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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豆》2024年第7期|張世勤:在河的那一邊
來源:《紅豆》2024年第7期 | 張世勤  2024年09月23日08:15

誰能給我一把槍,讓我把子彈準(zhǔn)確無誤地打回到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會兒去。

——題記

在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會兒,就是這么一條頓河成了分界線,河西被敵人占領(lǐng)了。敵人很快修起了一座高高的炮樓子,不斷地往這邊放冷槍。河?xùn)|是根據(jù)地,已經(jīng)轉(zhuǎn)往山里的八路軍還時常在這一帶出現(xiàn)。那一年,奶奶青苗十七八歲,是一個青春氣十足的女孩,兩只眼睛像頓河的水一樣清澈,逢人便笑,說話快言快語,對即將到來的危險和殘酷毫無概念。她一直跟著父母在頓河岸林里放蜂、釀蜜,據(jù)說當(dāng)年她的笑容比蜜還甜。戰(zhàn)事已經(jīng)緊張,但她卻不愿意從岸林里撤出。她提出的條件是撤出可以,但要讓她參軍。她認(rèn)為參軍不難,因為她姐夫就是老四團三營的營長武杰,她參軍不過是姐夫一句話的事,而且部隊也需要人。為這事她多次找過姐姐青穗,最后的結(jié)果是讓她在岸林里留下來。姐姐青穗交代她說這是任務(wù)。我小的時候,頓河這邊的岸林已經(jīng)非常濃密,那些當(dāng)年被炮火損毀的地方早已被郁郁蔥蔥的灌木叢所淹沒,整個頓河流域已經(jīng)失去了那場戰(zhàn)爭的印記。我自認(rèn)為那場逝去并不算久遠(yuǎn)的戰(zhàn)爭與我無關(guān),我的童年已經(jīng)天下太平、無憂無慮,大人們?nèi)サ乩锔苫顑?,小孩子們?nèi)W(xué)校上學(xué),村莊安詳靜謐,炊煙裊裊,雞犬相聞?;蛟S是遺傳了奶奶的基因,我從小就對頓河這片岸林充滿了喜歡,喜歡那高高的大樹、那長長的青藤、那碎碎的鳥鳴聲、那縱橫交錯的枝杈間不時搖曳下來的斑斑陽光。當(dāng)然還有那個長年住在頓河岸林里,喜歡講故事的半屁股叔。

奶奶問過我:“小镢頭,你真那么喜歡頓河的岸林?”我說:“是的?!蹦棠虇枺骸笆悄阋粋€人去的嗎?”我說:“不是?!蹦棠逃謫枺骸澳沁€有誰?”我說:“有小蔥花、小黃瓜、小青藤、小油餅、小磨棍、小鐮刀、小锨把?!蔽业倪@些小伙伴當(dāng)然都有學(xué)名,但跟奶奶說學(xué)名她不一定能對得上號,說他們的小名奶奶全知道是誰。奶奶說:“不過一片樹林子,你們?nèi)ツ茏鍪裁茨??”我說:“撈魚摸蝦。”

頓河里的魚蝦很多,它們成群結(jié)隊、自由自在。細(xì)高挑的小锨把,手指特別長,善于摸蝦。瘦得像月牙一樣的小鐮刀,習(xí)慣在水岸相接處摸螃蟹。螃蟹有大有小,碰上性子暴的,會把你手指死死夾住,幾天過后,手指還是木木地疼。胖墩一樣的小磨棍一直是撈魚摸蝦的主力,無論是在水里,還是在岸上,就數(shù)他底盤穩(wěn)當(dāng)、沉得住氣,也舍得下力,每次都把自己抹成個泥猴子。女生們是拾干柴的主力,小蔥花向來裊裊娜娜,撿個柴火也跟繡花一樣,腳步輕輕地挪動,手指輕輕地捏住,懷抱輕輕地攏著。小油餅吃得胖,臉蛋也是餅子形,貪吃,干不一會兒就得休息。倒是小黃瓜跟個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爬屋上樹,利利索索。有了魚蝦,有了柴火,大家圍在一起坐下來,開始燒烤。伴隨著晚風(fēng)吹拂,夕陽西下,河水片片泛紅像帷幔一樣蕩漾,古銅色的岸林變得肅穆起來。

奶奶問我:“就只撈魚摸蝦嗎?”我說:“我們還演電影?!蹦棠毯闷娴貑枺骸斑溃銈冞€演電影?”我說:“是的,我們會把我們看過的電影中有意思的地方演一遍?!?/p>

演電影對于我們來說,絕對比撈魚摸蝦更有意思,甚至可以說這正是我們這個小團隊的核心凝聚力。我們在岸林里演過《地雷戰(zhàn)》。說實話,《地雷戰(zhàn)》不太好演,主要是沒法兒設(shè)置炸點,只能用嘴去弄響聲,很難有好的效果。演《地道戰(zhàn)》要稍強些,可以利用野豬坑道和一些灌木叢,人忽隱忽現(xiàn),多少能整出一點兒出其不意的味道。還是演《英雄兒女》好,無論是英雄“王成”一個人堅守陣地,還是扎個小木筏子下到頓河里去抬“王芳”,都很過癮。在我們這個小團隊中,論漂亮小蔥花第一,但她怕水,說看見翻滾的河水就暈。小油餅很想演“王芳”,但她沉,小锨把和小磨棍都不愿意抬她。大家愿意抬的是小黃瓜,所以小黃瓜演“王芳”居多。抬著“王芳”過河時,天上有敵機轟炸,水面上需要不斷被炸起浪花,但這個問題好解決,由小鐮刀負(fù)責(zé)往河水中不斷投擲石子就行。

奶奶問我:“你們是不是經(jīng)常見半屁股叔?”我說:“是的?!?/p>

奶奶說的這個半屁股叔,按說我們應(yīng)該叫他爺爺,但村里人背地里都是“半屁股叔”“半屁股叔”地叫,我們小孩子也就跟著這么叫了。有時當(dāng)面我們也會叫:“半屁股叔,忙啥呢?”這種時候,半屁股叔不但不惱,還笑瞇瞇的,仿佛他早已習(xí)慣了叫他半屁股叔,已經(jīng)不覺得有什么不好。

半屁股叔真是個老頑童,我們演《地雷戰(zhàn)》時,他為了配合我們,故意捂著屁股。小锨把曾調(diào)侃過他:“半屁股叔,你這半個屁股是不是被地雷炸的呀?”半屁股叔趕緊糾正,說:“咱們八路軍埋地雷是炸日軍的,怎么會炸到我呢!”

我們知道的版本,半屁股叔的屁股是被日軍的大炮炸的。八路軍把頓河上的石橋炸斷后,日軍被寬闊的頓河給堵住,氣急敗壞。聽說有一部分八路軍就藏在密林里,于是日軍就往這片密匝匝的樹林子里開炮。一塊炮彈皮飛起來,正好把坐在樹丫上看“洋景”的半屁股叔給掀了下來,于是好端端的屁股便只剩下了一半。半屁股叔自己是承認(rèn)這個版本的,但有時他也會給我們說是狼咬的。我們可從未聽說過頓河的岸林里有狼,但半屁股叔一口咬定說:“有!”并且強調(diào),“原來還是一群呢,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了,只是你們沒見過罷了?!蔽覀儽銌枺骸袄鞘窃趺匆У侥愕??”半屁股叔說:“那是一只孤狼,平常很親我,有一天它又來到了小木屋門前的空地上,找我要吃的,我說:‘我自己還沒吃的呢,給不了你。’可是那狼不走啊,我又說,‘我這兒倒是還有倆屁股,你吃不吃?’嗐,沒想到那狼也不客氣,上來就是一口?!睂@個說法,我們當(dāng)然持懷疑態(tài)度。我們問過村里的大人們咱們頓河岸林里是否有狼,大人們說:“別聽他胡說!”我們說:“可是,村里確實有人不止一次地聽到過從頓河岸林里傳出的狼叫聲啊。”大人們又說:“這狼叫聲十有八九是半屁股叔自己吼出來的。”這說法讓我們更不明白,半屁股叔干嗎要學(xué)狼叫呢?

