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環(huán)的自我考古
平時,我的右手中指會戴著一個指環(huán),今天出門,忽然發(fā)現(xiàn)手上是空的,啊,我忘記了戴它。想象指環(huán)此時躺在洗手臺冰冷的大理石板上,孤零零的,我心頭一陣空落。但這情緒即刻讓我察覺到,自己對指環(huán)竟有著戀物般的情感??此茻o所缺失的我,為何要依戀一個指環(huán)呢?
這是個厚重的銀指環(huán),正面是兩只纏繞著的鷹,背面烙有一枚小小的銅制標識,銅標上用浮雕刻著一只展翅的飛鳥圖案。
就像弗洛伊德說的那樣,每個人的過往,留下的可能是一段破碎、無法解碼的蹤跡,如果我們對記憶中的故事進行深度挖掘和搜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重建這些“遺存”所紀念的事物。
指環(huán),是我的過往生命史所留下的一種“遺存”。但我并不知道,這枚指環(huán)是在紀念什么樣的過往?或者像齊澤克所說,我的無意識實際上知道,但我的意識不知道,這是一種“未知的已知”。指環(huán)的背后是一段需要解析的密碼,有時候,它已經(jīng)變成了亂碼,因為本身既是向著我們暗示的圖像,也是進行著混淆的圖像。
但我仍想鼓起勇氣,潛入過往,一探自己的秘密。
不久前我在網(wǎng)絡商店里看到這只指環(huán),幾乎是第一眼,我覺得它散發(fā)著難以言說的光輝,我必須將它戴在手上,與它緊緊聯(lián)結(jié),讓它填補我,使我顯得更完整。用拉康的話說,這樣的瞬間是一個“實在界的相逢”,我碰觸到了一個令我迷戀而又說不出原由的客體,或者說,我迎面撞到了一個關(guān)于自我真相的創(chuàng)傷性內(nèi)核。
要厘清這個內(nèi)核,是一條曲折的自我考古之路,我們常常只靠不假思索地做出決定,從而繞開背后的曲折探索,因為我們的天性,是持續(xù)壓抑過往的創(chuàng)傷。進一步說,情緒的壓抑機制是這樣運作的:壓抑將我們受傷害的記憶進行了清理并給予編碼,于是這段記憶被埋藏起來,就像地下的文物一樣被保存在無意識中。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分析,便是一次自我考古,不僅是對所考對象物在形制上與圖像上的分析,更是一場將其從無意識的黑暗中往外挖掘并重讀編碼的過程。
我曾有過一段寧靜的山居生活,窗外天空純凈,這塊常年湛藍的天幕上,不時有鷹飛入。這記憶圖像對于我,像一個夢境。
夢境,可能是美夢,也可能是噩夢,在我的這幕夢境里,兩者皆有。那時,我開著一輛名叫“逃離”(ESCAPE)的越野車,每周到學校上兩三次課,其它時候是漫長的獨處:隔三岔五到超市買菜,偶爾爬山運動,然后便是宅家讀書、寫論文。我租下的那個房子很美,位于無遮擋的山頂,幾乎每天都能在陽臺上觀看壯大的落日。每逢鷹在窗外飛翔,我會點一支煙站在窗口(正是那時,我開始抽煙的),看它如何張開巨翅,迅速地穿越風流俯沖,或緩緩向上直飛。
回頭望去,那是一段低谷,我處在過去與未來的斷裂中。我想拿到博士學位,看似順利,心路歷程卻并不暢達,想放棄的念頭出現(xiàn)過不下一百次。其實并沒有人阻止我,我全然自由,但面臨著劇烈的自我掙扎,或者說,一種囚徒困境令我倍感焦慮:我離開那個城市的時間由畢業(yè)時間所決定。學校設置的學制是四年到九年,也就是說,無比幸運加足夠努力的話,我只要坐四年牢,而如果不幸加不勤,可能坐九年牢都不見得有結(jié)果。
雖然,在得到學位后,我離開那段山居生活已有六年之久,但我的記憶深處仍像化石一般,保存了當時的焦灼,或還有凝望窗外飛鷹時,涌上心頭的不知所終的孤獨——這個記憶被挖掘出來有莫大的意義,它讓我更了解自己,原來我并不是一直都很堅定,相反,我可能比他人更脆弱。那四年對于我,始終隱藏著一種難以啟齒的后怕,我因此暗暗覺得,每個獲得博士學位的人,實際上都已亡命天涯了一回。因為那條寂寥、艱難的林中路,沒有別人能替你經(jīng)歷,惟有獨自披荊斬棘,汗淚俱下,才能熬到盡頭。
——是飛鷹曾經(jīng)陪伴了我,它在空中見證了我的苦痛。這,大概就是我依戀一只飛鷹指環(huán)的無意識緣由。
在飛鷹圖像的背后,我想到,將壓抑機制所保存起來的過去暴露于當前,完成這場動態(tài)的“曝光”,對于我是一種“修通”的轉(zhuǎn)化過程。那些艱難的過去以無意識的方式纏住我們,通過無意識的墳墓,無時間性(不停止)地折磨著我們。弗洛伊德在《鼠人》案例報告中所寫下的發(fā)現(xiàn):所有有意識的知覺被歸入一個磨損過程,而無意識的知覺則相對穩(wěn)定不變。由此,他得出一個重要的結(jié)論:在考古界,所有的努力都致力于保護文物,生活中,人們總急于擺脫那個令人痛苦的念頭,選擇繼續(xù)牢牢地壓抑住它們。
不,我們應該勇敢一點,將飛鷹圖像背后的念頭挖掘出來,曝光出來,讓自我分析促使我們自身發(fā)生改變,解除我們因過去經(jīng)歷所產(chǎn)生的焦慮和恐懼。
美學家波洛克曾經(jīng)討論過弗洛伊德的無意識考古理論,他說,“紀念”這個詞在弗洛伊德晚期關(guān)于戀物癖的理論中,實際上是一個含混不清的用語,戀物癖試圖對無法承受的信息不予承認,而同時又在其創(chuàng)傷的位置放上了一個記憶標志,即迷戀對象。
正是如此。我的飛鷹指環(huán)即是一個創(chuàng)傷記憶的標志,我為之著迷,但我想說,當我們知曉了無意識的秘密,并能鼓起足夠的勇氣,那么過往創(chuàng)傷是能夠被解除詛咒的,至少,它會像臺風偏離過境地那樣,威力從十二級降低到三四級。
對于我們社會中那些真正的文物,人們一向以博物館展陳的方式,對它們進行弗洛伊德所言的“戀物癖式”的保護和紀念,但我們?nèi)孕枰獙ξ奈镞M行精神分析,這時,我們的目標與紀念相反,是要修通創(chuàng)傷,使之“消失”。
這是一場關(guān)于指環(huán)的自我考古。修通的結(jié)果,是我不再對它有著莫名心痛的依戀,但我仍然覺得它是一件美物,我愿意溫暖地將它戴在右手中指上,讓它僅僅作為圖像,代表“我”的存在。