子收了帳篷,連同1200塊錢遞給他時,沒提讓他開發(fā)票的事。

【作者簡介:李金桃,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在《天涯》《山花》《飛天》《北京文學》《湖南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有詩歌、小說作品入選年度選本。出版?zhèn)€人小說集《嫁日》《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