奶奶說:“聽說半屁股叔經(jīng)常給你們講故事?!蔽艺f:“是的?!蹦棠虇枺骸八贾v些什么?”我說:“那可多了。”奶奶說:“少聽他胡說?!蔽覇枺骸盀槭裁囱??”

奶奶卻不說話了。

一九八一年羅大佑作詞作曲的校園民謠《童年》正火的時候,也正是我們童年瘋長的時候。可惜的是,等這首歌傳到頓河這一帶時,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早十年傳過來的話,我們一群小伙伴一定會集體高唱這首民謠,沖出校園。遠(yuǎn)在海峽彼岸的羅大佑也有跟我們相似的童年。這寫的不只是他自己,這歌唱的也是我們。

夏天的下午,放學(xué)后日頭還老高。小蔥花、小黃瓜、小青藤、小油餅、小磨棍、小鐮刀、小锨把和我,我們這七八個人經(jīng)常結(jié)成一伙,一到放學(xué),便沿著兩邊的莊稼地一路向西撒丫子朝頓河奔去。

我們本來還有一個小伙伴,他的小名叫小掃帚,但他家庭出身有問題,當(dāng)年他爺爺是專門給炮樓子里的日軍做飯的,給日軍做飯,那跟漢奸有什么兩樣?!據(jù)說,當(dāng)年河?xùn)|的八路軍和河西的游擊隊幾次聯(lián)手,想把日軍的炮樓子給搞掉,但一直沒能成功。其間有一種說法,說這事要怨小掃帚的爺爺,是他沒能按照商定好的里應(yīng)外合的細(xì)節(jié)去做,結(jié)果錯過了機會。既然這樣,我們自認(rèn)為我們的小團體是一支革命隊伍,那么怎么可能再跟小掃帚玩到一起呢?平時我們的活動地盤主要是村西的頓河岸林,小掃帚加入不進(jìn)來,便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去爬村東的頓山,對著山的那一邊出神。小掃帚和小蔥花是同桌,有一天他悄悄地把一本沒有封皮的書塞給小蔥花。小蔥花一看便上癮了,看完后給了我。我一翻,同樣也是欲罷不能,看得驚心動魄。我看完后,立馬給了小锨把他們幾個。待他們幾個看完后,大家一致的意見是演這個。為了演好這個戲,我們專門選了星期日,早早地去了頓河岸林。按慣例,許云峰這個角色必須是我的,但甫志高這個叛徒,大家不想演,最后好不容易安在了小鐮刀身上。江姐這個角色顯然只能從女生中找,小蔥花嬌俏柔弱,顯然不適合,要說適合的人選那一定是小黃瓜,可小黃瓜執(zhí)意要演一個特務(wù),她說:“演女特務(wù),可以扎個花冠戴在頭上,漂亮?!蹦墙憔椭荒苡尚∮惋瀬硌萘?。大家不由分說,把小油餅逮起來,把她綁到了一棵樹上。劇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不管怎么折磨,江姐始終不能交代組織上的事,交代了就不是江姐了。但不交代就得一直綁在樹上,這事還挺難辦的。按說還不到飯點,但小磨棍平時就是個小飯桶,這會兒竟說餓了。演許云峰的我,那時還沒被“敵人”逮著,我說:“那這樣,咱先回去,大家趕緊吃點兒飯,吃完飯再過來繼續(xù)對江姐進(jìn)行嚴(yán)刑拷打。”沒想到在吃飯的時候,天降大雨,被綁在樹干上的小油餅掙脫不開繩索,被雨水灌了個渾身透,直接昏了過去。好在巡林的半屁股叔發(fā)現(xiàn)得及時,把她救了下來。家人把她送去鎮(zhèn)里的醫(yī)院后,她一整天昏迷不醒,接下來便是高燒不退,嘴里絮絮叨叨,胡言亂語。小油餅的家人把我們幾個惹事的家伙告到了學(xué)校,沒想到演甫志高的小鐮刀真成了“甫志高”,還沒等“用刑”呢,老師剛一黑臉,他倒好,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盤給端出來了。不用說,老師狠狠地批評了我們。不過老師私下單獨跟我談話的時候,探討的并不是小油餅被淋了個落湯雞的問題,而是批評我們根本沒吃透原著,對角色分配不準(zhǔn)。老師說:“小油餅是誰???就她那副粗壯的腰身,那張有邊無棱的餅子臉,那副好吃懶做的樣子,哪里有秘密和堅守可言?她怎么可能演得了江姐?”老師特別強調(diào),江姐是少有的英雄,不是誰想演就能演,別說小油餅,就是小蔥花、小黃瓜也都不行。

這晚,放電影的又來村里了,片子是彩色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四海鎮(zhèn)只有一套拷貝,卻要在順村和頓村放映。順村先放,頓村后放,兩個人的放映組需要有一個人負(fù)責(zé)跑片子。

“一打”很好看,“二打”也很過癮,不用說,“三打”一定會更精彩。但放完“二打”后,片場卻驟然亮起了燈。此時大家的情緒都還埋在“西游”里,一時回不來,對突然亮起的燈感到格外刺眼。原因是片子還沒跑來,所以只能等。按說那邊的片子早已放完了,怎么還沒跑來呢?

那時村里人并不懂得什么拷貝不拷貝,都是把拷貝叫作“轱轆”,一個拷貝就是一個“轱轆”。一般都是問放映員:“這個電影有幾個轱轆?。俊币徊侩娪耙话愣际撬膫€轱轆,少時三個轱轆,多時五個轱轆,六個轱轆的很少見?!秾O悟空三打白骨精》這部片子的拷貝是正常的四個轱轆,我們已經(jīng)看了三個轱轆,輪到這關(guān)鍵的第四個轱轆了,沒想到卻怎么等也等不來了。

負(fù)責(zé)跑片子的是組員小八。小八是鎮(zhèn)上的人,在家族中行八,長得一副喜相,說話自帶笑容,做事利落。大家都喜歡他,只要他一出現(xiàn),就說明一場久盼不到的電影就要來了。

過去的農(nóng)村,有電影的夜晚與沒電影的夜晚,差別可不是一般大。當(dāng)時的熱鬧自不必說,后續(xù)的話題也會一直延續(xù),至少會到下一場電影的到來。但這晚的電影,大家卻是在干巴巴的等待中黯然收場,一村的人全都悵然若失。

人們很快便知道了答案。片子遲遲不到的原因是,負(fù)責(zé)跑片的小八出了意外,自行車摔在了山梁上,人跌進(jìn)了溝底,綁在自行車后座上的那盤拷貝,真成了轱轆,早已經(jīng)不知道滾到了哪道山梁,滾落到了哪片樹林,滾進(jìn)了哪道河溝。

找到小八時,小八早已沒了氣息。大人們的唏噓感嘆可能更多停留在對小八的不幸遭遇上,可我們一幫小孩子并不太關(guān)心這些,我們關(guān)心的是“三打”到底是怎么打的。

那些天,我們都無心上學(xué),每個人都跟著了魔似的,比如小锨把見人說不上兩句話就要學(xué)著唐僧念緊箍咒。那兩天正趕上老師頭疼,有同學(xué)便向老師打小報告,說他好幾次看見小锨把沖著老師,嘴里嘀嘀咕咕的,老師的頭疼應(yīng)該是被念緊箍咒勒的。小磨棍本來就胖墩墩的,這會兒說話時會故意發(fā)出豬叫聲,甚至必須肩上扛把糞耙子,才能去上學(xué)。我呢,不用說,對孫悟空著迷——孫悟空簡直是太神了,火眼金睛,七十二變,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那段時間,只要一放學(xué),我們便往鎮(zhèn)里跑,向鎮(zhèn)里打聽片子的情況,并且討要說法,問什么時候能把“三打”給頓村補上。我們共同的感受就是,不補上這一打,下面的日子不好過。當(dāng)時這部片子“熱得燙手”,根本沒有多余的拷貝,因此鎮(zhèn)里的回復(fù)始終是:“會的,等著?!睍r間一長,結(jié)伴去鎮(zhèn)里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這天,還是我一個人去鎮(zhèn)里,仍然是沒有明確的結(jié)果。我回來的時候,在崎嶇的山路上,意外遇上了小油餅。當(dāng)時我正舞弄著隨手撿來的一根木棍,小油餅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說:“嘻,以為拿根木棍,自己就是猴了!”上次事件之后,小油餅就退學(xué)了,從此,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變得不友好。小油餅的姐姐已經(jīng)嫁到鎮(zhèn)上,我猜她這是要去鎮(zhèn)上她姐姐家。小油餅退學(xué)后,傳言她年紀(jì)小小,卻神神道道的,常常會胡言亂語。我本不想理她,她卻說:“你們沒有人能比得了小掃帚?!蔽抑佬咧阍低祹肋^頓山,他們一同烤過地瓜,烤過螞蚱,摘過山棗,逮過蝴蝶,她想替小掃帚說句好話,完全在情理之中??伤^續(xù)說:“也許小掃帚的爺爺還是英雄呢!”這說法,完全顛覆了我們之前的認(rèn)知。更重要的是,她說:“你并不是什么好人?!彼竺孢@句話是真惹惱了我,我抄起木棍就掄了過去,我說:“你個妖怪!”木棍到底打到了她哪里,我還真說不清,但結(jié)果是小油餅倒地后,似乎沒有了聲息。我這會兒只剩下害怕了。我想,完了,我真的完了。我扔下小油餅,一路狂奔??斓酱孱^時,卻突然猶豫起來,我是不是不能回家?可不回家我往哪里去呢?我想到了半屁股叔。

半屁股叔的小木屋已經(jīng)亮起了燈,我在小木屋前的空地上,來來回回轉(zhuǎn)了好幾個圈,竟想起了半屁股叔曾說過的狼叫。此時的我,可能像極了一只小小的孤狼。半屁股叔在小木屋里并未露面,卻說:“進(jìn)來吧?!蔽腋肫ü墒逅f的“奶奶讓我今晚陪你”的話,在我的氣喘吁吁和臉色蠟黃面前,只能是不攻自破的謊言。半屁股叔根本連攻都沒攻,就直接說:“有事說事?!蔽艺f:“你知道咱村里剛放過《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你知道只放了‘兩打’。你知道我喜歡孫悟空……”半屁股叔說:“有事說事。”我說:“我打死了一個妖怪。”半屁股叔問:“妖怪?”我說:“小油餅?!卑肫ü墒逵謫枺骸八趺淳统裳至??”我說:“她說小掃帚的爺爺不是漢奸,是英雄,說我并不是什么好人?!?/p>

這夜我睡熟后,半屁股叔先是找到我奶奶,說明情況,然后跟我奶奶一起連夜去鎮(zhèn)上小油餅的姐姐家。小油餅當(dāng)時只是暈了一下,她到她姐姐家后并沒有跟她姐姐說路上發(fā)生的事。

第二天早上,半屁股叔說:“該上學(xué)上學(xué)?!蔽艺f:“那小油餅的事怎么辦?”半屁股叔說:“沒事,妖怪哪有一棒就能打死的!”但半屁股叔叮囑我,以后不準(zhǔn)再去鎮(zhèn)里。

這天,我忐忑地去了學(xué)校。一切正常,事情也就慢慢地平復(fù)了。后來遇見小油餅時,我說:“那天怎么回事?”小油餅說:“我還要問你呢,干嗎要打我?”我想知道那天我跑掉后的情況。小油餅說:“還好,是小八救了我?!毙∮惋灳谷惶崞鹆诵“耍粋€已經(jīng)出事的人。當(dāng)時我掄棒的地方,的確正是小八出事的地方,但這跟小八哪里還有半點兒關(guān)系?

我們的小團隊又繼續(xù)開始了我們的活動。

這天,我們在頓河岸林里“逮俘虜”,逮到的并不是半屁股叔,而是兩個陌生人。兩個人都是公家人打扮,一個腰上勒著軍用腰帶,一個戴著眼鏡拎著公文包。經(jīng)我們“審訊”,二人是來找半屁股叔了解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間頓河一帶發(fā)生的事情。我們把他倆“押往”半屁股叔的小木屋。半屁股叔招呼他們坐下后,就把我們趕了出來。沒想到,這次調(diào)查與核實,竟對我們這個小小的團隊產(chǎn)生了影響,影響之一就是不能再把小掃帚劃入另類。因為上級已經(jīng)明確,他的爺爺既不是叛徒,也不是八路軍準(zhǔn)備炸碉堡時“壞事的那個人”,而是一個英雄。我們決定舉行一個儀式,迎接英雄后代小掃帚的歸隊。歡迎儀式的地點,就定在頓河最具傳說的那片水灣。

正對著頓村的水域往上不遠(yuǎn),有一處蘆葦蕩。那片蘆葦像人栽的一樣,從岸上相隔十?dāng)?shù)米的兩處,分別向河水中伸進(jìn)密簇的籬笆。這兩道密簇的籬笆,幾近圈成一圈。這一遮擋,仿佛就把一片小水域從頓河中隔離了出來,成了一方獨立空間。據(jù)說,過去誰家生了小孩,都要從這片小水灣里打回一桶水,加熱后一瓢一瓢地澆到孩子身上,從頭到腳洗一遍。這樣不僅保證將來孩子臉白、皮膚好、越長越好看,而且還能為孩子祛邪,讓孩子無病無災(zāi)。后來這一做法被認(rèn)定為迷信,被“打倒”了,這片水灣便成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偷偷洗澡的地方。我們決定,就選這個地方給小掃帚洗一洗。他一向皮膚黑,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他家的“身份”不允許他家從這片水域里打水導(dǎo)致的,而現(xiàn)在他是最有資格享受這片水灣的人。大雨澆淋事件之后,小油餅已離開隊伍,不再跟我們玩,但小蔥花和小黃瓜都在。我們原本是想讓小掃帚認(rèn)真洗把臉就可以了,至多也就是讓小蔥花和小黃瓜進(jìn)行儀式性的擦拭。沒想到一到蘆葦蕩,小掃帚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了個干凈,撲通一聲跳了下去。小蔥花先是扭了頭,然后退到了籬笆墻之外,倒是小黃瓜站在岸上沒動,說:“我看你怎么上來?”

小掃帚的身子在水里映得清晰,得承認(rèn)他那身材,無論我還是小鐮刀、小锨把都無法比得過。這或許與他堅持爬山有關(guān)。村東的頓山已經(jīng)被他爬得透熟,彎曲陡峭的山道鍛煉出了他的體魄。他看上去十分健壯,肌肉皮實,渾身是勁,我們這邊恐怕也只有小磨棍能勉強跟他有得一比。我和小鐮刀雖然有些勁,但也自嘆不如。大家聚在一起交流時,才發(fā)現(xiàn)小掃帚并不單純向往頓河的這片岸林,他的目光比我們看得更遠(yuǎn),他更關(guān)心河西是什么情況。說來這也不奇怪,因為他的老家原本是在河的那一邊,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會兒,在部隊從河西撤往河?xùn)|之前,他年輕的奶奶抱著他年僅三歲的爹,隨部隊先期從河西那邊撤過來。那時候這地界上還有頓河上唯一的一座大石橋,大石橋連接著兩岸。我們原來聽說的故事是,河?xùn)|的八路軍與河西的游擊隊一直密切聯(lián)系,雙方共同策劃如何把日軍的炮樓子給搞掉,具體實施細(xì)節(jié)中包括小掃帚的爺爺如何做好里應(yīng)外合,一切計劃小掃帚的爺爺都是知道的。但準(zhǔn)備開始行動的那幾天,日軍好像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里里外外都加強了防范,八路軍和游擊隊與小掃帚的爺爺也失去了聯(lián)系,因此這里邊不排除小掃帚的爺爺有叛變或告密的可能。我們新聽到的故事是,小掃帚的爺爺小時候,村里來了一個表演魔術(shù)的,小掃帚的爺爺很入迷,就跟著這個師傅走街串巷,一直在華北平原上游走,跟村里已經(jīng)多年沒了聯(lián)系。但在日軍打到河西時,小掃帚的爺爺領(lǐng)著一個漂亮的媳婦和一個三歲的兒子回來了,不久就到日軍的炮樓給日軍做飯。日軍打到河西的時間,比八路軍預(yù)計的時間提前了一些。那時有一支部隊還未能過河,小掃帚的爺爺從炮樓里搗騰出來的一批日軍服裝,這時派上了用場。最后一批部隊過河后,為了阻止和延緩日軍東進(jìn),部隊炸斷了頓河上那座大石橋。后來,八路軍的偵察人員幾次潛入河西,那批服裝都幫了大忙。最新發(fā)現(xiàn)的河西日軍檔案中記載,小掃帚的爺爺出事是在行動前的一次做飯的時候。小掃帚的爺爺想到攻克炮樓的艱難和犧牲,就在飯菜中下了毒,沒想到一個嘴饞的日本兵提前偷吃了廚房里的飯菜,口吐白沫,一命嗚呼,因此事發(fā)。日軍吊打小掃帚的爺爺,小掃帚的爺爺只說:“你們這群惡魔,殺人放火,不得好死。八路軍和游擊隊不會放過你們,早晚有一天會把炮樓子給你們端掉!”小掃帚的爺爺死得很慘,身上的肉被一點點割下來扔給東洋狗吃。

在小掃帚的影響下,我們籌劃著如何去河西一趟。

按小磨棍的說法,河的那一邊跟這邊不一樣,河的這一邊都是山地,而河的那一邊卻全是寬敞的平原。沒有河隔著,沒有山擋著,想象一旦跑起來,能扯起一陣風(fēng)。按小锨把的說法,河的這岸是高高的密林,而那一面卻多是沙灘。沙灘是什么?沙灘就是糖啊,太陽曬著,干爽爽的,跟白糖一個樣;下小雨時,濕潤潤的,晶亮,又跟紅糖一個樣。對小掃帚來說,他感興趣的卻是河對岸高高聳立著的那座磚窯。其實,這座磚窯就是當(dāng)年日軍的炮樓,當(dāng)年沒能炸掉。日本人投降后,河西人將它變廢為寶,改造成了一座磚窯。

現(xiàn)在頓河上沒有橋,要想順利到對岸去,只能等到冬天,等到頓河上結(jié)起厚冰的時候。因此,大家都盼著今年的冬天能夠大冷。大冷,冰就會結(jié)得厚。

我們一直等到臘月,頓河總算結(jié)冰了,我們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過河。我們沒想到的是,岸邊的冰厚,河心的冰薄,高挑的小锨把身子輕快,滑在前面,剛到河心,冰就開裂了。殿后的小磨棍倒有些經(jīng)驗,大喊一聲“臥倒”,大家迅速把身子趴下來,我也順手拉住了小锨把從河水中伸出的手。拉住手,卻不能一下把他拉上來。他得趴在冰上,因為稍一用力冰就會挨著茬兒碎掉。我后面的幾個人,后面的手拉住前面的腳,擺成一長溜,邊拉邊退,好不容易才把小锨把拽上來。棉褲、棉襖已經(jīng)完全濕透的小锨把也不敢回家,他父親是個暴脾氣,如果知道他掉到河里去了,少不了給他一頓打。我們一行人只好去了半屁股叔的小木屋,小锨把脫掉衣服,在半屁股叔的床上裹著被子,我們幾個點上柴火,給他烘烤衣服。成年后的小锨把是個細(xì)高挑,外號叫“高腿”,年紀(jì)輕輕就得了很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往回倒推,很可能與這次寒冬臘月掉進(jìn)了河里有關(guān)。

這個冬天,盡管后來還有很冷的天,頓河也結(jié)起過更厚的冰,但我們沒敢再采取行動。

后來才知道,我們抓到的那兩個“俘虜”,并不單單是調(diào)查核實小掃帚爺爺?shù)氖隆P咧銧敔數(shù)氖率琼槑д{(diào)查核實出來的,他們調(diào)查的主要是我奶奶的事。事情主要集中在一個點上,那就是我爸爸武小杰到底是我奶奶的兒子,還是武杰營長和青穗的兒子。我并不知道還有這一出,奶奶是奶奶,爸爸是爸爸,這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問過半屁股叔,半屁股叔就承認(rèn)了這事。他說:“準(zhǔn)確地說,你現(xiàn)在的奶奶,應(yīng)該是你的姨奶奶,你真正的奶奶是她的姐姐,也就是青穗?!本退闳绱耍@事也并不復(fù)雜。可問題出在奶奶的姐姐青穗是臨產(chǎn)時離開部隊的,后來青穗犧牲了,之后不久武杰營長也犧牲了。那么青穗犧牲的時間是在生孩子前還是生孩子后,如果是產(chǎn)子后,青穗是自己犧牲的還是跟孩子一起遇難的,這些已經(jīng)無人說得清。奶奶青苗一直堅持這是她姐姐和姐夫留下來的孩子,但她又一再拒絕政府給予這個孩子的各種榮譽和補貼,聲言不能給政府增加負(fù)擔(dān)。她自己在村里更是不愿拋頭露面,對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的事兒閉口不談,而且從那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原先很愛笑的奶奶變得很少笑了。特別是等我爸爸長到十七八歲時,縣里想給爸爸安排一份工作,聽說是要他去縣里的機床廠當(dāng)一名工人,但奶奶堅決不讓去。爸爸自然是很想去,但奶奶不讓,他也沒辦法。后來鎮(zhèn)上的民政助理又來找奶奶,想讓爸爸去鎮(zhèn)上工作,奶奶還是不讓去。類似的事三番五次發(fā)生后,爸爸對奶奶就有了很大的意見。在我的印象中爸爸很少跟奶奶交流,奶奶也不多管,讓著他,只要他老老實實待在村里,一切便相安無事。這事不僅讓村里人不解,也讓組織上為難。一些猜測和傳言也慢慢傳到我們幾個人當(dāng)中來。在我們重新排演有江姐的那出戲時,我認(rèn)為演江姐的人要么是小蔥花要么是小黃瓜,許云峰不用說還是得由我來演。沒想到新歸隊的小掃帚語氣十分肯定地說:“你不能演許云峰?!蔽乙汇?,問他我怎么就不能演。我把目光投向其他幾個人,其他幾個人竟然都愣愣地望向我,沒有人開口幫我說一句話。我只能更大聲地沖小掃帚喊道:“你說,我為什么不能演?”小掃帚應(yīng)該是被我推搡急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你爹是日本人的種?!?/p>

我委屈地去到岸林的小木屋哭了一場。半屁股叔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小掃帚他……”

我希望能得到半屁股叔否定的回答,可等了半天,半屁股叔卻說:“你奶奶是個堅強的人?!?/p>

我相信,半屁股叔是了解奶奶的,畢竟在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一兩年間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偌大的頓河岸林里差不多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半屁股叔在被炸去半個屁股后,是在奶奶的蜂房里養(yǎng)好傷的。奶奶有什么事,即便不可能什么都跟他說,但也不可能什么都能瞞得了他。

將奶奶的蜂房改為兩岸的聯(lián)絡(luò)點,就是半屁股叔告訴我的,但他不讓我往外講,說奶奶也不希望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事。半屁股叔大體的意思是,當(dāng)初奶奶是決計要參軍的,不僅要參軍而且還要跟姐姐青穗一樣嫁一個八路軍的首長,職務(wù)最好能跟姐姐嫁的一樣,至少不能低得太多。青苗第一次見到穿著八路軍軍裝的青穗的時候,一下子就被鎮(zhèn)住了。奶奶青苗從沒想過一個女人穿上八路軍的軍服后會變得那么美,她恨不得自己也立馬參軍,她認(rèn)為等她穿上八路軍的軍裝時,一定會比青穗更漂亮。但姐姐青穗?yún)s交給她另一個任務(wù),那就是組織上決定,把蜂房改為聯(lián)絡(luò)點,由她來負(fù)責(zé)傳遞兩岸的情報,特別是從西岸過來的情報。奶奶青苗對這一任務(wù)充滿了好奇,她接連問了青穗幾個問題:接頭人是軍官不?人長得什么樣?跟姐夫武杰比差不差?青穗說:“你問這些干嗎?這些跟你的任務(wù)都沒有任何聯(lián)系?!蹦棠糖嗝缯f:“你當(dāng)然知道我什么意思?!鼻嗨胝f:“那我可告訴你,這絕對不行,這是紀(jì)律?!蹦棠糖嗝鐔枺骸罢l的紀(jì)律?”青穗說:“組織上的紀(jì)律?!蹦棠糖嗝绶瘩g青穗說:“我知道,你就是不想讓我成為你,不想讓我比你強?!鼻嗨胝f:“你錯了,姐姐這是為你好?!?/p>

如果半屁股叔所說的這些沒錯,那應(yīng)該是好事,完全可以讓更多的人知道。但如果我這么說,半屁股叔就會嘆氣。

我跟小掃帚的矛盾已經(jīng)無可調(diào)和。他幾乎是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取代了我。他把我的“隊伍”拉去了頓山,把“河的那一邊”的問題留給了我,而他們卻要爬上頓山,去眺望山的那一邊。放學(xué)后,我仍然會去頓河岸林,仍然會沿著兩側(cè)都是莊稼的小道一路向西,但不同的是,沒有了歡聲,沒有了笑語,只有我一個人,蔫蔫的,快樂不起來。我終于品嘗到了小掃帚曾經(jīng)品嘗過的被集體孤立的滋味。

半屁股叔說:“我?guī)闳€地方。”半屁股叔帶我去的是頓河上那片神秘的水灣。我說:“這地方我知道?!笔堑模耶?dāng)然知道,為小掃帚舉行歸隊儀式的地方就在這里。當(dāng)時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我不由得向頓山方向望了一眼。半屁股叔說:“你只知道一部分。”半屁股叔的笑,有些詭異。半屁股叔問我:“你不是喜歡孫悟空嗎?”我說:“是呀?!卑肫ü墒逭f:“這兒就有個水簾洞,不過是在水下?!边馈腋械襟@奇。半屁股叔又說,“我知道你跟你奶奶一樣,都水性好。你奶奶下到水里,那就是美人魚。你奶奶年輕時的美,沒人比得過?!?/p>

過去我多次從這片水灣下水,但從沒想著要潛下去。水的最下面除了河床還能有什么?但半屁股叔說得沒錯,下面的確有一個小小的水簾洞。

南北走向的頓山,向西伸出兩道長長的山梁,一道在北一道在南,就像兩只粗壯的胳膊,牢牢地把頓村摟在懷里。這兩道山梁,南邊的那道平直地通向河邊,北邊的這道差不多以三十度角的坡度切入頓河。如果把兩道山梁比作兩只粗壯的胳膊,那么北邊的這一道,其實是一道空袖管。頓河是一條大河,多少年來,始終大水豐沛,岸寬水闊,從未斷流過。

半屁股叔說:“這個秘密是你奶奶發(fā)現(xiàn)的?!睆乃煻赐ㄉ先ィ陬D山上的某個地方,應(yīng)該會有出口。而且我相信,我奶奶應(yīng)該找到過這個出口。奶奶不讓半屁股叔說出這個秘密,她通過姐姐青穗把這個情況反映給了部隊,意在提醒部隊這道空袖管有利用價值。

我常常坐在有蘆葦蕩的那片水域的岸邊,聽風(fēng),看水,想心事。眼看著向西邊落下的太陽,先是落在那孔高高的磚窯頂上,然后再被磚窯慢慢地吃進(jìn)肚子里。那孔磚窯的胃口可真大,竟能吃得下太陽,那么用太陽烘烤出來的磚,顏色一定是紅的吧,質(zhì)量也一定是上好的吧。

眼前的這片水域,無聲、無色,望到出神的時候,甚至感覺不到它的流動。我的小伙伴們,在他們拋下我轉(zhuǎn)移陣地之后,水中的魚和蝦仿佛也跟著轉(zhuǎn)移了,這兒只剩下了水,慢慢蕩,慢慢漾,慢慢地熬著時光。

這片水域也許真的有些神奇,不然小掃帚怎么會全裸地跳進(jìn)去洗一洗,就能從先前的不被待見變得一下子當(dāng)上頭兒了呢?這會兒,他是否帶著那支曾經(jīng)屬于我的小團隊,正有說有笑地圍坐在頓山頂上呢?

“小朋友!”有人從背后叫我,嚇了我一跳。叫我的是一個男人,看上去差不多有六十歲。我問:“你是誰?”他說:“我們見過。”我又問:“見過?”他說:“是的,在鎮(zhèn)上你去問電影片子時見過?!蔽覇査骸澳闶擎?zhèn)上的人?”他說:“不是?!蔽覇枺骸澳悄闶钦l?”他說:“我是河那邊的人?!蔽覇枺骸昂幽沁??”他說:“我跟你好幾天了?!蔽覇枺骸盀槭裁匆遥俊彼f:“我喜歡你。”然后他又說,“你是不是有個奶奶?”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他說:“你可能并不了解你奶奶。”我看著他,不說話。

坐在河邊,他竟說了一堆關(guān)于奶奶的事,并且好多事都是半屁股叔從沒有講過的。在他約定好第二天要在這里繼續(xù)跟我見面,然后起身要走時,我說:“你不能走?!彼麊枺骸霸趺戳??”我想這人知道奶奶這么多的事,不能就這么輕易讓他走了,我應(yīng)該把他交給半屁股叔。我說:“你跟我來?!?/p>

如果我的那個小團隊還在,這個人一定第一時間就會成為我們的“俘虜”。我們會耀武揚威地把他押到半屁股叔的小木屋??蛇@會兒,我很孤單,我走在前邊,他跟在后邊,那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境況,更像他押著我。

一到小木屋門前的空地,我就喊:“半屁股叔!”半屁股叔走出小木屋,說:“喲,今天又逮著‘俘虜’了?”我回身指著那人,說:“他……”還沒等我說完呢,那人定睛看清是半屁股叔,一下子打了個趔趄,差點兒跌倒。

這夜,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又遇見了這個陌生人,地點仍是頓河上那片神奇的水域。跟白天場景不同的是,這個陌生人不是從背后喊的我,而是在我盯著這片水域一直望、一直望的時候突然從水里冒了出來,輕飄飄地飛上了岸邊。他說他要把我、我奶奶,還有我爸爸,全帶走。我說我不走,我爸爸也不會走,我奶奶更不會走。陌生人不由分說就抱起了我,我一邊掙扎一邊哭。我被自己的夢嚇醒了。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被子被蹬到了一邊,而且我聽到了哭聲。這哭聲不是我的,竟是奶奶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聽到了半屁股叔的聲音。是頓河岸林里的半屁股叔來了。這時夜應(yīng)該很深了。

夜里我便開始發(fā)燒,一早,奶奶跟爸爸說:“你帶小镢頭去東山那邊看醫(yī)生吧?!?/p>

在爸爸帶我去看病的時候,家里發(fā)生了大事,奶奶跳河了。奶奶水性好,跳河是淹不死她的。但奶奶是抱著一塊大大的頓山石跳進(jìn)頓河里去的。不過這并不打緊,因為半屁股叔一直盯著她,仿佛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一樣。在奶奶跳河后的第一時間,半屁股叔就從茂密的岸林里沖了出來。奶奶說:“讓我死。”半屁股叔說:“一切都不是你的錯?!?/p>

半屁股叔把奶奶暫時安置在他的小木屋里,因為奶奶發(fā)了高燒。但奶奶堅決不同意看醫(yī)生,不去東山,更不去鎮(zhèn)上,她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半屁股叔的小木屋里。

那個陌生人不知從哪兒知道奶奶生病,住在半屁股叔的小木屋里,連著兩天從鎮(zhèn)上趕過來,但半屁股叔手握一根長長的木棍,堵在門口,堅決不讓他進(jìn)。半屁股叔的半個屁股如果用虎裙一包,那就是孫悟空。后來我問過半屁股叔為什么不讓那個陌生人進(jìn)去,半屁股叔說:“當(dāng)然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半屁股叔又說,“你難道看不出他是妖怪嗎?”說實話,我真看不出,但我能感覺出來——陌生人的出現(xiàn),無論對奶奶,還是對半屁股叔,都是個折磨。第三天,半屁股叔早早就做好了陌生人會繼續(xù)來的準(zhǔn)備,結(jié)果等了一早上,那人沒來,快到中午了,還沒來。按正常他不會不來的,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沒來呢?很快有消息傳過來,一輛從鎮(zhèn)上開往頓村方向的拖拉機,在山梁上出事了。車上除了兩個本地人,還有一個從鎮(zhèn)上搭車的外地人。半屁股叔扔下木棍,第一時間去到村里了解情況,甚至去到拖拉機的出事地點。大體情況是,車上的三個人,兩人當(dāng)場死亡,一人重傷,重傷者還沒送到鎮(zhèn)里,在路上就咽氣了。

小八出事時,我內(nèi)心并沒感到多么悲傷,也許是注意力并不在小八身上的緣故,但這個陌生人的死,卻讓我很長時間心里放不下。這個陌生人在河邊跟我說的一些話,我并沒有一一告訴半屁股叔,對奶奶更是只字不提。據(jù)陌生人講,當(dāng)年奶奶一個人在這片岸林里等從河的那一邊過來的接頭人員。那時奶奶年輕,她跟接頭人見面后問的第一句話竟是:“你是營長?”來人說:“不是?!蹦棠陶f:“那連長也行?!眮砣苏f:“差不多?!蹦棠逃谑呛芨吲d,來人更是為自己能取得奶奶的信任而高興。因為來人并非真正的接頭人,真正的接頭人早已被敵人抓獲。那是個意志不堅定的人,跟我們知道的許云峰、江姐他們根本沒法兒比。這人叫洪平直,那么巧,敵人的隊伍中正好有個叫橫平樹直的年輕人,這時二十多歲。他十幾歲就跟著父親來到中國,一直在中國經(jīng)商,主營業(yè)務(wù)在蘇州,但經(jīng)常要在青島、徐州、鎮(zhèn)江等地跑來跑去。他的父親因與軍方有聯(lián)系,接受了軍方的指令,任務(wù)是借助經(jīng)商留意中國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匯總有價值的情報,定期向日本國內(nèi)匯報。接受這項指令得到軍方資助的肯定不只他父親一人,因此早在一九三一年之前,日本軍方對中國的情況就已了如指掌,主要區(qū)域的軍用地圖也全部繪制完成。橫平樹直的父親所提供的情報詳盡、有價值,得到了軍方的賞識,軍方給橫平樹直安排了一個軍官位置。橫平樹直跟隨父親經(jīng)商多年,衣食無憂,有些儒雅,甚至有些書生氣,人長得帥氣,中國話說得十分標(biāo)準(zhǔn),由他代替洪平直的確是再合適不過。但橫平樹直對軍事并不感興趣,對戰(zhàn)爭更是排斥,他也并未經(jīng)過什么特高科的培訓(xùn),他代替洪平直到河?xùn)|這邊來接頭,是不得已而為之。好在他發(fā)現(xiàn)負(fù)責(zé)跟他接頭的竟是一個小丫頭片子,口無遮攔、心無城府,根本不適合做這項工作。但他從河西帶過來的假情報,竟一次也沒能成功誤導(dǎo)過八路軍的行動,倒是他從這個小丫頭片子這兒帶回去的情報,讓自己的部隊一次次吃了大虧。他慢慢明白,這個所謂的聯(lián)絡(luò)點,很可能是八路軍反向使用的一個聯(lián)絡(luò)點,就是要由這個幾乎啥也不懂的小姑娘,不斷地向外輸出錯誤情報,既牽制和消耗了日軍的力量,又讓自己的軍事行動占據(jù)主動。這說明八路軍很聰明,他們選定的正牌接頭員被俘叛變的事,他們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掌握了的。在已經(jīng)掌握的情況下,仍然將錯就錯,的確也收到了奇效。要做到將錯就錯,就需要找這么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只有瞞過她效果才會更好,才會讓對方覺得這個聯(lián)絡(luò)點可靠。這個叫橫平樹直的年輕人,并沒有向上級報告自己的懷疑和揣測,因為他本來就不愿意參軍入伍,扛槍打仗。他的興趣一直在做生意上,此時他跟負(fù)責(zé)與他接頭的小姑娘已經(jīng)有了扯不清的關(guān)系。面對這場本不該發(fā)生的戰(zhàn)事,或者說本不該由他來參與的戰(zhàn)事,這個年輕人的內(nèi)心不斷地涌起痛苦,他幾次想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全盤托出,但他又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尤其是面對一個對戰(zhàn)爭的殘酷并沒多少恐懼和感覺,卻對他有情有義的漂亮女人,他實在說不出口。她對他好,應(yīng)該是因為他八路軍特工人員的身份,可他不是。就在這個年輕人痛苦又不能決斷的時候,他的長官回國述職,選定了他作為隨行人員。待長官重回戰(zhàn)區(qū)時,他便裝病,在父親的攛掇下住進(jìn)了醫(yī)院,其后便脫離了軍方控制,選擇了隱姓埋名。更重要的是,他終身未娶。

對于陌生人在河邊給我講過的一些話,即便經(jīng)過多年琢磨,我也只能大體弄個明白。當(dāng)時讓我心驚的主要是陌生人的這句話——“這水下有個水簾洞”。我很驚訝,脫口問了一句:“你是誰?”陌生人說:“我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痹趺茨懿恢匾兀?!水簾洞這事,按半屁股叔的說法,村里人只有奶奶和半屁股叔知道。當(dāng)時老四團的人,尤其是老四團三營的人,肯定也有人知道,但日軍的“大掃蕩”過去之后,部隊很快就從這一帶撤離了。也就是說,這個秘密已經(jīng)從傳播源頭掐斷了。

奶奶在半屁股叔的小木屋里發(fā)高燒的那幾天,半屁股叔不光是阻攔那個陌生人不讓進(jìn),也阻攔我不讓進(jìn)。半屁股叔的說法是:“這會兒你奶奶不愿意見你,你上你的學(xué),這事與你無關(guān)。”我能感覺得出來,半屁股叔的心情并不好,仿佛情緒也有些失控。

陌生人在頓山山梁上出事的那天,聽說當(dāng)半屁股叔把消息告訴奶奶的時候,奶奶的高燒立馬就退了下去,然后清清爽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奶奶收拾打扮一番后,并沒有急于回家,而是重新去了那片長有蘆葦蕩的水域。她將雙手伸進(jìn)河中,一次次捧起清清的河水,敷到自己的臉上,腰肢微曲,頭一次次搖動。本來平靜的水面,在奶奶不停地撩動下,生出了些歡快。蹲跪在河邊的奶奶,望望水,望望蘆葦,望望樹林,望望遠(yuǎn)方,露出了笑容。奶奶這種笑容,是久違的,村里人很少見過,連半屁股叔也是多少年來難得一見。

回家后的奶奶,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好上學(xué)!趁著奶奶高興,我問奶奶:“我將來可以離開村子嗎?”奶奶很肯定地回答我:“當(dāng)然可以?!笨磥砟棠虒ξ业囊蠛蛯Π职值囊蟛灰粯?。

那些天,半屁股叔的情緒也很高漲,我再次問起他那半個屁股到底是怎么沒的。這次,半屁股叔在被敵人炮彈所炸的版本上,又增添了進(jìn)一步的講述。

當(dāng)年頓河大石橋的那聲爆響,村里人都聽得清晰,聽得驚心,知道日本人已經(jīng)打到河西了,八路軍不得不退到河?xùn)|這邊來,頓河岸林已經(jīng)成了戰(zhàn)事的前沿。西岸的敵人,每到晚上都會打開亮亮的探照燈,對著寬大的河面,對著這邊濃密的岸林,掃一遍又一遍。比奶奶小七八歲的半屁股叔并不了解日軍的可怕和可惡,倒是對夜夜亮起的那道光束,充滿了好奇和新鮮。半屁股叔一進(jìn)岸林,就遇見了奶奶,奶奶很驚訝,呵斥他:“你要干什么?”半屁股叔說:“我想爬到那棵大樹上去?!卑肫ü墒逯钢h(yuǎn)處的一棵大樹。半屁股叔指著的那棵大樹,是頓河岸林里最高最大最顯眼的一棵。奶奶問他:“干嗎要爬樹?”半屁股叔說:“我想看看敵人的大燈,怎么就這么亮呢?”奶奶說:“不行?!卑肫ü墒鍐枺骸盀槭裁??”奶奶想了想,可能覺得半屁股叔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跟他說也沒事,就說:“今天晚上,咱們的隊伍上有一個營的兵力,要在大樹底下集合,向?qū)Π栋l(fā)動突襲?!卑肫ü墒逭f:“我不信?!蹦棠陶f:“真的?!卑肫ü墒逭f:“你怎么知道的?”奶奶說:“我當(dāng)然知道啦。”奶奶說這話時還挺自豪。半屁股叔說:“哪里看見有隊伍呀?”

半屁股叔問得也沒錯,奶奶還在想呢,白天時她還把這當(dāng)作一件激動的事,說給“洪平直”聽,二人為此還興奮了好一陣子??蓵r間都到這會兒了,也并沒見到隊伍的影子。但奶奶還是堅持對半屁股叔說:“不行,你必須趕緊離開這兒?!?/p>

半屁股叔從奶奶的視線里消失后,轉(zhuǎn)了一圈,繞過奶奶,到底還是爬上了那棵大樹。半屁股叔極目向西,探照燈往哪兒照,他的目光就跟著往哪兒走,看得有滋有味。特別是當(dāng)日軍的探照燈照到自己身上時,周邊的樹木全都變得锃亮,每一片樹葉上都閃著光。半屁股叔很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敵人的望遠(yuǎn)鏡里了,但他自己肯定渾然不知,也不會有什么避險意識。結(jié)果沒過一會兒,河對面的炮彈就飛過來了。半屁股叔還跟我說:“那炮彈會吹口哨,跟大冬天刮北風(fēng)的聲音一樣。”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半屁股叔無法從事強體力勞動,就住進(jìn)岸林,成了一名護(hù)林員。因為他只有半個屁股,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但他并不覺得孤單。他說:“有這片林子,有這條大河,有它們陪著,就很好?!庇幸荒?,頓河發(fā)水,從上游沖下來一個女人。說來新奇,被水沖下來的女人,分毫不差直接沖到了半屁股叔的床上,他那床也已經(jīng)漂在水中,只是漂不出小木屋而已。村里給半屁股叔新建了面積更大的木屋。那段時間半屁股叔的臉上多了些神采,村里有不少男人唏噓羨慕,羨慕他還有這等好事!但女人待了沒多長時間,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女人剛來那會兒,半屁股叔說:“原來連龍王爺也知道我缺什么,缺什么就給我送什么?!焙髞砼俗吡耍恢例埻鯛斒窃趺窗才诺?,也再沒聽到半屁股叔對此給出什么評價。半屁股叔倒是從此多了一門技藝,那就是偶爾能像狼一樣號叫。有人問他為什么要學(xué)狼叫,半屁股叔的回答是:“不為什么,就是喜歡。”但半屁股叔跟我說時,都是說:“小镢頭,你可得要防著點兒啊,這林子里有狼呢?!甭牥肫ü墒暹@么說,我常常一笑,半屁股叔也跟著笑。半屁股叔還說,狼叫也不是誰想學(xué)就能學(xué)的,不發(fā)自內(nèi)心,不經(jīng)歷點兒什么,根本叫得不像。

我很想把話頭引到陌生人的身上,因為我很想知道,那天我走后,半屁股叔和陌生人都說了些什么。至少我感覺水簾洞可能沒那么簡單,這里邊應(yīng)該發(fā)生過故事。比如老四團三營是否利用這道空袖管一樣的山梁,對河西之?dāng)嘲l(fā)起過攻擊;奶奶的姐姐青穗有沒有進(jìn)到水簾洞;假如奶奶真像外界傳說的那樣懷孕過的話,她是不是在水簾洞里生的孩子。我是我爹的孩子,這沒有問題,但我爹的爹是誰,這可能真是個問題。

半屁股叔當(dāng)然不會輕易跟我多談,提起陌生人,半屁股叔自然更是排斥,只說一句話:“妖怪!”我說那個人想個人出錢在頓河上建設(shè)一座大橋。我的意思是,能自己出錢在頓河上建設(shè)一座大橋的人,還能是壞人嗎?至少也不應(yīng)該與妖怪扯上關(guān)系吧。半屁股叔說:“這段頓河上確實需要有座橋,可需要橋我們自己會建,我們用不著他的錢?!?/p>

多年后,我跟小油餅的姐夫談起過這個早已成為過往的陌生人,小油餅的姐夫當(dāng)年在鎮(zhèn)上負(fù)責(zé)招商引資。他說:“那一年鎮(zhèn)里突然來了個外地人,自稱早年在蘇州一帶經(jīng)商,也在四海鎮(zhèn)這一帶活動過,攢下了一點兒錢,如今年紀(jì)大了,膝下無兒無女,就想做點兒善事?!毙∮惋灲惴虻南敕ㄊ?,能否合作搞個項目。他帶著外地人考察了能長到一人多高的大蔥、全國知名的大蒜、全國最大的山牛蒡產(chǎn)區(qū),動員他搞個蔬菜脫水加工項目。陌生人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說:“這是個好項目,出口外銷也應(yīng)該沒問題,可以繼續(xù)論證?!钡朐陧椖空撟C期間,先做點兒什么,比如在頓河上建座橋。

頓河上確實需要有座橋,方便兩岸的往來,縣、鎮(zhèn)兩級政府也早將這項建設(shè)列入計劃,只是一直沒能正式啟動。陌生人愿意出資建橋,是好事,小油餅的姐夫也無話可說。陌生人出事前的那兩天,陌生人說他有點兒私事,自己走走看看,鎮(zhèn)里不用安排活動。直到出事后,鎮(zhèn)里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的原名叫橫平樹直,但他改了名字,他的中國名叫衡平直,中國話說得也挺地道。

之后不久,鎮(zhèn)里放了一場電影,片名是《一盤沒下完的棋》。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小油餅的姐夫還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起了那個出事不久的陌生人。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盤沒下完的棋。

生活,沒有殘局,一直在對弈。

四海鎮(zhèn)不只叫四海鎮(zhèn),它還有一個別名叫霧鎮(zhèn)。

五山縣有五座山,四海鎮(zhèn)占著最大的一座,也就是頓山。頓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除了主峰之外,它還像章魚一樣向各個方向伸出一道道山梁。幾乎每道山梁都有一條小溪相伴,曲折蜿蜒。這些小溪都不成氣候,只有頓河是一條獨立的大河。

山多,河多,一早一晚,霧氣便從河流和溪水中升騰起來,填滿溝壑,爬滿山梁,四處彌漫,四海鎮(zhèn)起伏不定的地貌完全掩映在一片濃霧之中。放映員小八出事的地點,并不在四海鎮(zhèn)通往頓村山梁的最高處,反倒是在一個急轉(zhuǎn)彎的凹處,前后連著兩個陡坡。那次遇見小油餅,也是當(dāng)我下到凹處正要拐彎時,小油餅突然出現(xiàn)。不用說,那輛拖拉機也是在這個地方出事的。這道山梁不具備跑拖拉機的條件。

當(dāng)我在這個地方再次遇見小油餅時,我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讀書。我們那群小伙伴中只有我堅持讀到了初中。本來還有小掃帚的,但喜歡爬頓山的小掃帚,有一天突然掉進(jìn)了一個豁口,傷得有些嚴(yán)重,不得不退了學(xué)。在我獨自往來于四海鎮(zhèn)通往頓村的這道山梁上時,小掃帚掉進(jìn)去的那個豁口,曾引發(fā)過我很多的猜測和聯(lián)想。

那時還是每周五天半工作制。周六的下午,我從學(xué)?;丶?,因為走得有點兒晚了,走到這個凹處時,天已傍黑,霧氣已升騰起來。這次小油餅倒不是從拐彎處冒出來,而是從山坡的一片桃林中喊我的名字。這片桃林過去一直有,但一直沒有正經(jīng)的名字,在那次村里放過半拉子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后,這片桃林終于有了名字——蟠桃園。

我說:“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兒?”小油餅說:“你想不想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第三打?”我說:“去哪兒看?”小油餅說:“這兒。”

小油餅指的是凹處背靠著的一處峭壁。這處峭壁平整、光滑,無法長樹,也無法長草,白石在霧氣中閃著幽幽的光,倒也像一塊放大的銀幕。知道小油餅神道,但我真不知道她已經(jīng)神道到了這種地步。我隨著她在峭壁前方的不遠(yuǎn)處坐下來。

我問她:“你是說這面峭壁能放電影?”小油餅說:“是的?!蔽覇査骸澳钦l放呢?”小油餅說:“當(dāng)然是小八了。”

按小油餅的說法,只要是沒有月亮的夜晚,小八就會出來,就會在這面峭壁上放電影。小八放電影只放《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而且只放第三打。

我問小油餅:“你怎么知道的呢?”小油餅說:“有一次,我去我姐姐家,往回走的時候天有些晚了。我走上這段山路,正害怕呢,竟聽到了響聲。循聲看過去,竟看到峭壁上正在放著電影呢?!蔽乙?,小油餅不放我走,說:“陪著我,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毙∮惋灧路鹂吹媒蚪蛴形叮晌沂裁匆矝]看見。我們一起往回走的時候,小油餅對我什么也沒看見感到很不可思議。小油餅說:“第三打很好看,白骨精有兩個母親,孫悟空把她母親打死后,自己變成了她母親。”她問我,“在你心中是不是認(rèn)為我是白骨精?”我沒說話。

小油餅自己說:“你如果看到第三打,你會發(fā)現(xiàn),扮演白骨精母親的演員跟我長得很像,只是年齡上我們有很大的差距而已。那么你知道現(xiàn)在的我是誰了吧,我是孫悟空變的,我有火眼金睛?!?/p>

多年后,不只頓河上架起了通暢的大橋,山梁上也修起了盤山路。我開著一輛國產(chǎn)新能源車,走上這條盤山道。此時,汽車音響正在播放歌曲《后會無期》,鄧紫棋獨特的嗓音在車內(nèi)回旋:“當(dāng)一輛車消失天際,當(dāng)一個人成了謎,你不知道,他們?yōu)楹坞x去,就像你不知道這竟是結(jié)局……”

張世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xué)》《小說界》《紅豆》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詩選刊》《小品文選刊》等選載,或入選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愛若微火》,作品集《牛背山情話》《人體課》《落葉飛花》《龍年筆記》《情到深處》《心雨》《舊時光》《劍膽勤心》等多部。曾獲泰山文學(xué)獎、劉勰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